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生前一共出版了四本詩集，即《我底記憶》、《望舒草》、《望舒詩稿》和《災(zāi)難的歲月》。由于這四本詩集存在相互重復(fù)的作品，所以在編入此輯時(shí)，為了避免相同的內(nèi)容重復(fù)編入，我們未按照原詩集的形式來編輯，故而在此對這四本詩集分別作一些相應(yīng)的說明：

《我底記憶》是戴望舒自編的第一本詩集，于1929年4月由上海水沫書店初版發(fā)行，同年11月再版。收輯了戴望舒自1924—1929年五年間的詩作二十六首。編為《舊錦囊》《雨巷》《我底記憶》三小輯。本集據(jù)上海水沫書店再版本編入。

《望舒草》是戴望舒自編的第二本詩集，于1932年赴法留學(xué)時(shí)在法國編定，1938年8月由上?，F(xiàn)代書局列入《現(xiàn)代創(chuàng)作叢刊》初版單行本。全書收輯了1929年出版的《我底記憶》中《我底記憶》輯內(nèi)詩七首；1929年后至1932年留法前的詩作三十四首，共計(jì)四十一首。書末附錄《詩論零札》十七條，卷首是杜衡作的序文。本集據(jù)上?，F(xiàn)代書局版本編入；其中凡與《我底記憶》集重復(fù)的作品不再編入。

《望舒詩稿》于1937年1月由上海雜志公司出版，收輯了《我底記憶》與《望舒草》兩集的全部作品，以及《望舒草》以后的四首新作，共計(jì)六十三首。書末除附錄《詩論零札》外，還附了戴望舒自己譯為法文的詩六首。本集據(jù)1937年上海雜志公司版本編入；其中凡與《我底記憶》《望舒草》集中重復(fù)的作品不再編入。

《災(zāi)難的歲月》于1948年2月由上海星群出版社出版，收輯的是戴望舒1934年5月至1945年5月抗戰(zhàn)勝利前夕的詩作，共二十五首，都是以前未曾出版過的。這是戴望舒的第四本詩集，也是他生前自編的最后一本詩集。本集據(jù)此版本編入。

除了這四本詩集外，未曾入集的佚詩還有一些，現(xiàn)收集到《流水》、《我們底小母親》、《昨晚》和《無題》四首，取名《集外拾佚》編入本輯。

另：《我底記憶》中的作品，再次被收輯進(jìn)《望舒草》《望舒詩稿》時(shí)，很多地方都做了改動(dòng)，除此之外，四本詩集中有一部分作品在收輯進(jìn)詩集前，就曾在報(bào)章雜志上獨(dú)立發(fā)表過，還有一部分是在詩集出版后又獨(dú)立發(fā)表在報(bào)章雜志上的，其中，凡是做過改動(dòng)之處，現(xiàn)都以腳注的形式對其作出具體的說明，以便完整的呈現(xiàn)出它們的原貌。

我底記憶

“Te spectem suprema mihi cum Venerit hora，

Te teneam moriens deficiente manu．”

舊錦囊

夕陽下

晚云在暮天上散錦，

溪水在殘日里流金；

我瘦長的影子飄在地上，

象山間古樹底寂寞的幽靈。

遠(yuǎn)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著白日底長終；

落葉卻飛舞歡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風(fēng)。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樹枝頭把蝙蝠迷上，

它們纏綿瑣細(xì)的私語

在晚煙中低低地回蕩。

幽夜偷偷地從天末歸來，

我獨(dú)自還戀戀地徘徊；

在這寂莫的心間，我是

消隱了憂愁，消隱了歡快。

寒風(fēng)中聞雀聲

枯枝在寒風(fēng)里悲嘆，

死葉在大道上萎殘；

雀兒在高唱薤露歌，

一半兒是自傷自感。

大道上寂寞凄清，

高樓上悄悄無聲，

只那孤岑的雀兒，

伴著孤岑的少年人。

寒風(fēng)吹老了樹葉，

又來吹老少年底華鬢，

更在他底愁懷里，

將一絲的溫馨吹盡。

唱啊，我同情的雀兒，

唱破我芬芳的夢境；

吹吧，你無情的風(fēng)兒，

吹斷了我飄搖的微命。

自家傷感

懷著熱望來相見，

希冀從頭細(xì)說，

偏你冷冷無言；

我只合踏著殘葉

遠(yuǎn)去了，自家傷感。

希望今又成虛，

且消受終天長怨。

看風(fēng)里的蜘蛛，

又可憐地飄斷

這一縷零絲殘緒。

生涯

淚珠兒已拋殘，

只剩了悲思。

無情的百合啊，

你明麗的花枝。

你太娟好，太輕盈，

使我難吻你嬌唇。

人間伴我的是孤苦，

白晝給我的是寂寥；

只有那甜甜的夢兒

慰我在深宵：

我希望長睡沉沉，

長在那夢里溫存。

可是清晨我醒來

在枕邊找到了悲哀：

歡樂只是一幻夢，

孤苦卻待我生挨！

我暗把淚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

淚珠兒已拋殘，

悲思偏無盡，

啊，我生命的慰安！

我屏營待你垂憫：

在這世間寂寂，

朝朝只有嗚咽。

流浪人的夜歌

殘?jiān)率且阉赖拿廊耍?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2/01/20324467513215.png" />

在山頭哭泣嚶嚶，

哭她細(xì)弱的魂靈。

怪梟在幽谷悲鳴，

饑?yán)窃诔靶β暵暎?/p>

在那殘碑?dāng)囗俚幕膲灐?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2/01/20324467513215.png" />

此地是黑暗底占領(lǐng)，

恐怖在統(tǒng)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來到此地淚盈盈，

我是顛連飄泊的孤身，

我要與殘?jiān)峦痢?/p>

Fragments

不要說愛還是恨，

這問題我不要分明：

當(dāng)我們提壺痛飲時(shí)，

可先問是酸酒是芳醇？

愿她溫溫的眼波

蕩醒我心頭的春草：

誰希望有花兒果兒？

但愿在春天里活幾朝。

凝淚出門

昏昏的燈，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曉天；

凄涼的情緒；

將我底愁懷占住。

凄絕的寂靜中，

你還酣睡未醒；

我無奈躑躅徘徊，

獨(dú)自凝淚出門：

啊，我已夠傷心。

清冷的街燈，

照著車兒前進(jìn)：

在我底胸懷里，

我是失去了歡欣，

愁苦已來臨。

可知

可知怎的舊時(shí)的歡樂

到回憶都變作悲哀，

在月暗燈昏時(shí)候

重重地兜上心來，

啊，我底歡愛！

為了如今惟有愁和苦，

朝朝的難遣難排，

恐懼以后無歡日，

愈覺得舊時(shí)難再，

啊，我底歡愛！

可是只要你能愛我深，

只要你深情不改，

這今日的悲哀，

會(huì)變作來朝的歡快，

啊，我底歡愛！

否則悲苦難排解，

幽暗重重向我來，

我將含怨沉沉睡，

睡在那碧草青苔，

啊，我底歡愛！

靜夜

象侵曉薔薇底蓓蕾

含著晶耀的香露，

你盈盈地低泣，低著頭，

你在我心頭開了煩憂路。

你哭泣嚶嚶地不停，

我心頭反覆地不寧；

這煩憂是從何處生

使你墮淚，又使我傷心？

停了淚兒啊，請莫悲傷，

且把那原因細(xì)講，

在這幽夜沉寂又微涼，

人靜了，這正是時(shí)光。

山行

見了你朝霞的顏色，

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

卻似曉天的云片，

煩怨飄上我心來。

可是不聽你啼鳥的嬌音，

我就要象流水的嗚咽，

卻似凝露的山花，

我不禁地淚珠盈睫。

我們彳亍在微茫的山徑，

讓夢香吹上了征衣，

和那朝霞，和那啼鳥，

和你不盡的纏綿意。

殘花的淚

寂寞的古園中，

明月照幽素，

一枝凄艷的殘花

對著蝴蝶泣訴：

我的嬌麗已殘，

我的芳時(shí)已過，

今宵我流著香淚，

明朝會(huì)萎謝塵土。

我的旖艷與溫馨，

我的生命與青春

都已為你所有，

都已為你消受盡！

你舊日的蜜意柔情

如今已拋向何處？

看見我憔悴的顏色，

你啊，你默默無語！

你會(huì)把我孤涼地拋下，

獨(dú)自蹁躚地飛去，

又飛到別枝春花上，

依依地將她戀住。

明朝曉日來時(shí)

小鳥將為我唱薤露歌；

你啊，你不會(huì)眷顧舊情

到此地來憑吊我！

十四行

微雨飄落在你披散的鬢邊，

象小珠碎落在青色的海帶草間

或是死魚飄翻在浪波上，

閃出神秘又凄切的幽光，

誘著又帶著我青色的靈魂，

到愛和死底夢的王國中睡眠，

那里有金色的空氣和紫色的太陽，

那里可憐的生物將歡樂的眼淚流到胸膛；

就象一只黑色的衰老的瘦貓，

在幽光中我憔悴又伸著懶腰，

流出我一切虛偽和真誠的驕傲；

然后，又跟著它踉蹌在輕霧朦朧；

象淡紅的酒沫飄在琥珀鐘，

我將有情的眼藏在幽暗的記憶中。

雨巷

雨巷

撐著油紙傘，獨(dú)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gè)丁香一樣地

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象我一樣，

象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著，

冷漠，凄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象夢一般地

象夢一般地凄婉迷茫。

象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yuǎn)了，遠(yuǎn)了，

到了頹圮的籬墻，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dú)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gè)丁香一樣地

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靜，聽啊，遠(yuǎn)遠(yuǎn)地，在林里，

在死葉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個(gè)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里已多年：

是一個(gè)纏綿煩瑣的希望，

它早在遺忘里沉湮。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這一個(gè)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驚醒了。

這是纏綿煩瑣的希望，

如今已被你驚起了，

它又要依依地前來

將你與我煩憂。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靜，聽啊，遠(yuǎn)遠(yuǎn)地，從林里，

驚醒的昔日的希望來了。

回了心兒吧

回了心兒吧，Ma chère ennemie，

我從今不更來無端地?zé)滥恪?/p>

你看我啊，你看我傷碎的心

我慘白的臉，我哭紅的眼睛！

回來啊，來一撫我傷痕，

用盈盈的微笑或輕輕的一吻。

Aime un peu！我把無主的靈魂付你：

這是我無上的愿望和最大的希冀。

回了心兒吧，我這樣向你泣訴，

Un peu d'amour，pour moi；c'est déjà

trop！

Spleen

我如今已厭看薔薇色，

一任她嬌紅披滿枝。

心頭的春花已不更開，

幽黑的煩憂已到我歡樂之夢中來。

我底唇已枯，我底眼已枯，

我呼吸著火焰，我聽見幽靈低訴。

去吧，欺人的美夢，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癡想。

我頹唐地在挨度這遲遲的朝夕！

我是個(gè)疲倦的人兒，我等待著安息。

殘葉之歌

男子

你看，濕了雨珠的殘葉

靜靜地停在枝頭，

（濕了淚珠的微心，

輕輕地貼在你心頭。）

它躊躇著怕那微風(fēng)，

吹它到縹緲的長空。

女子

你看，那小鳥曾經(jīng)戀過枝葉，

如今卻要飄忽無跡。

（我底心兒和殘葉一樣，

你啊，忍心人，你要去他方。）

它可憐地等待著微風(fēng)，

要依風(fēng)去追逐愛者底行蹤。

男子

那么，你是葉兒，我是那微風(fēng)，

我曾愛你在枝上，也愛你在街中。

女子

來吧，你把你微風(fēng)吹起，

我將我殘葉底生命還你。

Mandoline

從水上飄起的，春夜的Mandoline，

你咽怨的亡魂，孤冷又纏綿，

你在哭你底舊時(shí)情？

你徘徊到我底窗邊，

尋不到昔日的芬芳，

你惆悵地哭泣到花間。

你凄婉地又重進(jìn)我底紗窗，

還想尋些墜鬟的珠屑——

啊，你又失望地咽淚去他方。

你依依地又來到我耳邊低泣；

啼著那頹唐哀怨之音；

然后，懶懶地，到夢水間消歇。

我底記憶

我底記憶

我底記憶是忠實(shí)于我的，

忠實(shí)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著的煙卷上，

它存在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桿上。

它存在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著，象我在這世界一樣。

它是膽小的，它怕著人們底喧囂，

但在寂廖時(shí)，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

它底聲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底話是很長，很長，

很多，很瑣碎，而且永遠(yuǎn)不肯休：

它底話是古舊的，老是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底音調(diào)是和諧的，老是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shí)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底聲音，

它底聲音是沒有氣力的，

而且還夾著眼淚，夾著太息。

它底拜訪是沒有一定的，

在任何時(shí)間，在任何地點(diǎn)，

甚至當(dāng)我已上床，朦朧地想睡了；

人們會(huì)說它沒有禮貌，

但是我們是老朋友。

它是瑣瑣地永遠(yuǎn)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是永遠(yuǎn)不討厭它，

因?yàn)樗侵覍?shí)于我的。

路上的小語

——給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發(fā)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會(huì)使我想起你底溫柔來的。

——它是到處都可以找到的，

那邊，你看，在樹林下，在泉邊，

而它又只會(huì)給你悲哀的記憶的。

——給我吧，姑娘，你底象花一樣地燃著的，

象紅寶石一般地晶耀著的嘴唇，

它會(huì)給我蜜底味，酒底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欖底味，

和未熟的蘋果底味，

而且是不給說謊的孩子的。

——給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樣的，十八歲的心，

那里是盛著天青色的愛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給任何人的，

除非別人愿意把他自己底真誠的

來作一個(gè)交換，永恒地。

林下的小語

走進(jìn)幽暗的樹林里

人們在心頭感到了寒冷，

親愛的，在心頭你也感到寒冷嗎，

當(dāng)你擁在我懷里

而且把你的唇粘著我底時(shí)候？

不要微笑，親愛的，

啼泣一些是溫柔的，

啼泣吧，親愛的，啼泣在我底膝上，

在我底胸頭，在我底頸邊。

啼泣不是一個(gè)短促的歡樂。

“追隨我到世界的盡頭，”

你固執(zhí)地這樣說著嗎？

你說得多傻！你去追隨天風(fēng)吧！

我呢，我是比天風(fēng)更輕，更輕，

是你永遠(yuǎn)追隨不到的。

哦，不要請求我的心了！

它是我的，是只屬于我的。

什么是我們的戀愛的紀(jì)念嗎？

拿去吧，親愛的，拿去吧，

這沉哀，這絳色的沉哀。

夜是

夜是清爽而溫暖；

飄過的風(fēng)帶著青春和愛底香味，

我的頭是靠在你裸著的膝上，

你想微笑，而我卻哭了。

溫柔的是縊死在你底發(fā)上，

它是那么長，那么細(xì)，那么香；

但是我是怕著，那飄過的風(fēng)

要把我們底青春帶去。

我們只是被年海底波濤

挾著飄去的可憐的épaves，

不要講古舊的romance和理想的夢國了，

縱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淚。

我是怕著：那飄過的風(fēng)

已把我們底青春和別人底一同帶去了；

愛呵，你起來找一下吧，

它可曾把我們底愛情帶去。

獨(dú)自的時(shí)候

房里曾充滿過清朗的笑聲，

正如花園里充滿過薔薇；

人在滿積著的夢的灰塵中抽煙，

沉想著消逝了的音樂。

在心頭飄來飄去的是什么啊，

象白云一樣地?zé)o定，象白云一樣地沉郁？

而且要對它說話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地向白云說話一樣。

幽暗的房里耀著的只有光澤的木器，

獨(dú)語著的煙斗也黯然緘默，

人在塵霧的空間描摹著慘白的裸體

和燒著人的火一樣的眼睛。

為自己悲哀和為別人悲哀是一樣的事，

雖然自己的夢是和別人的不同的，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過眼淚，

而從外邊，寂靜是悄悄地進(jìn)來。

秋天

再過幾日秋天是要來了，

默坐著，抽著陶器的煙斗，

我已隱隱地聽見它的歌吹

從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著管弦樂：

這個(gè)使我想起做過的好夢；

從前我認(rèn)它是好友是錯(cuò)了，

因?yàn)樗鼛Я藨n愁來給我。

林間的獵角聲是好聽的，

在死葉上的漫步也是樂事，

但是，獨(dú)身漢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沒有閑雅的興致。

我對它沒有愛也沒有恐懼，

我知道它所帶來的東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著，安坐在我的窗前，

當(dāng)浮云帶著恐嚇的口氣來說：秋天要來了，望舒先生！

對于天的懷鄉(xiāng)病

懷鄉(xiāng)病，懷鄉(xiāng)病，

這或許是一切有一張有些憂郁的臉，

一顆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緘默著，

還抽著一枝煙斗的

人們的生涯吧。

懷鄉(xiāng)病，哦，我呵，

我也是這類人之一，

我呢，我渴望著回返

到那個(gè)天，到那個(gè)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滅，

象在母親的懷里，

一個(gè)孩子笑著和哭著一樣。

我呵，我真是一個(gè)懷鄉(xiāng)病者，

是對于天的，對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在那里我可以安安地睡著

沒有半邊頭風(fēng)，沒有不眠之夜，

沒有心的一切的煩惱，

這心，它，已不是屬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拋棄了，

象人們拋棄了敝舄一樣。

斷指

在一口老舊的、滿積著灰塵的書櫥中，

我保存著一個(gè)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

每當(dāng)無聊地去翻尋古籍的時(shí)候，

它就含愁地向我訴說一個(gè)使我悲哀的記憶。

它是被截下來的，從我一個(gè)已犧牲了的朋友底手上，

它是慘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樣，

時(shí)?？M系著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將這斷指交給我的時(shí)候的情景：

“為我保存著這可笑又可憐的戀愛的紀(jì)念吧，望舒，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的了。”

他的話是舒緩的，沉著的，象一個(gè)嘆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是含著淚水，雖然微笑是在臉上。

關(guān)于他的“可憐又可笑的愛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是在一個(gè)工人家里被捕去的，

隨后是酷刑吧，隨后是慘苦的牢獄吧，

隨后是死刑吧，那等待著我們大家的死刑吧。

關(guān)于他“可笑又可憐的愛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他從未對我談起過，即使在喝醉了酒時(shí)；

但是我猜想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故事，他隱藏著，

他想使它跟著截?cái)嗟氖种敢煌贿z忘了。

這斷指上還染著油墨底痕跡，

是赤色的，是可愛的，光輝的赤色的，

它很燦爛地在這截?cái)嗟氖种干希?/p>

正如他責(zé)備別人底懦怯的目光在我們底心頭一樣。

這斷指常帶了輕微又粘著的悲哀給我，

但是它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當(dāng)為了一件瑣事而頹喪的時(shí)候，我會(huì)說：

“好，讓我拿出那個(gè)玻璃瓶來吧?！?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2/01/20324467513215.png" />

望舒草

印象

是飄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鈴聲吧，

是航到煙水去的

小小的漁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墮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閃著的頹唐的殘陽，

它輕輕地?cái)咳チ?/p>

跟著臉上淺淺的微笑。

從一個(gè)寂寞的地方起來的，

迢遙的，寂寞的嗚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到我這里來

到我這里來，假如你還存在著，

全裸著，披散了你的發(fā)絲：

我將對你說那只有我們兩人懂得的話。

我將對你說為什么薔薇有金色的花瓣，

為什么你有溫柔而馥郁的夢，

為什么錦葵會(huì)從我們的窗間探首進(jìn)來。

人們不知道的一切我們都會(huì)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顫動(dòng)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發(fā)著異樣的光的眼睛，

向我來：你將在我的臂間找到舒適的臥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著了，

雖則你的記憶還使我溫柔地顫動(dòng)，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著你，每一個(gè)傍晚，

在菩提樹下，沉思地，抽著煙。

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許他已老一點(diǎn)了，悵惜他愛嬌的妻，

他哭泣著的女兒，他剪斷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過著漂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誠的目光是永遠(yuǎn)保留著的，

而我還聽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勁的聲音，

“快樂嗎，老戴？”（快樂，唔，我現(xiàn)在已沒有了。）

他不會(huì)忘記了我：這我是很知道的，

因?yàn)樗€來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夢里，

他老是饒舌的，雖則他已歸于永恒的沉寂，

而他帶著憂郁的微笑的長談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兒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們，我甚至不敢問他，在夢里；

當(dāng)然她們不會(huì)過著幸福的生涯的，

象我一樣，象我們大家一樣。

快樂一點(diǎn)吧，因?yàn)榻裉焓峭龌甑募廊眨?/p>

我已為你預(yù)備了在我算是豐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園里的鮮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陳威士忌酒。

我們的友誼是永遠(yuǎn)地柔和的，

而我將和你談著幽冥中的快樂和悲哀。

煩憂

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說是遼遠(yuǎn)的海的懷念。

假如有人問我煩憂的原故，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煩憂的原故：

說是遼遠(yuǎn)的海的懷念，

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百合子

百合子是懷鄉(xiāng)病的可憐的患者，

因?yàn)樗募沂窃跔N爛的櫻花叢里的；

我們徒然有百尺的高樓和沉迷的香夜，

但溫煦的陽光和樸素的木屋總常在她緬想中。

她度著寂寂的悠長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遠(yuǎn)處；

人們說她冷漠的是錯(cuò)了，

因?yàn)樗了嫉难劾锸怯兄鹧妗?/p>

她將使我為她而憔悴嗎？

或許是的，但是誰能知道？

有時(shí)她向我微笑著，

而這憂郁的微笑使我也墜入懷鄉(xiāng)病里。

她是冷漠嗎？不。

因?yàn)槲覀兊难劬κ敲孛艿亟徽勚?/p>

而她是醉一樣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輕輕地吻著她花一樣的嘴唇。

八重子

八重子是永遠(yuǎn)地憂郁著的，

我怕她會(huì)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為她的健康掛慮著，

尤其是為她的沉思的眸子。

發(fā)的香味是簪著遼遠(yuǎn)的戀情，

遼遠(yuǎn)到要使人流淚；

但是要使她歡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象幸福者一樣地微笑。

因?yàn)槲乙顾浰墓录牛?/p>

忘記縈系著她的渺茫的鄉(xiāng)思，

我要使她忘記她在走著

無盡的、寂寞的凄涼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為她祝福，

為我的永遠(yuǎn)憂郁著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遠(yuǎn)有著意中人的臉，

春花的臉，和初戀的心。

夢都子

——致霞村

她有太多的蜜餞的心——

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唇上；

然后跟著口紅，跟著指爪，

印在老紳士的頰上，

刻在醉少年的肩上。

我們是她年青的爸爸，誠然，

但也害怕我們的女兒到懷里來撒嬌，

因?yàn)樵诿垧T的心以外，

她還有蜜餞的乳房，

而在撒嬌之后，她還會(huì)放肆。

你的襯衣上已有了貫矢的心，

而我的指上又有了紙捻的約指，

如果我愛惜我的秀發(fā)，

那么你又該受那心愿的忤逆。

我的素描

遼遠(yuǎn)的國土的懷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若把我自己描畫出來，

那是一幅單純的靜物寫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體，

我有健康的身體和病的心。

在朋友間我有爽直的聲名，

在戀愛上我是一個(gè)低能兒。

因?yàn)楫?dāng)一個(gè)少女開始愛我的時(shí)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著溫存的眼睛，

象怕初春青空的朝陽。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輝的眼；

我用爽朗的聲音恣意談笑。

但在悒郁的時(shí)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著，用我二十四歲的整個(gè)的心。

單戀者

我覺得我是在單戀著，

但是我不知道是戀著誰：

是一個(gè)在迷茫的煙水中的國土嗎，

是一支在靜默中零落的花嗎，

是一位我記不起的陌路麗人嗎？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脹著，

而我的心悸動(dòng)著，象在初戀中。

在煩倦的時(shí)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頭的躑躕者，

我走遍了囂嚷的酒場，

我不想回去，好象在尋找什么。

飄來一絲媚眼或是塞滿一耳膩語，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會(huì)低聲說：

“不是你！”然后踉蹌地又走向他處。

人們稱我為“夜行人”，

盡便吧，這在我是一樣的；

真的，我是一個(gè)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個(gè)可憐的單戀者。

老之將至

我怕自己將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隨著那遲遲寂寂的時(shí)間，

而那每一個(gè)遲遲寂寂的時(shí)間，

是將重重地載著無量的悵惜的。

而在我堅(jiān)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將看見，在我昏花的眼前

飄過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嬌柔的微笑，一只纖纖的手，

幾雙燃著火焰的眼睛，

或是幾點(diǎn)耀著珠光的眼淚。

是的，我將記不清楚了：

在我耳邊低聲軟語著

“在最適當(dāng)?shù)牡胤椒拍愕淖齑健钡模?/p>

是那櫻花一般的櫻子嗎？

那是茹麗萏嗎，飄著懶倦的眼

望著他已卸了的錦緞的鞋子？……

這些，我將都記不清楚了，

因?yàn)槲依狭恕?/p>

我說，我是擔(dān)憂著怕老去，

怕這些記憶凋殘了，

一片一片地，象花一樣；

只留著垂枯的枝條，孤獨(dú)地。

秋天的夢

迢遙的牧女的羊鈴，

搖落了輕的樹葉。

秋天的夢是輕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戀。

于是我的夢是靜靜地來了，

但卻載著沉重的昔日。

唔，現(xiàn)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郁。

前夜

一夜的紀(jì)念，呈吶鷗兄

在比志步爾啟碇的前夜，

托密的衣袖變作了手帕，

她把眼淚和著唇脂拭在上面，

要為他壯行色，更加一點(diǎn)粉香。

明天會(huì)有太淡的煙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損的太堅(jiān)固的時(shí)間，

而現(xiàn)在，她知道應(yīng)該有怎樣的忍耐：

托密已經(jīng)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憐。

這的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他不知道明天只能看見天和海——

或許在“家，甜蜜的家”里他會(huì)康健些，

但是他的溫柔的親戚卻更瘦，更瘦。

我的戀人

我將對你說我的戀人，

我的戀人是一個(gè)羞澀的人，

她是羞澀的，有著桃色的臉，

桃色的嘴唇，和一顆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yàn)樗切邼模?/p>

而當(dāng)我依在她胸頭的時(shí)候，

你可以說她的眼睛是變換了顏色，

天青的顏色，她的心的顏色。

她有纖纖的手，

它會(huì)在我煩憂的時(shí)候安撫我，

她有清朗而愛嬌的聲音，

那是只向我說著溫柔的，

溫柔到銷熔了我的心的話的。

她是一個(gè)靜嫻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愛一個(gè)愛她的人，

但是我永遠(yuǎn)不能對你說她的名字，

因?yàn)樗且粋€(gè)羞澀的戀人。

村姑

村里的姑娘靜靜地走著，

提著她的蝕著青苔的水桶；

濺出來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邊的柳樹下。

這姑娘會(huì)靜靜地走到她的舊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樹蔭下的舊屋，

而當(dāng)她想到在泉邊吻她的少年，

她會(huì)微笑著，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將走到那古舊的木屋邊，

她將在那里驚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將靜靜地走到廚房里，

又將靜靜地把水桶放在干芻邊。

她將幫助她的母親造飯，

而從田間回來的父親將坐在門檻上抽煙，

她將給豬圈里的豬喂食，

又將可愛的雞趕進(jìn)它們的窠里去。

在暮色中吃晚飯的時(shí)候，

她的父親會(huì)談著今年的收成，

他或許會(huì)說到她的女兒的婚嫁，

而她便將羞怯地低下頭去。

她的母親或許會(huì)說她的懶惰，

（她打水的遲延便是一個(gè)好例子，）

但是她會(huì)不聽到這些話，

因?yàn)樗谙胫怯悬c(diǎn)魯莽的少年。

野宴

對岸青葉蔭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作伴；

河水已洗滌了礙人的禮儀，

白云遂成為飄動(dòng)的天幕。

那里有木葉一般綠的薄荷酒，

和你所愛的芬芳的臘味，

但是這里有更可口的蘆筍

和更新鮮的乳酪。

我的愛軟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嘗這開胃的飲料，

然后再試那豐盛的名菜。

三頂禮

引起寂寂的旅愁的，

翻著軟浪的暗暗的海，

我的戀人的發(fā)，

受我懷念的頂禮。

戀之色的夜合花，

佻的夜合花，

我的戀人的眼，

受我沉醉的頂禮。

給我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歡樂的螫的，

你小小的紅翅的蜜蜂，

我的戀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頂禮。

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頭上逡巡著了，

春天已在斑鳩的羽上逡巡著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著了，

綠蔭的林遂成為戀的眾香國。

于是原野將聽倦了謊話的交換，

而不載重的無邪的小草

將醉著溫軟的皓體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將聽了最后一個(gè)游女的惋嘆，

拈著一支蒲公英緩緩地歸去。

小病

從竹簾里漏進(jìn)來的泥土的香，

在淺春的風(fēng)里它幾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萵苣的脆嫩，

于是遂有了家鄉(xiāng)小園的神往。

小園里陽光是常在蕓苔的花上吧，

細(xì)風(fēng)是常在細(xì)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萊菔的葉子許被蟲蛀了，

而雨后的韭菜卻許已有甜味的嫩牙了。

現(xiàn)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脫發(fā)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膩的海鰻般美味的小食也得齋戒，

因?yàn)樾〔〉纳碜釉跍\春的風(fēng)里是軟弱的，

況且我又神往于家園陽光下的萵苣。

款步一

這里是愛我們的蒼翠的松樹，

它曾經(jīng)遮過你的羞澀和我的膽怯，

我們的這個(gè)同謀者是有一個(gè)好記性的，

現(xiàn)在，它還向我們說著舊話，但并不揶揄。

還有那多嘴的深草間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為什么緘默：

我不看見它，或許它已換一條路走了，

饒舌著，施施然繞著小村而去了。

這邊是來做夏天的客人的閑花野草，

它們是穿著新裝，象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風(fēng)里對我們作有禮貌的禮敬，

好象我們就是新婚夫婦。

我的小戀人，今天我不對你說草木的戀愛，

卻讓我們的眼睛靜靜地說我們自己底，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頭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說：我已聞到你的愿望的氣味。

款步二

答應(yīng)我繞過這些木棚，

去坐在江邊的游椅上。

嚙著沙岸的永遠(yuǎn)的波浪，

總會(huì)從你投出著的素足

撼動(dòng)你抿緊的嘴唇的。

而這里，鮮紅并寂靜得

與你底嘴唇一樣的楓林間，

雖然殘秋的風(fēng)還未來到，

但我已經(jīng)從你的緘默里，

覺出了它的寒冷。

過時(shí)

說我是一個(gè)在悵惜著，

悵惜著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著我的嶄新的小曲，

而你卻揶揄：多么“過時(shí)！”

是呀，過時(shí)了，我的“單戀女”

都已經(jīng)變作婦人或是母親，

而我，我還可憐地年輕——

年輕？不吧，有點(diǎn)靠不住。

是呀，年輕是有點(diǎn)靠不住，

說我是有一點(diǎn)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態(tài)

它會(huì)告訴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實(shí)說，我是一個(gè)年輕的老人了：

對于秋草秋風(fēng)是太年輕了，

而對于春月春花卻又太老。

有贈(zèng)

誰曾為我束起許多花枝，

燦爛過又憔悴了的花枝，

誰曾為我穿起許多淚珠，

又傾落到夢里去的淚珠？

我認(rèn)識(shí)你充滿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緘在幽暗中的話語，

你引我到了一個(gè)夢中，

我卻又在另一個(gè)夢中忘了你。

我的夢和我的遺忘中的人，

哦，受過我暗自祝福的人，

終日有意地灌溉著薔薇，

我卻無心地讓寂寞的蘭花愁謝。

游子謠

海上微風(fēng)起來的時(shí)候，

暗水上開遍青色的薔薇。

——游子的家園呢？

籬門是蜘蛛的家，

土墻是薜荔的家，

枝繁葉茂的果樹是鳥雀的家。

游子卻連鄉(xiāng)愁也沒有，

他沉浮在鯨魚海蟒間：

讓家園寂寞的花自開自落吧。

因?yàn)楹Ｉ嫌星嗌乃N薇，

游子要縈系他冷落的家園嗎？

還有比薔薇更清麗的旅伴呢。

清麗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園，

游子的鄉(xiāng)愁在那里徘徊躑躅。

唔，永遠(yuǎn)沉浮在鯨魚海蟒間吧。

秋蠅

木葉的紅色，

木葉的黃色，

木葉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雙無數(shù)的眼睛，

衰弱的蒼蠅望得昏眩。

這樣窒息的下午?。?/p>

它無奈地搔著頭搔著肚子。

木葉，木葉，木葉，

無邊木葉蕭蕭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陽只有蒼茫的色澤。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覺得它的腳軟。

紅色，黃色，土灰色，

昏眩的萬花筒的圖案?。?/p>

迢遙的聲音，古舊的，

大伽藍(lán)的鐘磬？天末的風(fēng)？

蒼蠅有點(diǎn)僵木，

這樣沉重的翼翅?。?/p>

飄下地，飄上天的木葉旋轉(zhuǎn)著，

紅色，黃色，土灰色的錯(cuò)雜的回輪。

無數(shù)的眼睛漸漸模糊，昏黑，

什么東西壓到輕綃的翅上，

身子象木葉一般地輕，

載在巨鳥的翎翮上嗎？

夜行者

這里他來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著的跫音，

從黑茫茫的霧，

到黑茫茫的霧。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瑣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氣。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著黑色的氈帽，

邁著夜一樣靜的步子。

微辭

園子里蝶褪了粉蜂褪了黃，

則木葉下的安息是允許的吧，

然而好玩弄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說，“它們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還有不潔的指爪，

但是一點(diǎn)恬靜和一點(diǎn)懶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葉下靜靜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羅根或是枸杞，

而人卻象花一般地順從時(shí)序，

夜來香嬌妍地開了一個(gè)整夜，

朝來送入溫室一時(shí)能重鮮嗎？

園子都已恬靜，

蜂蝶睡在新葉下，

遲遲的永晝中，

無厭的女孩子也該休止。

妾薄命

一枝，兩枝，三枝，

床巾上的圖案花

為什么不結(jié)果子??！

過去了：春天，夏天，秋天。

明天夢已凝成了冰柱；

還會(huì)有溫煦的太陽嗎？

縱然有溫煦的太陽，跟著檐溜，

去尋墜夢的玎吧！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籬笆披著蔦蘿；

舊曲在顫動(dòng)的枝葉間死了，

新銳的蟬用單調(diào)的生命賡續(xù)。

結(jié)客尋歡都成了后悔，

還要學(xué)少年的行蹊嗎？

平靜的天，平靜的陽光下，

爛熟的果子平靜地落下來了。

旅思

故鄉(xiāng)蘆花開的時(shí)候，

旅人的鞋跟染著征泥，

粘住了鞋跟，粘住了心的征泥，

幾時(shí)經(jīng)可愛的手拂拭？

棧石星飯的歲月，

驟山驟水的行程：

只有寂靜中的促織聲，

給旅人嘗一點(diǎn)家鄉(xiāng)的風(fēng)味。

不寐

在沉靜底音波中，

每個(gè)愛嬌的影子，

在眩暈的腦里，

作瞬間的散步；

只是短促的瞬間，

然后列成桃色的隊(duì)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飛機(jī)上的閱兵式。

掌心抵著炎熱的前額，

腕上有急促的溫息；

是那一宵的覺醒啊？

這種透過皮膚的溫息。

讓沉靜底最高的音波

來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的帳子，墻……

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氣呢？

深閉的園子

五月的園子

已花繁葉滿了，

濃蔭里卻靜無鳥喧。

小徑已鋪滿苔蘚，

而籬門的鎖也銹了——

主人卻在迢遙的太陽下。

在迢遙的太陽下，

也有璀璨的園林嗎？

陌生人在籬邊探首，

空想著天外的主人。

燈

士為知己者用，

故承恩的燈

遂做了戀的同謀人：

作憧憬之霧的

青色的燈，

作色情之屏的

桃色的燈。

因?yàn)槲覀冎缾蹮簦?/p>

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為供它的法眼的鑒賞

我們展開秘藏的風(fēng)俗畫：

燈卻不笑人的風(fēng)魔。

在燈的友愛的光里，

人走進(jìn)了美容院；

千手千眼的技師，

替人勻著最宜雅的脂粉，

于是我們便目不暇給。

太陽只發(fā)著學(xué)究的教訓(xùn)，

而燈光卻作著親切的密語，

至于交頭接耳的暗黑，

就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尋夢者

夢會(huì)開出花來的，

夢會(huì)開出嬌妍的花來的：

去求無價(jià)的珍寶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著金色的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貝。

它有天上的云雨聲，

它有海上的風(fēng)濤聲，

它會(huì)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養(yǎng)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養(yǎng)九年，

然后，它在一個(gè)暗夜里開綻了。

當(dāng)你鬢發(fā)斑斑了的時(shí)候，

當(dāng)你眼睛朦朧了的時(shí)候，

金色的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懷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邊，

于是一個(gè)夢靜靜地升上來了。

你的夢開出花來了，

你的夢開出嬌妍的花來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時(shí)候。

樂園鳥

飛著，飛著，春，夏，秋，冬，

晝，夜，沒有休止，

華羽的樂園鳥，

這是幸福的云游呢，

還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時(shí)候也飲露，

饑的時(shí)候也飲露，

華羽的樂園鳥，

這是神仙的佳肴呢，

還是為了對于天的鄉(xiāng)思？

是從樂園里來的呢，

還是到樂園里去的？

華羽的樂園鳥，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覺得你的路途寂寞嗎？

假使你是從樂園里來的

可以對我們說嗎，

華羽的樂園鳥，

自從亞當(dāng)、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園已荒蕪到怎樣了？

望舒詩稿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著我多少的

思量底輕輕的腳跡，

比長腳的水蜘蛛，

更輕更快的腳跡。

從蒼翠的槐樹葉上，

它輕輕地躍到

飽和了古愁的鐘聲的水上，

它掠過漣漪，踏過荇藻，

跨著小小的，小小的

輕快的步子走。

然后，躊躇著，

生出了翼翅……

它飛上去了，

這小小的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