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村上那口井

太宰治的臉 作者:李長聲 著


村上那口井

村上春樹喜歡把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翻來覆去寫在小說里。

他對井感興趣。

至于理由,他說過:“為什么感興趣呢,自己也不很清楚,總覺得有刺激我之處?!?/p>

“把誰都知道的事寫成小說,究竟有什么意義?”小說家哈特菲爾德這樣答記者問,大概村上很贊同這個高見,所以在出世之作《聽聽風的歌》里先就給我們講哈特菲爾德的短篇小說《火星的井》。不消說,火星上的事情是我們都不大知道的,就像這位1909年出生在美國俄亥俄州又于1938年6月一個晴朗的星期日右手抱著希特勒肖像左手擎?zhèn)銖囊话倭愣拥牡蹏髲B飛身而降實現(xiàn)死亡以便在墓碑上銘刻光天化日之下焉知夜的黑暗之深的哈特菲爾德,除了村上春樹,無人知曉。后來我們知道,村上夫人覺得這個小說沒意思,以至他當初想重寫,但迄今印行近兩百萬部,夫人作何感想,我們又不得而知了。

村上或許不是姑妄言之,我們也不好姑妄聽之,雖然終歸也不妨妄言妄聽,“那是火星地表挖掘了無數(shù)的無底深井而一個青年鉆進去的事。井大概是幾萬年前火星人挖的,這一點無疑,但不可思議的是挖這些井全都小心地錯開了水脈。究竟為什么他們挖這種東西,誰都不知道。實際上火星人除了井之外什么都沒留下。沒有文字、住宅、食器、鐵、墳、火箭、街市、自動售貨機,也沒有貝殼。只有井。該不該把它叫作文明,地球上的學(xué)者苦于判斷,但井確實造得不錯,經(jīng)過了幾萬年歲月之后也沒掉一塊磚”。這么一來,“有一天,一個彷徨于宇宙的青年鉆進了井里。他厭倦了宇宙的廣大,希望人不知鬼不覺地死去。往下降,覺得井一點點舒服起來,奇妙的力量開始溫柔地包裹他身體”。后來他重返地面,光陰似箭,已過去大約十五億年,遠遠比山中一局棋過得快。

原來他“穿過的井是沿著時間的扭曲挖掘的”,好似美國電影里常見的時光隧道,只有風才能無生無死地彷徨于時間,而青年不能彷徨于時間,畢竟也不能彷徨于宇宙,只能內(nèi)向而自閉,尤其在閉塞的時代。況且人與人不可能互相理解,所謂人,當然也包括其作品,寫作并非求人理解,只不過是自我的延伸,向人畫出自己的邊境?!按髿馕⑽㈩潉?,風笑了。然后,永遠的靜寂又覆蓋了火星的地表。年輕人從口袋里掏出手槍,槍口抵住太陽穴,輕輕扣扳機?!奔澎o中應(yīng)該有一聲響動,倘若手槍以及子彈跟它們在地球上一樣起作用,那他是死定了,不過,我們地球人無從知道。

我們知道的是《挪威的森林》里也有井:“是啊,她對我說了荒井的事。那種井是否真的存在,我不知道?;蛘吣且苍S是只存在于她內(nèi)心的形象,符號,就像她在那些陰暗的日子里頭腦中編織的其他許多事物一樣。不過,直子說了井以后,我沒有那個井的影子就想不起來草原風景了。在我頭腦里,并不曾實際見過的井的影子牢牢烙印在風景中,成為不可分離的一部分。我連那井的樣子都能詳細描繪。井正好位于草原已盡雜樹林將始的分界處,草巧妙遮掩了大地赫然豁開的直徑一米左右的黑洞。周圍沒有柵欄,沒有略微加高的石垣,只有那個洞開著口。井沿的石頭被風吹雨打,變成了怪怪的濁白色,裂痕累累,豁牙缺齒。綠色的小蜥蜴哧溜哧溜地鉆進石縫里。探身望洞中,什么也看不見。我唯一知道的是反正它深得可怕。深不可測,而且洞中塞滿了黑暗,把世上所有種類的黑暗熬成一鍋的濃濃黑暗。”我們不由地跟著直子說:“那真的,真的很深呀。”倘若掉進這井里,像直子說的,沒一下子摔斷脖子,就只好一個人慢慢死去。那就修一道護欄罷,可誰找得到它呢。

萬一找到了,我們在《圍繞羊的冒險》中聽她電話里的聲音就會覺得“很恬靜,但像是從井底響上來的”。

“我”和那個黑服裝穿得過于整潔的男秘書相向,“把小石頭投進無底深井似的沉默持續(xù)了片刻。石頭落到底需要三十秒”。

羊們的眼睛也“藍得簡直不自然,好像在臉兩端冒出水來的小井”。

“我裹著毛毯,茫然望著黑暗深處,仿佛蹲在深深的井底。”

這些井,村上還只是在井沿上坐坐,到了《發(fā)條鳥年代記》,“我”順著繩梯下到了那個逃學(xué)的高中女生指示的枯井。一覺醒來,覺得從井底仰望,“通過被限定的窗口,所謂自己這一意識的存在好似跟那些星星被特殊的紐帶牢牢連結(jié)著”時,“我忽然想起來,黑暗中伸手找應(yīng)該掛在井壁上的梯子,可是手沒摸到梯子。仔仔細細大范圍在壁上劃拉,但沒有梯子。在應(yīng)該有它的地方梯子已不復(fù)存在”。于是,整個故事的詮釋就離不開井底了。

《發(fā)條鳥年代記》是三部曲,每一部都有帶“井”字的小標題:第一部第四節(jié)《高塔與深井,或者遠離諾門坎》,第五節(jié)《檸檬糖中毒,不會飛的鳥與干涸的井》,第二部第九節(jié)《井與星星,梯子怎么消亡了》,第三部第九節(jié)《在井底》。村上被稱作文體家,那么,每一個小標題,小標題的每一個字,都應(yīng)該是有意為之,井貫穿三部曲。寫《發(fā)條鳥年代記》第一、二部的時候,他把覺得多余的章節(jié)砍下來,寫成另一個中篇小說《國境之南 太陽之西》,或許因為把井這個意象在《發(fā)條鳥年代記》里集大成,所以《國境之南 太陽之西》沒出現(xiàn)井。

《發(fā)條鳥年代記》第二部《關(guān)于妊娠的回憶與對話,關(guān)于苦痛的實驗性考察》中,“我”在黑暗的井底想:“不要再考慮意識了,考慮考慮更現(xiàn)實的事,考慮考慮肉體所屬的現(xiàn)實世界。為此我來到這里,為考慮現(xiàn)實。要考慮現(xiàn)實,我認為盡可能遠離現(xiàn)實為好,例如深深的井底這樣的地方。本田說過:‘想下到下面時,就下到最深的井底?!恐?,我慢慢吸進有霉味兒的空氣。”

村上春樹于1991年赴美。打的去駐日大使館取簽證,在車上聽到老布什下令空襲巴格達的新聞。到了普林斯頓,到處是戰(zhàn)爭的昂奮,電視上卻沒有血、尸體與痛苦的畫面。在這種環(huán)境中,村上開始寫《發(fā)條鳥年代記》。他說:“假如沒去美國,就在日本寫這個小說,那就會和現(xiàn)在的東西有所不同罷。人生說‘假如’是沒用的,雖然完全明白這一點,但我認為這個‘假如’也具有相當大的意義?!边@是他第一次正式寫戰(zhàn)爭,各種版本合計印行兩百多萬冊。據(jù)他夫子自道,《發(fā)條鳥年代記》以后的作品“轉(zhuǎn)向了徐徐失去都市性世故及輕飄的方向”,“在登場人物身上逐漸看到了‘與什么相關(guān)’這種意志似的東西”。此作是村上文學(xué)的轉(zhuǎn)折點,探討暴力之根源何在,不僅內(nèi)容沉重了,文體也有變,不再是一味的輕巧。這個荒誕故事的線索是妻子突然不知去向,丈夫往來于1939年的蒙古、滿洲及現(xiàn)在的東京,執(zhí)著地尋找。兩部刊行后覺得意猶未盡,不得不寫第三部,于1995年夏出版。據(jù)說以《發(fā)條鳥年代記》為境,亞洲讀者喜歡此前的作品,而歐洲讀者喜歡后來的作品,這就是東方與西方的文化及時代的差異罷。有人說中國與日本相差二十年,似乎我們?nèi)缁鹑巛弊x村上的現(xiàn)象也可以為證,這現(xiàn)象與其說是文學(xué)的,不如說是社會的。

1983年村上春樹接受采訪,說到井;

“井,喜歡啊??刹恢罏槭裁聪矚g。小時候用過,我家有。

“比較那個喜歡土里面啊。打過去就喜歡挖洞(笑)。一有時間罷,就在我家院子里,用小鏟子挖洞,孩子的時候?,F(xiàn)在也比較喜歡,總在挖。覺得喜歡啊,喜歡進到里面。

“所以就喜歡菊池寬的《恩仇的彼方》罷(笑)。后來不是‘大逃亡’,這叫人喜歡(笑)。

“再有罷,埃德加?巴勒斯的《地底世界》,拼命挖洞,進入地底世界的故事,喜歡它。《奪寶奇兵》最初的畫面之類的,我看過三遍,并不是那么有意思的電影啦,就是喜歡洞穴啊。去哪里,肯定的,看導(dǎo)游手冊,有洞穴或鐘乳洞就去?!?/p>

村上春樹說:“世界包含(由于包含)不解之謎而成立,這是我的基本的世界認識?!彼皇菍懲评硇≌f,沒有為讀者解謎的“義務(wù)”。村上小說也正像一口井,我們知道井是深的,但黑里咕咚,到底鬧不清怎么個深法。有時甚至不禁想,說不定那井其實并不深,只因為黑里咕咚罷了。小說《1973年的彈子機》也要“說說井”,說了一大堆:“從車站沿鐵路走五分鐘左右,有打井人的家。那里是河邊濕漉漉的低地,一到夏天,蚊子和青蛙就把房屋四周重重包圍。打井人五十歲上下,為人古怪,難以取悅,唯有在挖井上是貨真價實的天才。有人請他挖井,他就先在那家的地界轉(zhuǎn)悠好幾天,嘟嘟噥噥,用手捧起各處的泥土聞味兒。發(fā)現(xiàn)可信地點就叫來幾個同行從地面一直往下挖。由于這個緣故,當?shù)氐娜四芎壬虾煤鹊乃?,沁人心脾。水冰涼澄澈,簡直拿玻璃杯的手都透明了。人們叫它富士雪融水,當然是瞎說,到不了這里的?!弊詈笳f:“我喜歡井。一看見井就投石頭。小石頭擊打深井的水面,再沒有比這聲音更讓人心平氣和的了?!?/p>

我們讀村上的小說,不也像石頭擊打內(nèi)心的水面嗎?或者像芭蕉說的,青蛙跳進老池塘,從一聲水響,我們仿佛覺察到村上春樹骨子里畢竟與日本傳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這個小說第一項就拿井打比方:“他們就像往枯井里投石頭什么的,對我講那些實在是形形色色的話,而且講完就同樣心滿意足地走掉了。”人們把村上小說讀得千奇百怪,也像是往枯井里投大大小小的石頭,我也投,這就又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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