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世界末日到來了嗎
上島后僅僅住了一天,王繼才就覺得特別難受。
說來,王繼才既無病,又無傷,既不勞累,也不饑渴,之所以難受,主要是沒有人講話。開山島的確很小,相當(dāng)于一個多足球場的面積,可是在王繼才的感覺中,卻太大。要知道,偌大的一個島子,就他一個人。他靜下來,島子也就靜了下來,耳朵能夠聽到的,除了濤聲,就是自己的脈搏跳動聲和呼吸聲。他要是走動,跟著走動的只有自己的影子。這樣一來,王繼才就有點受不了了。即使實在忍不住,對著四周喊上幾聲,他能夠聽到的,也不過是自己的聲音撞在山壁上濺起的回聲!
以前在家時,王繼才從沒有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講話會有那么重要。哪怕偶爾外出幾天,回到家,見不到妻子和女兒,王繼才下意識屋里屋外地到處尋找,直到把她們找到了,也就沒什么事了??墒窃趰u上就不一樣了,關(guān)鍵是想和人說話,身邊卻沒有人。有時候王繼才心想,別說是和父母、妻子、女兒說話了,就是眼前出現(xiàn)一個陌生人,哪怕他或她老得掉了牙,走起路來氣喘吁吁,或是年幼尚不懂事,他也愿意纏住他們不放,跟他們說話,且說起來沒完沒了。
然而,對于王繼才來說,最可怕的事并不是沒有人說話,而是遭遇到強臺風(fēng)。
在他上島的第三天,強臺風(fēng)來了!
強臺風(fēng)到來之前,竟然一點跡象都沒有。天空甚至比前兩天還要湛藍,陽光也一如既往地明媚,云朵低垂著,與細浪態(tài)度曖昧地拍拍打打或是交頭接耳;同樣,極遠處的那幾片白帆依舊一動不動地扮演成民間剪紙,較長時間地保持著類似藝術(shù)品參展的樣式……過后王繼才發(fā)現(xiàn),他被強臺風(fēng)事先制造的假象徹底地迷惑住了。其實從道理上講,大自然變幻多端,強臺風(fēng)既然可以明目張膽前呼后擁鋪天蓋地地攻擊開山島,為什么不可以暗地里潛伏,等到時機成熟,再突然發(fā)動猛烈的襲擊?王繼才當(dāng)過多年的民兵,他懂得,兵法上講過,這叫兵不厭詐!
是的,強臺風(fēng)說來就來了,強臺風(fēng)可不管你王繼才是否正在熟悉地形地物,是否在朝某個坑道口走去,就以劇烈奔跑的速度來到了他的面前。王繼才抬頭一看,天空怎么轉(zhuǎn)眼間暗了下來?再看,大團大團急速翻滾的云朵低得幾乎撞到他的頭頂。王繼才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站在那里愣了大約十幾秒鐘,然后撒腿就朝宿舍急速跑去。
跑上山坡的時候,驚人的場景出現(xiàn)了,王繼才看見岸邊高高濺起的海浪,被風(fēng)的巨臂一抓,就輕而易舉地被擄走了。風(fēng)把浪劫持到空中,然后狠狠地往地上摜去,瞬間,海浪四分五裂,碎成成千上萬顆水滴。那水滴濺起,再次落下時,地面發(fā)出了乒乒乓乓連續(xù)不斷的響聲。王繼才低頭看去,一顆水滴在地面制造出的濕印,足有碗口那么大!
王繼才見狀,不敢停留,接著再跑。
風(fēng)浪緊跟在王繼才身后窮追不舍。
王繼才跑不過強臺風(fēng)??耧L(fēng)輕輕從王繼才身后推搡了兩下,只兩下,就把他這個一米七八的男子漢推倒在地!
從地上爬起來的過程充滿了艱辛,王繼才先是用胳膊支撐起自己,讓身體離開地面,然后再用頭、用肩去頂住狂風(fēng),接著雙腿發(fā)力,蹬地,最后使足勁,重新站了起來。
站起來的王繼才不敢大意,他彎下腰,盡量減少阻力,然后繼續(xù)奔跑。
好不容易進了宿舍,王繼才把門關(guān)上,接著用脊梁抵著門,他擔(dān)心,若不抵住,風(fēng)就會把門撞開。
此時的宿舍,早已失去了原先的安靜,力大無比的強臺風(fēng),把這座用石頭砌成的房屋當(dāng)作戰(zhàn)鼓一陣猛擂。王繼才覺得屋子在搖晃,屋里的每一扇窗戶都在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刈黜憽K戳丝此谋冢蝗惶娣课輷?dān)心起來。平時看上去堅固無比的石屋,此時在王繼才的想象中,竟薄如蟬翼,極不可靠。他擔(dān)心房頂會被強臺風(fēng)揭開,擔(dān)心門會被風(fēng)擂破,擔(dān)心窗戶會像一片樹葉被風(fēng)刮走,一直刮到黑黢黢的大海里去……
這樣想著,王繼才就覺得不安全,他下意識地躲避,將人整個兒移向北邊的墻根,接著又從北邊的墻根移到南邊的墻根,再后來從南邊的墻根往西邊轉(zhuǎn)移……可是無論躲到哪里,王繼才都覺得無處藏身!
更讓王繼才膽戰(zhàn)心驚的是,他本想挪到窗前,鼓足勇氣隔著窗戶想看看外面的情況。誰知就在他將目光抵近窗玻璃朝外張望時,一只被風(fēng)刮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小鳥,在飛行中失去了控制,竟子彈一般急速向王繼才射來,王繼才尚未反應(yīng)過來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覺得眼前一黑,那個飛來的物體撞在窗玻璃上隨即爆炸,發(fā)出“咣——”的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王繼才被嚇了一大跳,他的頭發(fā)一根根踩著頭皮齊刷刷地直直豎立了起來。那種撞擊雖然隔著一層玻璃,但王繼才的目光實實在在地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嚴厲打擊。于是王繼才本能地朝后讓去,接著再看那塊窗玻璃,竟有一朵粘有鳥兒羽毛的鮮紅的血花,正在狂風(fēng)之中怒放!
恐怖!簡直是太恐怖了!
是世界末日到來了嗎?!
深受強烈感官刺激的王繼才連喊帶叫像是被開水燙了似的急忙逃離窗前,然后把身子縮成一團,蜷在某個墻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要是此時此刻有個地縫,他定會毫不猶豫地鉆進去。因為眼下,似乎沒有其他更好更安全的地方可供他躲藏的了。
平心而論,對于初次上島就遇上強臺風(fēng)的王繼才,他的這種反應(yīng)太正常了。
三十多年前,我在達山島第一次遇到風(fēng)暴襲擊時驚慌失措的表現(xiàn),同樣十分狼狽和糟糕。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成長過程。當(dāng)你守島的時間久了,由新兵成了一名老兵,你與風(fēng)暴之間的關(guān)系自然而然就會變得奇妙起來。
比如說曾經(jīng)駐守過達山島的一些老兵吧,他們在遠離風(fēng)暴的日子里,心里反而會隱隱約約地覺得缺少一點什么,以至于日復(fù)一日的煩躁逐漸加劇。他們會討厭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湛藍色的海洋,因為海面老是向他們展示一種溫柔,缺少變化;他們會厭煩一連數(shù)日恍若蝶翅的白色漁帆凝固在遠處的某個方位,死一般沉寂;他們還不喜歡懸掛在天空的云朵,總是那么一副老面孔,和藹得令人發(fā)膩;他們還不待見太陽循著固定的軌跡每天從東方升起,又打西邊墜落,把一個接一個的日子安排得十分相似……他們希望看到大海充滿活力,即海浪在奔跑,云朵在飄動,波濤拍擊海岸濺起玉樹銀花,雷鳴在厚重的云層中發(fā)出酣暢淋漓的吼叫……當(dāng)然,這種狀況不會持久,風(fēng)暴來了,風(fēng)暴開創(chuàng)了他們新的生活局面,很快就把平淡無奇驅(qū)趕得無影無蹤。于是,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渴望風(fēng)暴,就是渴望推陳出新,渴望不同凡響,渴望戰(zhàn)勝平庸,渴望生命中活力四射,充滿張力!風(fēng)暴中,他們會暗暗慶幸自己遇到了如此強大有力的對手:他們的精神會越發(fā)振奮,他們的斗志會越發(fā)昂揚,他們拼搏的力量會越發(fā)飽滿。他們會把自己處在風(fēng)暴中的那種特有的狀態(tài),當(dāng)成人生的一種高檔享受!
當(dāng)然,這些王繼才不可能達到。
我說過,守島的人,要有個較長時間與大自然磨合的過程,以及不斷成長、不斷戰(zhàn)勝自己的過程。王繼才亦如此。
這一天晚上,王繼才是在極度恐懼中度過的。
比如說,他覺得強臺風(fēng)鬧騰了那么久,天也該亮了吧?可是一看表,才晚上十點多!王繼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呢?他蜷縮在屋子里的一個墻角很長時間,腿都麻木了,怎么才過了這點點時間?別是看錯指針了吧?于是,再看,沒錯,手表的指針的確是處在那個讓他覺得充滿假象、充滿欺騙的位置!那么,就是手表出問題了!王繼才記得臺風(fēng)來時他急著趕回宿舍,被風(fēng)推搡,重重地摔了一跤。他想,定是他摔倒時手撐地,有石頭碰著了手表,把手表碰出了問題,走得不準了。這么想著,他就不再看手表了。
既然對手表產(chǎn)生了不信任感,王繼才也就失去了對時間進行判斷的依據(jù)。過后,王繼才打算從天色上概略計算一下時間,但很快就放棄了。窗外一片漆黑。狂風(fēng)繼續(xù)不知疲憊地搖晃著門窗,以至于屋子里到處發(fā)出乒乒乓乓的聲響,讓王繼才頭腦昏昏。他覺得,既然時間那么難熬,還想它干什么?越想,不是越害怕嗎?索性就不去想它了!
再比如,王繼才時刻擔(dān)心有怪獸破門而入!
王繼才從小就聽老人講過海怪的故事,說燕尾港灌河口一帶經(jīng)常鬧海怪。那海怪平時人們看不到,它潛藏在深深的海里,只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鉆出水面,爬上岸來。海怪個頭很大,身體粗壯,像一座小山。長得青面獠牙,背上有鰭,能直立起來走路。據(jù)說,海邊人家的牛啊、豬啊、羊啊、狗啊等等經(jīng)常被它吃掉!如果有哪個小孩子不聽話,大人就會說,你再鬧?再鬧海怪就來了。小孩子聽了,就依偎在大人的懷里,老實得像一頭小羊羔!
后來王繼才長大上學(xué)了,他從書本上讀到許多海怪的故事。讓他記憶深的有“挪威海怪”。據(jù)書上說,“它背部,或者該說它身體的上部,周圍看來大約有一里半,好像小島似的……后來有幾個發(fā)亮的尖端或角出現(xiàn),伸出水面,越伸越高,有些像中型船只的桅桿那么高,這些東西大概是怪物的臂,據(jù)說可以把最大的戰(zhàn)艦拉下海底”。還有一百多年前,一艘名叫“阿力頓號”的法國軍艦,在從西班牙的加地斯開往騰納立夫島的途中,遇到一只有五到六米長,長著巨大觸手的海上怪物。船員們用魚叉叉它,怪物伸出觸手,把魚叉都弄斷了……
這天晚上,極度恐懼中的王繼才,盡管很怕觸及“海怪”這兩個字,海怪卻偏偏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任他驅(qū)趕也趕不走。有時候,他會出現(xiàn)幻覺,從門縫里擠進來的風(fēng),把煤油燈的燈芯推搡得不?;蝿?,造成一種忽明忽暗的詭譎氛圍,他似乎看見海怪趁著狂風(fēng)巨浪爬上岸來。海怪的腳步邁得很大,每邁一步,地上就會留下一個巨大的濕漉漉的腳印!后來,那串巨大的腳印不斷延伸,直至延伸到王繼才居住的宿舍門口。王繼才嚇壞了,竟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喘出的氣被海怪聽到了,海怪用頭輕輕一頂,就把他屋子的門給頂開來!有時候,他的耳朵里會不斷生出海怪鉆出水面的聲音。那聲音怪怪的,既像一千面破鑼在使勁地敲,又像一萬塊銳利的石頭在玻璃上亂劃,王繼才覺得他的耳膜都快要被這聲響磨破,甚至磨穿,這讓他難以忍受。他不得不用手緊緊地捂住耳朵,那樣子,事后想來,就像是他在護住自己的腦袋!
俗話說,度日如年。此時的王繼才,感受到的卻是度時如年。有生以來,王繼才第一次感到時間過得如此緩慢。對于王繼才,時間拉得越長,對他的折磨就越大。
這一夜,在王繼才的記憶中,是最長的一夜,他根本就沒有也沒法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