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倦怠期”的男人們

妻子們的思秋期 作者:[日] 齋藤茂男 著


— 主婦布魯斯 —

“倦怠期”的男人們

明明是市中心的商業(yè)街,卻有著宛如金屬空間一樣的冷漠感。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鋼筋水泥、玻璃窗,映照出的全是對面大廈,影像又反射回去,像鏡子一樣。抬頭望去,眼里看到的盡是白色、銀色、黑色構(gòu)成的幾何圖案,沒有終點,一直延伸到天際。

大型綜合商社A社就在這附近。每天早上,自動玻璃門打開,上班的白領(lǐng)們站在大門外,把貼著照片的公司卡遞給保安。保安身穿制服,頭戴制帽,逐一檢查、放行。人群如水流般朝前涌動,但寬敞的大廳中幾乎沒有說話的聲音,安靜得有點恐怖。

我走到一樓電梯的后面,看到透明玻璃外有一個精致的庭園。明亮的冬日暖陽,灑落在天然植物上。這場景,與周圍無機質(zhì)的建筑物顯得格格不入。

據(jù)說A社在日本有九家公司,一萬多名員工,年營業(yè)額以萬億日元計算,在全球遍布著一百多家海外分公司。毫不夸張地說,巨型企業(yè)A社絕對是日本商業(yè)的代表企業(yè)之一。

我在大廳的咖啡角見到了某部門的B室長。他個子很高,衣著筆挺,透著精英人士的干練。和他面對面坐下后,我瞥見他沉穩(wěn)的眼神里流露出中年人才有的人生巔峰之感。我當(dāng)時想在A社里找一位有代表性的高級白領(lǐng),了解他們的生活和心態(tài),于是問他能不能配合。

“我是伴隨經(jīng)濟騰飛成長的那代人,但這幾年,比我們稍年長的那一代最關(guān)心的事情不是工作,而是養(yǎng)老?!?/p>

在這座雄偉的商業(yè)城堡里,突然聽到他這樣的發(fā)言,我有些困惑。

“好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每個季度的營業(yè)額、利潤都噌噌往上漲的好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第一次石油危機的時候,還能吃些老本,公司氣氛也還活躍,那都是托經(jīng)濟成長神話的福。但一九五三年的第二次石油危機之后,低速增長成了日本的常態(tài),我們也慢慢地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p>

在B室長看來,在商場上摸清的現(xiàn)實,也一點點改變著白領(lǐng)們的生活狀態(tài)。

“只要認(rèn)認(rèn)真真干活就足夠維持體面的生活,但要再讓我額外努力一些,我可不想逞這個能?,F(xiàn)在又不像以前,社長和新人之間的工資差好幾百倍。反正上流社會的情況,我也差不多知道是什么樣子的……我身邊的人,大家基本上都是這個想法。”

產(chǎn)生“倦怠感”的另一個理由是,“沒有多余職位”,這對白領(lǐng)來說是很殘酷的現(xiàn)實。比如在A社,只要工齡達(dá)到十年,就自動升任課長代理職位。但再想往上升,就不是人人皆可了。尤其是在日本經(jīng)濟的高速成長時期,昭和三十六年到四十年(1961—1965)間,每年招進來兩三百名新員工,但職位有限,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

“反正也當(dāng)不了老板,不如輕松點……我們差不多都是這個態(tài)度。說是這樣說,但也不可能辭職,雖然有提前退休的福利政策,還是沒人愿意在四十八歲到五十一歲這個階段辭職。一眼望到頭的生活,安安穩(wěn)穩(wěn),挺好的,穩(wěn)定嘛。”

感覺整個公司里彌漫的都是這種氣息,像溫水煮青蛙,要讓這幫人打起精神簡直難上加難,估計上司們也頭疼得不行。

“也沒有那么夸張啦,只是形成了慣性。大家表面上還是和以前一樣,努力地工作,但不是以前那種拼盡全力的感覺,偶爾會停下來,想想退休后的生活呀,老齡化社會里自己要怎么辦啊,之類的……”波磨子告訴我。

她的先生叫三村浩司,在這家超級商社的東京總部做部長,之前在紐約駐外工作過一段時間。

我和波磨子約在她入住的精神病院里見面,位于房總半島(1)的一個小村落里。那時,她剛治好酒精依賴癥,身穿黑色喇叭褲搭配白色外套,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涂的口紅顏色很鮮艷,戴的眼鏡是鑲有金邊的方形款式。雖說她的實際年齡有四十七歲,但看起來很顯年輕。

優(yōu)雅外派職員太太的背后

“我先生的社會地位比較高,如果因為我的事情給他造成了影響就不太好。這一點,還務(wù)必請您……”

我不確定她是因為虛榮心太強,還是太愛丈夫,總之她對自己身為酒精依賴癥患者并入院治療這件事很警惕,怕被外界知道,甚至在答應(yīng)接受采訪之前,還特意叮囑了我一番。

不過,之后我通過和其他病人,還有護士們的溝通,了解到波磨子確實是很要面子的人,在女性患者中,她算是愛出風(fēng)頭的。

“通常,住院的女性患者很少穿裙擺長的衣服,最多為了防寒保暖穿個半身裙,但這位太太總愛穿超長的裙子,一直拖到腳踝那里,還搭配精致的披肩,帶花紋的那種……搞得其他患者忍不住多想,‘她就是故意想凸顯和我們不一樣吧’。”

但我認(rèn)為,她不完全是虛榮心強的問題。其實跟著老公在紐約居住的那段時間,她的精神狀態(tài)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萎靡。

在紐約的時候,波磨子的先生在最繁華的商業(yè)街——曼哈頓的摩天大樓里上班。那一帶四五十層樓高的樓宇隨處可見,和東京的丸之內(nèi)(2)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住在郊區(qū),搭快速大巴上班也就三十分鐘左右。

我問過有經(jīng)驗的人,他們告訴我,像波磨子這種外派職員的妻子,其實能給先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要從側(cè)面支持男人們的工作。其中一項就是在周末晚上邀請外國客戶夫妻同行到自己家里開派對,每個月至少有一次,不少人甚至一周一次。

“如果是會說場面話,擅長社交的夫人就還好,但日本人普遍不太擅長,想必她們的心理負(fù)擔(dān)很大。因為語言障礙,也發(fā)生過不幸的事情……”

這里說的是一個快四十歲的外派職員妻子的事。她丈夫先去了紐約,半年后她帶著年幼的女兒跟了過去。她外語不好,加上本來也不愛社交,后來就不愛出門了。

但使她備受打擊的是,她后來得知丈夫在外面有一個關(guān)系親密的白人女朋友,從此兩個人爭吵不斷,她也身心俱疲,悲劇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聽說有一天,她沒控制住情緒,把女兒從公寓的陽臺上直接扔了下去……

一般來說,陷入酒精依賴癥,需要入院治療的女性,多是因為內(nèi)心深處有別人看不到的陰暗面。森山與志江是這家醫(yī)院的治療師,在和患者長期接觸的過程中,她一點點摸清了她們的內(nèi)心回路。剛開始時可能很難,但通過自然的日常溝通,便慢慢會掌握規(guī)律,就好像走山路,剛開始一步一個腳印,后面就能朝著下山的方向一路沖下去。

波磨子的情況也是如此,最初,無論與志江怎么嘗試打開她的心扉,都不行。治療了一段時間后,到現(xiàn)在,她至少能對與志江說心里話了。

“外派到紐約的職員太太們,基本上分成了兩派。一派是天生的‘白富美’,無論家庭出身、學(xué)歷、語言能力,還是教養(yǎng),都無可挑剔。另一派是丑小鴨變白天鵝,內(nèi)心多少帶著自卑。波磨子屬于后一派。但即便如此,那也是她努力了再努力,才能到達(dá)的階層。我倒是相當(dāng)理解她的這種痛苦。在外面,她拼命逞強,但在親近的人面前,她又想極力掩蓋……這種自相矛盾,恰恰是女性最后沉迷于酒精的原因……”

波磨子看起來如此愛慕虛榮,她內(nèi)心的密室中,到底隱藏了什么呢?

“魔鬼”六點鐘

在這間醫(yī)院的女性患者里, 波磨子因衣服多而被大家津津樂道。

“她來的時候,帶了很多漂亮衣服,也經(jīng)常穿,其他患者一夸, 你這件衣服好好看啊…… 她就有點小炫耀地說, 啊, 這件啊,我在紐約的時候買的,家里還有好幾件一樣的款,只是顏色不一樣……大家就覺得有些自討沒趣?!迸c志江苦笑著說。

為了讓波磨子融入這個群體,與志江花了不少心思,但大家不買賬,覺得波磨子“盛氣凌人”。雖然有點無奈,但這也是事實。

“您簡直就像女演員……”

當(dāng)別人這么夸的時候,波磨子就會開心得止不住笑意。

接手過多例女性酒精依賴癥患者的精神科醫(yī)生說,這些女性有個共同點,就是她們給自己描繪了“我應(yīng)該成為的樣子”,但現(xiàn)實里的自己卻是另一個樣子,兩個畫像之間有著巨大差異。如果無法填補,她們就會陷入苦惱,為了忘記這個苦惱,就只好喝酒……

“波磨子是典型的例子。她在紐約的身份是外派職員的太太,但她英語不夠好,社交禮儀也沒那么面面俱到。這種痛苦,很難向別人啟齒?!迸c志江說。

波磨子的丈夫三村浩司后來對與志江講,其實在紐約時,他從來沒有表達(dá)過對波磨子的不滿,反而常常覺得她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但波磨子一直給自己施壓,一直勉強自己。

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不斷擴大,就容易導(dǎo)致內(nèi)心的崩潰。但在紐約的那段日子,他們的孩子還小,一個讀小學(xué),一個讀初中,波磨子每天像打仗一樣忙碌,根本沒空留意自己的內(nèi)心壓力。

外派第五年的秋天,孩子們要回日本讀高中和大學(xué),波磨子帶著孩子們先一步回到了日本。

剛回國那半年,因為忙著照顧孩子升學(xué),加上父親生病住院,她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孩子沒讓她失望,考入了理想的學(xué)校,老人也平安出院,忙碌總算告一段落。但也剛好是那個時候,波磨子心中積蓄的壓力,漸漸流露出來。

“我以前喝一杯啤酒就開始天旋地轉(zhuǎn)?!钡恢裁磿r候起,波磨子竟然開始在每天的晨起咖啡里,一點點加入威士忌或者白蘭地,后來直接加到了半杯。

晚半年回國的丈夫,順利地進入了總公司的核心部門,每天半夜才到家。

“其實,嫁給我先生這二十五年,基本上都是這樣,不到深更半夜,他不會回來。他真的是個工作狂,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有今天吧……”

波磨子說,從很早以前開始,一到傍晚,她覺得差不多該下班的時候,家里的電話就響了。

“他總說還有點事情,需要和律師討論一下,或者剛剛開完會,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等等。一天下來,反而這個時候和我聯(lián)系最多。但是呢,我也不確定他到底幾點能回來,想著,快了吧,快了吧,就一直等啊等,結(jié)果等到夜里一兩點……日復(fù)一日。時間長了我就知道,他一打電話來,就意味著我得等……”

即便如此,波磨子還是會用心準(zhǔn)備晚飯,等孩子們先后放學(xué)回來。晚飯后,有的去上補習(xí)班,有的出去做家教。波磨子本來飯量就小,哪怕自己做的飯,也只吃一小口,甚至到后來,連飯也不吃了……

“孩子們出去讀書,不在身邊了,家里突然安靜下來,等我先生到家,還有五六個小時……這時候,一轉(zhuǎn)頭看到隔壁家,燈火通明的,全家人聚在一起,我就覺得真好啊……可一這樣想,就覺得自己好孤獨。所以晚上六點,對我來說,簡直是‘魔鬼’一樣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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