自序
——關(guān)于《石頭記》脂本的研究
研究《紅樓夢》,我是從曹雪芹的家世研究、《紅樓夢》的乾隆抄本研究入手的。前者是為了了解作者,包括了解他的家庭,了解他的身世,了解他的時代以及了解他的朋友等等,所謂知人論世。后者是為了準確地把握他的作品,把后人增添、續(xù)補或改竄的文字與它的原作區(qū)別開來。大家知道,《紅樓夢》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其中后四十回是后人續(xù)補已為大家熟知,而前八十回里,也有若干處當(dāng)時未及完成,是屬于別人補綴的,所以需要我們仔細加以研究區(qū)別,以便對曹雪芹及其《紅樓夢》作出評價時所依據(jù)的文字確是曹雪芹的原作,而不是別人的補筆。
在曹雪芹家世研究方面,我已出版了《曹雪芹家世新考》《曹雪芹家世新考增訂本》《曹雪芹家世、紅樓夢文物圖錄》《曹學(xué)敘論》等專書以及若干篇專題論文。在《紅樓夢》的抄本研究方面,我的主要研究成果,除《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一書外,就是現(xiàn)在的這本書。
我對《紅樓夢》乾隆抄本的研究,是從調(diào)查抄本的歷史,精讀原文,與別本排比文字,了解各本文字之間的差異并從中探索其淵源等方面入手的。我最早研究的是己卯本。記得1974年12月底,歷史博物館資料室發(fā)現(xiàn)三回又兩個半回抄本《紅樓夢》,請吳恩裕同志鑒定,吳恩裕同志懷疑是己卯本《石頭記》的散失部分,他偕同他夫人駱靜蘭同志前來看我,并希望我從抄本的書法來鑒定一下是否與己卯本的抄手的書法一樣。1975年1月17日,我與吳恩裕同志同去北京圖書館查對己卯本,恩裕同志重點查對兩本是否抄寫筆跡相同,我因為歷博抄本上“曉”字缺末筆避諱寫作“”,所以就重點查“曉”字的避諱,結(jié)果收獲十分豐富,很快就查到了實例,北圖藏己卯本第三回第九頁B面第六行第十一字“色如春曉之花”句的“曉”字,竟同樣缺末筆作“”,第四回第三頁B面第五行第十六字“誰曉這拐子”句內(nèi)“曉”字也同樣缺末筆作“”,這已足夠證明歷博藏殘抄本確是己卯本的散出部分了,但更令人驚喜的是我又從第十七至十八回第二十三頁A面第五行發(fā)現(xiàn)“祥”字缺末筆作“”。這是一個極端重要的發(fā)現(xiàn)。在此之前,我與恩裕同志一直認為此抄本可能是紀曉嵐家的家藏本,因為有避“曉”字的諱,現(xiàn)在又發(fā)現(xiàn)了這個“祥”字的避諱,這不僅鞏固了歷博本完完全全是己卯本散失部分的判斷,而且進一步證實了這個本子是怡親王允祥家里人抄的家藏本,估計可能是允祥的孫子、宏曉的兒子一輩抄的,所以避“祥”字和“曉”字兩輩人的諱。過了兩天,1月20日上午,我與恩裕同志再去北圖查看己卯本,恩裕同志繼續(xù)查閱原書,我則想查到可作證明的有關(guān)怡府的其他旁證資料,結(jié)果在目錄卡中發(fā)現(xiàn)了《怡府書目》。這是一個乾隆時的原抄本,急借出來查閱,發(fā)現(xiàn)此書確是怡親王故物,共四冊,背脊上寫元亨利正?!罢弊衷瓚?yīng)寫作“貞”,因避雍正原名“允禎”之諱,改寫成“正”。封面簽條空白未題,下端蓋“訥亝(齋)珍賞”陰文方章,里頁蓋“怡王訥亝覽書畫印記”陰文篆書長方章,上端蓋“怡親王寶”陽文篆書方章。按訥齋是怡親王宏曉的齋名,則此書可定為宏曉時的抄本。細檢這個本子,發(fā)現(xiàn)“玄”“曉”“弘”等字都缺末筆避諱,與己卯本及歷博藏殘抄本完全一樣,這更進一步證明了己卯本是怡府抄本的論斷。當(dāng)天,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書目上的“祥”字避諱,但過了幾天,吳恩裕同志單獨去復(fù)查時,終于查出了《寶元天人祥異錄》這個書名,其中的“祥”字,也同樣缺末筆避諱,這就使這個抄本是怡府原抄本的判斷得到了更加切實的證明。
查出己卯本是怡府抄本,這是《紅樓夢》抄本研究上的一個大突破,因為迄今為止,其他多種《紅樓夢》的乾隆抄本,都還無法知道它們的來歷,更無從得知其最初的抄主。然而其意義還并不止于此,大家知道,老怡親王允祥與曹家有特殊關(guān)系,雍正二年,曹的請安折上,雍正朱批說:“你是奉旨交與怡親王傳奏你的事的,諸事聽王子教導(dǎo)而行。你若自己不為非,諸事王子照看得你來;你若作不法,憑誰不能與你作福。不要亂跑門路,瞎費心思力量買禍受。除怡王之外,竟可不用再求一人托累自己?!粲腥丝謬樤p你,不妨你就求問怡親王,況王子甚疼憐你,所以朕將你交與王子?!弊x此雍正朱批,可知怡親王與曹的關(guān)系確非一般,那末這個怡府抄本《石頭記》的底本,就不能排除有可能直接來自曹雪芹或曹。因為在乾隆己卯即乾隆二十四年的時候,《石頭記》尚未風(fēng)行于世,在己卯之前,也還只有一個甲戌本,所以它的底本除曹雪芹原稿外,外間過錄本恐還很少甚至沒有,所以己卯本的底本來源于曹雪芹或曹這個揣測并不是毫無根據(jù)的。
在這樣的研究基礎(chǔ)上,我與吳恩裕同志合作,寫成了《己卯本〈石頭記〉散失部分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一文,發(fā)表在1975年3月24日的《光明日報》上。
在己卯本研究之后,我接著又對庚辰本進行了研究,我研究庚辰本是用與己卯本對校的方法來進行的。對校的結(jié)果,使我發(fā)現(xiàn)了庚辰本與己卯本驚人的密切關(guān)系,兩本相同的程度,竟可達百分之九十六七。即以脂批文字的相同來說,幾乎是百分之百,其中只有個別的字抄錯抄漏。因此當(dāng)時我認為庚辰本是據(jù)己卯本過錄的,己卯本的原貌,基本上保存在庚辰本里。我對庚辰本的研究成果,已寫入《論庚辰本》一文,這里不再重復(fù)。我的文章發(fā)表后,得到了紅學(xué)界朋友極大的認同,同時也有幾位同志撰文進行論難,論難的主旨是說庚辰本不是直接過錄己卯本而是間接過錄,己卯本上朱筆旁改文字,并不是作者改文的過錄,而是后人據(jù)庚辰本回改上去的。至于庚辰本與己卯本驚人相同之處,大家并無異議。我經(jīng)過反復(fù)研究,覺得以上兩點都是可取的,特別是第一點,我在《論庚辰本》原文里已經(jīng)提出了“從己卯本到庚辰本的全過程中,我們還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沒有弄清楚。那末,我們還是先把這個矛盾揭示出來,留待大家來解決罷?!爆F(xiàn)在經(jīng)大家指出庚辰本并不是直接據(jù)己卯本過錄,那末上述這種矛盾的存在也就很自然的了。至于第二點,那純粹是我弄錯了,我在《重論庚辰本》一文里已有說明,這里不再重復(fù)。
圍繞著庚辰本的論難,是很有積極意義的,既補正了我的錯誤,又加深了對庚辰本的認識,特別是加深肯定了我所揭示出來的庚辰本與己卯本驚人相同之特點,肯定了庚辰本實際上保存了己卯本的全部款式和文字,而這個結(jié)論,恰恰是探索《石頭記》早期抄本的歷史淵源的至關(guān)緊要的結(jié)論。
關(guān)于這部庚辰本,我曾作過概括性的評價:一、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后的一個本子,它的最初的底本,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的改定本,這時離開曹雪芹的去世只有兩年了(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按公元是1763年2月12日)。截至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發(fā)現(xiàn)比這更晚的曹雪芹生前的改定本,因此這個“庚辰秋月定本”,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后一個改定本,也是最接近完成和完整的本子。一句話,庚辰本是現(xiàn)存《石頭記》乾隆抄本中最好的一個本子。二、庚辰本是據(jù)己卯本的過錄本過錄的,因此在庚辰本里,保存著己卯本的原貌,即以兩本的雙行小字批語來說,己卯本上717條雙行小字批,庚辰本上只差一個“畫”字,作為一條批語來說,庚辰本是716條;作為單個字來說,庚辰本與己卯本的雙行小字批,只有一字之差(因為這一個“畫”字也是一條批語,所謂一字之批)。特別是己卯本上的空行、缺字、衍文,以及正文以外對抄手的提示文字,庚辰本也照抄不誤(詳見《論庚辰本》)。所以用庚辰本作為一個坐標,來縱向或橫向研究《石頭記》的各種早期抄本,特別是研究己卯本,它是一份十分珍貴的歷史文獻。三、在庚辰本上,保存了脂硯齋等人的不少珍貴批語,對探索此書的創(chuàng)作情況及曹家的史事,具有無比重要的作用。四、這個本子是一個遺留有部分殘缺的本子,從作品的完整性來看,似乎是缺點,但從研究曹雪芹作品的原貌來說,它卻是一份最寶貴最真實的記錄,它有助于我們對照出后來許多完整的《石頭記》的“完整文字”的增補性質(zhì)。所以,我曾說“看曹雪芹的這部未完成的巨著,特別是看到他反復(fù)修改的地方和至今殘缺之處,簡直使你仿佛感到作者的墨瀋未干,淚痕猶在。因此,此書殘缺的情況,又轉(zhuǎn)過來為我們研究曹雪芹創(chuàng)作和修改此書提供了珍貴的線索。”五、這個抄本是僅次于作者手稿的一個抄本。曹雪芹的《石頭記》手稿至今早已不存了,唯獨在這個庚辰本上,保留著“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和“庚辰秋月定本”這兩條題記,從而使我們得知這個本子雖是過錄本,但除錯別字的極少幾處抄漏外,卻未經(jīng)人有意篡改,所以它確可以說是僅次于作者親筆手稿的一個本子。
以上幾點,是我對這個本子的簡要概括和評價。
現(xiàn)在這個《石頭記》珍貴的乾隆抄本,經(jīng)過重新整修裝訂,仍舊保持著原貌,它完整無損地珍藏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里。
在對庚辰本研究之后,我又對甲戌本進行了研究。1980年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xué)舉行的第一次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上,我宣讀了《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凡例”》這篇論文,我首次提出了甲戌本上“玄”字不避諱的問題,并且指出了甲戌本“凡例”存在的問題。甲戌底本,無疑是乾隆十九年(1754)的本子,是迄今所見《石頭記》乾隆抄本中署年最早的一個本子。但現(xiàn)傳這個甲戌本,是一個過錄本,其過錄的年代不會太早,特別是這個本子沒有后代,沒有發(fā)現(xiàn)有哪一個《石頭記》抄本是據(jù)甲戌本過錄的。但這個本子一是署年早,保存著《石頭記》的一些原始面貌;二是有不少脂批,極有研究價值;三是正文第一回獨多“說說笑笑”以下四百馀字,為其他各本所無。其正文亦多有可與其他抄本對校取資處,所以這個本子仍是一個極為珍貴的本子,可惜只殘存十六回,而且至今仍在美國,讀者只能讀到影印本。1980年6月,我去美國參加國際《紅樓夢》研討會,這個抄本拿到了會場展覽,我得以寓目,會后我要求借出來細看,得到大會主持人的同意,讓我?guī)Щ芈灭^細看了一周,并由美國友人給我拍攝了一部分照片在美國洗出,其色彩真實得與原本一模一樣。經(jīng)細檢后,發(fā)現(xiàn)胡適在影印此書時刪去了一部分跋文,我當(dāng)時將這些刪去的部分抄錄了下來,后來在《紅樓夢學(xué)刊》上公布了。開會期間,在周策縱先生家舉行宴會,友人們?yōu)榱艘私獯吮尽靶弊植槐苤M的情況,還將此抄本拿到周策縱先生家,請我將“玄”字不避諱處翻檢出來,以明真相,當(dāng)時與會的有周策縱、趙岡、余英時,葉嘉瑩、伊藤漱平等各位先生。我對甲戌本的研究并未結(jié)束,我還有一些對此本的想法,準備將來完成了對此書的研究后,再向?qū)<液妥x者求教。
1984年12月,我奉國務(wù)院、文化部、外交部之命,與周汝昌、李侃兩位先生一起赴前蘇聯(lián)鑒定當(dāng)時列寧格勒東方研究所所藏的《石頭記》抄本。經(jīng)鑒定,我認為這個本子是脂本系統(tǒng)的抄本,但是一個拼抄本,底本不是一個,其中有庚辰本的部分。這個本子抄定的年代,我認為當(dāng)在乾隆末年更可能是嘉慶初年。這個本子的正文和脂批,多有可以借鑒處,如“冷月葬詩魂”,此本就直抄作“冷月葬詩魂”而不是“冷月葬花魂”。這樣,這個句子,就有庚辰本、列藏本、程甲本等三個早期抄本的依據(jù)。庚辰本原抄作“冷月葬死魂”,又原筆點去“死”字,原筆旁改“詩”字,程甲本的底本是脂本(我認為是庚辰本),所以這個“冷月葬詩魂”的“詩”字,得此三種早期抄本的實證乃得定論。
關(guān)于列藏本,我在前蘇聯(lián)談判這個本子由我國出版的會上,作了鑒定的發(fā)言,隨后得到蘇方的贊同,即與李侃同志在我駐蘇使館起草了兩國聯(lián)合出書的協(xié)議,經(jīng)國務(wù)院、外交部、文化部批準后,即授權(quán)我駐蘇大使簽署協(xié)議,此書遂得由我中華書局出版。
我在完成了列藏本回歸和初步研究后,在1989年初,對夢覺主人序本作了研究,研究的結(jié)果寫成了一篇長文。我研究這個本子是為了探索這個本子與脂本的關(guān)系和與程本的關(guān)系,我認為它既是從脂本系統(tǒng)走到程本系統(tǒng)的一個橋梁,又是保存著脂本的某些原始面貌的一個具有獨特面貌的本子,也可以說,無論是研究脂本或研究程本,都用得著它。
關(guān)于程甲本,我寫過兩篇文章,一篇是《論程甲本問世的歷史意義》,主要論述了程甲本問世的歷史功績,不同意對程本全盤否定的片面看法。另一篇是《論〈紅樓夢〉的脂本程本及其他》,這是因為不同意把程本拔高到《紅樓夢》的最早的本子的說法,也不同意說脂本都是偽本,只有程甲本才是真本的說法而寫的。全盤否定程本和全盤否定脂本只承認程本,這兩種態(tài)度都是片面的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事實上程本的歷史功績是不可抹煞的,程本對脂本也確有刪改,這兩種情況都應(yīng)該實事求是地來分析它評價它。至于說脂本是偽本,只有程甲本才是《紅樓夢》的最早的真本的說法,更是無稽之談。他們不知道程甲本的底本就是脂本,至今程甲本里還殘留著五條脂硯齋的批語,被混入正文把它當(dāng)作了正文看待,這就是歷史的證明。
其他如戚序本、蒙古王府本、紅樓夢稿本(楊本)等,我在《紅樓要籍解題》里,也都作過介紹。
經(jīng)過對這許多《紅樓夢》的早期抄本的研究,我深深感到要研究《紅樓夢》,家世研究和抄本研究是兩大前提。不了解曹雪芹的家世和他自身的遭遇,就無法理解他的這部書;不研究《紅樓夢》的早期抄本,不確切掌握曹雪芹的文字,就無法對曹雪芹的思想和藝術(shù)作出切實的評價。舉例來說,程高刻本的尤三姐是一個貞節(jié)烈女,而脂本的尤三姐是被賈珍、賈蓉等人凌暴后失身的,但她立志自新,堅決從污泥的陷坑中掙扎出來,另走新路,但輿論如刀,終究沒有能讓她新生。作為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這兩個藝術(shù)形象,究竟應(yīng)該取哪一個呢?毫無疑問應(yīng)取后者。事實上曹雪芹塑造這樣一個藝術(shù)形象是有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的,曹雪芹就是用藝術(shù)形象來揭露封建禮教殺人如刀,也就是同時期的思想家戴震所揭露的封建禮教“以理殺人”。相比之下,程高本的尤三姐與脂本的尤三姐,非但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形象,更重要的是貞節(jié)烈女的尤三姐是歌頌型的,而失身的尤三姐是揭露和批判型的,這就很自然地判別出兩個形象不同的社會意義了。再如“冷月葬詩魂”和“冷月葬花魂”,一字之差,兩句詩的內(nèi)涵就大不相同?!霸娀辍笔侵噶主煊袷窃姷幕恚姷木?;“花魂”是形容林黛玉的美。《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并不是單純的美,并不是西施型的美人,讀過《紅樓夢》的人都不會得出林黛玉是一個單純的古代美人的印象,都會感到她濃重的詩人氣質(zhì),《紅樓夢》里有時也把她作為“病西施”來形容,那是指她的瘦弱而多病,并不是把她僅僅作為一個西施型的美人來看待,很明顯,如果抽掉了林黛玉形象的詩人氣質(zhì),那末這個形象也就隨之而消失了。在《紅樓夢》里,“冷月葬詩魂”是一句形容林黛玉的警句,是為這個形象畫龍點睛的,所以一字之差,形象的內(nèi)涵就完全不同了。遇到這種情況,就不能不講究版本,不能不從形象的整體美感上來把握了。
我研究《紅樓夢》的早期抄本,很重要的一點,我是依據(jù)原本的。平時日常用以研究的當(dāng)然是影印本,但到關(guān)鍵處我必去查對原本,以免影印上的差誤。我研究庚辰本,就發(fā)現(xiàn)五十年代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的影印庚辰本和后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影印庚辰本就有出入。前者在第六十六回第一頁的右下角有兩行小字:“以后小字刪去?!倍笳邊s沒有了這兩行字。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照相影印,怎么會一個本子上有,一個本子上沒有呢?為了解開這個謎,我只能到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去查對原書,當(dāng)我打開原書的第六十六回第一頁時,居然原本上也是空白,這使我更加大吃一驚,后經(jīng)反復(fù)檢查,發(fā)現(xiàn)在裝訂線外的書脊里,露出一個小紙角,我掰開來一看,是一張指甲面大的舊紙片,上面寫著“以后小字刪去”兩行小字,與初印庚辰本一對,字跡一模一樣,分毫不差。這才使我恍然大悟,這兩行字原來是一個貼在書上的小紙片,北大圖書館在重裝此書時,這個小紙片脫落移動到裝訂線外去了,所以后來重新照相制版時就沒有了這兩行字。幸好這個小紙片還保留在書脊里,未曾丟失,否則這個謎就很難解開。即此一端也可見閱讀原本之重要。所以幾十年來,前前后后,這些早期抄本,除了楊繼振藏本(舊稱“紅樓夢稿本”)和舒元煒序本沒有看到原本外,其馀我都看過原本,有幾個本子還在我處停留過一點時間,得以仔細翻檢。舒元煒本我也曾看過北京圖書館的影抄本,但后來發(fā)現(xiàn)與原本還是有出入,戚蓼生序本則一直知道其底本已毀于火,但前些年,上海忽然發(fā)現(xiàn)了此書付印底本的前四十回,則可見傳聞之誤,或者是否是燒掉了后面的四十回?這就無法確知了。
我作《紅樓夢》早期抄本研究的一個突出的感覺,就是覺得最好把這些本子對照排列起來研究,以比較其文字的異同,研探其底本的淵源,和各本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F(xiàn)在條件好了,各種《紅樓夢》的早期抄本都已影印出來了,要進行排比研究也有可能了。當(dāng)然,排比研究也要與對各個本子作個別的研究結(jié)合起來,這樣才能真正作深入探討。
《紅樓夢》的思想博大精深,而且它的表現(xiàn)形式是通過形象,通過生活來表現(xiàn)思想的,與哲學(xué)家、思想家的表達方式很不一樣。我們過去研究《紅樓夢》較多的注重它對封建社會的批判。曹雪芹對封建社會的批判是深刻的、全面的,因而側(cè)重對這方面的研究也是必要的、自然的。但曹雪芹的思想還不止是對封建社會的批判,他還有對新的生活的理想和追求。他把他對封建社會的批判奉獻給了他自己的時代,而把對新的生活理想的追求奉獻給了未來的世紀。
曹雪芹提出來的新的理想,就是他通過他的小說人物表達出來的婚姻自由的理想,而他的婚姻自由的理想,與王實甫、湯顯祖是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曹雪芹的婚姻自由是以雙方思想一致為前提的,而且這種一致是經(jīng)過長期耳鬢廝磨,長期的共同生活所自然形成的,不是一見傾心式的,更不是只求外表的美而沒有社會思想方面的交流的。
除了婚姻自主外,個性解放,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反對官方的封建統(tǒng)治思想,反對官定的仕途經(jīng)濟,主張自己選擇生活道路等等??傊?,曹雪芹在《紅樓夢》里突出地提出了人對自身的生活理想和追求,而這些在過去的小說里是很薄弱的。無論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都沒有對人類自身的更高的生活理想,沒有屬于個人幸福的追求?!端疂G傳》的理想是農(nóng)民烏托邦式的社會理想,《三國演義》的理想主要是農(nóng)民的“好皇帝”的理想,《西游記》則是宗教式的理想。這些作品的時代與《紅樓夢》的時代,相隔著三四個世紀,因此,思想內(nèi)容上有這樣的歷史差距也是很自然的。
曹雪芹是一位超前的思想家,他提出的對人的生活的理想,其中的核心是婚姻自主的理想和生活道路的理想,已經(jīng)具有鮮明的近代思想的特色。我們今天正處在世紀之交,二十世紀即將過去了,二十一世紀轉(zhuǎn)眼即到,因此曹雪芹對新的世紀提出的有關(guān)人類自身的新的生活理想,就特別值得我們重視和研究,因為盡管他去世已經(jīng)二百多年了,但他提出的關(guān)于人自身的新的生活理想,還未能實現(xiàn),不僅在中國沒有完全實現(xiàn),在全世界任何地方也還未能完全實現(xiàn)。那末,什么時候能夠?qū)崿F(xiàn)呢?這要看人自身的文明進步的程度了。
曹雪芹的偉大的深遠的理想,都蘊藏在他的不朽巨著《紅樓夢》里,那末認真研究和探討他的早期抄本,區(qū)別后人續(xù)補甚至改竄之筆,不讓貞節(jié)尤三姐這樣的形象來歪曲曹雪芹的思想,這就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了!
1997.8.4于京東且住草堂
- 見本書《論庚辰本》第五部分的第四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