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母親

曲終人不散 作者:張允和 著


第一輯

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叫陸英(1885年5月27日—1921年10月16日),原籍也是合肥,因為外祖父做鹽務官,才搬到揚州的。

祖父在為我爸爸選佳偶時,知道揚州陸家的二小姐賢良能干,小小年紀在家就協(xié)助母親料理家事,托媒人定下了這個媳婦。

當時張家在安徽合肥是有名的官宦人家,又要娶名門之女,婚禮自然非常隆重。據(jù)說,外婆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置辦嫁妝,東西多得嚇死人。陸府從揚州雇船裝載嫁妝運到合肥,婚期前雇夫用抬盒裝擺好,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張家所在的龍門巷外十里長亭擺滿了嫁妝,全城轟動。光紫檀家具,就有好幾套,不光新房里是全新的,因為張家是幾進的大院子,陸家就連大堂、二堂也都陪了全套的家具。金銀首飾更是不計其數(shù),尤其是翡翠,因為母親喜歡翡翠。嫁妝中一應俱全,掃帚、簸箕也都是成套的,每把掃帚上都掛了銀鏈條。

當?shù)赜袀€習俗,喜慶日里一定要拿拿新娘子的脾氣,殺殺她的威風。所以新娘子的轎子到了張家大門口時,大門緊閉,必須用紅包一一打點門房。至于每個紅包里有多少錢我不大清楚,反正在當時也不算是個小數(shù)。進了大門,到二堂仍有人擋駕,過了這關(guān),到新房門口,伴娘、喜娘們的關(guān)最難過,紅包的分量要格外重。婚禮中的多少繁文縟節(jié),干干(奶媽)對我們講時也講不清許多,她只說坐床撒帳后,媒婆替新娘挑蓋頭時嘴里不停地說:“小小秤桿紅溜溜,我替新人挑蓋頭,蓋頭落床,子孫滿堂,蓋頭落地,買田置地……”蓋頭掀開,新娘子羞怯怯抬眼一看,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得了!新娘子太漂亮了,一雙鳳眼,眼梢有一點往上挑,光芒四射,太美了。姨祖母卻心頭暗想:太露了,留不住,會不長壽的。

果然,母親二十一歲嫁到張家,三十六歲就去世了。母親一年生一個,十六年懷了十四胎,留下了我們姊弟九個,還真應了“子孫滿堂”這句口彩。

母親是在生第十四胎后因拔牙引起血中毒而死的,不知是不是現(xiàn)在人們說的敗血病。病倒后,她曉得自己要死了,就把九個孩子的保姆和奶媽都叫到身邊,給他們每人兩百塊大洋,要他們保證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無論錢夠不夠用,不管自己有多苦,一定要堅持把孩子帶到十八歲。因為她結(jié)婚時娘家不但陪嫁的東西多,在她手里的現(xiàn)款也有上萬。張家也很有錢,用不上,母親去世前把余下的所有的錢都還給了娘家。母親死時我十二歲,那是1921年。

保姆們都遵從了母親的遺愿,陪伴自己負責照顧的孩子到十八歲。母親在家里是非常有威望的,她待人接物、理財和辦事能力很強。長輩夸她,同輩贊她,幼輩服她。遇事得心應手,安排得妥妥當當,我覺得她比父親還能干。我長大后常常自鳴得意地講:在我們四姊妹中,我的組織能力最強,這大概就是從小從母親那里學來的。

母親一年生一個孩子,所以家里總有三個奶媽。上有曾祖的高老姨太,我們叫她老太太;又有大大(母親)三位孀居的婆婆及叔婆,還有我祖父在四川的徐姨奶;中有我父親、叔叔、姑姑們;下有我們姊弟。還有管事的、教書的、門房、花匠、廚子、打雜的男女工人們。每天光吃飯就有近四十人,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大家庭。母親忠厚而多才,在她的管理下,大家庭總是平和安穩(wěn),從未有過小孩子打架罵人、傭人鬧糾紛,甚至連男工、女工談戀愛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她對人之愛,不分主仆。我們叫母親為“大大”,每個孩子叫人家的保姆為“干干”,管自己的保姆叫“娪媽”。每天早上吃早點,無論吃什么都要分給保姆一半,比如吃稀飯,總歸有點心,大多是大餅油條,隨小孩子喜歡留大餅或油條,有時干脆兩樣裹在一起再分成兩半。

元和姐姐記得家中大人們??滟澱f,大大送親戚或長輩壽禮是“桃”(壽桃一高盤)、“面”(壽面一高盤)、“煙”(皮絲煙一包)、“酒”(酒一大壇)、“茶”(上等茶葉雙罐)、“腿”(火腿一條),另配兩色物件,共計十樣禮品,派人用抬盒抬著送去。

大大樣樣事做得周到妥帖,從不失禮。

在蘇州壽寧弄8號,家里有四個書房,父親一個,母親一個,孩子們共用兩個。別人家的書是放在書架上的,我們家的書到處都是,連地上都堆滿了書報。父親不光是收藏各種各樣的書,還把當時所能看到的所有大報小報都配齊。家里雖然專門給我們請了一個先生教古文,但書房里的古書、新書盡我們自由翻閱。比如《紅樓夢》,我很小就讀了。當時還很看不起,認為白話文不如文言文深奧,我也會寫。現(xiàn)在到了八十九歲,越看越不會寫了。張家的讀書風氣很濃。母親的書房門口有一個匾額,上面的字我實在記不全了,只記得有一個“芝”字,一個“蘭”字。母親還讓家里所有的保姆都學認字讀書,帶三妹的朱干干學得最快,她每天早上替母親梳頭時,面前擺二十個我們家自制的生字塊,梳好頭也認完了二十個字。那時我覺得臉上最無光的事是帶我的保姆認字頂笨了,家里常有人問她:“竇干干,竇大姐,你認得多少字呀?”她說:“西瓜大的字我識得一擔。”我是她的小先生,真覺得丟人,氣得要死,總埋怨她“笨死了,笨死了!”

母親教我們幾姊妹唱《西廂記》的揚州歌,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碧云天氣正逢秋,老夫人房中問丫頭,小姐繡鞋因何失,兩耳珠環(huán)是誰偷,汗巾是誰丟?紅娘見說紛紛淚,‘老夫人息怒聽情由,那日不該帶小姐還香愿,孫飛虎一見生情由……’”

還教我們唱:“楊八姐,去游春,皇帝要她做夫人。做夫人,她也肯,她要十樣寶和珍。一要豬頭開飯店。二要金銀鑲衣襟。三要三匹紅綾緞,南京扯到北京城。四要珍珠穿面盆。五要金盆……六要天上星一對。七要七盞九蓮燈……九要仙鶴來下禮。十要鳳凰來接人。皇上一聽紛紛怒,為人莫娶楊八姐,萬貫家財要不成?!?/p>

母親的這張照片是在上海拍的。辛亥革命剛過,我們?nèi)野岬缴虾?,當時我只有二十二個月大,父親、母親很喜歡看戲,我從三四歲開始就隨他們看戲。因為是包廂,即使有時父母不去,保姆也可以帶著孩子去。父親還喜歡攝影,這在當時是很新鮮的事。他有好幾架照相機。母親很喜歡拍照,這張照片是在上海的照相館里穿西洋裝照的,究竟是哪一年照的實在是搞不清楚了,大約總是在辛亥革命三年后吧。

母親應該能留下許多照片,但卻只剩了這一張。弟弟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過這樣的一句話:“其余的照片都在二姐的哭泣聲中,被人毀掉了。”

母親陸英留下的唯一照片

親愛的父親

1938年深秋,那時我和有光在霧重慶有一個溫暖的小家。一天早上我正要到棗子嵐埡去參加曲會,有光問我:“今天還要去嗎?”我說:“是呀,有什么事嗎?”他支吾著:“我沒什么事,你去吧?!蓖瘴颐看稳ィ傄f“早點回來”,今天話語有些吞吞吐吐,神色不對。我有些遲疑,但還是去了。心里不踏實,只唱了一個曲子就匆匆趕回了家。一切卻是很平靜的樣子,照常的午休、下午茶。晚飯后,有光輕輕地走到我身邊,拿給我看一封電報:“父逝,告弟妹?!笔谴蠼愦騺淼?。

我把電報放在枕頭底下,整整哭了一夜。

人一落生,世上最親最親的兩個人,頂頂疼愛我們的爸爸、媽媽,都沒有了。爸爸在世時,即使相隔再遠,也總幻想有一天能全家相聚,再重溫童年幸福的生活。爸爸去了,那無限美好的時光將永遠只能留在夢里了。

1921年,父親坐在母親的棺木旁,久久凝視著母親年輕美麗蒼白的臉,憑人怎么勸也不讓蓋棺蓋的情景,一遍遍在我眼前出現(xiàn)。如今他們又團圓了,媽媽還是那么漂亮嗎?我的永遠不老的爸爸、媽媽……

父親張吉友和三弟定和(1918)

我的曾祖父張樹聲清同治年間曾在蘇州任江蘇巡撫,后升任兩廣總督等職。曾祖父生有九個兒子,祖父張云瑞是長子,曾任過四川川東道臺。祖父膝下無子,父親是從五房抱過來的。父親四個月時正好祖父要上任,就帶上父親和奶媽乘船同去。船日夜行駛在驚濤駭浪中,巨大的聲響傷害了小嬰兒的耳膜,父親從此終生聽力不好。

祖父死在任上,父親回到安徽合肥張家老宅。

當時合肥有五大家族——周、李、劉、蒯、張,張家敬陪末座,也算得是望族。合肥西鄉(xiāng)的田大多是張家的,東鄉(xiāng)的田大都是李家(即李鴻章)的。劉家后來到上海辦金融,很開明。張家和劉、李兩家都有姻親。

當?shù)赜忻裰{《十杯酒》,記得其中兩句:一杯酒,酒又香,合肥出了李鴻章……三杯酒……合肥又出張樹聲……

家里有萬頃良田,每年有十萬擔租,是典型的大地主家庭。父親可能是因為很早就離開了老家接受了新思想,他完全沖出了舊式家庭的藩籬,一心鉆進了書堆里。這個家庭帶給他的最大便利和優(yōu)越條件是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買書。他痛恨賭博,從不玩任何牌,不吸任何煙,一生滴酒不沾。

父親十七歲結(jié)婚,媽媽比他大四歲。達理知書溫良賢德的母親不但擔起了管理一個大家庭的重任,而且一直像大姐姐一樣愛護、關(guān)心、幫助父親。

辛亥革命后,1913年,父親帶全家搬到上海。那時我二十二個月,叫名(虛歲)三歲。我們住的是一個石庫門的大房子,七樓七底,還有亭子間,院子很大,可以擺十幾桌酒席,月租金是二百兩銀子。如果不是發(fā)生了一個意外事件,也許我們還會在上海住下去。

1916年,祖母去世了,喪事辦得場面很大,家里每天有十幾桌客人,還請了和尚念經(jīng)和放焰口。忙亂中,突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大門口有一顆炸彈,全家人都嚇壞了,出喪的日子比預定提前了幾天,家里怕出問題,沒讓我們站在孝子孝孫的隊伍里,孝棚里的許多東西也是假的。好在沒出什么大問題。為了避免再有意外,1917年,全家搬到蘇州。

在蘇州,我們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父親對書籍的熱愛和對知識的渴求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滿足。當時能訂到或買到的所有報紙他都要看,《申報》《新聞報》《蘇州明報》《吳縣日報》等,以及一些比較出名的小報,如《晶報》《金鋼鉆報》等。至于家里的藏書,在蘇州是出了名的,據(jù)講不是數(shù)一也是數(shù)二。家里專門有兩間很大的房間,四壁都是高及天花板的書架,整整齊齊擺滿了書。除了為數(shù)不少的善本和線裝書外,父親不薄古人也愛今人,現(xiàn)代和當代出版的書籍,各種名著和一般的文藝作品他都及時買進。尤其是“五四”以后一些最新鮮最富營養(yǎng)的作品,如魯迅先生的作品和許多流派的新書名著他都一本不漏。

大姐元和曾回憶說:“父親最喜歡書,記得小時候在上海,父親去四馬路買書,從第一家書店買的書丟在第二家書店,從第二家買的書丟在第三家書店……這樣一家家下去,最后讓男仆再一家家把書撿回來,住的飯店的房間中到處堆滿了書?!痹谔K州的鬧市觀前街上,有兩家規(guī)模較大的書店,老板、伙計都與父親很熟悉,父親一去他們就陪著在書架前挑選。平時書店進了新書就整捆地送到家里來,父親買書都是記賬的,逢年逢節(jié)由管家結(jié)賬付錢。當時蘇州的縉紳富戶不少,但像父親這樣富在藏書、樂在讀書的實在不多。

父親的藏書我們可以自由翻看,他從不限制,書籍給我們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帶來了巨大的快樂。但鐘鳴鼎食、詩書傳家的生活并沒有使父親滿足,他想讓更多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接觸新思想,接受新生活,用知識和文化的力量,使她們擺脫舊的陳腐的道德觀念的束縛,成為身心健康的對社會有用的人。父親開始辦了一個幼兒園,他的初衷是想完成一個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的系列規(guī)劃,但因力所不及的種種原因,真正辦成并堅持了十七年的只有樂益女中。為樂益,父親傾注了全部的精力和財產(chǎn)。余心正先生在《啟蒙先賢張冀牖》一文中曾經(jīng)寫道:

自古以來,教育成家,在質(zhì)不在量,更不在規(guī)模之大小,學生程度之高低。張老先生仰慕“樂土吳中,開化早,文明隆”,辛亥革命后舉家來蘇,筑小小園林,從辦幼兒園、小學開始,再辦平林男中、樂益女中。接著兩次辦起高中部,皆因時局變遷,當局掣肘而匆匆下馬。他原想學馬相伯老人辦一個“蘇州復旦”的心愿,亦因世事茫茫,終成虛話。

……

然而,學校之尊嚴,維護不易。老先生捐出祖產(chǎn)巨資,讓出宅園二十余畝,建校舍四十余間,應有的教學設備,無不具備。他有十個子女,如按三千大洋培養(yǎng)一個留學生計,有三萬元亦能全部出國留學了,但他連這筆錢也省下來,用于學校。為的什么?為的堅決不拿別人一文錢,無論是當局的津貼、教會的贊助、好心人的募捐,一概謝絕;惟如此,方始做得我行我素,獨立自主??墒牵譀Q非一錢如命,迥異于一般私立學校之以“創(chuàng)收”為目的,每年撥出十分之一的名額,招收免費生,以便貧家女兒入學。比例之高,江浙一帶罕見。老先生對莘莘學子如此厚愛,對諸親好友卻慳吝異常,凡有告貸,均以“閉門羹”卻之。

父親對我們四個女孩子尤其鐘愛,他為我們起的名字不沾俗艷的花草氣: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后來有人在文章中說,張家女孩子的名字都帶“兩條腿”,暗寓長大以后都要離開家。我想,從小父親給了我們最大限度的自由發(fā)展個性、愛好的機會,讓我們受到了盡可能好的、全面的教育,一定是希望我們不同于那個時代一般的被禁錮在家里的女子,希望我們能邁開健康有力的雙腿,走向社會。

父親在家里從不擺架子耍威風,甚至對傭人也沒有訓斥過,只有一次門房楊三賭錢,父親敲了他的“栗子”(用指頭敲腦門兒),因為父親最最恨賭錢。我們四姊妹中,大姐元和文靜端莊,是典型的大家閨秀;三妹兆和忠厚老實、聰明膽小,但有時也非常頑皮,因為是家里的第三個女孩子,沒有人嬌慣她,她也習慣了在做了錯事后挨罰時老老實實的,不哭也不求饒,處罰決定都是母親作出的,大多是罰坐板凳或關(guān)在房間里不讓出來;四妹充和聰慧乖覺,規(guī)規(guī)矩矩,加上從小過繼給了二祖母當孫女,很少和我們在一起,印象中她從不“惹事生非”。我是家里男女孩子加起來的頭號頑皮大王,從小體弱多病,仗著父母的疼愛“無法無天”,有時還欺負好脾氣的父親。父親年紀輕輕就有些禿頂,沒有幾根頭發(fā)卻很歡喜篦頭,一有空就靠在沙發(fā)上說“小二毛,來篦頭”。我站在沙發(fā)后面很不情愿地篦,篦著篦著他就睡著了。我拿梳子在他腦袋上邊戳邊說:“煩死了,煩死了,老要篦頭?!彼缓帽犻_眼睛躲著梳子:“哎,哎,哎,做什么,做什么戳我?!蔽翼槃萑恿耸嶙樱赣H并不真生氣,自己把頭發(fā)理好找話逗我開心:“小二毛,正在看什么書?”

父親在這種時候常給我講故事,他講的故事不但有趣味還有文采,讓人一輩子也忘不了。比如近八十年前講的一則成都詩婢家的小故事:那個注四書五經(jīng)的鄭玄(鄭康成),家里盡為詩婢、書婢。有一天一個丫頭跪在院中,另一丫頭看見問:“胡為乎泥中(為什么滾一身泥巴)?”跪著的丫頭答道:“薄言往愬(也曾向他去傾訴),逢彼之怒(他反而向我大發(fā)怒)。”家中,丫環(huán)玩笑時皆用《詩經(jīng)》中語,可見文采通過細微言行所倡導的家風是什么了。這樣的小故事還有幾則,我給孫女慶慶講過,可惜這一代人都太忙,不一定記得住也不一定感興趣。重孫小安迪五歲正是可以聽這樣的故事的年齡,可他在加拿大,不可能有人給他講,每次回來的時間太短,玩還不夠呢。

我是急性子,說話快,走路快,做什么事都快。我看書一目十行,父親更快,一目十二行。我做過試驗,和父親同看書,我還有幾行沒看完他已經(jīng)翻頁了。父親愛看書不但影響了我們,連家里的傭人、保姆做的時間長了都染上了書卷氣。他們從識字開始,到看書甚至評論故事情節(jié)和書中人物。我還能記起他們常說的有《再生緣》和《天雨花》。

父親從小喜愛昆曲,年輕時就對曲譜版本進行研究。我十一歲左右,1921年前,昆曲傳習所尚未成立,爸爸就帶我們到全浙會館(蘇州養(yǎng)由巷)看昆曲。全是曲友演戲。有教育局局長潘震霄的戲,其他的戲全不記得了。我爸爸帶去的曲譜好多好多,比我們的個子還高。他要我們看戲時對照看劇本。我們只顧看戲,怎么也對不上臺詞,看戲又看劇本我們認為是苦差事。父親請了專門的老師在他的書房里教我們姐妹識譜拍曲,讓我們看書看戲。我淘氣得要命,只看戲不看書。大姐頂規(guī)矩,認認真真學,后來又參加曲社,拜名師,習身段,生旦兩角都擅長,以至終身姻緣、愛好、事業(yè)都因昆曲而起。父親的愛好多種多樣,尤其對新出現(xiàn)的東西,從不放過。當時照相機是極新鮮的東西,我們家里有近二十臺,小孩子可以隨便玩,我們幾姊妹都沒有興趣,五弟寰和喜歡擺弄,父親和蔡元培先生的這張照片就是他照的。留聲機家里有大大小小十幾臺,各種唱片不計其數(shù),架子上放不下就放在地板上,有些受潮都翹起來了。百代公司出品的家庭小型電影放映機一問世,父親就買了一臺,這在當時是再“新潮”不過的事了。

1935年張吉友到中央研究院滬辦訪問,與蔡元培先生在辦公室門前合影

我們在蘇州的家里,爸爸和大大各有一間書房,中間隔著一個芭蕉院。有時可以看到他們隔窗說話,那永不落葉的芭蕉像一條綠色的綢帶連著爸爸大大的心。書房平時沒有人去,我曾偷偷鉆到母親的書房看過,記得最清楚的是母親的書桌上有一個銅鎮(zhèn)尺,上面刻著七個字“愿作鴛鴦不羨仙”,這一定是爸爸媽媽的共同心愿。

距父親去世整整六十年了,父親的言談舉止在我心里依然那么鮮明、親切、溫暖。

本來沒有我

1909年,在安徽合肥龍門巷的一所大院里。夏天的早晨,不到三點鐘。中國人說這是丑時。一個女娃娃離了娘胎。人家都是哇哇地生下來的,而我是默默無聲地落草的。一個沒有生命的小東西。

老人們告訴我,臍帶緊緊繞了我的細脖子三圈。窒息得太久的嬰兒,小臉已經(jīng)發(fā)紫。我的老祖母,坐鎮(zhèn)在產(chǎn)房里,千方百計要把死的搞成活的。

這一年夏天,比往年更熱。我是陰歷六月初九,也就是陽歷7月25日生的。在這六月的天氣里,產(chǎn)房里的一群婦人圍繞著這個不滿四斤重的嬰兒,忙得汗流浹背,氣都透不過來。比起魯迅文章里的九斤老太,我是慚愧得很。

收生婆先把三圈臍帶解開,再把嬰兒倒拎起來,給我挨了幾十個屁股,我不怕痛,不吭聲;又用熱水、冷水交替著澆嬰兒的背和胸,我不怕熱,更不怕冷,也不吭聲。人工呼吸,那時是新的玩意兒,也算是采用了。我只是不吭聲。先后用了十幾種方法,我就是不吭聲嘛!時間一分、一刻、一小時地過去了,已經(jīng)過了上午10點鐘。我始終繃著越來越緊的小臉,仍舊不吭聲。

少女時代的張允和

有人說,這個女娃娃不會活了,已經(jīng)花了七個多鐘頭搶救。她是老天爺沒有賦予生命的小東西,再花多大的氣力也是沒有用。

可是老祖母不同意。我的祖母沒有生過孩子,我的父親是五房承繼到大房來的。在生我之前,我母親已經(jīng)生過三個孩子,只留下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大姐。祖母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盼孩子盼得快要發(fā)瘋了。

男孩子好,女孩子也好。她想,能生女孩子,就能生男孩子。

這時候老祖母坐在那張紫檀嵌螺鈿的古老的圈椅上,像一尊大佛。她既是命令,也是哀求那些七手八腳的女人們:“再想想,還有什么好辦法沒有。”

一個喜歡抽水煙的圓圓臉、胖乎乎的女人說:“讓我抽幾袋水煙試試看。”大家心里都嘀咕:方法都使盡了,你又有什么神通,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噴煙會噴活了嬰兒。但是誰也不敢反對。

于是乎這一個女人忙著找水煙袋,那一個女人忙著搓紙芯,一大包上等皮絲煙已經(jīng)端正好了。胖女人忙著點起煙來。

收生婆小心地捧起了嬰兒。胖女人抽了一袋又一袋的煙,噴到嬰兒的臉上。又是一個鐘頭過去了,產(chǎn)房里除了抽水煙的聲音,什么聲音也沒有。收生婆心里數(shù)著一袋一袋的煙,已經(jīng)五十多袋了。嬰兒板著越來越緊的小丑臉,始終不吭聲。嬰兒的身體也越來越發(fā)紫,蒙古斑也看不清了,她只有一個瘦瘦的小尖鼻子還算逗人喜歡。

抽煙的胖女人雖然過足了煙癮,但是她很疲倦,汗從脖子一直流到腳跟。收生婆更是疲倦,捧著我,兩只手酸得要命。別的女人忙著替她們倆擦汗。這么個大熱天,誰也不敢用扇子。

這正午的時候,天氣熱得叫人一無是處。產(chǎn)房里的人們希望來一陣暴雨,似乎這個希望比救活嬰兒更重要。

大家望著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的老祖母。老祖母坐得筆直,把她的駝背都幾乎伸直了。她把眼睛睜得圓圓大大的。從半夜到現(xiàn)在,快八個鐘頭了。她老人家,巍然不動。女人們除了給產(chǎn)婦喝些湯湯水水外,誰也沒有想到自己喝水和吃飯。

時間過得真快,也真慢,又是一個鐘頭過去了。時鐘響亮地敲了十二下,老祖母閉上了眼睛。她是信佛的,嘴里想念佛,但是產(chǎn)房是個不潔凈的地方。不能念。老祖母奪取嬰兒的戰(zhàn)斗是沒有希望了。她知道這些女人只要她一聲命令,馬上就會停止這種艱苦的工作。

收生婆捧著嬰兒,手酸得抬不起來。她把嬰兒放到她的扎花布的圍裙里,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為了解除她的疲勞,她默默地算著噴煙的次數(shù),是整整一百袋煙了。她無可奈何地對老祖母說:“老太太,已經(jīng)一百袋煙了。老太太,您去歇歇吧?”她說著說著,就把圍裙里的嬰兒不經(jīng)心地抖落到腳盆里去了,因為是個“死”孩子。嬰兒滾到盆里,三百六十度的大翻身。我的小尖鼻子掀了掀,小嘴動了動,是受了很大的震動??墒钦l也沒有注意。

老太太眼里滿是淚水,傷心地說:“再噴她八袋煙,我就去休息。”老太太手里平??傆幸淮鹬?,珠子有一百零八顆。她相信一百零八才是功德圓滿。

胖女人無可奈何地再抽煙,噴到腳盆里。她決定以后要戒煙,這煙抽得太不順利了。她抽了噴,噴了抽,噴得又利落又爽快。她不屑顧盼這個死丫頭、丑丫頭。噴完了八袋煙就可以休息了。一袋、兩袋、三袋、四袋,時間更是飛快地過去。

老祖母顫巍巍地站起來,走到腳盆邊。孫女兒是完了,看她最后一眼吧,總是我的后代。

她老人家淚眼模糊地向煙霧中的孫女兒告別。她似乎看見嬰兒的小尖鼻子在掀動,小嘴似乎要講話。老祖母想:我是眼花了。她阻止胖女人再噴煙,用手帕擦干凈自己的眼淚,再度低下身子去仔細盯著嬰兒。

奇怪,不但鼻子和嘴唇在動,小瘦手似乎也要舉起來,仿佛在宣告:“我真正來到了人間了!”

這一下老祖母又驚又喜,站立不穩(wěn),身子幾乎倒下來,布滿了紅絲的眼睛閃爍著生命的光耀。她忙叫著:“活了,活了,你們看!”大家擁向腳盆邊。果然,嬰兒十分輕微的啼聲都能聽見了。一屋子的人都沸騰起來。人們忘記了疲勞,忘記了是在悶熱的產(chǎn)房里,大家高興地叫喊:“活了!”“真的活了嗎?”門外的人也跟著喊,“真的活了嗎?”

天空閃爍著電閃,照得產(chǎn)房里通亮。天空中霹靂響的雷聲像炸彈一樣爆炸開來。人們所希望的大雨,馬上就要來臨??墒钱a(chǎn)房里的人們沒有看見明亮的電光,看到的是一個小生命的更大的光亮。她們的耳朵也對雷聲沒有感覺。這小小嬰兒的十分輕微的哭聲,不是哭聲,是笑聲,遮沒了巨大的雷聲。

老祖母阻止了人們的歡呼,生怕把那嬌小脆弱的孫女兒嚇死。收生婆連忙從腳盆里輕輕地抱起了嬰兒,這真是捧了一個活寶貝了。

真是奇怪!一個平凡的女人,就是這樣不平凡地誕生的。

1988年6月

壽寧弄——我們的樂園

(一)花園

1918年,我們?nèi)译x開上海搬到蘇州。從上海到蘇州,我們的最大興趣是夏天的晚上在涼床上學唱蘇州話民歌。最愛的是:“唔呀唔呀踏水車,水車盤里一條蛇。牡丹姐姐要嫁人,石榴姐姐做媒人。桃花園里鋪房架,梅花園里結(jié)成親……”

壽寧弄8號,我在這里度過了一生中最甜蜜、最幸福、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上е涣粝铝诉@張最痛苦的照片,這張照片預示著我童年生活的結(jié)束。1921年10月大大去世,冬天我和大姐、三妹在后花園的假山石邊照下了這張照片。在服喪期間,照片中我們還身著孝服:三個人都是灰色半長棉衫,黑褲子,灰黑色的棉鞋,頭上戴著綠絲絨的帽子。

壽寧弄8號,我們童年的樂園,這里可能是以前一個大官宦人家的宅子,可我們哪里顧得上去考證宅子的歷史,去打聽這里曾發(fā)生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我們甚至沒有耐心去細數(shù)那些大大小小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房子。我們?nèi)⒚玫拈|房在第三進房子的樓上,開窗就可以看到后花園。

1921年母親去世后,攝于壽寧弄老宅后花園假山上(左起:元和、兆和、允和)

花園大極了,有水閣涼亭,有假山,有花草,有果樹。粉墻黛瓦幽美雅靜,此景只應天上有、夢中有、書中有、戲中有??伤皇恰赌档ねぁ分械幕▓@,小姐們進去也不必紅娘引路偷偷摸摸。每天我們只要離開了書房,放鳥歸林,這里就不再安靜。我們有時文文雅雅地學王羲之“臨池洗硯”,更多的時候是瘋瘋顛顛爬山、玩水。姨祖母房間的一個保姆姓趙,趙大姐的丈夫在我們家吃閑飯,他手巧得很,常用竹子劈成竹片編成小花轎給我們玩。我們那些大大小小的洋囡囡就派上了用場。穿上我們給做的滾了花邊的衣服、帽子,坐在花轎里,保姆郭大姐走在最前邊,嘴里“哐,哐”地學鑼聲,我們抬著轎子浩浩蕩蕩從花園這邊走到那邊,滿園子笑聲。幾次之后覺得玩假的太沒有意思了,就找來大弟當新娘。那年大弟六歲,白白的臉,頭發(fā)有點長,我們把大大房中的胭脂花粉刨花水拿來,替他擦粉點胭脂,把刨花水拼命往他頭上擦。大大找來紅頭繩給他扎了四個朝天辮,我找出十歲穿的鑲著花邊的殷紅的中式上衣……都穿戴好了,真像一個俏新娘,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裙子。還是大大想出了辦法,找來一塊很大的綢手帕塞在大弟的褲帶上,又請出了二弟作新郎和穿了半邊裙子的新娘拜堂,一本正經(jīng)拜祖先、拜父母、拜客人??暮妙^起來時,新郎倌踩掉了新娘的裙子,“父母高堂”“來賓”哄堂大笑,新娘子嘴癟癟地要哭,大姐忙摟過去:“弟弟不哭,新娘子不能哭?!?/p>

壽寧弄8號,我們的“夏宮”,門前兩棵玉蘭樹,左邊一棵是紫玉蘭,右邊是白玉蘭

花園中還有一個花廳,冬天我們的書房是在大廳旁的一間屋子里。我們叫它冬宮。春暖后我們挪到花廳里念書,書房只占花廳的三分之一,放四張桌子,三姊妹和一位老師,還有兩個伴讀的小“春香”,是奶媽和保姆的孩子。書房前是兩棵大玉蘭花,一棵紫玉蘭,一棵白玉蘭。剛一有點春信,就滿樹的花,我們不但看而且吃,求伙房的廚子把玉蘭花瓣放在油鍋里一炸,像慈姑片一樣,又脆又香?;◤d還有三分之一是我們的戲臺,門窗上有紅綠色的玻璃。靠近書房后墻的花園里有杏子樹和棗子樹,搖頭晃腦念書時聽到屋外杏子落地的“啪,啪”聲,三姊妹互相看看都坐立不安起來,好容易盼到老師休息一會兒,三個人搶著往外跑,大大的荷包杏子甜極了,沒吃夠老師又回來了,趕忙藏在書桌里。再下課又忙著去撿新掉的,三個小姐的書桌抽屜里常能找到爛杏子。

我們念的書在當時人的眼里甚至在現(xiàn)在一些人的眼光中都是不成章法的,我們的教材常常是由父親和兩位老師一起篩選編輯的,那時剛剛有了鋼板蠟紙,記得是一個叫鄭謙齋的人給我們刻印。我貪玩,晚上從來不念書。哪天知道老師要檢查了,早上起來囫圇吞棗背一氣應付老師。一天老師讓我背《孟子》,我哇哇哇不打磕巴背得飛快,老師都來不及翻篇更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偷工減料的秘訣。我自鳴得意,還把這種方法向大姐、三妹推薦,她們一個規(guī)矩一個膽小都不學我,所以直到現(xiàn)在她們說話還是慢條斯理、文文靜靜的,我快90歲了還沒有學會慢慢地講話。

每天早上一吃過飯我們就往花廳跑,上午讀書,下午唱戲,從沒覺得讀書是苦事情,我一生再沒碰到過這么美的書房。

(二)“丑死了”

這張照片是在壽寧弄我們?nèi)⒚玫臅炕◤d后拍的,看到身后的樹了嗎?就是能結(jié)大大的荷包杏子的那兩棵杏子樹,我們在書房中總為它坐立不安。

家里請了兩位先生教我們白話和文言文,稍大一些父親又請了一位叫吳天然的女先生,教我們音樂、舞蹈、算學。吳先生和葉圣陶先生很熟,葉圣陶先生在《三葉集》中還提到她。

我們對算學沒什么興趣,學舞蹈的興趣大得不得了,家里專為我們置辦了練功衣和軟底鞋,我們穿上得意地照了張照片。照片拿來后,三姊妹爭著看,三妹頂頑皮,搶過去大叫:“丑死了,丑死了!”我們攔也沒攔住,她把自己的臉摳掉了。

沒想到去國離鄉(xiāng)半個世紀的大姐一直保留著這張殘破的照片,1992年大姐給我和三妹每人翻拍了一張寄來。一拿到照片,我耳邊馬上響起了三妹調(diào)皮的聲音:“丑死了,丑死了……”

1922年攝于壽寧弄8號。兆和嫌自己照得丑,把臉部摳去了(左起:允和、元和)

王覺悟鬧學

1920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年。在我的記憶中是一個又甜又嫩的童年。那年我十一歲。我們有姐妹兄弟九人,父母雙全。第二年,我們的母親就去世了。

很奇怪,前面四個都是女孩,后面五個都是男孩。最大的十三歲,最小的一歲。孩子們都在雙親的愛護教導下,健康地成長。

我們四姐妹,大姐元和、我允和、三妹兆和、小四妹充和。前三名沒有進過小學,就是四妹后來也不過象征性地進了一年小學。小四妹,這生下的第四個女孩,一斷奶就送給合肥二房親奶奶做孫女了。這1920年的春天,小四妹才七歲,回到了蘇州——她的親姐妹的家里。我們?nèi)齻€大姐姐歡喜得要命。小四妹神得很,她小小年紀,臨碑臨帖,寫兩個字,還真有點帖意,我們?nèi)齻€大姐姐都不及她。雖然我們也在書房里念了些四書五經(jīng)、詩詞歌賦。我們不但念司馬遷的《史記》,還念王孟鸞老師教的白話文。

我們?nèi)畬W生,就有四位男女老師教學,還有兩位刻蠟版、抄講義的先生。我們私塾里的老師多于學生。

我們的媽媽名字叫陸英,擁有自己一個小書房。我記得書房墻上,有一個精致的橫匾,四個字我只記得兩個,一個“蘭”字,一個“室”字。書桌前是一排大玻璃窗子。窗子外面有一個小小院子,院子里有假山,假山上有芭蕉。院子對面就是我爸爸張冀牖個人的書房。只有爸爸的書房有門通這個小院子。爸爸書房前面是一排落地的大玻璃窗子??墒菋寢尩臅繘]有門通這個小院子。爸爸媽媽可以隔窗相望。

張家姐妹們在下棋娛樂

就在1920年,我們家掀起一個教保姆認字的高潮。最聰明而又用功的是三妹的保姆朱干干。她每天早上為媽媽梳頭篦頭的時候,要念十個到二十個方塊字。我的保姆竇干干是我的學生,成績最差。人家問她認識多少字,她說:“西瓜大的字,我認識一大擔?!蔽疫@位小先生很丟面子。

小四妹回來了,媽媽就派我當她的小先生,因為我比她大四歲。大姐教大弟宗和,三妹教二弟寅和。三位小先生很來勁。媽媽買了藍布,教我們?yōu)槊恳粋€學生做一個書包。書包做好后,三位小先生都認為得替學生起個學名。每位小先生都對自己的學生特別巴結(jié)。尤其是我,我認為我的學生最難對付。她雖然只有七歲,可是她在合肥有兩位老學究教她念古文,古文的底子比姐姐們強。但是姐姐們知道胡適之,她就不知道。我們新文學水平比她高。我左思右想,要替小四妹改上一個名字,叫“王覺悟”——不但改了名字,連姓也改了。我在四妹書包上用粉紅絲線,小心地繡上了“王覺悟”三個字,我好得意。大姐規(guī)規(guī)矩矩繡了“宗和”兩個字,三妹不會繡,只好作罷。小四妹不及大弟二弟乖,看來她對我這樣的老師不敬重,不怎么佩服。有一天,四妹忽然問我:“我為什么要改名覺悟?”我說:“覺悟么,就是一覺醒來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彼謫枺骸懊靼琢耸裁??”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所以然,就煞有介事地回答:“現(xiàn)在新世界,大家都要明白道理,要民主,要科學,才能救中國。”她搖搖頭說:“就算你起的名字沒有道理也有道理,我問你明白道理的人,你為什么改我的姓?我姓張,為什么要姓王?大王、皇帝也要覺悟,老百姓可不是要吃苦。什么王覺悟,我不稀罕這個名字。”她撇撇嘴:“還是老師呢,姓名都起得不通,哈哈!”這一笑可把我氣壞了。我不能打她、罵她。我說:“把書包還我,我不當你的老師了!”我拿了一把小剪刀,一面哭、一面拆書包上“王覺悟”三個字?!巴酢弊趾貌?,“悟”字也不難拆,就是“覺”字不好拆,是有二十筆劃的繁體字。

1945年允和和四妹充和在四川華西壩上。此時的小老師和“王覺悟”成了互相切磋學問的對手

1978年,小四妹帶了洋女婿Hans H.Frankel(傅漢斯)回來。我們談到五十八年前的往事,哈哈大笑。我說:“王覺悟呀,王覺悟!你到現(xiàn)在‘覺悟’了沒有?”時間過得好快,一晃就是1995年10月了。我們四姐妹都是八十歲以上的人了。小四妹真正覺悟了,她成了我的老師。我的舊詩詞做不過她。我做的歪詩都要請她大筆斧正。過去十一歲的“拆字先生”的傷心往事,現(xiàn)在成了姐妹間最最甜嫩和美好的回憶。

1979年11月初稿

1995年10月修改

樂益女中

蘇州的樂益女中是父親1921年創(chuàng)辦的。開學不久,母親就去世了,樂益的許多同學都去給母親送葬,阮詠蓮也去了。

樂益的原址在蘇州的憩橋巷,當時都傳說那里是兇宅沒人敢住,父親租下來作了校舍。一年后,父親買了皇廢基的一大片桑園,蓋起了新的校舍,大約有二十多畝地,建了四十多間宿舍和教室,還有操場。宿舍后面有一個別致的茅亭,我們常在亭里下五子棋。亭邊是各種顏色的梅花,梅花不是我們種的,是父親在朱家園買下了一個花園,把那里的梅花移植過來了。桑園對面是亂墳地,剛搬進去的時候還可以看到墳,我的堂房姐姐昭和膽子特別大,跑去敲骷髏頭。

學校有父親自撰的校歌:

樂土是吳中,開化早,文明隆。

秦伯虞仲,孝友仁讓,化俗久成風。

宅校斯土,講肄弦詠,多士樂融融。

愿吾同校,益人益己,與世近大同。

父親的辦學宗旨和校名“樂益”都在歌詞中了。

在樂益中學,允和與同學阮詠蓮(右),大約是1924年?!八L得比較粗大,我們演戲時,她常演男的,我一直演女的,同學們笑稱我們是‘假夫妻’。蘇州女子剪短發(fā)自樂益開始。詠蓮又是學校中最早剪發(fā)的?!?/p>

“樂益”開風氣之先,雖然我們也學舊體詩,但更多的是學習各種新知識。在這里我接觸到了外國文學作品,學了數(shù)學、英文,開始離開閨房,離開了壽寧弄8號那片小小的樂土,走進了這片大樂土,跨出了進入社會的第一步。和來自不同家庭背景的姑娘們共同生活,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樂趣。課堂上我們學詩詞歌賦、唐宋八大家,也學翻譯作品,張聞天老師講的《最后一課》給我的印象最深。當時只知道他的學問好思想新,不知道他是共產(chǎn)黨員,更不知道蘇州的第一個共產(chǎn)黨支部——蘇州獨立支部就建立在樂益。

上?!拔遑Α睉K案發(fā)生后,樂益停課十天上街宣傳、募捐,分散在各個城門口、火車站口。那幾天一直下雨。我冒雨守在城門口,腳下的新布鞋濕得一塌糊涂,心中卻異常地激動和興奮。樂益募捐得了第一名,上海、蘇州各報都登了這條消息。為支持上海工人罷工,同學們自編自演了節(jié)目,父親還請來了馬連良、于伶等名演員義演募捐,共演了三天。上海工人罷工結(jié)束,多余的捐款退回蘇州,樂益女中的師生和蘇州工人、學生一起,自己動手,填平皇廢基空場貫通南北的小路,開拓為大馬路,取名“五卅路”。

1923年樂益組織了一次遠足,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郊游,我和三妹兆和都做了詩,抒發(fā)了這次北固山之游的感慨。三妹比我強,她的詩老師一字沒動,倒是爸爸替她改了幾個字。我的詩老師給改了幾個字。

1924年,樂益。左起:允和、凌海霞(舍監(jiān))、胡馥雯(表嬸)、元和?!昂O际谴蠼愕母山?,大姐遇到的不少困難都是她幫忙解決的。為表感激之情,大姐的第一個孩子姓‘凌’。表嬸胡馥雯當時已二十多歲,成了家,是大姑奶奶的兒媳,丈夫叫劉荔生,是蘇州學生聯(lián)合會會長。”

1924年,與樂益潘承娟師(前坐者)合影,后排右二為允和

游鎮(zhèn)江北固山

1923年

春風吹綠到天涯,遙望姑蘇不見家。

西下夕陽東逝水,教人哪不惜芳華。

——兆和

高山枕大川,俯視意茫然。

滄海還如客,凌波誰是仙。

江山欣一覽,帷讀笑三年。

擊楫情懷壯,臨風好著鞭。

(后四句經(jīng)先生改過)

——允和

樂益的學生最早剪短發(fā),文體活動也是最活躍的。樂益對過的公共體育場很大,每有運動會,別的學校的師生都到這里集合,樂益的學生最后列隊出場。學校經(jīng)常開文藝會,次次都有我們兩姊妹的《游園》??晌覀円阎饾u對話劇發(fā)生了興趣,不耐煩總唱昆曲了。剛學了《木蘭辭》,我們就改編成戲,兆和自小歡喜穿男裝,就自告奮勇演花木蘭。我們還演郭沫若的《棠棣之花》、英文的《一磅肉》。在《風塵三俠》中,大姐元和演紅拂,三妹兆和演李靖。三妹坐在“龍椅”上,雙腳夠不到地,兩腿蕩蕩的,還一副羞人答答的樣子,好笑極了。三妹演這樣的角色打不起精神來。她頂愛演的是滑稽戲,臉畫得亂七八糟上臺,自編自演“萬能博士”“天外來客”。

我也算是南國社社員。我演過《蘇州夜話》,臺詞很美:“淡淡長江水,悠悠遠客情。落花雖有恨,墜地亦無聲?!币淮文蠂缪荨犊ㄩT》,我到后臺看田先生(田漢),他說剛好臨時缺一個女工,只過場不說話。田先生說:“你鼻子高,不必裝假鼻子?!蔽业谝淮谓佑|到最好的化妝品,有各種顏色的粉,拍上臉很柔和,我記得我是穿一件天藍色的紗衣。

三妹在學校里很活躍,常常出洋相。有時睡到半夜人不見了,大家起來找,原來她一個人在月光下跳舞。放在窗臺上的糖爬滿了螞蟻,她說“螞蟻是有鼻子的”;半夜三更同宿舍的同學笑得睡不成覺,她卻沒什么事呼呼大睡。那時的她和現(xiàn)在這個小心謹慎、沉默寡言的三妹完全是兩個人。

在進樂益之前,我們?nèi)⒚枚歼M過蘇州女子職業(yè)女中。在家里雖讀過不少詩書,但沒學過數(shù)學,大姐用功成績還好,我與三妹還和在家一樣,放了學就瘋玩,結(jié)果期末考試數(shù)學都得了零分,哭哭涕涕地留了級。進了樂益后,我碰到了一位非常好的數(shù)學老師,叫周侯于。他上的第一節(jié)幾何課先講“什么叫點”,說世界上本沒有“點”,“點”用顯微鏡放大,有面積有體積……唉呀,一下子抓住了我,我對哲學天生敏感,周先生第一節(jié)課分明講的不是幾何而是哲學,才奇怪呢,從此我的幾何總是一百、一百,有一次證錯一道題得了九十分,我拿到卷子當場嚓嚓兩下撕了,大哭一場,對先生很不恭敬。周先生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安慰我。周先生有兩個孩子都死了,待我就像自己的孩子,每個禮拜天必請我到他家吃飯。我那時怎么那么皮,飯量小,每頓只吃半碗飯,還不好好吃,飯桌上總是不停地講話,老師把筷子一放:“個小娘唔(小女孩),不好好吃飯,要餓死的……”先生的江陰話我一直記得,先生家的清水蝦現(xiàn)在還是我頂愛吃的菜。

夏天放學后,周先生走在五卅路上,我怕太陽曬,走在先生的影子里,穿長衫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把我完全罩住了……

女大學生三部曲

我這個人不安分,共在三所大學讀過書。從1929年到1932年先后在上海的中國公學、光華大學和杭州的之江大學學習,最后落腳光華,取得了光華大學畢業(yè)文憑。戰(zhàn)亂時期,難得有一個安定的學習環(huán)境,那時大學里女學生很少,為了求學我輾轉(zhuǎn)顛簸,志氣不小,主意不小,膽子也不小。壽寧弄的“小二毛”“九如巷的張二小姐”,第一次用爸爸給的兩條腿(爸爸給四個女兒取名:元、允、兆、充,均有“兩腿”)走出蘇州,獨自面對世界。

(一)落花時節(jié)

1929年在中國公學讀一年級時,學校剛剛開始收女學生,班里的男同學占絕大多數(shù),他們對女生感到新奇,有時不免惡作劇捉弄人。有一位姓李的先生是揚州人,他出了個作文題目“落花時節(jié)”,發(fā)卷子時,全班都發(fā)了就是沒發(fā)我的。我很奇怪,以為一定是文章出了什么問題,在課堂上沒敢出聲,下了課急急忙忙找到老師追問,李先生用揚州話拉著長音小聲說:“莫慌——莫慌——跟我來?!钡搅怂乃奚幔贸鲆粋€很舊的皮箱,打開上面一只很蹩腳的鎖,拿出了我的文章。先生不馬上把文章給我,而是捧在手里,很慈愛地看著我笑著說:“你的文章很好,很好,我怕在課堂上講了男學生會搶去,就鎖在箱子里了?!蔽夷玫轿恼?,看到上面先生批了一句話:“能作豪語,殊不多覯?!?/p>

寫落花時節(jié),尤其是女孩子寫,都要寫秋風秋雨滿目愁,我沒有這樣寫,記得我寫的是:落花時節(jié),是最好的季節(jié)。秋高氣爽,是成熟的季節(jié)、豐收的季節(jié),也正是青年人發(fā)奮讀書的好時候。傷春悲秋,是閨中怨婦的事,我生長在一個開明、快樂的家庭,又自認為是“五四”以后的新女性,我為什么要愁,要悲?……

母親懷胎七月,我就急匆匆來到了人世,先天不足,身體一直不好,天生就的急性子,手急、眼快、腿勤、話多。因為我性格開朗、活躍,進大學不久就當選為女同學會會長。有的男學生不服氣,常常打碎女同學會會刊的玻璃。一次開會我有事告假,在一項表決時,一女同學受托替我舉手。一個姓包的男生刁難說:你能代表嗎?如果還有人沒來你舉三只手呀?第二天我知道了這件事,堅決不答應他,在飯?zhí)瞄T口截住他兇巴巴地問:密司特包,你昨天講的什么話?什么叫三只手?難道你看見她做什么事情了?你不可以這樣,你要道歉,賠償名譽。這個男同學以后再也不敢欺負女同學了,相反對我特別好,放假我回蘇州,他替我拎行李。

中國公學教學樓外景

當時我已是南國社的社員,女同學會成立一周年紀念。田漢專門為我們寫了一出全是女人的戲《薜亞蘿之鬼》,我在里面演一個資本家的丫頭。

中國公學在吳淞炮臺灣,我們幾個要好的女同學常相邀在校門口不遠的吳淞小酒店一聚,學紅樓詩社行酒令,當然是淺嘗輒止。

我和周有光剛剛有初戀感情的萌芽,他有時小心翼翼地到學校來探望我,我總是矜持地從東宿舍躲到西宿舍,囑舍監(jiān)對周有光說“張小姐不在家”,有光悵悵然歸。這樣反復多少次,才有了“溫柔的防浪石堤”。因而酒令中有“梨花滿地不開門”和“雨打梨花空閉門”,都是給我這“避客不見者”飲的。還有:

云髻梳罷還對鏡——喜修飾者飲

能飲一杯無——不飲酒者飲

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善數(shù)學者飲

聲聲燕語明如剪,嚦嚦鶯聲溜的圓——善英語者飲

來時醉到旗亭下,知是阿誰扶上馬——醉者扶者飲

……

我現(xiàn)在還堅持作“曲謎”,定期寄給三五好友。喜慶的日子有晚輩的朋友來聚會,我還是要行令,不是酒令是水令,都是由我事先準備的。

在中國公學讀書時的兆和(1928)

三妹兆和和我從啟蒙到中學、大學一直同班,在中國公學她也很活躍,當時中國公學女子籃球隊“五張”名聲在外,照片還登過報紙,我和三妹都在其中。三妹尤其好運動,曾得過中國公學女子全能第一名,誰知上不得大臺面,參加上海全市運動會,得了個第末。

(二)“現(xiàn)在”

大學二年級我轉(zhuǎn)到了光華大學,又被推舉為女同學會會長。光華的女同學會非?;钴S,下設好幾個部,在學校里影響很大,校長召開會議研究學校的事情,女同學會會長不到都不開的。我什么活動都參加,在男生面前也從不服輸。

學校年年舉行國語演講,我去之前的幾年據(jù)說都是一個姓趙的男生得第一。我鼓足勇氣參加,精心準備了一篇講稿,題目叫“現(xiàn)在”。我正和周有光談戀愛,他在杭州民眾教育學校教書,我把講稿寄給他看,他回信說“太哲學了”。我忘了是用一種什么統(tǒng)計方法把大學四年凡是上課念書的時間都加起來,用24小時一除整整只有八個月,慷慨激昂語重心長地勸大家要珍惜大好時光,抓住“現(xiàn)在”,好好念書。真是好笑,自己不用功,卻一本正經(jīng)地勸人家。

光華大學時的張允和

1927年允和與中國公學的同學章以仁(左)

那次演講是在光華大學的一個大飯?zhí)美镞M行的,評判員中有校長和留學法國的哲學家李石岑先生。姓趙的男同學的講演題目是“鐵”,他因為參加了多次演講,國語講得比我好。全體參賽者講完都坐在第一排等待評判結(jié)果,會場里安靜極了,大家心里都忐忑不安。校長宣布:“第三名……第二名……”我泄氣了,總歸沒有希望了。報到第一名時,校長好像賣關(guān)子,半天不報名字。突然,像打了個雷一樣——“張允和”三個字一出,全場轟動。我的一個堂房姐姐張鎮(zhèn)和,是大伯伯的女兒,我們叫她七姐,是光華大學籃球隊隊長,從最后一排沖到前面,一下子把我舉了起來。這是我一生一世最快樂的時刻?,F(xiàn)在!現(xiàn)在!現(xiàn)在!這兩個字對我的一生都產(chǎn)生了影響,后來知道法語的“抓住”和“現(xiàn)在”是同一個詞,“抓住現(xiàn)在”幾乎成了我辦一切事的座右銘。

后來聽說現(xiàn)場的評定結(jié)果是我和姓趙的男同學分數(shù)一樣,應該是并列第一,請校長作最后的裁決。校長說趙同學年年第一,女學生還從沒得過第一,既然分數(shù)一樣,就張允和第一。原來很危險的,這第一來之不易。

在光華大學還有一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教我們國文的錢基博先生(即錢鍾書先生的父親)從不給我們出題目要求作文章,只給一句話或一篇短文要求作注。如《大學》的第一句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為完成他的作業(yè),要去查大量的古書,這種訓練使我終生受益。

大姐元和在大夏大學讀書,因品貌出眾多才多藝而引人注目。當時校中有所謂“四大天王”之說。這是1929年,在中國公學讀書的兆和(左一)和在光華大學讀書的允和(前蹲左)與“四大天王”合影?!盎屎蟆痹停ㄇ岸子遥?、“安琪兒”方英達(中)、“玫瑰”李芝(后左)、“蝴蝶”李蕓(后右)?!八拇筇焱酢背钪ネ猓枷群笕チ伺_灣,有的又從臺灣去了美國。

(三)畢業(yè)

“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帝國主義得寸進尺,企圖侵占上海,作為進攻中國內(nèi)地的基礎。1932年1月28日夜間,日軍借口日本和尚被毆,向上海閘北一帶發(fā)起進攻。位于吳淞口的中國公學毀于日軍炮火,我所在的光華大學也岌岌可危,為了安全,只好又轉(zhuǎn)到杭州的之江大學借讀。

我十分珍惜在這危機四伏動蕩不安的時期還能有一個安靜的讀書環(huán)境,又埋頭圣賢書。記得寫了一篇論文《塞上岑參》,很得老師好評。

其時周有光正在杭州工作,這和我敢于只身來求學有很大關(guān)系。每逢周末,我們相約在花前、西湖月下,漫步九溪,“重重疊疊山,曲曲彎彎路,叮叮咚咚泉,高高下下樹”,良辰美景伴著我們的戀情由朦朧走向成熟,一雙惹人羨慕的“才子佳人”,一對洋裝在身、洋文呱呱叫的新式青年,卻怎么也鼓不起手攙著手并肩走的勇氣。

三妹談戀愛時也和我“同學”,她和沈從文的愛情也在這時有了眉目。

大學的最后一年我又回到了光華,和我同時上大學的三妹這時已畢業(yè),她大學念了三年,我跳了三個學校,四年半才畢業(yè),最終拿到了光華的文憑。

(四)封面女郎

在光華的同班同學有儲安平、趙家璧等,在學校時和他們來往不多,沒想到一走出校門碰到的兩件事都和他們有關(guān)系。

這張照片是在上海王開照相館拍的,不久有人告訴我,發(fā)現(xiàn)店里放了一張很大的放在櫥窗里作廣告。那時認為這是一種很不光彩的事,我氣沖沖地跑到照相館和店主大吵了一頓,他們自知理虧,馬上道歉并撤下了照片。誰知不久趙家璧辦的雜志《中國××》用這張照片作了封面,我也當了一回封面女郎。

(五)女人不是花

1936年春天,我到了蘇州,我因為有了小平、小禾兩個孩子,辭去工作定定心相夫教子。城市不大,熟人很多,經(jīng)過朋友的介紹,《蘇州明報》托人找我希望能幫他們主編《蘇州婦女》,這是《蘇州明報》的一個版面。我當然愿意,念了這么多年書,自己本來又歡喜動動筆,這一下真的當了編輯、記者,自己寫自己編,我的干勁很高。

南京的《中央日報》有“婦女家庭”版和“文藝副刊”版,主要是由我在光華的同學儲安平、端木新民夫婦負責的,有一段時間他們?nèi)ビ魧W,光華同學代儲安平編“文藝副刊”,我代端木新民編“婦女與家庭”版。我為“婦女與家庭”寫的第一篇稿題目是“女人不是花”。那時婦女參加工作的很少,有一些部門雖要女人來,也多是只起一些點綴作用,當擺設,做花瓶。我不愿意做這樣的人,也希望天下所有的姊妹都不做這樣的人。我原是很喜歡養(yǎng)花花草草的,這時候卻為了實踐自己說過的話,連花也不養(yǎng)了。一種幼稚的決心,一種自覺的反叛,繽紛的鮮花在我的眼里竟一直成了過眼浮云,以至現(xiàn)在我還是只養(yǎng)草不養(yǎng)花。

封面女郎,張允和在光華大學任女同學會主席時攝于上海王開照相館(1930)

我的編輯記者生涯很短暫,“七七”盧溝橋事變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我走上了逃難的路。

結(jié)婚前后

1925年,周有光的妹妹周俊人和我是樂益的同學,她小我兩歲。進樂益時剛十四歲。兩家的兄弟姊妹間常相往來。我們認識后有四年時間彼此并沒有來往,我考上中國公學來到上海時,他在上海光華大學念書。他回到杭州后,一次他的姐姐到上海來玩,他借詢問姐姐的情況給我寫了第一封信。拿到這封信我嚇壞了,六神無主地拿給一位叫胡素珍的年齡大一點的同學看,讓她幫我拿主意。她看過之后很老練地說:“嘿,這有什么稀奇,人家規(guī)規(guī)矩矩寫信給你,你不寫回信反而不好?!睆拇艘院笪覀冮_始通信,暑假我回到杭州,再見面時,我和他都沒有了以前的自然,一層淡淡的羞澀罩上了臉頰……

(一)偷聽的和尚

1931年我在杭州之江大學借讀,周有光在杭州民眾教育學院教書,這正是我們的戀愛季節(jié)。

一個冬日的周末,我們相約在靈隱,天相當冷,我穿了一件式樣比較考究的皮領(lǐng)大衣,上山的途中,我們低聲交談,但始終不敢手攙著手。一個老和尚一直跟在我們后邊,我們走他也走,我們停他也停,我們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和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多么不識相!走累了,我們在一棵大樹下找到了一塊能容下兩個人坐的樹根休息,老和尚竟也側(cè)身坐了下來,湊近有光低聲問:“這個外國人來了幾年了?”有光笑答:“來了三年了?!薄半y怪中國話講得那么好。”他的好奇心終于得到了滿足。

1932年春,張允和留影于杭州六和塔下?!皯賽壑兄苡泄獾谝淮螢槲遗恼掌N掖┲成郊t色旗袍,被綠樹、綠草擁抱著?!?/p>

1932年春,杭州靈隱,張允和在“老和尚偷聽”的途中

原來我們的悄悄話全被他聽去了。

(二)盡頭日子

愛情像一棵甜果樹,八年花開葉綠該結(jié)甜果了。1933年,兩個滿腦子新思想的年青人當然是要舉行一個新式的婚禮,為了讓盡可能多的朋友參加,我們選了一個周末的日子。二百張喜帖印出來了,大姑奶奶是張家女眷中最年長的,當然要先送給她。姑奶奶看看帖子上的日子,吩咐讓拿過皇歷來查,果然出了麻煩:“不行啊,小二毛,這個日子不好,是盡頭日子(陰歷的月末),不吉利的。”沒有辦法,我們只能順從,選了一個遠離盡頭日子的禮拜六,先不印帖子,把選好的日子稟告大姑奶奶,姑奶奶點著頭說“這個日子很好”。我們第二次印了二百張喜帖發(fā)了出去,心中暗暗好笑,我們選中的正是真正的盡頭日子——1933年4月30日,只不過姑奶奶躲的是陰歷盡頭,我們選的是陽歷盡頭。

家里的干干(保姆)還不放心,又拿了我和有光的八字去算命。算命先生說:“這兩個人都活不到三十五歲?!?/p>

1933年4月30日我們結(jié)婚了,我相信舊的走到了盡頭就會是新的開始。

(三)佳期

在荒野中行路的人見到馬蹄印的激動心情只有很少的人能親身體驗到。馬走過的地方就有路,有水,有草,有人,有生命,有幸?!?/p>

婚禮的桌椅布置成幸福的馬蹄形,在上海八仙橋的青年會,兩百多位來賓使這馬蹄不再屬于荒漠,青春、熱情像一匹越起騰飛的駿馬,我和有光并肩面對這幸福的馬蹄,心中默念著“我愿意”。

證婚人是我的恩師李石岑先生。儀式很簡單,但使人終生不忘。一個十四歲的白俄小姑娘哥娜彈奏鋼琴;小四妹充和唱昆曲《佳期》,顧傳玠吹笛伴奏。

留下吃飯的客人剛好一百位,加上新郎新婦,兩元一客的西餐,共一百零二客。

結(jié)婚前,周有光在信中有些憂慮地說:“我很窮,怕不能給你幸福?!蔽一亓艘环馐畯埣堫^的信,只有一個意思:“幸福是要自己去創(chuàng)造的。”

結(jié)婚照(1933年4月30日),照片背面有沈從文寫的“張家二姐作新娘。從文”

結(jié)婚時親友合影

我們雖不是“私訂終身后花園”,但我總是浪漫地暢想著“落難公子中狀元”,相信我自己選中的如意郎君一定會有所作為的。

我從小手快嘴快腦子快,是“快嘴李翠蓮”,這次又是我最快,張家十個姊妹兄弟,我第一個披上了婚紗。

(四)長崎丸

父親疏于理財,對錢、物從不清點,我們結(jié)婚時家境已大不如前。從小受父親的思想品格影響,本來也不準備在婚姻大事上依賴家庭,量力而行,我只是定做了一件婚裝,也沒有婚紗,配了一條水鉆的項鏈。正巧這時,一位在銀行工作的表叔在清理賬目時偶然發(fā)現(xiàn)父親在匯豐銀行中還存有兩萬元錢,父親卻早已搞丟了存單忘到五里云外了。有了這筆“意外”的收入,父親給我兩千元作“嫁妝”。

我們沒有用這筆錢置辦任何家產(chǎn),婚禮用掉了四百多元,卻收到了八百元的賀金。

10月份,用父親給的這筆錢,我們暫別家人,實現(xiàn)了有光的也是我的留學夢,登上了日本的“長崎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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