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誤住繁星酒店

我不允許你獨自旅行 作者:馬嘉驪


誤住繁星酒店

我一開始就錯了。

網(wǎng)絡(luò)上的阿富汗住宿信息匱乏,想著傻人自有傻福,我計劃著到達(dá)喀布爾后再尋旅舍。初抵喀布爾機場,在漫天要價的司機堆里選了一位看起來最敦實的司機,叫他載我去市中心,好找住處。

他一副聽懂了的模樣,卻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把我載至裝潢豪華的繁星酒店,同時,還不斷向我推銷另一家旅舍——阿里旅舍。

我當(dāng)然懂得司機推薦阿里旅舍背后的抽傭,不愿做待宰肥羊。然而,把車停在繁星酒店后,司機怎么也不肯再發(fā)動車子,態(tài)度明確:要不去他推薦的阿里旅舍,要不就住這家繁星酒店,再要不,自己走路去找。說著,他把手機遞了過來,電話那頭是阿里旅舍的員工。

于是就有了這一幕——

我左手握著手機,沖著話筒里阿里旅舍的人嚷:“我說了,我不住,我不??!”右手則不斷拍司機的座位靠枕,喊:“我要去市中心,不是繁星酒店!”

而電話那頭里的人仍沒放棄,急促的英語帶著極重的阿拉伯口音:“50美元很便宜了!你找不到更便宜的了!你必須住這里!”語氣太逼人,我厭惡地掛斷電話,氣鼓鼓地把手機還給司機,質(zhì)問他:“我說要去市中心,你卻開來繁星酒店!我說了不去阿里旅舍,你卻要給他們打電話!”

就在僵持之際,繁星酒店的前臺侍應(yīng)走出來,好言勸我先進(jìn)去看看房型,不滿意的話換別家也不遲。我哪是挑剔住宿條件,只是在乎住宿價格罷了,自然撥浪鼓般搖頭拒絕。侍應(yīng)卻很堅持,笑容傻得有點動人,我只好答應(yīng)進(jìn)去看看,心里盤算著看后佯裝不滿意離去。

自然,房間設(shè)施齊全。一問價,單人間最低90美元。他還說:“我給你特殊優(yōu)惠,只要50美元?!蔽胰允窍淤F,不住。

攬過背包堅持要走,其時已近黃昏,侍應(yīng)扯我手臂不讓走,說喀布爾入夜后非常危險,當(dāng)?shù)厝硕疾桓要氉圆叫校鼊e說外國女性。我不領(lǐng)情,仍是要走。

侍應(yīng)突然說:“等等!”他跑回前臺,給老板撥電話,對話一番后把話筒遞給我。電話那頭老板問:“你來阿富汗干什么?”我答道:“旅行?!彼謫栁沂裁绰殬I(yè),我答說剛畢業(yè),并不自主地嘟囔:“就是窮學(xué)生才沒錢住酒店嘛……”

不料,老板說:“20美元,收你20美元一天,請你住下來,哪怕一天也好?!蔽姨癫恢獝u地小聲回應(yīng):“20美元仍是貴……”

走在喀布爾街頭,幾乎沒見過游客的當(dāng)?shù)厝思娂娡^來

阿富汗街頭賣蘇聯(lián)舊武器的店鋪

阿富汗街頭賣魚人

阿富汗街頭賣馕人

“如果你愿意,可以住一晚,明天再動身找別的住宿。”他建議道。

見門外天色已黑,考慮到自身安全,我答應(yīng)住下來,末了還不忘擲下豪言:“我只住一晚,明天就搬?!?/p>

事實上當(dāng)然不只住了一晚——厚臉皮如我,在第二日問了幾家旅舍,發(fā)現(xiàn)條件最差的都要價50美元且安保系統(tǒng)不齊全后,決定賴在繁星酒店住下去。

阿富汗局勢動蕩,自殺式襲擊頻繁,草木皆兵。在阿富汗住宿要經(jīng)人工和金屬探測儀的層層嚴(yán)查。而繁星作為高級酒店,有防彈大門和看似更高規(guī)格的金屬探測儀,還配荷槍保安。

不知是否是之前在印度感染上的腮腺炎,在抵達(dá)阿富汗的第一天開始發(fā)作,刷牙、喝水、進(jìn)食時,腮幫子都疼得厲害,且開始腫脹。炎癥讓我每天夜里都因高燒而無法入眠。

在繁星酒店的第三天夜里,前臺打電話來,說他的老板想和我“聊聊”。夜里10點約談,動機難免讓人起疑,但想著人家減免我房費,可見不是利益至上的商人,也許是自己小人之心了。我把防狼噴霧往牛仔褲后袋一塞,下樓去。

一番寒暄后,老板說:“繁星酒店里住了一些中國客人,他們來自中國的電子工程公司。你也明白,我們這里的房價最低是90美元,我們和他們公司有長期合同,優(yōu)惠他們一些,每天收他們80美元?!蔽尹c點頭。他接著說:“有中國工程師聽說了你的房價,來我這里拍桌子投訴?!蔽乙汇叮裁??!

“我是生意人,一旦此事外傳,我的生意難做?!蔽疫@才回想起,曾有中國來的工程師在酒店附近與我聊天,問及房價,我便如實告知,不曾想他們也住繁星酒店,更不曾想自己的同胞會如此這般使我難堪。

見我窘迫,老板忙說沒關(guān)系,又問我這幾天在哪用餐。繁星酒店供應(yīng)自助餐,但16美元一頓的高價,讓我選擇每天都在外面飯館就餐。語言不通加上自己敏感的外國女性身份,在穆斯林餐廳點餐并不順利。后來,經(jīng)我觀察,獨自用餐的女性是應(yīng)該在餐廳的地下室進(jìn)餐的,而且進(jìn)餐時不能摘下頭巾面罩,而應(yīng)該左手掀起頭巾一角,右手用勺子把食物送進(jìn)嘴里。而不懂規(guī)矩的我,自然就不受歡迎了。

這些都還沒來得及告知,老板已拍板發(fā)話:“明天起,你一日三頓都可以在酒店吃自助餐,我已交代好員工,不收你錢?!?/p>

如果說一開始的房價優(yōu)惠是看在我是窮學(xué)生分兒上,他做出的善良決定,那么免除飯錢,便顯得不那么簡單純粹了。我開始猜疑這背后的用心,畢竟生意人不做賠本買賣。

老板接著說:“其實我和你搭乘同一趟航班,從迪拜飛喀布爾,你或許沒注意到我,我坐在頭等艙,而你在經(jīng)濟艙。我雖是阿富汗人,但有英國國籍,長居倫敦。前臺侍應(yīng)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頂層,從你入門開始的一舉一動,我都通過監(jiān)控鏡頭觀察在眼里?!?/p>

說著,他從抽屜里拿出自己的英國護(hù)照,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志得意滿地重申道:“你看,我是英國公民,只是回阿富汗度假?!鄙挛铱床磺遄o(hù)照上的大不列顛字樣,又晃了一把封皮。

人若有能力,自是有資格選擇居住國,移居英國是他的自由,本無可厚非,但他極力撇清與阿富汗的關(guān)系叫我反感。面對孕育自己的國度和文化根基,人們本該自豪。

老板解釋得越多,越讓我狐疑:明明開頭在電話里就能說清的細(xì)節(jié),卻待到獨處時才拋出,而他對自己權(quán)貴身份的強調(diào)也叫我不安。沒再聽下去,我說腮腺炎折磨人,夜里總發(fā)燒,便借故回房休息。當(dāng)然,腮腺炎的確是很折磨人。

那夜睡前,我做了決定,要盡早離開繁星酒店,前往阿富汗另一城市赫拉特。于情,我并非身無分文之人,占著諸多恩惠總不應(yīng)當(dāng);于理,老板的表現(xiàn),讓我難以分辨意圖。

第二天出門時,前臺侍應(yīng)傳話:“老板說今晚想找你聊天?!蔽彝铺路Q自己今夜會晚歸,需要休息,聊天不便。實際上,哪有“晚歸”一事,在喀布爾的每一天,天色漸暗時我就打道回府。侍應(yīng)又說:“老板說無論多晚都會等你?!敝链?,我下了決心搬出繁星酒店。

那天傍晚回到繁星酒店門口,我收到老板短信——他應(yīng)該是在前臺登記表中拿到了我的號碼,說的是:“甜心,我等你回來聊天,多晚都等。回來后給我打電話。”親昵的語氣一改之前聊天時的嚴(yán)肅面相,讓我惑然。

我只好一路鬼鬼祟祟地小跑,盡力繞過了繁星酒店的監(jiān)控攝像頭,溜回房間,沒再出來。我悲哀于獨旅女性若是性格開朗,易叫人誤以為是作風(fēng)豪放,能占便宜,他人都希望一嘗甜頭,若嘗不到,也不見得有損失。

第二天一早,我退掉房間,前往阿富汗東部城市赫拉特。退房后,仍嘗試?yán)砬迥菆F(tuán)亂麻,若老板是真心助我,我便是世間小人;若老板確實意圖不軌……

當(dāng)然,最后我并未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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