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的早晨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個捕鳥的網(wǎng),帶他去看有沒有鳥入網(wǎng)。
他們沿著散滿鵝卵石的河床,那時正是月桃花盛開的春天,一路上,月桃花微微的乳香穿過粗野的山林草氣,隨著溫暖的風(fēng)在河床上流蕩。隨后,他們穿過一些人跡罕到的山徑,進(jìn)入生長著野相思林的山間。
在路上的時候,哥哥自豪地對他說:“我的那面鳥網(wǎng)仔,飛行的鳥很難看見,在有霧的時候逆著陽光就完全看不見了。”
看到網(wǎng)時,他完全相信了哥哥的話。
那面鳥網(wǎng)布在山頂?shù)男逼?,形狀很像學(xué)校排球場上的網(wǎng),狹長形的,大約有十公尺那么長,兩旁的網(wǎng)線系在兩棵相思樹干上,不仔細(xì)看,真是看不見那面網(wǎng)。但網(wǎng)上的東西卻是很真切的在扭動著,哥哥在坡下就大叫:“捉到了!捉到了!”然后很快的奔上山坡,他拼命跑,尾隨著哥哥。
跑到網(wǎng)前,他們一邊喘著大氣,才看清哥哥今天的收獲不少,網(wǎng)住了一只鴿子、三只麻雀,它們的脖頸全被網(wǎng)子牢牢扣死,卻還拼命在掙扎,“這網(wǎng)子是愈扭動扣得愈緊?!备绺绲靡獾卣f,把兩只麻雀解下來交給他,他一手握一只麻雀,感覺到麻雀高熱的體溫,麻雀蹦蹦慌張的心跳,也從他手心傳了過來。他忍不住同情的注視剛從網(wǎng)子解下的麻雀,它們正用力的呼吸著,發(fā)出像人一樣的咻咻之聲。
咻咻之聲在教室里流動,他和同學(xué)大氣也不敢喘,靜靜地看著老師。
老師正靠在黑板上,用歷史課本掩面哭泣。
他們那一堂歷史課正講到南京大屠殺,老師說到日本兵久攻南京城不下,后來進(jìn)城了,每個兵都執(zhí)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從東門殺到西門,從街頭砍到巷尾。最后發(fā)現(xiàn)這樣太麻煩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來挖壕溝,挖好了跪在壕溝邊,日本兵一刀一個,刀落頭滾,人順勢前傾栽進(jìn)溝里,最后用新翻的土掩埋起來。
“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你們必須記住這一天,日本兵進(jìn)入南京城,燒殺奸淫,我們中國老百姓,包括婦女和小孩子,被慘殺而死的超過三十萬人……”老師說著,他們?nèi)淼拿?xì)孔都張開,輕微的顫抖著。
說到這里,老師嘆息一聲說:“在那個時代,能一刀而死的人已經(jīng)是最幸運了。”
老師合起歷史課本,說她有一些親戚住在南京,抗戰(zhàn)勝利后,她到南京去尋找親戚的下落,十幾個親戚竟已骸骨無存,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存在過,她在南京城走著,竟因絕望的悲痛而昏死過去……
老師的眼中升起一層霧,霧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后竟掩面哭了出來。
老師的淚,使他們仿佛也隨老師到了那傷心之城。他溫柔而又憂傷地注視這位他最敬愛的歷史老師,老師挽了一個發(fā)髻,露出光潔美麗飽滿的額頭,她穿一襲藍(lán)得天空一樣的藍(lán)旗袍,肌膚清澄如玉,在她落淚時是那樣凄楚,又是那樣美。
老師是他那時候的老師里唯一來自北方的人,說起國語來水波靈動,像小溪流過竹邊,他常坐著聽老師講課而忘失了課里的內(nèi)容,就像聽見風(fēng)鈴叮叮搖曳。她是那樣秀雅,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那烽火悲歌的時代,但那是真實的呀!最美麗的中國人也從炮火里走過!
說不出為什么,他和老師一樣心酸,眼淚也落了下來,這時,他才聽見同學(xué)們都在哭泣的聲音。
老師哭了一陣,站起來,細(xì)步急走的出了教室,他望出窗口,看見老師從校園中兩株相思樹穿過去,藍(lán)色的背影在相思樹中隱沒。
哥哥帶他穿過一片濃密的相思林,撥開幾叢野芒花。
他才看見隱沒在相思林中用鐵絲網(wǎng)圍成的大籠子,里面關(guān)了十幾只鴿子,還有斑鳩、麻雀、白頭翁、青笛兒,一些吱吱喳喳的小鳥。
哥哥討好地說:“這籠子是我自己做的,你看,做得不錯吧?”他點點頭,哥哥把籠門拉開,將新捕到的鴿子和麻雀丟了進(jìn)去。他到那時才知道,為什么哥哥一放學(xué)就往山上跑的原因。
哥哥大他兩歲,不過在他眼中,讀初中一年級的哥哥已像個大人。平常,哥哥是不屑和他出游的,這一次能帶他上山,是因為兩星期前他們曾打了一架,他立志不與哥哥說話,一直到那天哥哥說愿意帶他到山上捕鳥,他才讓了步。
“為什么不把捕到的鳥帶回家呢?”他問。
“不行的,”哥哥說,“帶回家會挨打,只好養(yǎng)在山上?!?/p>
哥哥告訴他,把這些鳥養(yǎng)在山上,有時候帶同學(xué)到山上燒烤小鳥吃,真是人間的美味。在那樣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烤小鳥對鄉(xiāng)下孩子確有很大的誘惑。
他也記得,哥哥第一次帶兩只捕到的鴿子回家燒烤,被父親毒打的情景,那是因為鴿子的腳上系著兩個腳環(huán),父親看到腳環(huán)時大為震怒,以為哥哥是偷來的。父親一邊用藤條抽打哥哥,一邊大聲吼叫:“我做牛做馬飼你們長大,你卻去偷人家的鴿子殺來吃!”
“我做牛做馬飼你們長大,你卻……”這是父親的口頭禪,每次他們犯了錯,父親總是這樣生氣的說。
做牛做馬,對這一點,他記憶中的父親確實是牛馬一樣日夜忙碌的,并且他也知道父親的青少年時代過得比牛馬都不如,他的父親,是從一個恐怖的時代活存過來的。父親的故事,他從年幼就常聽父親提起。
父親生在日據(jù)時代的晚期,十四歲時就被以“少年隊”的名義調(diào)到左營桃仔園做苦工,每天凌晨四點開始工作到天黑,做最粗鄙的工作。十七歲,他被迫加入“臺灣總督府勤行報國青年隊”,被征調(diào)到霧社,及更深山的“富士社”去開山,許多人掉到山谷死去了,許多人體力不支死去了,還有許多是在精神折磨里無聲無息的死去了,和他同去的中隊有一百多人,活著回來的只有十一個。
他小學(xué)一年級第一次看父親落淚,是父親說到在“勤行報國青年隊”時每天都吃不飽,只好在深夜跑到馬槽,去偷隊長喂馬的飼料,卻不幸被逮住了,差一點活活被打死。父親說:“那時候,日本隊長的白馬所吃的糧,比我們吃得還好,那時我們臺灣人真是牛馬不如呀!”說著,眼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