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舊事（組詩）

柯 平

作家、詩人?！度嗣裎膶W(xué)》散文獎、《青年文學(xué)》散文獎、《中國作家》詩歌獎獲得者?，F(xiàn)居浙江湖州。

夜宿新新飯店

保俶山的裸臂上  我看見黃金的戒指

鐫刻生命與死亡的秘密

昆蟲的巢穴，流水的固體之家

石頭中最奇妙的石頭 你的

結(jié)構(gòu)  就是詩歌的結(jié)構(gòu)

在眾多房間里穿行  我想我只是一名過客

懂得現(xiàn)實的危險有多種形式

地毯的陷阱  它的誘惑將一直延伸到

樓梯拐彎  那里

我們的身影將依次消失。

扔下行李  向天空逃亡

戴桂花頭盔的杭州

以哲學(xué)中最痛苦的姿勢看我

而那時自動電梯已載著我隆隆上升。

與小白去怡口樂自助餐廳

鞋子把我們結(jié)合在一起

手套又使我們分離

正午時分 我看見一只鳥

在蔬菜湯里淹死

坦克的輪子，裝配在餐車上

售票機(jī)紙帶跳動

我的全部夢想被無情打出

冰花  雙色淇淋  和一杯啤酒

食物的消化過程  與感情正好相反

青銅酒器背面

我考察過先祖的龐大食欲

此刻他們坐在面包圈向我們致意

而自助永遠(yuǎn)只是一種形式

當(dāng)夜晚降臨  燭光將我們帶入夢境

誰都需要一雙手 度過艱難的時光

跟饑餓作戰(zhàn)

直到蛋湯使我們的身體漂浮起來

杭州學(xué)士路、酒后倚窗，度過一個客居中的星期天

我們無法面對自己的心靈

只能面對自己的身影

沿學(xué)士路向西  西湖春意盎然

游艇在上面來回穿梭

我看見斗爭的結(jié)果是鐵板漂浮

和平年代充滿戰(zhàn)爭  我們的身體內(nèi)

也充滿了雷區(qū)

伸向月光的手

觸摸到火焰的面龐

機(jī)器關(guān)鍵部位  螺釘已經(jīng)松動

我們又能依賴什么來度過星期天

和接踵而來的夜晚

靠什么站立

不至倒下

當(dāng)我想到這些

一架飛機(jī)從窗口歪歪斜斜起飛。

回憶杭州的燭光茶座

我真佩服那些會享受的杭州人

他們將桌子置于西湖水面

那通常是些兩條腿  三條腿的桌子

插著蠟燭

茶杯上有性感的齒痕

超現(xiàn)實主義的

思想秩序 使他們寄居于水域。

背著氧罐下潛到夜晚的深處

飲身體所需要的水。

隔著湖光山色

討論生活的偶然性  里程與天日。

他們血液里的秘密主人，

他們的文字

絲綢的服飾

全在微微火光里和諧消融。

這對我的想象力是個殘酷的考驗。

我沒有意識到有一卷書已經(jīng)

在身邊打開。

我只是看著他們，神情激越，

像水手之王

站在生銹的錨上眺望海洋。

在杭州國際大廈頂樓看夜景

白晝?nèi)チ肆硪粋€國度。

桂花的城徽  在絲綢與湖水

的無限綿延中，透出隱秘光亮。

歌聲里有寺鐘和張小泉剪刀的聲音。

落葉正在收拾秋天。

我也向黑暗深處投去我的目光

像被廢黜的國王 

清點從前的疆土。

這是去年的杭州。

治理整頓的國策  即使在國際大廈

客房部的藍(lán)色床單上，

也留下卓有成效的痕跡。

沒有一條街道不洶涌社會主義的浪潮

也沒有一雙眼睛不留戀雷鋒的夕照

我深感落后于時代  和革命的精神。

我，一個浪漫的 守舊的 固執(zhí)的

想在機(jī)械內(nèi)部中尋找玫瑰零件的人

結(jié)束了一次閑眺。水光瀲滟

我山色空蒙進(jìn)入了睡眠。

在杭州街頭遇雨

在杭州街頭遇雨

在靈隱的大雄寶殿上遇雨

在導(dǎo)游小姐臉上

柳浪的啼鶯聲中

辨認(rèn)乾道年間的雨痕

在斷橋的花朝月夕遇雨

我機(jī)械的手撐不開

許仙的雨傘

我一邊躲雨，一邊尋古訪幽

在風(fēng)波亭內(nèi)，在秦檜的東窗下

在蘇小小的油壁香車傍

鞋尖踢翻七八個朝代

來到解放路上

我在望湖飯店的門廳下聳肩縮背

發(fā)際滴下南宋的雨水

揮也揮不盡，擦也擦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