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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教育之效

司馬遷之人格與風(fēng)格;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 作者:李長之 著


第三章 司馬遷和孔子

一 教育之效

身為道家的司馬談給了他兒子的教育卻是儒家的,勉勵兒子卻是做第二個孔子。這好像很奇怪了,其實(shí)完全是時代轉(zhuǎn)變的結(jié)果。在時代轉(zhuǎn)變中的人,往往如此,就像清末民初的人,自己也許還在作搖頭擺尾的桐城派的古文或駢儷的選體,但對兒子就或者送他入新學(xué)校,受新教育,學(xué)科學(xué),甚而練梁任公式的新文體了!

司馬遷的青年時代,已是儒學(xué)大盛,黃、老有點(diǎn)過去的時代了,所以他父親便也設(shè)法給他受新教育,并且鼓勵他做一個新時代中的大學(xué)者。

這教育奏了效。司馬遷雖然在本質(zhì)上是浪漫的,雖然在思想上也還留有他父親的黃、老之學(xué)的遺澤,可是在精神上卻留有一個不可磨滅的烙印,對儒家——尤其孔子,在了解著,在欣賞著,在崇拜著了。

二 司馬遷對孔子之崇拜

在整個《史記》一部書里,征引孔子的地方非常之多:

孔子曰:“殷路車為善,而色尚白?!薄兑蟊炯o(jì)贊》

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國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闭\哉是言!——《孝文本紀(jì)贊》

或問禘之說,孔子曰:“不知;知禘之說,其于天下也,視其掌?!薄斗舛U書》

孔子言:“太伯可謂至德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薄秴翘兰屹潯?/p>

余聞孔子稱曰:“甚矣魯?shù)乐ヒ玻ㄣ糁g,禘禘如也?!薄遏斨芄兰屹潯?/p>

孔子稱“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殷有三仁焉?!薄端挝⒆邮兰屹潯?/p>

余以為其人計(jì)魁梧奇?zhèn)ィ烈娖鋱D,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绷艉钜嘣疲 读艉钍兰屹潯?/p>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薄扒笕实萌剩趾卧购??”——《伯夷列傳》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薄皻q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薄熬蛹矝]世而名不稱焉?!薄恫牧袀鳌?/p>

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孟子荀卿列傳》

孔子之所謂“聞”者,其呂子乎!——《呂不韋列傳贊》

仲尼有言,“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其萬石、建陵、張叔之謂耶!——《萬石張叔列傳贊》

孔子稱曰:“居是國,必聞其政?!碧锸逯^乎?——《田叔列傳贊》

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于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適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白孕l(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世以混濁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馀君無所遇。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夫。”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儒林列傳》

孔子曰:“導(dǎo)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dǎo)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酷吏列傳》

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薄痘袀鳌?/p>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薄短饭孕颉?/p>

這些話有的是引自《春秋緯》,有的是引自《禮記》,有的是現(xiàn)在已不曉得出處,但大部分是援用《論語》——最可靠的孔子的語錄。又有很多地方,他卻已經(jīng)把《論語》的成句,熔鑄成自己的文章了。

很妙的是,司馬遷已經(jīng)把孔子當(dāng)作唯一可以印證的權(quán)威,例如說田叔,就用“居是國,必聞其政”,說萬石、張叔,就用“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有時甚而自己不加判斷,直以孔子的話作為自己的代言,如“殷有三仁”,“吳太伯可謂至德”了。

司馬遷以他那卓絕的天才的文筆,又常常襲用孔子的話,使人不覺,而且用得巧。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這本來是說文化上的演變法則的,可是在司馬遷憤憎佞幸的時候卻也說:“甚哉愛憎之時,彌子瑕之行,足以觀后人佞幸矣——雖百世可知也!”孔子本來說:“富貴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边@是代表一種沖淡的胸懷的。可是在司馬遷描寫了“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其夫?yàn)橄嘤瑩泶笊w,策駟馬,意氣揚(yáng)揚(yáng),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浜蠓蜃砸謸p,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shí)對,晏子薦以為大夫”以后,就說:“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一方面襲用孔子語,一方面卻配合這個故事,文筆多么巧!

司馬遷的精神,仿佛結(jié)晶在孔子的字里行間了,仿佛可以隨意攜取孔子的用語以為武器而十分當(dāng)行了,所以當(dāng)他褒貶呂不韋時,只用一個字,就是“孔子之所謂‘聞’者,其呂子乎!”原來孔子所謂聞,乃是包含“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和“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的“達(dá)”是正對待的。司馬遷的褒貶夠經(jīng)濟(jì)!其養(yǎng)育于孔子精神中者,夠凝煉!

孔子的教化是有著人情的溫暖和雍容博雅的風(fēng)度的,這也讓司馬遷發(fā)生一種明顯的共鳴。司馬遷在《衛(wèi)康叔世家》的贊里說:“余讀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婦見誅,弟壽爭死以相讓,此與晉太子申生,不敢明驪姬之過同?!銗簜钢荆蛔渌劳?,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殺,兄弟相滅,亦獨(dú)何哉?”這有人倫的至性的感慨在!司馬遷在《漢興以來諸侯年表》的序里又說:“殷以前尚矣!周封五等,公侯伯子男,然封伯禽、康叔于魯衛(wèi),地各四百里,親親之義,褒有德也。”這儒家的親親之義,也是司馬遷所深深體會的。

雍容博雅的風(fēng)度,就是孔子所理想的人格——君子。司馬遷也每每稱君子:

文帝時,會天下新去湯火,人民樂業(yè),因其欲然,能不擾亂,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嘗至市井,游敖嬉戲,如小兒狀,孔子所稱有德君子者邪?——《律書》

延陵季子之仁心,慕義無窮,見微而知清濁。嗚呼,又何其閎覽博物君子也?!秴翘兰屹潯?/p>

甘羅年少,然出一奇計(jì),聲稱后世,雖非篤行之君子,然亦戰(zhàn)國之策士也。方秦之強(qiáng)時,天下尤趨謀詐哉!——《樗里子甘茂列傳贊》

蒯成侯周禘,操心堅(jiān)正,身不見疑,上欲有所之,未嘗不垂涕,此有傷心者;然可謂篤厚君子矣。——《傅靳蒯成列傳贊》

塞侯微巧,而周文處禘,君子譏之,為其近于佞也。然斯可謂篤行君子矣?!度f石張叔列傳贊》

余與壺遂定律歷,觀韓長孺之義,壺遂之深中隱厚,世之言梁多長者,不虛哉!壺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為漢相,會遂卒;不然,壺遂之內(nèi)廉行修,斯鞠躬君子也?!俄n長孺列傳贊》

所謂有德,所謂閎覽博物,所謂篤行,所謂深中隱厚,所謂內(nèi)廉行修,都是君子一義的內(nèi)涵,活畫出一個有教養(yǎng),有性情,有含蓄,有風(fēng)度的理想人格來。這是孔子的理想人格,也是司馬遷的理想人格。人格的衡量,這君子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尺度,司馬遷受孔子的精神影響有多么深!

司馬遷在《孔子世家》的贊里說:“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眲e人折中于夫子與否,我們不敢說,但他自己卻確是如此了。而且,也不只在談六藝時如此,就是對于一般人物的品評,對于大小事物的看法,也幾乎總在骨子里依孔子的標(biāo)準(zhǔn)為試金石。他直然以孔子的論斷作自己的論斷處不必說了,此外如說“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大義是什么呢?也無非用孔子的尺度,而居高臨下地看,而見其如此而已?!翱夹庞诹嚒笔撬抉R遷所拳拳服膺的,在六藝之中,而“折中于夫子”;尤其是司馬遷所實(shí)行著的。他心悅誠服地說:“《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m不能至,然心鄉(xiāng)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xí)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逼渲杏屑儞吹囊缿?,仰慕的情感在著。假若說司馬遷是孟子之后,孔子的第二個最忠誠的追隨者,大概誰也不能否認(rèn)了吧!

三 司馬遷在性格上與孔子之契合點(diǎn)及其距離

儒家的真精神是反功利,在這點(diǎn)上,司馬遷了解最深澈,也最有同情。

《孔子世家》里記載孔子厄于陳蔡,糧也絕了,跟隨的人也病得起不來了,子路已經(jīng)發(fā)脾氣,子貢已經(jīng)不能忍耐,于是孔子用同樣的“《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的問話來開導(dǎo)弟子。子路在這時是最動搖的,他便說:“意者吾未仁耶?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耶?人之不我行也?!笨鬃咏o他當(dāng)頭一棒:“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智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子貢對孔子的信仰稍為堅(jiān)定一點(diǎn),但也覺得和現(xiàn)實(shí)未免有些脫節(jié),于是也說:“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殊不知孔子的真精神就在不顧現(xiàn)實(shí)上,所以孔子也不滿意,因而駁斥他道:“賜!良農(nóng)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jì)之,統(tǒng)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爾志不遠(yuǎn)矣!”可見他們兩人都不能了解孔子。最后卻只有顏淵說得好:“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

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這種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只求在己,不顧現(xiàn)實(shí)的精神,才是孔子的真正價值。所以孔子不能不很幽默地加以贊許了:“有是哉,顏氏之子,使?fàn)柖嘭?cái),吾為爾宰!”這個故事有意義極了,孔子的真精神在這里,儒家的全部精華在這里!不錯,孔子因?yàn)椴活櫖F(xiàn)實(shí),直然空做了一個像堂·吉訶德式的人物而失敗了,然而是光榮的失敗,他的人格正因此而永恒地不朽著!

司馬遷便是最能在這個地方去把握孔子,并加以欣賞的。一篇整個的《孔子世家》,正是這樣一個偉大的人格之光榮的失敗的記錄??鬃右环矫嬗芯仁赖臒崮c,然而另方面決不輕于妥協(xié),他熱中,但是決不茍合。他的熱心到了天真的地步,公山不狃拿小小的費(fèi)這個地方要造反,想召孔子,孔子就高興得小題大作地說:“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已經(jīng)想建立一個東方的大周帝國了!然而他并沒有真去。(《史記》上在這種地方寫得好?。┒液髞硭饺魏蔚胤剑际亲叩脴O為干脆。——司馬遷是能夠?yàn)橐粋€偉大人物的心靈拍照的!

反功利是孔子精神的核心。說來好像很容易,其實(shí)是非常難能的,尤其在一個熱心救世如孔子的人更難能。小己利害,容易沖得開,大題目一來,便很少有人能像孔子那樣堅(jiān)定了。救世是一個最大的誘惑,稍一放松,就容易不擇手段,而理論化,而原諒自己了!孔子偏不妥協(xié),偏不受誘惑,他不讓他的人格有任何可襲擊的污點(diǎn)。司馬遷最能體會孔子這偉大的悲劇性格。

騶子重于齊;適梁,梁惠王郊迎,執(zhí)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cè)行襒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qū),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yè),筑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yùn)》;其游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于齊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義伐紂而王,伯夷餓不食周粟,衛(wèi)靈公問陳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欲攻趙,孟軻稱太王去禘,此豈有意阿世俗茍合而已哉?持方柄欲內(nèi)圜鑿,其能入乎?——《孟子荀卿列傳》

周衰,禮廢樂壞,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zhèn)淙龤w,循法守正者見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謂之顯榮。自子夏,門人之高弟也,猶云:“出見紛華盛麗而說,入聞夫子之道而樂,二者心戰(zhàn),未能自決?!倍鴽r庸人以下,漸漬于失教,被服于成俗乎?孔子曰:“必也正名!”于衛(wèi),所居不合。仲尼沒后,受業(yè)之徒,沈湮而不舉,或適齊、楚,或入河海,豈不痛哉!——《禮書》

這其中都有極深的了解和極大的同情。只有站在反功利上,才明白孔子何以稱“三以天下讓”的泰伯為“至德”,才明白孔子何以稱“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為“殷有三仁”,才明白老子斤斤于無益于身的事,比起孔子來,雖高明,但實(shí)則多末渺??!

也只有站在反功利上,才明白司馬遷為什么在列傳之中先敘述的是伯夷(《自序》上稱他“末世爭利,維彼奔義”),才明白司馬遷為什么把布衣的孔子升入了世家,才明白司馬遷為什么很感慨地?cái)⑹隽素仡i交的張耳、陳馀終于以利相仇,才明白司馬遷為什么很賞識商鞅、李斯的才干,卻只因?yàn)樗麄冎鲝埐粓?jiān)定(商鞅對孝公既說王道,又改霸道,李斯則懼禍重爵,茍合趙高),只因?yàn)樗麄儐螢楝F(xiàn)實(shí)而求售,而取容,遂不能不放在一個較低的估評而鄙夷著了。

司馬遷徹頭徹尾的反功利精神,反現(xiàn)實(shí)精神,不以成敗論英雄的態(tài)度,都有深深的孔子的影子。這是他們精神的真正契合處。

可是他們并不是沒有距離的,這就是:孔子看到現(xiàn)實(shí)的不可靠,遂堅(jiān)定自己的主張,而求其在我,因而坦然地安靜下去了。司馬遷則不然,現(xiàn)實(shí)既不可靠,自己雖站在反抗的地位,然而他沒有平靜下去,卻出之以憤慨和抒情。他們同是反功利,孔子把力量收斂到自身了,司馬遷卻發(fā)揮出去。因?yàn)橥欠垂?,所以司馬遷對孔子能夠從心里欣賞,而向往著,卻又因?yàn)橛行嘉⒌牟町?,所以司馬遷只可以羨慕,而不能作到孔子——在激蕩的驚濤駭浪之中,只有對于一個不可及的平靜如鏡的湖面在羨慕著了!

四 司馬遷對六藝之了解

畢竟孔子是哲人,司馬遷是詩人,在性格上司馬遷沒法做第二個孔子!

可是在事業(yè)上——尤其在由司馬遷的眼光中所看的孔子的事業(yè)上,卻是可以繼承的。

司馬遷所認(rèn)為的孔子的大事業(yè)是什么呢?這就是論述六藝。下面都是司馬遷講到孔子和六藝的關(guān)系的地方:

周室既衰,諸侯恣行,仲尼悼禮廢樂崩,追修經(jīng)術(shù),以達(dá)王道,匡亂世,反之于正,見其文辭,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tǒng)紀(jì)于后世。

——《太史公自序》

孔子布衣傳十馀世,學(xué)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

——《孔子世家贊》

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shù)士,六藝從此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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