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民國時期從西方留學歸來的知識分子,在人們的印象中,形成了一種群體形象,他們有著強烈的民族身份感與民族自尊心,雖然祖國處于貧弱混亂之中,他們?nèi)匀幌駥Υ赣H那樣不嫌棄她,對她的今天不消極,對她的明天不喪失信心,不把自己的命運與她的命運分開考慮,不去考慮自己留在一個和平安寧文明現(xiàn)代的環(huán)境,享受適意高雅快樂的生活,而是懷著一顆“理所當然”的心歸來,安心地生活在愚昧落后的社會環(huán)境中,遭遇挫折不快也不大會有出走之意。
他們思想解放,視野開闊,追求民主,精神自由獨立。他們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有改造社會的積極性;他們有歷史使命感,有天降任于己而應成就事業(yè)的意識;他們有信仰,有理想,追求光明與進步,較少把物質(zhì)追求放在第一位;他們有是非界限,有嫉惡之心,有批判社會的意識,平日一團和氣,一旦遇有大惡大非,敢怒敢言。
這一群人身上的這些優(yōu)點,楊憲益差不多也都具備,甚至于有些優(yōu)點更加突出。比如民國前期歸來的知識分子,在抗戰(zhàn)之前的二十年里,除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不算,單是安身于大學教席的,也多有過物質(zhì)生活優(yōu)裕、社會地位甚高的黃金歲月,而楊憲益歸來于抗戰(zhàn)烽火正熾、民眾流離轉(zhuǎn)徙之時,他說:“我知道,回到中國,我不會有機會過平靜的書齋生活。我是中國人,我知道自己必須回去為中國效力。如果我……留在國外,我將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十分羞恥?!词乖谥腥諔?zhàn)爭改變了一切以后,我的心也沒變?!彼枷刖辰绠斎徊灰粯?。
雖然楊憲益回國以后仍可算是生活在象牙塔里,可是那塔早已非同以往,它千瘡百孔,四面透風,甚或搖搖欲墜,可楊憲益這樣一個少爺出身的人,一個享受過西方物質(zhì)文明的人,身在其中,卻能安之若素。他也時有埋怨,但從未真正埋怨過自然環(huán)境與生活待遇,他所不能忍受的,是缺少相知相得朋友的環(huán)境,是喜歡權(quán)術與陰謀的人。
1949年當國民黨政府由大陸往臺島撤退的時候,對無數(shù)的人來說都面臨著人生的選擇:是跟著去還是留下來?楊憲益選擇了后者,而且他至死也不后悔當時的決定。當時他對共產(chǎn)黨新中國充滿希望,甚至愿意冒著危險為它收集與傳遞情報,在它打下江山后,又積極為它工作連家也可以不顧。但當它一度出現(xiàn)了病癥時,他卻也不顧情面地加以斥責,加以嘲諷,在他的打油詩里、他的自傳里,都時有表現(xiàn)。比如在自傳里,寫到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社會怪狀,就有:“那年頭,就像現(xiàn)在一樣,在中國一名卡車司機可能比一位大學教授更有錢?!边€有:“今天的大學教授想下館子吃飯就難了,尤其是那些有孩子要供養(yǎng)的教授,除非是吃請,或是在北京有官方關系?!北M管這些批評社會的言論有時像是一種牢騷。
楊憲益通常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和氣佬,一個好好先生,一個沒有脾氣的藹然長者,一個心如止水豁達一切的人??墒鞘聦嵣喜⒉槐M然,甚至于在他逝世的前幾年,至少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都還時常表現(xiàn)出會被視為情緒化的東西。
他寫自傳時,也已七十五歲,早該是心平如水、氣和如風的年紀了,可他在自傳里,臧否人物,往往直言得厲害。
可是楊憲益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老了都還未將棱角磨圓的人,一個棄虛偽如敝屣喜歡講真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