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夫唱婦隨

1　天邊有朵云在飄

事后王仕花想起來，王繼才瞞著她離家上島，完全是有預(yù)謀的。

在這之前，王仕花就覺得王繼才那些天有些不對勁，但究竟怎么不對勁，她一時又說不清楚，只覺得王繼才有點怪，僅此而已。

比如我在前面說過，王繼才看妻子的目光與往日不同了，眼神里有了更多的內(nèi)容。王仕花見他這樣，就問，你怎么啦？王繼才便一邊目光躲躲閃閃，一邊說沒怎么??！說著，王繼才還笑了笑。當(dāng)時王仕花并沒有太介意，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或是想多了。

再比如王繼才一有空閑，抱起女兒就不愿放下。以前他可不是這個樣子。他喜歡女兒，常逗女兒玩?？伤火づ畠骸Ｍ跏嘶òl(fā)覺他反常，是因為他抱女兒時變得婆婆媽媽，愛叨叨了。他會對女兒說，你已經(jīng)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以后可要聽媽媽的話喲！他還說，要學(xué)會自己玩，不要老纏著媽媽。你媽媽上班多忙啊，回到家還要做飯，還要洗衣服，還要打掃衛(wèi)生，還要給學(xué)生批改作業(yè)……王仕花聽了就笑，心想，一個大男子漢，平時做起事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利利索索的，怎么說變就變，一不留神，就變成娘們了！盡管如此，王仕花仍然沒有多想。王仕花以為孩子一歲多了，可以和人交流了，作為父親，王繼才叨叨一點，純屬正常。

然而，王仕花萬萬沒有想到，這些微小的細節(jié)，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生活中將要發(fā)生什么，只是她沒有警覺罷了。

1986年7月14日早晨，王繼才起了個大早，他說他要去燕尾港。至于去那里干什么，王繼才沒說，王仕花也沒有問。王繼才是村里的生產(chǎn)隊長，平時事情就比較多，王仕花已經(jīng)習(xí)慣了王繼才工作的繁忙。于是，早飯后，直到王繼才手上提著一個包走了，王仕花也沒有覺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那天早上，王仕花從窗戶里看見王繼才走出家門，然后回頭望了一眼。當(dāng)時，王仕花并沒有意識到那是王繼才在向她告別，她舉起胳膊，還朝王繼才揮了揮手。她也不知道王繼才看見沒有。后來，王繼才就這樣走出了她的視線……

王仕花上完課回到家已是中午了。

王仕花沒有見著王繼才。王仕花心想，這時候王繼才不回來，一般情況下就不回來吃飯了。這樣想來，王仕花也就不等他了。

事實上，王繼才怎么可能回來和妻子一起吃午飯呢？早晨8點40分，他和縣武裝部政委王長杰從燕尾港碼頭乘船前往開山島。當(dāng)王仕花從學(xué)校回到家，喂完女兒飯，自己端起碗來時，恰巧，遠離大陸，獨自一個人在開山島的王繼才，也為自己做好了飯。只不過，幾乎同時吃飯的王繼才與王仕花夫妻，兩個人空間距離拉得很大，其間，相隔一大片海！

到了下午，回到家的王仕花仍然沒有見到王繼才。王仕花對自己說，他肯定在忙，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為此，她特地為王繼才留了晚飯。她把晚飯溫在鍋里，以便王繼才回來，好及時吃上熱飯。

可是，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了，王繼才還是沒有回來，王仕花心想，他今天怎么啦？再忙，到了這個時辰也該回來了呀！

這樣一來，王仕花便時常站在窗口朝外面望。她看見樹的剪影在遠處被風(fēng)輕輕地晃了又晃；她看見掛在天上彎彎的月亮，忽而露出笑臉，忽而又隱入云層……看了好多遍，王仕花也沒有看見她的丈夫王繼才回來。

需要說明的是，那時候還沒有手機、BB機之類的通訊工具，那些玩意要再過兩年才在港臺的電視劇里出現(xiàn)。魯河村遠離都市。身居魯河村的王仕花，既不可能有早先老板們手持的那種磚頭般碩大的大哥大，也沒有城里的那種可供及時聯(lián)絡(luò)的傳呼電話，因此，在這天晚上，見不著王繼才的王仕花，只能等。

等待的過程，是一種煎熬。

等到半夜時分，王仕花仍然沒有等到王繼才回來。王仕花開始著急了，心想，別出什么事了吧？

可王仕花轉(zhuǎn)而又想，他能出什么事呢？

接下來，王仕花不斷提醒自己，要往好的方面想，多想一些吉利的事……

這天夜里，腦子里亂糟糟的王仕花，失眠了。

第二天下午，仍然沒有見到王繼才，王仕花覺得情況不妙。這時候的王仕花經(jīng)過回想，才發(fā)現(xiàn)近幾天來王繼才有著種種的異常。原先，王仕花以為沿著蛛絲馬跡，可以順藤摸瓜地找到一點什么，可是任憑她怎么努力，都未能如愿以償。

其實，這也太難為王仕花了。只要王繼才離家前瞞著她，不告訴妻子他接受的是什么任務(wù)，即使王仕花的思維再活躍，思路再開闊，也不會想到丈夫會成為一名海防哨兵，獨自駐守開山島。這就好比王繼才駐守開山島是個謎，王仕花若在無人幫助的情況下，短時間內(nèi)猜出謎底，其概率，無異于某好運者僅僅買了一注彩票，就命中了特等大獎！

那么，眼下的王仕花該怎么辦呢？

情急之下，王仕花急急忙忙去問她的婆婆。

王仕花心想，許是王繼才離開家前，由于種種原因，來不及把情況告訴她，而告訴了她的婆婆。人老了，記性不好，她的婆婆忘了跟她說。如果是這樣，問清楚了，不就不讓她為之火急火燎的了嗎？

于是，王仕花見到了她的婆婆，急忙問，知道繼才上哪了嗎？

她的婆婆說，不知道啊。

王仕花說，他沒和你說？

她的婆婆說，沒啊。

她的婆婆又說，他沒和你說？

王仕花說，沒有。

她的婆婆說，別找了，那么大的人了，丟不掉的。

王仕花說，昨天一夜都沒回來……

她的婆婆說，那能上哪去了？

王仕花說，他說是去燕尾港，就走了……

她的婆婆說，沒問問村里的人，有誰看見他了？

于是，王仕花和她的婆婆急忙出門，見人就問，見到繼才了嗎？

就在王仕花和她的婆婆四處打聽王繼才下落時，遠在開山島的王繼才，正在為向妻子王仕花隱瞞自己的行蹤而后悔。

王繼才想，離開家一天多了，妻子王仕花見不到他，該會多么著急??！他和她的感情那么深，恨不能兩個人能夠天天黏乎在一起才好。可是就在昨天早上，吃過飯，好好的他離開家后，忽然不見蹤影，像一朵云，在天上飄著飄著，就不見了。面對這種情況，王仕花會怎么辦？

想當(dāng)初，王仕花是鄉(xiāng)里的文藝骨干，既能唱歌，又會跳舞。人長得又好。而他王繼才呢，家境不富裕，兄弟多，負擔(dān)也重。論條件，王繼才哪個方面都比不上王仕花。可王仕花愿意嫁給他，圖的是什么？不正是圖的人好嘛！可是他離家，卻瞞著王仕花，無論怎么說，都是不應(yīng)該的！

王仕花肯定急了，急得偷偷掉淚。

她會到處找他，向見到的所有的人打聽他的下落。

她還會到村委會，甚至是到鄉(xiāng)政府去問，問他到哪去了，是什么工作讓他忙得顧不上回家？

……

一想到這些，王繼才十分難過，他覺得對不住妻子，讓她為他擔(dān)驚受怕，為他吃苦了。王繼才了解王仕花，其實，把駐島的事告訴她，相信她會支持的。她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道理她都懂。大事當(dāng)前，她分得清哪個輕哪個重。

這樣想來，王繼才心里很過意不去，他打算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向王仕花道歉，且今后再不做這種傻事了。

王仕花和她的婆婆在村里向許多人打聽王繼才的下落，無功而返時，遇到了王金華。

前面我交代過，王金華是王繼才的父親、王仕花的公公。其實，就在王仕花和她的婆婆為尋找王繼才忙忙碌碌時，王金華就在她們的身邊，只是燈下黑，她們沒有向他詢問而已。

王金華十分理解王仕花，他明白一個人最大的擔(dān)驚受怕，莫過于弄不清楚眼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就像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黑暗中隱藏了什么，你不知道。于是，黑暗就會趁機放映出許許多多的驚悚大片，讓你害怕，讓你恐懼，讓你身不由己地胡思亂想，讓你無端生有無窮無盡的猜疑。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你將會多么糟糕。

王仕花便是如此，她在為尋不到丈夫而焦急、痛苦。因此，就在王仕花和她的婆婆遇到王金華時，王金華決定把兒子王繼才的去向如實地告訴她們。

王金華說，你們不用找了。

王仕花愣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聽錯了。怎么就不用找了啊，莫非……她不敢往下想。

王金華見嚇著王仕花了，便微微笑了笑，接著說，繼才在開山島呢。

這下王仕花聽清楚了。

但聽清楚了的王仕花卻又糊涂了，心想干嗎搞得神神秘秘的，繼才他上開山島干什么？都兩天了，走前連個招呼都不打？！

王金華就把王繼才去開山島的來龍去脈一一告訴了王仕花和他的老伴。王金華說，繼才不是怕你們擔(dān)心，不讓他走，才暫時瞞著你們的嘛！

王金華又說，繼才這是為國家效大力呢，你們可要支持他。

王仕花聽了不說話，她低著頭，抿住嘴，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墒菧I水不聽使喚，還是從她的眼角滲出，然后滾落下一滴，然后又滾落下一滴……等到淚水滾落得多了，王仕花用手捂著臉，轉(zhuǎn)身往家跑去……

王仕花跑進家，用后背抵住家門，站在那里無聲地大哭起來。

門外傳來她的婆婆的聲音。

她的婆婆一邊敲門，一邊說，仕花，開門??！

王仕花仍舊用背抵著門。這時候，她只想一個人待在屋里，好好地哭上一陣子。她覺得太委屈了，怎么說自己也是知書達理的人，憑什么丈夫不信任她，竟將駐守開山島這么大的事情瞞著她，瞞得滴水不漏。結(jié)婚兩年多了，說來她和他相互之間也是知根知底的人了，繼才這么做，實在不應(yīng)該！

一想到這，王仕花就在心里罵起了丈夫，說你這個死心眼的家伙，即使是有任務(wù)，保密，也可以向自己說一說?。坎恢闭f，拐點彎也行，或者暗示什么的，只要讓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總比藏著掖著的好??！本來需要一個人扛著的事，由兩個人分擔(dān)，不是心里可以踏實一些嘛！

再說啦，你一人拍拍屁股走了，丟下老婆孩子就不管了？讓你老婆著急，急得偷偷掉淚，你就不心痛？你老婆和你老媽在村子里逢人就問，恨不得挖地三尺，把你給找出來，你在開山島上隔岸觀火，就開心了？滿意了？是不是覺得這樣挺好玩??？告訴你，王繼才，你要是找我逗樂，我可沒這個閑心陪你玩。你該干嗎就干嗎去！

王仕花把丈夫狠狠地罵了一頓，覺得心里竟然好受了許多。

接下來，王仕花開始心痛起王繼才來了。王仕花聽說過開山島，略知島上的一些情況。她心想，就那么個巴掌大的小島，王繼才待得住嗎？他本是個愛熱鬧的人，現(xiàn)在倒好，一個人在島上，那還不給憋悶壞啦？想拉呱，沒有人；想下個棋打個牌的，還是沒有人。想看電視，那里沒有；想吃點可口的飯菜，還要自己做……是的，駐守小島是國防需要，作為民兵，王繼才有責(zé)任擔(dān)當(dāng)這個重任。要不，他上島上去干什么呢？

王仕花自打上學(xué)時候起，就崇拜英雄。比如民族英雄岳飛、抗日名將楊靖宇等。她認為，凡是男子漢，就要像英雄那樣不畏艱難，勇往直前，敢于擔(dān)當(dāng)，無私奉獻。當(dāng)年她與王繼才戀愛，看上的就是他身上的那股子男子漢特有的勁道。

說實話，當(dāng)她最初得知王繼才受命獨自守島時，還真有點接受不了，畢竟他是有妻有女兒的人了，他這一走，她該怎么辦？今后的日子怎么過？但后來王仕花靜下心來細細一想，又挺為丈夫高興的。你想啊，光是魯河鄉(xiāng)，就有那么多的年輕人，為什么偏偏選中了王繼才？這說明他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甚至萬里挑一，特有能耐，肩頭能擔(dān)得起這樣的重擔(dān)！

于是，王仕花抹凈了臉上的淚，然后轉(zhuǎn)身打開屋門，讓婆婆進來。

婆婆看到她臉上留有的淚痕，說，怎么啦，哭啦？

王仕花點點頭。

婆婆說，是繼才不好，不管怎么說，他不該瞞著你！

王仕花接著又點點頭。

婆婆說，等哪天他回來，看我怎么收拾他！

王仕花就笑說，用掃帚頭打他屁股！

婆婆也笑。

婆婆說，他這一走，就苦了你了……

這天下課后，王仕花走出教室，一抬頭，看見藍藍的天空，有一朵孤零零的云在飄。不知怎么，王仕花一瞬間就由這朵云聯(lián)想到王繼才。在遠離大陸的小島上，王繼才多像這朵孤獨的云啊，那里的四周全是海，盡管很寬廣、遼闊，但只有他一個人。那么，他在島上的生活一定很寂寞很枯燥吧？

他會在晚上獨自站在山坡上看星星，看哪顆是牛郎，哪顆是織女，哪七顆組成了北斗……甚至他不睡覺，一看，就看到大半夜？

他會和天空低飛的海鷗說話，說一些鳥類根本聽不懂弄不明白的事兒？

他會無聊時像個孩子蹲在地上看螞蟻打架？

他會面朝家的方向，把目光投向大海的對岸，然后讓目光沿著一條路，找到魯河村，找到他熟悉的家……

由王繼才，王仕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今后的日子怎么辦？就像眼下這樣，思念丈夫時，抬頭看一看天邊飄動的云？到了晚上，再去望星空，看一條銀河是怎樣隔開了牛郎與織女？

王仕花不敢再往下想。

王仕花對自己說，接下來還有課呢，你胡思亂想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