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德書系·文化慢光叢書:夢語者 作者:唐朝暉 著


貳 心靈物語

萬物在不自覺中各自言語。誰能否認(rèn)樹在通過綠色和浪跡的根訴說?誰能說土地不是在用生靈的骨血向天空昭示自己的富有?宇宙萬物,都有一顆心,都有靈魂,都在互相傾訴、交談,她們都有自己的語言。

生命比血更深刻地沉寂于萬物的湖底,或輕或重地承受物質(zhì)的核。萬物在不自覺中各自言語。

誰能否認(rèn)樹不是在通過綠色和浪跡的根訴說?

誰能控制土地不再用生靈的骨血向天空昭示自己的富有?

誰又能查封正通過星辰顯像的九天之外的信息?

宇宙萬物都有一顆心,都有靈魂,都可以互相傾訴、交談,她們都有自己的語言。

暗光部

死亡

大地必須獻(xiàn)出我們:作為她向天空的祭禮。

大地必須淹沒我們:通過一條河,洗劫一件無血的衣。

影子在光亮前迎面撲來……

應(yīng)該向天地舉杯,慶幸自己會死。

無數(shù)次,目睹死亡攻占我們的身體。一點點,從頭發(fā)到皺紋,從厚朽的指甲到逐漸失去彈性的皮膚。

死亡已逐漸占領(lǐng)血肉的陣地。無論被誰占領(lǐng),我終將活著。只不過它們的統(tǒng)治方式不同,或以血肉,或以土和氣,或者以我們?nèi)怏w所無法猜測的方式。

死亡

我慶幸自己會死。

只想有一個地方,能夠讓我靜靜地存在著,安靜地讓死亡和血肉交戰(zhàn),讓它們在戰(zhàn)斗中完成一個個城池的交接,引出噬咬我心臟的三步花蛇。

我的手終生堅持不欺騙自己的紙。紙再次聽到了我的聲音:我終將被死亡全部占領(lǐng),我舉杯,慶幸自己曾經(jīng)活過。

逝者如斯

逝者如斯

萬物持續(xù)不斷地經(jīng)過我們身邊。我們站在自己每天修建著的家里。易逝的臉孔變幻著。每件事物都有一個面具,誰又能摘下這張臉?我伸出去的手無法把握任意一種真實。

亡者在每一捧土里微笑,每一條路上都有亡者的聲音。我們,只能傾聽:源于心靈的與宗教有關(guān)的音樂。

從黃昏中醒來,疼痛折斷了鳥的雙翅。

頭腦昏沉,靜如墓地。她什么也不需要,生命輕輕流過時間的階梯,向死亡的花圈靠近。名利場在花朵的芬芳中緩緩掐熄了自己的煙蒂。

慢慢的,許多事物在手中平淡下來。沒有了顏色,沒有了向往。淡淡的。

人群漸漸遠(yuǎn)去(也許就從沒有靠近過)。每個人都活在各自的路上,迎風(fēng)對雨。

流動在大街上,斗志被人和事平息下來。翅膀在醒來時,再也扇不動一點流云了。

任何聲響和色彩也再難以沾染她的手。

亡者之書

亡者之書

眾多亡者披著黑色的披風(fēng),站立的土地以及身后的天空都是黑的。風(fēng)黑黑地吹過來。我清晰地看到了這一切。我被一陣雨所驅(qū)趕,匆匆來到這里。我從她們的臂彎下走過,觸摸千古的樹木,千古的石柱。

還有蛇在雨中翻飛,液體流滿所有道路,我無能為力。我只能在莫名的驅(qū)趕中前進(jìn)。告別黑色的亡者,他們在身后站立,一動不動,如石如柱如人如蛇。我離開她們,超越她們,前方會有什么?亡者也不知道。

亡書在我與現(xiàn)實格斗時迎面撲來。曾經(jīng),我抓住懸崖上的一根藤,但饑渴無邊,我甘愿松手把軀體放下去,感受飛翔的絕寂,軀體的降落。這是命。

“命”是一條河,流過生存的河床。水花在搏擊中輕輕躍起。我的河,流在城市深處。一次次親近死亡之書,我忘記了一切。我能夠聽見,因為我是水鑄的。亡書復(fù)雜而簡單地敘說著一個個幻覺,一個個現(xiàn)實的鞭影。在亡書中,我才活著,才知道自己是個水鑄的人。感謝亡書降臨。我會終生聆聽、記錄。

1999年1月1日零點

纏著繃帶的云在她的身體里不動聲色地拐來拐去。一聲脆響,經(jīng)過窗戶的風(fēng)把繃帶扯斷。靈魂一躍而起,死亡的氣息染紅白色的繃帶。死神的輪廓漸漸清晰,她的臉部表情依舊模糊。

1999年1月1日零點

時間的鏡子是否真實地把她映照?她失重的身體一點點被云占領(lǐng)。失去的重量又強壓給了誰?抽回答案的手,掌中只有幾只奔忙的螞蟻,在不停地搬運數(shù)字:1888、1999。走進(jìn)任何一個數(shù)字的組合中,都有敲門聲和腳步聲,那是兩種生命在較量,或者是在自然交接。

赴宴
——致亡友劉劍和周香玲

亡者在土地里發(fā)出邀請:隨山脈而入。

年輕的友人,不久前在另一個城市把生命演繹得特別簡單,就那么一低頭,便去了,留下一件懸置的衣。我還在異鄉(xiāng)為名利而沉浮。她被送至一個洞,一個燃燒的洞,她被送出一個洞,一個寬闊的入口。三個月了,三年了,我還未給她一滴眼淚。因為我正走向她,因為我還未抵達(dá)她睡臥的那片土地。

事件

世界的輪椅專為梵·高的姑娘而出現(xiàn)。從飛飄的耳朵和懷疑的槍聲中醒來。

去年的樹草,又在發(fā)芽。

事件

終究要以怎樣的方式才能脫去鱗甲,才能出現(xiàn)寧靜無為的湖面,如一只野鴨,不因為贊許而戲水游弋。

有腳步過來,槍口對準(zhǔn)了自己。

羽毛零落一湖,這才叫漂泊,就像我們流離失所,只剩下終會潰倒的屋檐。

我是死亡路上的一棵樹。行人無可奈何地把手伸過來,摘兩個果子充饑。誰不敢這樣?誰又不能這樣?

——我是死亡路上的一棵樹,長在眾生必經(jīng)的路上。除非,她跨越生命的十級臺階,一頭撞倒在樹上,那樣,血讓我更有靈性,血讓我與眾生通靈。血讓我醒悟,脫離渾濁狀態(tài),與萬物同居。

天堂外的囈語

門只為自己關(guān)閉。

在陰沉和稀疏的雷雨聲中,我日夜昏沉地起睡。天堂只是冥冥中的一道閃電,勾畫幾筆,讓我魂牽夢縈。

白楊,曾挺立于山谷之外,希望接受風(fēng)沙的挑戰(zhàn),閃電的霹靂??傻却膮s是日復(fù)一日的半死不活的酸雨迷風(fēng)。這可是六月?。∵@是夏季?。韼讏霰┯?,洗滌我混沌的思緒吧!或者,讓毒辣的太陽熾烤我所有的生命。

我不需要昏沉和呻吟。

一種氣,流向我。這是死亡的氣息,它來自天堂和地獄。我擺脫不了,也不想擺脫。我在有意與無意中等待它們的神刀鬼斧劈向我。一半上天堂一半入地獄的結(jié)局,令我死不瞑目。

死,就像經(jīng)歷一場動人心魄的愛情:恐懼,激動,心寒,最后平靜下來,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死,就像經(jīng)歷一場動人心魄的愛情:恐懼,激動,心寒,最后平靜下來,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窗戶的玻璃外面,一只斷了翅膀的小飛蟲,依舊繼續(xù)向有點點燈火的房間撲去,誰也不能否認(rèn)它的撲閃是一種徒勞。然而,我們隱隱可以看見居室的門窗上那么真切地漏出希望。

面對那只斷翅的小飛蟲,我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希望”是一條殘酷的幻之鞭。斷翅的小飛蟲即使飛進(jìn)來,又將如何呢?海子不是在飛過門檻的剎那就被疾駛而過的火車壓碎了頭顱嗎?顧城不是在飛進(jìn)屋內(nèi)時就向妻子發(fā)難嗎?斷翅的小飛蟲還在窗玻璃上撲閃,我真想擊碎玻璃,讓它飛進(jìn)來。它已經(jīng)折騰了六個小時,它又有幾個六小時呢?

如果我擊碎玻璃,那么,掙扎和搏擊又有何意義呢?

我淚水漣漣地看著斷翅的小飛蟲在窗玻璃上撲閃。

告別者

獻(xiàn)給祁光祿和小朋友祁丹

他和她命脈的血液之花驟然同時停下來。警示——突如其來,山地奔騰于千里之外,暗涌生發(fā),誰在揮手言停?

精神遺棄肉體,聲音遺棄喉結(jié),呼喊遺棄嘴唇,動作遺棄肢體。一切的、她的,舍與棄、斷與流,絕然——不是她的本意。

轟然而至的日光灑滿傾斜的山坡,陡峭的高度淹沒夜晚的幽明,“雪”吸食著、釋放著同音字的所有寒意和熱量。

他們——被停下來。理由被千萬種偶然和冥界的意愿遮蔽,永無明了,除非他們都從那個世界的光圈里走出來,不加更改地重返人間。

從長沙到古丈,從成年世界到幽明的童年?;貧w的途中,歌謠燦然于心,云端之上的弦:斷了,纖細(xì)的鳴響飄揚起悲傷的暗語。我蔓延地臆想,觸目都是無措的慌張。

從長沙到古丈,從成年世界到幽明的童年?;貧w的途中,歌謠燦然于心,云端之上的弦:斷了,纖細(xì)的鳴響飄揚起悲傷的暗語。我蔓延地臆想,觸目都是無措的慌張。

他和她的孩子,還有那些年輕的提前的告別者,都是替我遠(yuǎn)行的人。

他們都在替我提前告別。

——感謝告別者給我的無窮啟示。

——感謝告別者讓我茍活至今。

附言:

在友人仲彥的陪伴下,在湘西古丈縣城約12公里的紅石林附近,我們走進(jìn)土家山寨,穿過比人還高的雜草,踏倒那些斷頭的植物,接近山頂一角,看到了我的親人祁光祿和祁丹,他們的名字刻寫在深山里的一塊石碑上:祁光祿44歲,祁丹5歲。

他修身、齊家,他為生活奔波,他城市的房間,他街道上的汽車、他幸福的妻子,他從山寨到縣城,從自治州和省城,從美國到韓國,他的影子一路來去。現(xiàn)在,他的身體棲身于深山一角,來不及與所有人告別,他就成為了告別者。

獻(xiàn)給張英

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

我的影子在她離開的那個城市繼續(xù)晃蕩了十年,之后,我們都離開。只是,她無法再帶著她的身體回去,而我可以。感覺像曾經(jīng)那樣:一條馬路,右轉(zhuǎn),進(jìn)她們公司的小區(qū),再一個路口,左轉(zhuǎn),再一個路口右轉(zhuǎn),她在左邊的樓房,“4單元”三個大字被一個孩子用石灰水書寫在墻上,二十年了,一直還是那么白得晃眼。

她住一樓,一個小戶型房子,那里始終存活著她的愛情,她始終在等待那個男人回來,還有她的孩子。

又夢見她了,還有她的房子。房間暗得偏黑,那些溫暖的色調(diào)呢——全部遺落在我失憶的文字里?

在夢里,我的愛人暫時住在她那里,她去了哪里?夢也沒給我答案。

信仰

在城市里流來流去,日益被某種習(xí)慣和惰性卷進(jìn)去。過程是逐漸的。從嬰孩到老人,每個人被拉扯得很長,這是一種假象。

孔子。杜甫。曹雪芹。魯迅?;腥缱蛉铡kS手抓起一把土,便可觸碰到幾百位先人心跳的溫度。

死者的呼吸最后歸宿于另一時空的萬物。

我的死期到了。不然,為什么每夜都有人為我讀詩?為什么每次醒來只記得一句呢?

“她根本未曾存在過。”

“深懷信念,走進(jìn)蒼天。”

很久沒有走進(jìn)春天的田野聞百花爭香,看百草爭色了。我的死期到了,我不想告訴她們,這是命,我與她們無關(guān),她與他無關(guān)。

我的死期到了,最后一次想念一位遠(yuǎn)在異鄉(xiāng)的女子。

剜心地疼,世界消失在它的空洞中,成為一盞無油的燈,燕雀用翅膀依偎著它。所有的事物,沉寂在黑色的海底。

燕雀醒過來,絕望、悲憤、尋找,希望的鳴叫從滴血的咽喉流出。聲音抹去世界的黑,給了萬物光澤。

燕雀醒過來,絕望、悲憤、尋找,希望的鳴叫從滴血的咽喉流出。聲音抹去世界的黑,給了萬物光澤。

光有了聲音。

燕雀看到了世界的光。

圍殲死亡

隊伍步調(diào)一致地向死亡的旋渦進(jìn)發(fā)。

聲音滾過禿頂?shù)奶炜?,雨在眼睛里醒來?!斑@是一種預(yù)兆?!比藗冄鍪锥?。我們的行動受心靈的指使,我們是心靈的主人。

缺少光明,狗與狼的眼睛在我們的視線里發(fā)亮。生活被一次次盜制,但他們盜不走世界的死亡和鮮血。我們在沙石路上圍殲死亡,潮水喧囂著遠(yuǎn)去。我們在向死神靠攏,我們正慢慢地活著說些笑話。我們打開一張床,躺上去。打開一本書,閉上眼睛。

隨意拋出一個文字,足以讓搖晃的生物打顫。我們扼住了死亡的脖子,但手在發(fā)軟,我們害怕死亡的僵尸,就像握住一條蛇。

在沒有劍的年代,鑄劍是一種理想。空幻的城堡被卡夫卡真誠地召喚,堅實的磚石被讀者偷竊,砸傷自己的目光。

我們還在前進(jìn),步調(diào)一致。我們在圍殲死亡,這是死亡的命運。

變異

她們用鋼鐵的力量以數(shù)碼的形式來爆炸一個時代。

水霧的輕飄和男女的變異,呼嘯著穿過天空。來自內(nèi)心的能量:剎那間的噴灑、嚎叫。氣流擴(kuò)散沖擊著委靡的低級趣味的一切,讓一切的一切見鬼去吧。所有人在路上迂回,以高昂的姿勢目視一個點,她們也不例外。

在日記的某一個點上,她們爆炸。

自我觀照

自我觀照

低吼著,穿越廣漠的沙地——不毛之地?豐沃之地?我無法判曉。只知十年后,當(dāng)我懷負(fù)一腔熱血,奔赴向前時,師父,總是用棒把我擊回。

我回來了,龜縮于室,負(fù)債的家無法再讓我在寒窗前歡欣雀躍,必須另謀生計了。必須承擔(dān)各種風(fēng)的侵?jǐn)_,必須讓生命在瑣碎中磨逝。

淚終究沒流出來。凄艷的音樂調(diào)到最大,讓最大的震顫來平衡我狂躁的心。蒼天保佑,別讓我干出什么事來。我無法自制。

我無法自制。我聽任自流。身體滑向一堵墻。墻上的白花狂放地綻放:一朵朵、一簇簇。我抓住一根藤,不讓自己流出去。

嚎叫蒼天。蒼天無語。嚎叫時間。時間無語。嚎叫音樂。音樂歇斯底里地蕩響,也許只有她才能緩解我痛的魂。

系著白帶的魂啊!別飄上去,上面有雨,上面有電。

蒼天?。∥倚沟桌?。我堅守。我改變現(xiàn)狀。

改變現(xiàn)狀,一組荒謬的詞語企圖替代荒謬的現(xiàn)狀。

改變現(xiàn)狀是一次誤診,也許只能讓位于死亡。

旁觀者

誰在夜晚的另一扇窗戶里開始它窺視的生活?

文字和圖像記錄了窺視的整個過程。房間里亮起的燈是窺視的背景。各種關(guān)于夜的舞蹈開始。旁觀者隨便找個東西作為依靠,就可以看到發(fā)生的現(xiàn)場;同性之間的對舞和評說。這是個沒有主題和真正意義上的爭議的時代,聚會顯得有些活躍,很多人待在一起,說很多個問題,其表決的結(jié)果在這個問題誕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兩個人決定了。舞會主持,可以隨自己的心情關(guān)燈開燈,可以任意地做所有動作,包括挑選今天的聊天者,給予一些人聊天權(quán)利的同時,也剝奪和淹沒另一些人的權(quán)利。

只有這樣才能走進(jìn)孤獨的海,體會水的咸。

只有這樣才能走進(jìn)孤獨的海,體會水的咸。

數(shù)字或生機(jī)

唯一證明她存在的是一行數(shù)字。

唯一能夠回憶起的也就這一行數(shù)字,其余的,什么都記不起來。抓著唯一的救命稻草,不斷地抒寫這些代表她出生年月和地址的數(shù)字,想從中使自己恢復(fù)往常的快樂生活。數(shù)字在不斷疊加,終于,她還是沒能夠逃脫消失在數(shù)字后面的命運,有如很多文字變態(tài)狂,不斷地寫著“我”的故事文章,不斷地制造重復(fù)甚至落后于昨天的文字,最終的結(jié)果是:大家都窒息于一堆文字垃圾中。

在數(shù)字中消失,是人的命。

冬天,大地如空腹的母體等待著初春的萌動。

她想著空蕩的大地,想著生機(jī)的希望。蛋,神秘的生命體。她默念著,低著頭。原來在她蹲下來的幾秒鐘后,她聽見了雪崩的聲音,河流在解凍。藝術(shù)到底能孵出一個什么樣的生命來呢?她讓整整一代人去期待,去努力。蛋存在著,生命就會不斷地被寄予希望。

生與死在蛋中演繹著一場夢幻劇。

在文字的召喚中睡過去。

房子很高,空調(diào)呼吸著冷氣,聲音微弱。

激情被時間一截截地燃燒,她如此輕松地毀滅一個世界,又照亮一個世界?!斑@是個可以放縱自殺的世紀(jì)。”火在不停地言說。我的眼睛被畫布蒙蔽,顏料在臉上流放著死亡的氣息,我還要支撐多久?我不敢問!

不能承受之輕,出現(xiàn)在世紀(jì)之交的公海。把死神扶到上座,我曾為此費盡心思。但,今天,我用切齒的力量把她踢下來:

沒有死神,我照樣可以去死!我還在茍活著?!

受她的控制,我看不見其他顏色了。我還在下沉,喘不過氣來。身體終于又被靈魂打敗。靈魂的王位上睡著死神的眼睛,她盯著我,經(jīng)過一路車笛和蜂擁來去的人,她逼視著我去冒險。我缺少一雙略帶溫暖的手,腳下是塊正在融化的冰。

把生命拋出去,砸碎死神的頭顱。趁我還年輕,是塊石頭。

飛起來了。

到處是人,她們習(xí)慣了死亡嗎?她在北京解構(gòu)服裝,在幾十條河、渠、海邊,做飛翔狀。演示人飛翔的夢想總是被金錢和現(xiàn)實所擊破。夢:道士,引著與死者相親的人,一圈圈繞靈堂轉(zhuǎn)動,一跪一起。外面下著雨,風(fēng)拍打著樹木,顯示著一掃而過的瘋狂。她躺在十年之后的一個城市里。道士怪異的帽子和飄帶,就是千百位死者最后的目光,它們的疊加,使道服、飾品更顯輕盈,沒有了重量。她恐懼那種靈動和黑色。從湘西帶回的一件件道服,與前衛(wèi)無關(guān)。在衣服里面,她看不到靈動、輕盈,而她在飄動、游走。束縛變得寬寬松松。風(fēng)標(biāo)、風(fēng)車、吹散的蒲公英?只有鋼筋水泥的重壓,它們野蠻地圍剿她。

她以衣服的方式清閑地活著。

對弈

近了,野獸的呼吸。尸骨暴露于外。

有一種蛇,它在咬死三個人之后,身體里會出現(xiàn)一副完整的棋盤,已故的身為林業(yè)工人的岳父大人告訴我。

對弈,我只能用生命中所有的天數(shù)來戰(zhàn)勝它。我們都不想困死于棋盤。就那么些路,就那么些棋子,卻演繹了數(shù)千年,無一重復(fù),這對于生命而言,并不是一個奇跡。暗夜的潮鋪天蓋地而來,它能夠洗劫的,只是喧囂的色彩。與棋盤有關(guān)的蛇,依舊吞吐著襲擊人類血腥的夢。

幾年前的眼睛在每粒沙石中眨閃,與土地對弈,難分勝負(fù)。

翅膀飛過天空,是否與土地有關(guān)?

我走進(jìn)棋盤,獨自承受愉悅的“苦役”。

自然部

村莊

村莊

世界的氣息開始清晰地浸入身體,我睜開眼睛,村莊的風(fēng)把我內(nèi)心的語言吹遠(yuǎn),只剩下一片恒久的空白留給我的手和心跳。深含疼痛的村莊以墓地般的安靜迎接我的進(jìn)入,但愿腳步不曾驚醒白骨的睡眠。有人曰:千古如斯。

村莊,一首存在于寧靜中的蒼涼的歌,隨季節(jié)飄落起伏。鐮刀收割村莊的每一個不斷重疊的段落。時枯時漲的河清秀地流淌著。村莊,我終生的故所,沉落于我漂泊的腳印里。打坐于心的佛,在某個時候降臨,安居在我上升的村莊深處。

夜涌過來,隨手撥亮幾盞燈,灑拋在疏寂的窗戶上,暗紅地映射著土墻。

祖父用過的鐮刀,老淚縱橫地蜷縮于屋角。流過村莊的河,在土地深處微響。軀體是無法進(jìn)入的,只有以血為舟,才能與祖先相握成穗。

田野的火正在燃燒,祭祀那些溺死的魂魄。

欲望的潮繼續(xù)上漲,挾殘枝敗葉呼嘯而來。視線,被一張張陰灰的臉占領(lǐng)。

欲望的潮繼續(xù)上漲,挾殘枝敗葉呼嘯而來。視線,被一張張陰灰的臉占領(lǐng)。

終于,夜來了,倒拖著詩歌的辮子。藏匿于城市的喧嘩處,用紅塵洗心,我是否能夠走出彌漫的塵土?

童年碎片

她的頭每到下午就開始疼痛。五歲以前的片段,她記住了許多。每天,總有幾十件隱約的事敲著她記憶的門。

有些東西阻礙著她們。她們進(jìn)不了那扇門。

她躺在床上,手本能地抓著床沿。煤油燈、放燈的桌子、門、窗,都在轉(zhuǎn),倒轉(zhuǎn)、旋轉(zhuǎn)。

她看見一個人坐在窗臺上,又從鏡柜落到蚊帳里。她驚叫著,用手指著那個人,母親在她的驚恐中開始驚恐。

下午過去了,霞光收回了那個虛無的人。

她閉上眼睛。她看見自己慢慢浮起來,身邊有座模糊的山。她細(xì)小如一只螞蟻,在峽谷里爬行。她發(fā)著高燒,體溫計卻證明她的正常。

童年碎片

她醒來時,身邊沒有一個人。她走出屋子,坐在石檻上喊著娘。遠(yuǎn)處的田地里有人應(yīng)答。

赤腳走進(jìn)大山的影子,沒有人陪她,她是孤獨的。

一個杜撰的故事讓她自己高興,里面一個擺不脫的人,總是襲擊她。她反抗著,用思維。

路邊的樹枝上掛著一只死貓。她看見毛茸茸的皮。這里的貓死了,都這樣。

有點像人。

外婆躺在墻邊。床用土磚和木板搭成。床上鋪了些稻草。青色印花被子里睡著她的外婆。

那年她三歲。

外婆家中的天井,隱藏著一些她已想不起來的東西。

房子后來拆了,砌了新土房。

伯父的房子著過火。她喜歡用手去摸燒焦的黑色門框。門前的池塘慢慢縮小,水黑黑的,是泓死水。

父親在她不知道多遠(yuǎn)的地方工作。

狂風(fēng)、炸雷、暴雨。她被驚醒。年輕的母親抱著她,緊縮在床角。母親哭著祈禱蒼天,直至天亮。

那是她童年最漫長的一個夜晚。早上,一切依舊。父親回來后,舊房子推了,全家睡在臨時帳篷里。她走出來,有人叫她。下起了大雪。

誰能給她一個時空,讓她離開撒滿碎瓷的地方?

誰能給她一個時空,讓她離開撒滿碎瓷的地方?

幾十年來,她被胎兒以前的往事煎熬著長大。

幾百棵樹,簡簡單單地站在這里,不著一葉。應(yīng)該有一百年了,她們的頭不停地被砍斷,曲曲扭扭地掙扎著,沒有一點綠色。粗壯的樹張開干裂的嘴,呼喊和對話的聲響如樹漿滴下來,凝固了我們不敢呼吸的目光,如同化石。這是一片活的墳地。

她意外地被我們驚醒。在這里,我們不再是時光中的人,我們的唇在花匠們的目光中靠向一棵樹。舌尖傳遞著時代缺乏之物:激情和幻想。

樹又開口了。一百年未吐出的話,掉下來,砸傷我們。

是夜,我們相互捂?zhèn)?,忘記燈光以外的所有事情。零點了,燈也將被忘記。

我們握手而眠。幾百棵扭曲的樹在夢中睡去。

走著,通過水,打開一扇平原的窗。走過去,跌落于平原的小河。我精力充沛地唱著自己的歌。房子低矮得可愛。漁夫的家在水上,從這條河拐向那條河,她撒開網(wǎng)是在向臣民收取賦稅,但只限于充饑。老婆、孩子很有趣味地工作、游戲,像天使。

我走著,伯父與我同行,交談。風(fēng)的緣故,我把臉轉(zhuǎn)向她。她,一個陌生者,與她同行、交談?

誰是亡者?是誰活著?

夢到底屬于誰?

“別在意這一切,我們正在行走?!彼f,“這點最重要。”

我走著。通過水……

回家的老人

風(fēng),簡單地落在院子里,如天上的云彩般開著。

灰青色的樹干隱約其中,虛虛實實的葉子磅礴著生命恒久的沖動。柔和移動,震懾著昏沉的酒杯!

這是一次只為我呈現(xiàn)的暗示,因為我的知迷在返。

時間在元旦。

我相信會有很多房子,幾百年了,被我們以不同的方式遺落在世界的各個地方。

當(dāng)我們再次降臨這個世界,清洗了滿身的塵垢之后,那些房子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召喚著我們,共同喚醒沉睡的記憶。

今天,那些我們曾經(jīng)居住了一生的房子,終究會在失望的河流里,轟然倒塌。她等不到我們相識的那一天——我們負(fù)債太重,身體上流淌了太多的欲望的雜質(zhì)。

這些房子大部分被遺棄,被時間小心地隱藏,她們的幽靈棲息于古樹,千瘡百孔,在有意與無意間,讓七百年前的那棟房子,飄浮于我的夢里。

偶然的一棟房子,木結(jié)構(gòu),頑固地坐落于半山腰,等待她的主人遲疑而堅決地推門而入。

她不常被人發(fā)現(xiàn),去那里,必須先坐船,走水路,河面一直很開闊,突然的一個河灣,大量的卵石露出水面,形成一個巨大的石灘。

四周的樹林倒映在淺淺的水流里,在那里下船,走一段山路,那棟房子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了。

我現(xiàn)在的體能,只能讓房子失望,我的眼睛已經(jīng)失明,我的耳朵已經(jīng)充斥著城市的噪音,無垠的頭腦里洶涌著信息的垃圾,我的體能不足以支撐起失重的身體……

我現(xiàn)在的體能,只能讓房子失望,我的眼睛已經(jīng)失明,我的耳朵已經(jīng)充斥著城市的噪音,無垠的頭腦里洶涌著信息的垃圾,我的體能不足以支撐起失重的身體……

今天,在房間里,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土地的力量

生命的榮光,不再。

時間在父親的額頭上老去,在那里,看不到我身體里的疲倦。

一次次痛恨自己,為什么要聯(lián)想到父親。他的純凈不可比擬。他的腳沒有一刻離開過土地,即使是房間的地面,也是歷經(jīng)六十年踩踏的黃土,有些微微的坎和親切的小窩窩。

他與我完全不同。他的疲倦來自時間的最終宿命,來自萬物共有的消耗力,而我,是因為折騰,是因為沉浮,疲倦提前壓上我的后背。

一個月之后,我將與父親坐在樹椅上,在土屋里,柴火很旺,紅紅的,明火暗去之時,那些紅透了的樹干,炙烤著我們伸出的手,寒冬圍在我們半米之外,看我們聊天,聽我們說著城里的一些事情。

話題,最終會落在村里……

哪幾戶人家今年修了新房,誰的老伴壽終正寢了,誰家的孩子很久沒有回來了,尤其是那些女孩子,我總想起浪跡于歌廳里的她們,也許她們就在那里,但我早已認(rèn)不出那個背著書包,在家鄉(xiāng)的山里走上七里地去讀書的小孩子了。她們都已長大,如同我正老去。

下午,我陪母親去自己開墾的菜地里摘菜。

三十多年了,那菜地還在,那些低矮、參差不齊的韭菜依舊被一次次地割殺,然后,欣喜地再次綠綠地長出來,不動聲色,伸長著身體,它沒有腦袋和脖子,只有身體。它伸著,長著,等著刀來,只顧著自己,一直長著。

會有一些韭菜,被母親忘記,它們身邊就長滿了雜草,與雜草一起,生長。

這些菜地,與三十多年前,沒有區(qū)別,唯一有區(qū)別的是,站在菜地里的我,不再戴著自制的新四軍帽,不再把小學(xué)課本帶到菜地里來看,那雙鞋子也換了。

菜地還是那樣。

記錄

回去,回到那座漫無邊際的樹林。經(jīng)過城市,經(jīng)過故鄉(xiāng)的現(xiàn)代語言。人們在身邊狂奔,請主保佑,別影響我回家的腳步。

回去,向一座樹林的翅膀飛去。有聲音在流動,刻不容緩,我把目光投向久違的天空,避開呼兄喚友的喧嘩。

記錄

回去,在那座村莊里,有無邊的樹木,有我原初的念頭。

我不只是一名記錄者。

一種推力無可抗拒地把我逼到樹下,我不得不注意那雙眼睛。綠葉般的眼睛盯著我,令人不寒而栗。

夜,洗劫村莊的晚曉。村莊蕩然無存,一馬平川。眼睛掛在遠(yuǎn)去的風(fēng)中。清洗肺腑的水止于咽喉。無齒的夜,把錚骨的村莊吞噬得如此干凈?

她并不是勝者。

我們身邊還有許多幽暗的清澈的眼睛。

靈跡部

飛翔與幻象

飛翔

靈魂被世界巨大的陰影所驅(qū)趕。大地逃離天空的俯視。

飛翔。她流浪至今,無始無終。睡臥的石頭,咬斷自己的舌,不肯透露一個字。飛翔與目的無關(guān)。飛翔是一種過程,她在風(fēng)中悠然飄響。棲息的巢漂浮在浪花上。

飛翔與幻象

一個女人把幻象追趕。陽光被一只手掐滅。煙蒂把她點燃。她還在路上。

她不想去整理記憶的口袋,把傷口藏得很深。足印被靈魂的雨水打濕,只有把自己放逐在人群中,才能感覺到自由和陌生,才可能從各個角落里找回走散了三十年的魂魄。

火焰在上升。她不冷了。走在街道上,身體重起來。傷口正在暗自愈合?

夜深了,高空的一盞燈把她的目光暈濕?!拔也皇遣幌??!薄拔以敢馔O聛怼!薄澳遣皇俏业??!彼f話了。她還在把幻象追趕。

誰敢斷定幻象不是一種真實!

誰敢斷定真實不是一種幻象!

她起身,沒有說話。她能夠為城市找個過夜的地方嗎?

——一只出門在外的螞蟻。

散步與方向

夜。睜不開眼睛。

軀體無法適應(yīng)任何一個睡姿,只好出去散步。思路清晰,爽凈。

散步

我游向一個處所。情緒像被誰的意念梳洗過,湖邊的氣息從遠(yuǎn)方而來,心曠神怡。一生,只要能夠這樣走下去,也就足夠了。不想停步,甚至有些擔(dān)心會被人與事打擾。我不再是我,我是湖畔的空氣:清新、明凈。

墳冢。墓地。詫然驚醒。我正邁步于一片墓地??謶值纳撸浀亓镞M(jìn)胸心。呆立幾秒,我倉皇而逃。再走,但無論怎樣,我最終總在一片墓地里抬起頭來。一種力,無形中牽著我,一次次闖入死者的夢。

前面無人等我。我也只能硬著頭皮,用黑發(fā)作掩護(hù),急促地離開站立成行翹首而望的人群。我無法走向她們,我的骨頭注定畸形。轉(zhuǎn)向,意味著把生命的足骨擰斷,迎對直射過來的光束,失陷于一片光芒的盲地。

方向,已經(jīng)注定。

方向

昨日,我就合上了電閘,踩著附地而行的電線尋找照亮宇宙的燈。呵,請我主保佑,但愿其間不要有裸著的銅線,把我電斃于途中。

死亡不是橫禍。橫禍讓我們感到事故之前的陽光中有許多暖色,讓我們感到風(fēng)和田野的清新。橫禍?zhǔn)鞘鹿手蠡貞浀捏@懼,無法訴說。

潮水,來得突然和飆猛,死亡降臨,睡眼沉重地砸下來。我從一次沉睡中僥幸醒過來。

夢里沒有四季回旋。

命數(shù)

所有的功勛和意義被誰帶走了?

命數(shù)

我們不能夠停止在街道上奔跑,斑馬線鞭打著我們的日常生活。改變只是一種假設(shè)。酒杯讓身體流成一條燃燒的河。故鄉(xiāng)的莊稼,依舊茂盛。

我們是否可以不被深夜推向一個角落?

我們是否可以尋回昨日的心跳?

在海邊,我停止了奔跑,視野里全都是水。所有的功勛和意義都被帶到這里,彎下腰,含一口海水。

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命數(shù):澀苦。

位置

位置

我們都還未找到自己的位置。

當(dāng)我回到教室時,一切都變了。

我找不到原初的位置。我在別人凌亂的座位上尋找。一排、五排、七排都沒有。老師正在講課,我不能再找了。我隨意坐下來,靜靜地聽心的語詞。有光劃過肉體。我看見自己握著那本最初的書。

我的位置,就在坐下來的瞬間找到。

轉(zhuǎn)機(jī)

轉(zhuǎn)機(jī)

上路吧!靈魂的鳥飛起,穿透烏云撥亮驚魂的閃電。雨下來了,洗刷大地的污物,掩蓋人類無奈的話語。路在天空的驚顫中延伸。把肉體留下來交給炎涼世態(tài),相信靈魂已把她感染,她必將不屑于紅塵深處的喧嘩和躁動。

人生

人生

“我”安靜地棲居于火與水共鑄的巖石般的肉體里。

“我”的土地放牧著夢中幽幻的精靈。許多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面對一幅畫:黃昏的河,流過平原里有著唯一一株紅楓樹的河堤的第七天,我才知道,我們必須分離了。天空和大地依舊存在,我們必須松開握在一起的手。離開的那一天,是影子與風(fēng)化的巖石告別,是水火與夢的告別。

人生恍如一只飛蛾,急不可待,在臨終的火焰上相握成信念,焚毀自己的全部。

夢想的行走

旅行是可怕的,陌生會躲在吞噬的道路兩邊,但,只有旅行,我才可以活著走向我的死亡之地,才不至于被后人唾罵。只有旅行才可以救贖我和她們。我現(xiàn)在就開始,請習(xí)慣聽故事的人走開,這里沒有故事,只有她生命的回音。

從一個人的城市走向一個人,要經(jīng)歷更多,從右邊的一條路進(jìn)去,我聽到外面的速度在提升,越來越快,已經(jīng)沒有了遙遠(yuǎn);遠(yuǎn)方的傳說,她們可以在下午置身于那里,坐在崩潰的時間廢墟之上,所有的人還來不及悲傷,就又要出發(fā),太多的事情虛構(gòu)著她們不可以缺席的虛妄。

還是從右邊進(jìn)去,我始終走在這條路上。

右邊的記憶在海的旁邊,那里的漁村破舊,隱身于叢林。一個可笑的念頭,唱著悲傷的歌,從樹上跳下來,像只動物,像個人。

我走過去,她已經(jīng)站在我身邊,她在笑,我也在笑,很久沒有這樣干凈過了。我抓住了她,她說,這只是我的感覺,她是不可能被抓住的。她跳到距離我一丈遠(yuǎn)的地方,我似乎還抓著她。

我與她很遠(yuǎn)了,節(jié)拍已經(jīng)沒有了作用,我拍著自己的手掌,聲音從我的手心傳出來。

我知道我已經(jīng)在里面了。我在告別一個人的城市,進(jìn)入一個人。

從右邊的第三棵樹出發(fā),往東,一直往東,這是唯一的方向,往東三百里,往東,是我里面的數(shù)量詞,與她們無關(guān)。往東,經(jīng)歷三次疼痛,痛麻木著神經(jīng),這是一個悖論,麻木了還可以疼,是的,我正經(jīng)歷著這些,走過三百里,往東,疼痛使神經(jīng)麻木。

必須坐下來,不然我肯定會栽倒在地。休息是我們忘記的一個詞語。我靠在一棵樹上,現(xiàn)在的樹稍微多了點,但與很多年以前相比,樹已經(jīng)大量死亡。樹沒有動,我看到了天空,不知道每天抬頭看看天空的有幾個人,都在往前看,都在加快速度,往前。

樹沒有動,我看到了天空,不知道每天抬頭看看天空的有幾個人,都在往前看,都在加快速度,往前。

一只雕,落在樹林外面,這是一只跋涉而來的雕,她與我來自同一個方向。

都已經(jīng)往東數(shù)千里了,她還是飛了進(jìn)來,在她身邊,只有這里的樹葉溫暖著她,她的同類沒有一個能夠幸運地逃出追殺的威力,追殺是一次集體行動。我與她一樣,只享受了幾年的好時間,后來,我們就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

我一直在與一個人說話,從而幸免于難,與她說著幻想的顏色如何顛覆天空,如何與淹沒大地一起泛濫。那么,難道這只雕也因與它自己對話才來到這里?在這里,能夠找到來自同一地方的生物。

她用眼睛看著。我看到了一點熟悉的光,是那個城市里的主要光源,那是我們一直在逃避的,經(jīng)過了這些,我與她才達(dá)成理解,只有經(jīng)歷和身處,才知道我們到底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

我們來到這里,看看身后,我知道自己丟了什么。

安靜的沼澤預(yù)見著往東要經(jīng)歷一條河,那是一條永遠(yuǎn)不讓我趟過的河。

安靜的沼澤預(yù)見著往東要經(jīng)歷一條河,那是一條永遠(yuǎn)不讓我趟過的河。

離開得太久的事物,就會陌生地啃掉她們伸過去的手指,但,因為速度,她們不僅伸出了手指,很多人,正撲上去,化整為零地貢獻(xiàn)給它。它啃掉她們的所有經(jīng)絡(luò)和血脈。

她們嬉笑怒罵于所有或熟悉或陌生的人與事。

與路、樹葉、黃色和退路有關(guān)

枯枝敗葉署名的古井,證明昨天有人來訪問過一個關(guān)于冥想的故事,結(jié)尾的部分隱藏得特別膚淺,沒有誰可以逃脫出去。

大笑的臉部表情寫滿了倦意的張狂。

只有夜晚那爬過山的風(fēng)還記憶著土質(zhì)里的一些片段。等待一只自覺的手把碎片形成拼盤,端給冥想界審判最后一個信仰者安靜的內(nèi)心,一場不要辯護(hù)的對話難以立足,普通的道理還要一些人來傳道。

進(jìn)去吧,不要懼怕,我們只是進(jìn)入了應(yīng)該進(jìn)入的場景,沒有提前,我們遲到了。

高見被一個個指示路牌強制性地滅掉,聲音巨大無比,取消我們的聲音。我想是秋天了,蟲子應(yīng)該出來了。

天一亮,我把手搭在額上,假裝在看前后有沒有人或自己會動的東西。

沒有。

是一個答案。

有。

也是一個答案。

都不重要,我知道這個普通的道理。用手代替腳的功能,是一種進(jìn)步,所有的宣傳畫最上面都這樣表明自己的立場。

用手代替腳的功能,是一種進(jìn)步,所有的宣傳畫最上面都這樣表明自己的立場。

想起來就笑一聲,樹葉說掉就掉了一個秋天,哭吧,失去的時候才感覺到第一個腳趾開始變老。我向某一個人打聽,他要我裝出是他向我打聽的模樣,才告訴我應(yīng)該往哪里走。我可笑地把他女兒騙到了手,她很瘦,十五六歲,會彈琴,是的,是古琴,黃色的古琴,聲音是青色的,像她的手。她說最喜歡的是把球擊向空中,或者停留在樹葉上,她想自己上去拿下來。我知道,她是有意讓我上去。她站在樹葉下小聲地說要我小心點,我會的。我從這條路經(jīng)過那條路,把球送回她手上。

我們打了十天球,應(yīng)該走了,我假裝說老了。她說她早就老了,她們就喜歡這樣說,她們現(xiàn)在是不相信自己會老的,她們都老得詩情畫意。

我祝福她,她沒有來送我。我走了。

墻上的所有色彩全部蛻化,老樹暗示我:顏色是會死的,還會吃人。

墻上的所有色彩全部蛻化,老樹暗示我:顏色是會死的,還會吃人。

特別多的四方形塊狀坐墊,在一個大圓里旋轉(zhuǎn),外面有人在不停地喊:65度、65度、65度。

我屬于其中的一個方塊,頭劇烈地旋轉(zhuǎn)著疼。

從一個臟的字里抽身出來,那里面儲藏著一大批人。我知道這樣說不對,禪宗會對我搖頭,那里的公案會透露出我悟不徹底的氣息。

我還是在寫。臟的洋酒臟的話臟的裝腔作勢臟的擁抱臟的醉臟的筆臟的字臟的汽車臟的兄弟臟的姐妹臟的速度臟的球臟的蛋臟的……

從臟的字里出來,落在另一個臟字里,我已經(jīng)不再干凈。干凈的人已經(jīng)死去,睡在我們年輕的懷抱里,是過去的年輕,不是現(xiàn)在的那些數(shù)字。

誦讀了一個時辰《心經(jīng)》,想哭,在如今的年代里,流淚的地方都被水泥和建筑占領(lǐng)了。

逃離

逃離,這個詞磐石般砸進(jìn)我的頭腦。

意念無數(shù)次對身體下達(dá)病危通知——2009年11月25日實施逃離計劃。

在北京城,無數(shù)支箭從全國各地準(zhǔn)確地射向我生活的靶心,精確到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科技的力量。

沒時間體會被射中的感覺,疼痛感早已沒有,只有“病危通知書”那行字刺激著疲倦的眼睛:再不離開,就躺下。文字的背面是隨意抒寫的草體字。

弦會在彈跳的瞬間,一根根崩斷,連續(xù)……

病危通知的標(biāo)題是:逃離。沒人相信,我會重視這樣一張紙,在高揚的名利面前,瘋狂的時間正不顧一切地碾碎著與它抗衡的一切。舍棄和淡化那么一點點虛名和也許大的利益——都是一種矯情和作秀。

語氣,是絕對的斷然。

為內(nèi)心的舒坦而矯情,為精神的神游,我甘愿作一次秀。必須逃離。磐石是自己挪來的,摩挲體會著石頭的粗糙,顆粒來自大地的深處,時間落拓于此。我將歡欣地入睡。夢想著,給自己一個承諾,必須實現(xiàn)這一切。

采取的方式是:駕車,讓自己乘風(fēng)而去,把辛勞稀釋溶解于速度的旋轉(zhuǎn)中,在速度中,體會一種平衡。從北京的四環(huán)上開始逃離,進(jìn)入河北、河南,半天的時間,輪回轟炸的懲罰應(yīng)該可以清洗干凈。在從南到北的飛馳征戰(zhàn)中,我活過來,逃離俗世的層層污垢。

在想象中長風(fēng)繞戰(zhàn)旗,而呼嘯聲,并沒有與寒冷一起到達(dá),繩結(jié)太深,太多,太雜。沉迷太深,25日已經(jīng)來臨。

在想象中長風(fēng)繞戰(zhàn)旗,而呼嘯聲,并沒有與寒冷一起到達(dá),繩結(jié)太深,太多,太雜。

逃離計劃被拖延到一周以后。

12月1日,我與孩子在電話里說,我還是回不去,她只是簡單地回答了我一個字:哦。很多事情突然在“哦”中崩潰,我與她說著一些莫名的理由,其實,我是在請求自己的原諒。

逃離是必需的,逃離這個詞的所有含義一次次輕輕地砸向我原本受傷的脊椎。

12月5日注定了也是一個流失的數(shù)字。我對愛人的虧欠與日俱增,從1999,到2002,到2009,數(shù)字遞增,虧欠越多。

我已經(jīng)沒有必要向她保證什么時間,我只向自己的時間保證:11日徹底實施。

早上出門的第一件事情,我提前五天把票拿在手里。

現(xiàn)實已經(jīng)握在我手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擋。之后的五天,基本只有睡覺的時間,其他,我都與奔跑同速加擋。

火車慢慢駛離站臺,義無反顧地扎進(jìn)北方那莽莽大地。

告別與成長

到了回去的時候,就像來時那樣回去。我已決定不再做那個曾經(jīng)的我。

不可以再把時間的身體推進(jìn)瑣碎的機(jī)器,任由齒輪一點點吞噬,把肌膚破壞,傷痕累累還不足以形容。這些失去的時間,已經(jīng)刻骨銘心,現(xiàn)在還在絞痛著身體的所有部位。

拒絕一些要求、放下一些私欲、舍棄一些虛華,堅守一些本原的自己,尋找一些簡單的光,照亮自己,學(xué)習(xí)一些靈魂之鄉(xiāng)的聲音和色彩,學(xué)習(xí)一些經(jīng)典,自由放牧著良知。

路過一個城市,給每位朋友打個電話,只是告訴他們,我正經(jīng)過他們身邊,把見面留給以后,現(xiàn)在我正成為自己。

我要趕回那個城市:北京。

我正在重新開始,正在做一個健康的人。

在別處,沿著戈壁灘的干涸,許多事情走了上千年,時間與空間雖然被一代又一代的姓名所經(jīng)歷、填充。一切,終歸還是顯得很遙遠(yuǎn),尤其是戈壁的洞穴,一個接一個,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放過,都有被雕畫的痕跡。走出戈壁,黃河萬里,不是成語。干澀的壁洞,堅硬的材質(zhì),飄起來,靈動地飛舞。

動作

只有她記起了世界飛翔的動作。

她們支出自己的血和翅膀,作為墻,保護(hù)著自己,免受陽光的照射,藏匿于房間。

她只能如此,她涂鴉著世界的遭遇。她們原本與鳥一樣豐富,與世界一起在飛。現(xiàn)在,她們把世界踩在腳下,把生命放在自己口中,忘記了大世界和大生命,似乎除了“我”以外,就不再有任何東西,包括世界和生命。她們還沒有記起自己會飛。折騰身體的是自己。她們已經(jīng)一無所有。她還是個柔情主義者,她把最后殘留的骨架拼貼得比較可愛。她們已經(jīng)不再可愛,已經(jīng)不會愛了。她們支出自己的血和翅膀,作為墻,保護(hù)著自己,免受陽光的照射,藏匿于房間。一個物的來臨,就讓她們千萬次重復(fù)地忘記:它只是一個物件。而她們把它當(dāng)成了精神、靈魂、身體的寓所,就像網(wǎng)絡(luò)。每天成為一只網(wǎng)中的鳥,躲避陽光,忘記清風(fēng)明月的夜晚。日、夜在網(wǎng)上奔騰,致幻致命。程序已經(jīng)啟動。

清理陰影成為第一步,而后是逐日。

逐日是一種動作。

風(fēng)韻的線條精致地成為動作的前奏。每天早晨,走向客廳的窗戶,在左邊的第二個鏡框前停下來,六根細(xì)致的木條組合成一個個細(xì)格,太陽準(zhǔn)確地停在第二排的三個小格里,紅紅的亮光射過來,在右邊窗臺的一個角上留下一小片窗格的影印。那一小方格經(jīng)過歪曲后,以一個圓的造型黏著墻壁。命令手打進(jìn)陽光里,陰影里的手指立刻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命體,清晰地在墻壁上以純正的黑色表演著自己的立場。

每天如此,陰影里的動作是一種立場。

經(jīng)歷

沒人可以想到她是從一個丘陵地帶的山里走出來的青年。

走了很久,從小鎮(zhèn)、縣城,到省城,又到了這個大都市。她追求的并不是這個結(jié)果,在走的過程中,希望每一步都踏在舞臺上,由一個舞臺到另一個舞臺。有一個對手讓她去看他的臉,去把他打倒。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她懷著沒有抒發(fā)的斗志走了過來。她想她已經(jīng)老了,最后一招,是下下策,走向看得見的舞臺,挑戰(zhàn)對手。不論臺上站的是兩個人還是三個人或者更多。她已經(jīng)站了很久,手都有些涼了,她沒有想到舞臺上始終只有她一個人。

她在笑,比賽本身就是一場游戲,規(guī)則可以隨著游戲者的心情制定。散打可以是兩個人,那為什么不可以是三個人?人的頭腦里有很多為什么是沒有原因的。三個人站在擂臺上,拳頭在飛舞,一個人被擊倒,一個人的拳頭擊向另一個人,這樣打沒有理由,只是各種念頭在閃,只是保護(hù)著自己,只是希望自己能夠在倒下之后,再次站起來?,F(xiàn)在的舞臺,變數(shù)很大,關(guān)鍵是沒有一個遵守游戲規(guī)則的裁判。一個拳頭擊向她,鼻子出血了。怎么連裁判都可以打?

離選手們遠(yuǎn)點,看那三個人被打得鼻青臉腫。

留或歸

一個人的肉身,能夠盡量為自己的精神活著的是最值得敬重的。

一個人的肉身,能夠盡量為自己的精神活著的是最值得敬重的。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心智成熟的人才有敬畏。太多大和空的東西他們根本無法想象。山那邊的山那邊,有一條河,河對岸是一座山,臨河的半山腰上有一座新廟,那里有她一間房,一個寄放精神的地方。廟宇是如何修的,她清楚。一石一水、一彩一色里有她的心血。她習(xí)慣和弟弟一起用鏡頭捕捉那些出走的靈魂。歌者的衣服飄動著流云的內(nèi)涵,亂石崗上的青草,藍(lán)得透徹的天空,她看到了一些讓人眩暈的事物。幾年以后,她知道了從北京到西藏是沒有距離的,那些花兒的清香飄出很遠(yuǎn),還是沒有能夠感動出走的腳印。

匆忙的時間留不住一個眼神,只有枝葉里還存有一點點動的印痕。

生活行走于大地,她們負(fù)債累累。

自然的守護(hù)神——時間,已經(jīng)甩出它報復(fù)的長鞭,那一條條消失的河流,那被干烈的風(fēng)吹干的河床、被陽光照射的戈壁灘,這是大地受傷的鞭痕,但真正受到威脅和傷害的,是她和孩子。都市的發(fā)展、人類生活水平的提高與河流的干涸、沙漠的延伸成正比。人們的得意忘形和對大自然的任意踐踏是人自身的悲哀。她雙手上舉,像一只斷了翅膀的鳥,痛苦地望著天空,雙手慢慢落下,一點點,跪伏著,向著后退的河水前進(jìn)。只能以這樣的姿態(tài),才能接近大自然,才能與大自然對話。

才能在大自然的殿堂里傾聽到河水的聲音。

疼痛部

病痛乘著夜色,泅過清幽的河水,漫上一棵樹,斗志的樹葉被打濕。顏色開始退出我的思維,遠(yuǎn)遠(yuǎn)地駐足觀望,看精壯的病魔如何用纖細(xì)的蛇針把我折磨。

我的戰(zhàn)士全部潰敗,只有肉體還在掙扎。無名的菌毒把我擊倒在床上。我的目光從向上的尋找中跌下來,向往死亡是我想象的唯一內(nèi)容。她撲過來,我承受著。我只想在通往死亡的路上不要有疼痛。

死亡是否能夠與疼痛無關(guān)?

我不知道昏迷的床能否再次把我渡回時間的堤岸,做一個人!

病痛又無緣無故地來了。

是誰讓我一個人躺在這里,外面的車燈和聲音與我無關(guān),沒有一只耳朵真正放在我的心跳上感受冷熱。我喜歡生活中的種種陰謀,我看不見她們。

我沒有占領(lǐng)誰,也不被誰占領(lǐng)。

攤開棉被,解開生活中的一個結(jié),想起童年的一朵小白花,埋在立冬的那個日子里。冰的土,冷的空氣。三十年了,我有了清甜的女兒,她有一百天了。

我忘不了童年的小白花。

歸宿

風(fēng)撕扯著小風(fēng)車,只剩一身骨架在左搖右晃。昨天,小風(fēng)車還轉(zhuǎn)動在晨光中,我欣賞著,任陽光在身上一點點剝蝕寒冷,我們都曾是悠閑的。

感覺自身空松。一種疼痛隨殘骨左轉(zhuǎn)右晃。她醒來了?她習(xí)慣了赤裸嗎?她別無選擇,她也許喜歡這樣:身體四零八落地在暴風(fēng)中狂笑、奔跑或踱步。

她像一顆星,平平靜靜地懸掛于深淵之上的天空。

道破天機(jī)必遭厄運的人,身披風(fēng)衣在巖石的道路上尋找人類的果實。放鷹的手已不復(fù)存在,天空的獨白平淡而恒久。巖石里放飛的鷹經(jīng)常分裂我與自己的和諧。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此地到彼處,我和自己終于被抽打得體無完膚,可遍體鱗傷的故事仍在續(xù)演。

憤怒中,突然驚醒的是我,數(shù)看自己的肉體,好久沒有病痛了,我不習(xí)慣,我習(xí)慣了疼痛。來吧!不就是痛嗎?在疼與麻木之間,我寧愿把鷹放飛在疼痛的血液里,聽骨的錚語和風(fēng)吹過折骨處的哨聲。

在路上

醫(yī)生無數(shù)次告訴我,我沒有病。

在路上

可今天,又是整整十八個小時,我處于一種疼痛、暈昏、麻木的狀態(tài)中。肉體徹底地把精神的翅膀打濕了,追求與事業(yè)全部在疼痛中消失。

夜深了。疼痛而昏沉的我漫步在條條小巷,看小姐們的“嫵媚”。游蕩在人流中,站在鏡子前,我認(rèn)不出自己。

我是否走在回家的路上?

誰也不能讓我停止疼痛。只要睡一覺,明天一切又會恢復(fù)正常。可過七天,我又會疼、暈、麻木。如此反復(fù),二十年了。我不敢想。

“根治病灶是一種虛妄?!?/p>

“只能用文字的點滴來供養(yǎng)自己的后半生?!?/p>

我被萬物的言說和童年的記憶掏空,只剩下一個等待充實和利用的口袋,飄忽于復(fù)雜的萬物面前。

審判世界的人,必須接受天空的注視。

大地接受了我們的榮和辱,審判的深度,在于天命的劫數(shù)。

——我會竭盡所能。

——我正通過一扇窗戶,看見萬物在時間的刻度上游動。

天空通過時間滴水不漏地注視我。我借助于時間,進(jìn)入事物的內(nèi)部。

我再次陷入一片迷茫中。

我準(zhǔn)備隨時停下來,在疼痛的睡夢中不再看見第二天“健康”的自己。

擁抱

近百名學(xué)生、農(nóng)民、職員互相緊緊地?fù)肀?0分鐘。

時代,需要擁抱。昨天的風(fēng)還在黃河灘的沙地上游蕩,就在她們站立的地方。風(fēng)的想法,誰都不會說出來,都是成年人了,都習(xí)慣了很多事情是沒有來由的。擁抱一個陌生的她,有些拘謹(jǐn)是正常的,她們已經(jīng)習(xí)慣相互不再熟悉。經(jīng)常一個人離開人群。

她在觀望自己的孤獨是如何徹底地進(jìn)入人心。

槍擊

槍的黑色隱喻逼向我。

槍并不可怕。隱喻的石子從各個方位飛來,加速我日漸衰老的身體。也許必須離去了。

讓我堅守天空的霞光,可能嗎?

一粒沙子從星星的手里掉下來,擊中我。我就是那粒沙子,那只在高速公路上努力爬行的螞蟻和甲殼蟲。結(jié)局在等我,無可逃避:奔馳的車輪碾壓我窒息我,也可能會是其他。

無她部

神示

她久遠(yuǎn)的目光,亮在鐵灰色的時空里,與大地的影子相映成畫。許多影子靠著將枯的樹,等待黑暗來洗劫肉體。

她喃喃自語,聲音總有不小心的時候,漏下來,驚醒宇宙的某一個部位。

屋檐下的石塊上,有一小凹。

她根本未曾存在過。

她是千萬種聲音的回響。雪花飄落在冬季的長廊。有水滴落,春天了。中心如露:凝結(jié)、聚集、映輝、滑落在每片時間的花朵上。

信念,沉默地上升。世紀(jì)末的情緒,刻骨地迎對萬物的花朵。

根本無法繞過那條溝——臭氣沖天。朽腐殘渣,黑糊糊的液體流動著。歷史的殘渣還是生活的輝映?腳在百米之外停住。趟水過河,還是繞道而行?臭水溝僅距我們一堵放倒的墻。

在大街上游蕩,姐姐迎面走來。迎上去,她穿過我的身體。路人望著我。我走著,在大街上流動。汽笛在另一條街拉響。姐姐,在另一條街道上發(fā)現(xiàn)了我走失的鞋。

陌生

彼此站立。彼此把手伸出。彼此流動。彼此的目光仰視另一天空。彼此的樹開始陌生。彼此的手流淚。彼此被刀刺傷。

彼此陌生地走過來,彼此陌生地離開。彼此陌生的影子倒拖于地,拉得很長很長。

冬季的樹,狂笑著穿過骷髏地,撒播物種。春天了,走出室外,人滿為患,陌生的臉孔。一陣陣如旗的風(fēng),滑過線條,又依附于另一物件上。

陌生

滿目的陌生,彼此握手言歡。

只能是她。個體無法相融。

我無法深入任何一雙伸過來的手。解凍的河,依舊流著。她依靠自己的腳,用各種語言和方式把肉體揮霍殆盡。從她周身散發(fā)出來的體息縈繞成一種氛圍。她是人。她是單個的人。她是神。她是魔。她是床和夢。她是心靈。她是物語。她肯定不僅是女人,她也是男人,她就是萬物。

忘卻

抹去臉上的雨,我們忘卻了什么?雨又自天而降,水流滿面。陰溝里的濁物涌出地面。

地震了。

搖晃的床把夢一塊塊撕扯,棄于懸崖邊的草葉尖上。我們還等待什么——一粒砂石的忘卻?飛來的橫禍,已使我們瘋狂。絞痛的極限,向上伸舉的雙手再度觸到死亡的涼。

忘卻

一段路的情緒。忘卻是一種謊言,忘卻只是一種刻骨的記憶。我們的巢,漂泊在忘卻的河面。我們永遠(yuǎn)牽掛巢的狀況。

而她坐在那里,沒有發(fā)言。燈亮了,夜習(xí)慣了退隱。

她由遠(yuǎn)而近,我感覺到了時空的重量。曾以為消逝了的顏色又在文字中浮現(xiàn)。

因她一句話,城市的石頭開始與我交談,她已經(jīng)把整座城市移植在我觸手之間。我不再孤立無援。

她把時間遞給我,是完整的半個世紀(jì)。

她站起來,塵埃落地。流過她身體的時間在我的上游涌動??匆娏饲宄旱乃沂欠窨梢园l(fā)現(xiàn)那張發(fā)射時間的弓呢?

星空,可以顯像了。

人類應(yīng)該由來已久。

不然,為何當(dāng)她采擷黃昏里那朵秋菊時,會被一種芬芳刺傷?她感到了疼。千萬種情感簡簡單單地由一種氣味傳遞過來,途經(jīng)幾十個世紀(jì),抵達(dá)她疼的部分,她被擊倒。她幸福地不愿睜開雙眼,她體會幾十個世紀(jì)前的感覺。流動飄飛的芬芳,讓她與大地相擁相依。

她相信:人類由來已久。

她就深藏在萬物的隱秘處。

她照亮萬物,誰都不能拒絕,誰都將被她遺棄。

黑夜也必須日復(fù)一日地容忍她由死到生地進(jìn)進(jìn)出出,經(jīng)過墳地和乳房。她被夢驚醒,她必須離開時間的房子了,站在外面,看著不遠(yuǎn)處高高的清真寺。

生命

飄逝的鐘聲傳過來。

又一片葉子被季節(jié)隨意地拂落,形同億萬個秋天的命運。

哎,這幫人

吶喊的城市。狂躁的風(fēng)暴漫天而來。赤黃刺目的莽莽黃土,廣漠無垠的沙地。一切咆哮和撲燈的飛蛾。在虛構(gòu)的纏綿中肉感輕柔地流過每個城市人。肉感顯得如此理所當(dāng)然。

哎,這幫人

個性由城市和民族共同體現(xiàn)。

城市,煤氣中毒。夜游者數(shù)不勝數(shù)。她們舉杯邀月,她們恩恩怨怨,她們已無可選擇。她們只能這樣。她們被消解。她們的拳頭在夢中輕輕握緊。

又在黎明悄悄……松……開……

土地的根開始發(fā)芽,并不意味著春天的到來。并不是所有的種子都會發(fā)芽,并不是所有的發(fā)芽日期都值得舉杯慶典。

歸還她足跡的夜,依舊隱遁于亡者的白骨內(nèi)。陽光的聲響是有形的,它呼喚她離開足跡疊加的路,它讓她生命季節(jié)的枝丫淡露生機(jī),這就夠了。她靜靜地走向一種召喚。

一種聲音把她召喚,憑借只言片語。她終于也站在一扇門前,她不停地敲。

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連敲打聲都沒有。門里有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想進(jìn)去。許多年了,她只想進(jìn)去。

許多年了,她站在門外,她已不再敲門,她想進(jìn)去。

許多年了,身后的蛛網(wǎng)越來越多。

許多年了,門開了,她走了。

她并沒有繞過女人的花、月、恩怨和柔情。

她只是超越了這些習(xí)慣性經(jīng)驗,找到了女人的另一面。在這里,伸手可以摘到天堂里的植物。沒有灰塵的綠色站在馬路兩邊。她的天堂里,人聲鼎沸是表面,她站在浴室之外,筆墨向她報告。

浴室是女人自由的天堂。

茶禪一味

只是過來看看,沒有任何的祈禱和念想,有如與朋友見個面、打個招呼一樣簡單,不懷舍與得的念頭。

其實,我得到了終生的大歡喜。

和尚悠揚的誦經(jīng)之聲,在寺院里干活的居士,旋回于水面的聽雨樓廊,敞亮開闊的殿堂與后院,和偏房,是我千年以前的居所?才使我如此清亮喜悅?我想自己沒有這么大的造化,也許是曾經(jīng)的一個朋友,推開后院湖心那扇門,把城市關(guān)在身后,一個動作就是一千年,站在我與愛人面前的時候,他,還是那位隨意的朋友。他把千年前的那件袈裟藏在山林的某個寺院。

我身心輕松地走在寺院里,意志堅定的金剛殿、萬佛殿、千手觀音、三世佛,每一尊都大不相同,每一尊,又都是同樣的一尊。

從靈泉禪院到乾明寺,兩次走進(jìn)茶禪一味的庭院,它們一個隱居于山林之間,樸素得像間農(nóng)舍,干凈整潔,與臆想中的隱士吻合;一個懸立于山沿,窗下是河,遠(yuǎn)處是低伏于茫茫農(nóng)田的高速公路。

茶禪一味:茶、禪不難,一味,就不易了!

附言:

12月26日,我與愛人一起去夾山寺看望來圣師。

寺院建于公元870年,宋代高僧圓悟克勤在此住持說法,其編寫的《碧巖錄》十卷,為禪宗最具代表性的公案評唱集。

善會法師在此悟出“茶禪一味”之真諦。

夾山寺依山而建,寺內(nèi)有小湖,寺外五百米有大湖。

27日,氣溫驟降,我們與朋友盧年初一起,在來圣師的陪同下,散漫于常德乾明寺。

兩天經(jīng)過兩個寺院的茶室:茶禪一味。

很多年過去,她不再年輕。

她一直有話要說,一直在抗衡和相融中度過每一刻。她努力讓自己更好地表達(dá),用自己的能量來對抗自己。她知道自己表達(dá)得并不徹底,她正被一種無法抗拒的來自自身和外部的力量制約著。有人說她已經(jīng)在表達(dá)自己。有人說一盞拔掉了電源插頭的燈是不會亮的。會亮!因為這盞燈的另一端還接著一個隱秘的電源。在畫的夢境中,昨日的人與事一件件消失,又一件件浮出水面。紅與灰是主要的色彩語言?簡單的融合?呆滯與淡漠是人物第一表情?她微笑著作答。她喜歡遠(yuǎn)距離地從生活背面去冥想,遠(yuǎn)離并剔除了人與人之間夸張的熱烈表情,夢與虛無在她的手心登陸。伸出手,抓住一掌的陌生,歷史變成了一種浪漫,一種幻想的記憶。

她站在生活的對面一次次給自己寫信。

她熟悉1986年以后和2006年以前的十年。

她熟悉每一張臉和身體。透過這前后各十年的窗戶,她看到了居住在生活深處的人們,和漸變的家園。在照片里,她捕捉到了那平靜中的淡,正在陳述著自己的昨天和今天。畫面沒有任何多余的一筆,每個人都活在一個大家庭中,各樣的血緣關(guān)系——親情、社會、文化的血液沖洗著時間的門楣。她把鑰匙丟在童年的池塘里,成年后,她用任意的一把鑰匙都可以打開每一扇門,鎖虛設(shè)著,門存在。在這里,一切顯而易見。一根根細(xì)細(xì)的紅線把個體聯(lián)結(jié)起來。這是息息相關(guān)的暗語。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