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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虞山派經學與明末清初的學風

虞山派與明末清初的學風 作者:周小艷 著


第一章 虞山派經學與明末清初的學風

第一節(jié) 錢謙益的反經正經

虞山派領袖錢謙益作為明末清初文壇執(zhí)牛耳者,在經學、史學、詩學、佛學等方面皆卓有建樹,其“通經汲古”、經史一體、博綜、致用等學術主張反映出明末清初以“批判”和“承續(xù)”為特征的學風趨向,蹈空而務實。

一 經學正變

經學傳統(tǒng)肇自兩漢,稱為漢學,又稱古學,以章句和訓詁為主要手段,以復原經學的面目,并與政治相附庸,成為治國方略。然其失之駁雜,真?zhèn)伟唏g悉歸圣人,又各為立說,授受源流;并五經博士矻矻終身校訂字句,考證名物,而無暇于義理的闡發(fā)。徐干曾言:“凡學者大義為先,物名為后,大義舉而物名從之。然鄙儒之博學也,務于物名,詳于器械,矜于詁訓,摘其章句,而不能統(tǒng)其大義之所極,以獲先王之心?!?sup>[1]魏、晉繼承漢學而薈萃于唐,彼時關于漢學之弊,時有顯露修正。流至宋代,集漢、晉、唐之大成,創(chuàng)為宋學,又稱理學,乃在批判繼承漢學的基礎上生長和衍發(fā),摒棄章句和訓詁之學,專講義理,追求“內圣”的經世路線以及“尚禮義不尚權謀”的致思趨向,其缺也妄,疑經、辨經、刪經、改經,致六經面目全非,且繼承唐以來經、道分途之說,以漢學傳經而非傳道,傳道而非解經。元明承襲宋學,將其定為官學,并以其作為選拔人才的標準,然其流弊也日益凸顯,經學日益荒疏而義理空談之風日益興盛。錢謙益清晰地認識到經學之發(fā)展流變和各家利弊,并從正變論的角度論述經學之發(fā)展,曰:

十三經之有傳注、箋解、義疏也,肇于漢、晉,粹于唐,而是正于宋。歐陽子以謂諸儒章句之學,轉相講述,而圣道粗明者也。熙寧中,王介甫(安石)憑借一家之學,創(chuàng)為新義,而經學一變。淳熙中,朱元晦(熹)折衷諸儒之學,集為傳注,而經學再變。介甫之學,未百年而熸,而朱氏遂孤行于世。我太祖高皇帝設科取士,專用程、朱,成祖文皇帝詔諸儒作《五經大全》,于是程、朱之學益大明。然而再變之后,漢、唐章句之學,或幾乎滅熄矣。[2]

經學肇自漢晉,粹于唐,正于宋而又變于宋。宋凡兩變。一變于王安石,編撰《三經新義》創(chuàng)“荊公新學”,鄙薄漢唐儒學之煩冗瑣細的注疏方式,而以簡潔的筆法訓釋經義,開創(chuàng)“性理之學”,促進了宋代疑經變古學風的形成。然王安石新學乃為其變法的依據(jù),至其變法失敗,新學亦隨之消亡。二變于朱熹,朱熹在總結漢學及新學的基礎上,折中諸儒之學,以二程的理論為基礎,薈萃周敦頤、邵雍、張載的學說以及佛教、道教的思想,集大成乃撰《集注》,開創(chuàng)“義理之學”,朱學遂為顯學。元代恢復科舉考試,詔以朱氏學說為取士標準。明代設科取士亦以朱氏傳注為主,并召諸儒集萃《五經大全》,于是朱學益明,漢學益晦。朱學之變,矯正了漢儒的煩瑣龐雜,挖掘義理內涵,更利經世致用,然朱學之本身亦帶有弊端,即朱學懷疑、鄙薄漢儒失圣人經旨,豈朱學即能繼承先王圣訓?朱學質疑漢儒之經非圣人訓治,豈宋學之經即為圣人之制?朱學肆意刪改漢學之經以其非經學之本真,豈宋學之刪改即為經學之本原?錢謙益進而總結宋代以來經學之謬,有三:

一曰解經之謬,以臆見考《詩》、《書》,以杜撰竄三《傳》,鑿空瞽說,則會稽季氏本為之魁;二曰亂經之謬,石經讬之賈逵,《詩傳》擬諸子貢,矯誣亂真,則四明豐氏坊為之魁;三曰侮經之謬,訶《虞書》為俳偶,摘《雅》、《頌》為重復,非圣無法,則余姚孫氏礦為之魁。[3]

這三種謬端皆源自宋學末流之脫離章句訓詁,而師心自妄,隨意疑經、刪經、改經之妄舉。在錢謙益看來,六經乃圣人之作,只可尊之、重之,切不可隨意非議、嗤點,宋學之舉已開非經、疑經之端倪,實與圣人相悖。且宋代性理之學本身既包含程、朱所謂“性即理”,亦包含陸、王提出的“心即理”,于個體修為和個性解放大有裨益,然流至末端乃過于追求個人心性的“致良知”而脫離了“內圣”的經世路線。故而錢謙益認為經學之荒疏與宋學之經道分離有很大關系,曰:

漢儒謂之講經,而今世謂之講道。圣人之經,即圣人之道也。離經而講道,賢者高自標目,務勝于前人;而不肖者汪洋自恣,莫可窮詰。則亦宋之諸儒掃除章句者,導其先路也。[4]

于漢儒而言,經與道是一體的,講經即講道,圣人之經即圣人之道,故漢儒講道必本于經。然至宋儒掃漢儒章句之學,脫離經的本體而淪為形而上的闡釋,人各一詞,莫衷一是,于是自認賢良之人高自標目,而不肖者更加汪洋恣肆,務以己學高于漢學而疑之、毀之,從而導致學風浮泛,滿嘴妄言。而此途開端于宋儒,轉關于《宋史》,因:

修《宋史》者知其然,于是分《儒林》、《道學》,厘為兩傳,儒林則所謂章句之儒也;道學則所謂得不傳之學者也。儒林與道學分,而古人傳注、箋解、義疏之學轉相講述者,無復遺種。此亦古今經術升降絕續(xù)之大端也。[5]

宋儒于經、道傳疏上庭分二野,導開經、道分離之途。元代修輯《宋史》,經、道分立兩傳,把邢昺、孫奭等重視訓詁、注疏的學者歸入儒林,把周敦頤、張載等格物窮理、窮理盡性的理學家歸入道學,徹底實現(xiàn)了宋儒經、道分離的理想,于此理學愈加興盛,儒學愈加衰退。至此,經學之發(fā)展實分兩端:一為漢唐章句訓詁之學,一為宋代義理之學。宋學之初興,乃欲矯漢學過于注重訓詁而無暇顧及義理的弊病,并非完全排斥章句訓詁,只是隨著義理之學的發(fā)展流變,才逐漸執(zhí)義理闡發(fā)之一端,而忽于章句訓詁。故義理興而章句晦,宋學興而漢學晦。而經學和道學的分家,又會加速修道學者對于經學的荒廢,疏于章句訓詁,故少學寡聞。

漢儒之言學也,十年而學幼儀,十三而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而舞象,二十而學禮,惇行孝弟,三十而博學無方,孫友視志,春誦夏弦,秋學禮,冬讀書,其為學之科條,如是而已。其言性言天命也,木神則仁,金神則義,火神則禮,水神則知,土神則信,存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以長育仁義禮智之性,所謂知性知天者,如是而已。宋之學者,自謂得不傳之學于遺經,掃除章句,而胥歸之于身心性命。近代儒者,遂以講道為能事,其言學愈精,其言知性知天愈眇,而窮究其指歸,則或未必如章句之學,有表可循,而有坊可止也。[6]

漢儒之經是建立在苦學的基礎上的,自十歲開始春誦、夏弦、秋學禮、冬讀書,仁、義、禮、智、信悉而疏通,方能治經講經;而宋儒自以為得圣人不傳之秘,幼而失學,空口白牙,信口雌黃,故其言愈多其學愈疏,知識愈渺。漢儒講經與宋儒傳道差別無他,實因博學與寡學之分。

自儒林道學之歧分,而經義帖括之業(yè)盛,經術之傳,漫非古昔。然而勝國國初之儒者,其舊學猶在,而先民之流風余韻猶未泯也。正、嘉以還,以剿襲傳訛相師,而士以通經為迂。萬歷之季,以繆妄無稽相夸,而士以讀書為諱。馴至于今,俗學晦蒙,繆種膠結,胥天下為夷言鬼語,而不知其所從來。國俗巫,士志淫,民風厲。生心而發(fā)政,作政而害事,皆此焉出。[7]

錢謙益很敏銳地指出明末學風、士風衰頹肇始于宋學。宋學純講義理,使儒林與道學分途,從而致章句之學、訓詁之學與義理之學分走兩路,宋儒與國初之儒未泯先民之流風余韻,尚以章句和訓詁為方法闡發(fā)義理,即其并未脫離文本空講義理。自正、嘉以還,士風日下,不以讀書為榮反以讀書為恥,剽襲成風以訛傳訛,道與經相離甚遠。今人非但不學蔑古,還高蹈標目,自以為博學通知,著書立說以期不朽。錢謙益曰:

余觀今世士大夫,著述繁多,流傳錯互。至于裁割經史,訂駁古今,一人之筆可以窮溪藤,一家之書可以充屋棟。嗟乎!古之人窮經者未必治史,讀史者未必解經,留心于經史者,又未必攻于詩文。而今何兼工并詣者之多也?鄭康成、朱仲晦之徒,蓋已接踵比肩于斯世,而古之專門名家者,皆將退舍而避席,不亦韙與!……荀卿曰:學數(shù)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學數(shù)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古今之經學,未嘗不明也。古人之書,其精者吾之所當求,而其駁者吾之所當缺也。童而習之,窮老盡氣,而不能窺其涯略,顧欲壯然肆然置身壇宇之上,列古人于其下,而訂其是非,辨其當否。子言之:夫我則不暇。今之人可謂暇矣。[8]

古之學者幼小從學,博學無方,尚謙虛自勉,專研一經而不能窺其崖略,竊不敢自謂通儒博儒。而且古人自知學海之無涯,自身之有限,故往往獨精一學,不敢經學、史學、詩學均稱專家,所謂治經者未必涉史,治史者未必研經,經史兼專者卻未必敢涉獵詩學是也。然今之學者幼小失學,卻著述頗繁,各類學科無不涉獵,驕尚自夸,蔑視古人,擅自標目經學、史學、詩學樣樣精通,卻徒事抄襲剽竊。長此以往,經學益熄,道學益敝,并而流為俗學危害學風、世風。

經學之熄也,降而為經義;道學之偷也,流而為俗學。胥天下不知窮經學古,而冥行擿埴,以狂瞽相師。馴至于今,輇材小儒,敢于嗤點六經,呰毀三傳,非圣無法,先王所必誅不以聽者,而流俗以為固然。生心而害政,作政而害事,學術蠱壞,世道偏頗,而夷狄寇盜之禍,亦相挻而起。[9]

今人高蹈凌空,目空一切,不再潛心于經書章句的解讀和名物的訓詁,不通曉經學之微言大義,更有庸妄之徒無知無畏,空自標目,隨意嗤點古人,訾毀經傳,割剝字句剽截章句,導致六經蒙晦,面目全非。這不僅使經學流于經義,亦使道學流為俗學,更為嚴重的是導致世人懷疑經典,蔑視學問,破壞學術道德的規(guī)范和對圣人訓制的敬畏之心,滋生空浮無妄的學術風氣,而學風影響世風,世風影響世運。世道偏頗,夷狄盜寇趁機興風作浪,危機四伏。

錢謙益一再言說理學至明代流為俗學,那么何為俗學?其曰:

夫今世學者,師法之不古,蓋已久矣。經義之敝,流而為帖括;道學之弊,流而為語錄。是二者,源流不同,皆所謂俗學也。俗學之弊,能使人窮經而不知經,學古而不知古,窮老盡氣。盤旋于章句占畢之中,此南宋以來之通弊也。[10]

帖括之學與語錄之學,皆為俗學。經學之熄,降而為經義,經義再降流而為帖括,使人沉于舉業(yè),痼于功名利祿,學古而不知古;道學之弊流為語錄,使人空談心性,空疏固陋而不自知,窮經而不知經。二者雖源流不同,危害則一,即終其一生或盤旋于章句之中或盤旋于義理之中,窮老盡氣蒙蔽于俗學恥晦于經學而不自知,還茫然以為通知、通達。

俗學之敝,莫甚于今日。須溪(劉辰翁)之點定,卓吾(李贄)之刪割,使人傭耳剽目,不見古書之大全,三十年于此矣。于今聞人霸儒,敢于執(zhí)丹鉛之筆,詆訶圣賢,擊排經傳,儼然以通經學古自命。學者如中風狂走,靡然而從之。[11]

流于明末“俗學之敝”日益嚴重,經宋、元、明諸儒所點定刪節(jié)之書充斥世間,使世人徒為帖括和語錄之學蒙蔽雙耳雙眼,而不見六經之大全,又無知無畏,狂妄無知,靡然自許為通儒通學。面對空疏無學而又目空一切的俗儒、俗學,錢謙益不禁發(fā)出感慨:

嗟乎!胥天下而不通經不學古,病雖劇,猶可以藥石攻也。胥天下而自命通經學古,如今人之為,其病為狂易喪心,和、扁望而卻走矣。[12]

不通經不學古尚可以經世之學救之挽之,而自命為通經學古,奈之如何?

余惟世之論詩者,知有詩人之詩,而不知有儒者之詩?!对娙倨?,巡守之所陳,太師之所系,采諸田畯紅女涂歌巷諤者,列國之《風》而已。曰《雅》,曰《頌》,言王政而美盛德者,莫不肇自典謨,本于經術。言四始則《大明》為水始,《四牡》為木始,《嘉魚》為火始,《鴻雁》為金始。言五際則卯為《天?!罚蠟椤镀砀浮?,午為《采芑》,亥為《大明》。淵乎微乎!非通天地人之大儒,孰能究之哉?荀卿之詩曰:“天下不治,請陳佹詩?!毖诐h以降,韋孟之《諷諫》,束廣微之《補亡》,皆所謂儒者之詩也。唐之詩人,皆精于經學。韓之《元和圣德》,柳之《平淮夷雅》,《雅》之正也。玉川子之《月蝕》,《雅》之變也。[13]

詩有詩人之詩,有儒者之詩。《詩經》既為圣人經傳,又為儒者之詩,肇自典謨,本于經術。故而古來精于詩學者,必先精于經學,因經學乃各學之源,史本于經,詩亦本于經,詩學、史學蓋莫不統(tǒng)攝于經之下,而再生滋發(fā)。經學乃學術之本源,經學晦,詩學晦,史學晦,學術晦,學風亦因此晦,故挽救學風,扭轉士風,刻不容緩,否則經學敝,世運衰,國運亦會隨之衰頹。其曰:

先王之世,有典有則,詒厥子孫,崇教立術,順《詩》、《書》、《禮》、《樂》以造士,變《禮》易《樂》,革制度衣服者有罰,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zhí)左道以亂政者必誅,而不以聽。士之選于司徒而升于學者,于辯言亂政之戒,恒凜凜焉。是故經學與國政,咸出于一,而天下大治。及其衰也,人異學,國異政。公卿大夫,競出其聰明才智以變亂舊章。晉之刑鼎,魯之丘甲田賦,鄭之竹刑,紛更多制,并受其敝。又其甚也,獲雁之鄙人,假田弋之說以干政事;而振鐸之后,不祀忽諸。由此言之,經學之不明,國論之不一,其關于存亡治亂之故,猶病之著于肌表,診視者可舉目而得之,不待醫(yī)和及緩而后知其不可為也。[14]

經學下關己身,上關國運,乃為經世致用之良器。個人心性修為須以經學為指歸,通曉仁、義、禮、智、信等世俗人倫;通政治世亦須以經學為指歸,方能政治通達國運昌盛。經學不明,學術因之而不明,國政亦會不明,此乃關系國政興亡之業(yè)。唯經學與國政一,天下方能大治,及經學與國政為二,則經學衰,國異政。

二 匡救俗學

故于今時務,急中之急者乃摒棄俗學,恢復經學,以匡國政、救萬民。何以救?如何救?錢謙益曰:“今誠欲回挽風氣,甄別流品,孤?lián)为殬?,定千秋不朽之業(yè),則惟有反經而已矣?!?sup>[15]何謂反經?自反而已矣。

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君子反經而已矣。誠欲正人心,必自反經始;誠欲反經,必自正經學始。圣天子廣廈細旃,穆然深思,特詔儒臣,是正遺經進御,誠以反經正學為救世之先務,亦猶二祖之志也。不然,夫豈其王師在野,方隅未靜,汲汲然橫經籍傳,如石渠、開陽故事,潤色太平也哉?[16]

于今之世俗學興經學敝,故欲扭轉學風,匡正時局,必須依孟子之言,反經正經。

學者之于經術也,譬如晝行之就白日,而夜行之光燈燭也,非是則倀倀乎何所之矣?古之學者,九經以為經,注疏以為緯,專門名家,各仞師說,必求其淹通服習而后已焉。經術既熟,然后從事于子史典志之學,泛覽博采,皆還而中其章程,隱其繩墨。于是儒者之道大備,而后胥出而為名卿材大夫,以效國家之用。[17]

唯有經學明,經術熟,方可從事于子、史、典、志、詩、文之學,才可備采微言大義、經術章程,方可成為名卿材大夫,為國政之用。也即治學、治國必先從治經始乃為正途,否則本末倒置,貽害無窮。

相天下者猶醫(yī)師也,上醫(yī)醫(yī)國,以康濟一世為能事,而自顧一身,陰淫蠱惑,狂易喪志,我躬之不閱,而何以理天下?六經、《語》、《孟》之書,猶醫(yī)經之《靈樞》、《本草》也;史傳之所紀載是非失得淑慝善敗,猶秦越人之《難經》、叔和之《脈經》、忠州之《集驗方》也。有一病,必有一方。人之新病日增,而古方固已犁然具備,在善取之而已矣。[18]

經政治國,猶醫(yī)者治病,必須熟讀藥典,通曉藥理,方可治病救人。而六經猶醫(yī)學之《靈樞》《本草》,研習六經猶醫(yī)者研習醫(yī)書者,善者自可匡政救民,愚者尚可修身養(yǎng)性,提高修為。經學之于己、于人、于國均大有裨益,既可解救世人之懵懂無知,又可力挽空疏無妄之學風,還可除國政之弊病。然六經之學凡經三變,有漢儒之學,有荊公新學,有程朱理學,還有王陽明心學,欲矯心學之弊,該反何時之經,正何時之經?錢謙益答,必為漢學也。

六經之學,淵源于兩漢,大備于唐、宋之初,其固而失通,繁而寡要,誠亦有之,然其訓故皆原本先民,而微言大義,去圣賢之門猶未遠也。學者之治經也,必以漢人為宗主,如杜預所謂原始要終。尋其枝葉,究其所窮,優(yōu)而柔之,饜而飫之,渙然冰釋,怡然理順,然后抉摘異同,疏通凝滯。漢不足求之于唐,唐不足求之于宋,唐、宋皆不足,然后求之近代。庶幾圣賢之門仞可窺,儒先之鈐鍵可得也。今之學者不然,汩沒于舉業(yè),眩暈于流俗。八識田中,結轖晦蒙,自有一種不經不史之學問,不今不古之見解,執(zhí)此以裁斷經學,秤量古人,其視文、周、孔、孟,皆若以為堂下之人,門外之漢,上下?lián)]斥,一無顧忌。于兩漢諸儒何有?及其耳目回易,心志變眩,疑難橫生,五色無主,則一切街談巷說,小兒豎儒所不道者,往往奉為元龜,取為指南。此無他,學問之發(fā)因不正,窮老盡氣而不得其所指歸,則終于無成而已矣。[19]

六經之學源自兩漢,大備于唐、宋之初,其雖然煩瑣冗雜,然微言大義去圣未遠,所以治經必須以漢學為宗主,漢不足求之于唐,漢唐皆不足求之于宋,漢、唐、宋皆不足方可求之于近代。切不可猶今俗學之本末倒置,先求近學,近學之不足求宋、求唐、求漢。解決了反何時之經的問題了,那么如何反呢?錢謙益又指明了途徑,唯“學”而已。

治本道而道本心,傳翼經而經翼世,其關棙統(tǒng)由乎學。學也者,人心之日月也。儒者學圣,王者學天。存于密勿之為性原,質于上帝之為天命,流于制作見于典誥冊命之為文章,繼乎烈祖接乎堯、舜、禹、湯之為統(tǒng)系,敷于禮樂播于紀綱法度質文寬猛之宜之為治功。是故帝王以身一天下之不一而治以名,帝王以身正天下之不正而學以立。治學相需,不啻表里。《說命》三篇,次篇言政,終篇則言學?!吨芄佟妨鶎倜阒詫W古,入官即戒之以不學墻面,未有專治而遺學者。[20]

講經、傳道要義皆在于學,古之圣人、明君皆不廢學,以學為正身、正事、正國之標的?!墩f命》終篇言學,《周官》勉以學古,皆為古圣賢明君正學、勸學之教誨,是以儒者學之以圣,王者學之以天。而近世學風之疏漏、剽襲、割剝皆因非學所致,故欲矯之非學無他。只有好學、品學、常學,方能自知自通,遠勝他人耳畔嘈呱。且自有井田制以來,里有序鄉(xiāng)有庠,即召以學。

古者井田之制既定,里有序而鄉(xiāng)有庠。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其有秀異者,移鄉(xiāng)學于庠序,移國學于少學。諸侯歲貢少學之異者于天子,學于大學,命曰造士。行同能偶,則別之以射,然后爵命焉。此書所謂侯以明之,時而揚之,承之庸之者也。中年考校,命國之右鄉(xiāng),簡不帥教者移之左,左移之右。又不變則移之郊,移之遂,屏之遠方。此所謂撻以記之,否則威之者也。先王之治天下,正德利用厚生,廉讓生而爭訟息者,養(yǎng)之教之而已。春令出民,里胥坐于右塾,鄰長坐于左塾。冬民畢入,婦人相從,夜績歌詠,余子在序室。民之在野在邑,無非學也,無非教也。出學而不帥教者,入學而不變者,則有撻記移屏之刑。于是乎制五刑而聽其訟。由此觀之,學之所棄,刑之所收也。未有不先學而后刑者也。論于鄉(xiāng),升之司徒,升之學,升諸司馬,而后告于王。士之論定而任官者,如此其眾也,則其不帥教不變而移且屏焉者或寡矣,則是學之用長而刑之用短也。亂政者殺,疑眾者殺,四誅者不以聽,何其嚴也!獄成而告王三,又然后制刑。三讓而罰,三罰而恥,諸嘉石歸于圜土,桁楊梏拲,無非學也,無非教也。則是學之意常勝刑,而刑之意常不勝學也。[21]

先王治理天下,正德厚生,選拔人才皆經鄉(xiāng)學、庠序等層層推舉,擇其優(yōu)異者而用之。而在選拔和培養(yǎng)人才的過程中,皆以學為先、刑為后。刑罰之產生亦為督學促學,所謂有獎有懲,學之優(yōu)者可以推薦進入更高一層的學府,備以軍政之用;學之劣也,須受撻記移屏之刑,即學之所棄者,刑之所收也。從學與刑之先后而言,先學而后有刑;從學與刑的使用對象來看,學之用長而刑之用短也;從學與刑的使用效果來看,學之意常勝刑,而刑之意常不勝學也。故普天之下一片讀書祥和之聲,居其政理其國者為苦學善學之士,居其野操之田者亦學亦教。

人主思將帥之臣,則于學乎取之。學興而文武之道兼舉矣。三代以降,秦以吏為師,漢以經為師,唐人重詞賦,宋人重制科。豈無崇儒勸學之主,而不知先王所以教化之意,法律之家與《詩》、《書》爭馳,將帥之科與文學并設,教與刑為二,文與武為二,成周之盛治,豈復可幾于后世哉!圣天子廣厲學官,崇獎經術,慨然思見豐《棫樸》之盛,而蘇學之復興,實惟其時。倪君,刑官也,顧獨以學校興復為己任,可不謂知所先后哉?居今之世,奸邪并生,則思擊斷之吏;奴寇交訌,則思爪牙之士。然吾以為學興而可以兼舉者,誠有見于先王教化之原,明主圖治之意也。昔者范文正公天章條列,首以興學取士先德行為言。其守邊也,所至賊不敢犯,西人以謂胸中有數(shù)萬甲兵。吾鄉(xiāng)之士游是學也,以文正為師,出而用世,為孝友征伐之臣,斯亦可矣。[22]

修身治國平天下,皆以學為原本,人或思治國或思將國,然文、武之治,皆由學生。學興可以見先王之教化,學興可以明君王圖治之意,學興可以文治天下,學興可以武帥萬兵。昔范仲淹以興學統(tǒng)甲兵,守邊關,賊人聞風喪膽,莫敢侵犯。

古之君子,能相天下,謀王體,而斷國論者,其所以修德居業(yè),朝夕交戒,未嘗不原本于學;漢、唐以來,權臣倖子,誤軍國而禍身家,前車后轍,相望而不知戒,其昏瞀潰敗,未有不由于不學者也。古之言《那》詩者,稱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故曰:昔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國家以寧,都邑以成,庶民以生。誰能秉國成,不自為正,卒勞百姓。言相天下者之不可以不學也。[23]

不僅范仲淹如此,古往今來能相天下、謀王體、斷國論之謙謙君子,皆由學也;誤軍國、禍身家之權臣佞子,皆由不學也。一言以蔽之,成教化、美風俗、移人倫、相天下、興國本唯學而已。

三 經世致用

錢謙益以敏銳的視角看出俗學的弊端和心學、科舉籠罩下的學風流弊,以嚴厲的語言對其進行口誅筆伐,為扭轉學風樹立尊經學古的學術大旗。然而學風之整治僅為其初級目的,其最終目的乃以經學改變朝局,改變世亂,走的是經世致用的路子。強調經學與國政的統(tǒng)一,強調經學對教化、風俗、人倫、國政的作用,期待重新培養(yǎng)世人以君民為念,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心和使命感,使學術與政治、實際聯(lián)系得更加緊密,故而他一再強調,欲相天下、匡國政者必須要尊經學古,必須以讀書為首要。所以他在教導世人讀書之法時,亦首先強調針砭俗學之作用,施政理國之作用。

古之學者,必有師承。顓門服習,由經術以達于世務,畫丘溝涂,各有所指授而不亂。自漢、唐以降,莫不皆然。勝國之季,浙河東有三大儒,曰黃文獻溍、柳侍制貫、吳山長萊,以其學授于金華宋文獻公(濂)。以故金華之學,閎中肆外,獨盛于國初。金華既沒,勝國儒者之學,遂無傳焉。嘉靖中,荊川唐先生起于毗陵,旁搜遠紹,其書滿家。自經史古今,以至于禮樂兵刑陰陽律歷勾股測望,無所不貫穿。荊川之指要,雖與金華稍異,其講求實學,由經術以達于世務則一也。[24]

金華之學與荊川之學雖師承不一,脈絡不一,但錢謙益均深為嘆服,只因兩派之指歸為一,即由經術以達世務。故今之學者要像古人一樣注重師承,以經術傳承經世之學,同時還要采取“經經緯史”的讀書之法。錢謙益曰:

讀書之法無他,要以考信古人,針砭俗學而已?!哆M學解》,韓退之所讀之書也?!洞痦f中立書》,柳子厚所讀之書也。古之學者,自童丱之始,《十三經》之文,畫以歲月,期于默記。又推之于遷、固、范曄之書,基本既立,而后遍觀歷代之史,參于秦、漢以來之子書,古今撰定之集錄,猶舟之有柁,而后可以涉川也,猶稱之有衡,而后可以辨物也。今之學者,陳腐于理學,膚陋于應舉,汩沒錮蔽于近代之漢文唐詩。當古學三變之后,茫然不知經經緯史之學,何處下手。由是而之焉,譬之駕無舵之舟以適大海,挾無衡之稱以游五都,求其利涉而稱平也,不已難乎?……經經而緯史,由韓、柳所讀之書以進于古人,俾后之學者,涉焉而以為舵,稱焉而以為衡。[25]

讀書之目的乃為針砭俗學、匡正世務,然如何讀書?讀何書?世人被俗學蒙蔽日久,難免迷茫,錢謙益又為世人指明方向:先修讀漢以來之經學,熟讀默記十三經之文,通曉“圣賢之微言大義,綱舉目張,肌劈理解,權衡尺度,鑿鑿乎指定于胸中”[26];然后出而從事于史,先參讀司馬遷、班固、范曄之史書,再遍觀歷代史書;經史皆熟讀熟通之后,還要參看秦漢以來之子書、古今集錄、傳記、詩文集等。由經、至史、至子、至集悉通曉后,才可辨“三才之高下,百世之往復,分齊其輕重長短,取裁于吾之權度,累黍杪忽,罄無不宜,而后可以明體適用,為通天地人之大儒”[27],破俗學之禁錮,明世致用。

錢謙益之“經經緯史”的思想是與其政治理想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乃為經史治國之用。經政合一則政強;經政分歧則政亂。故經、史、子、集四門類中尤以經學為重,而經學又尤以《春秋》為重。

仆家世授《春秋》,兒時習胡《傳》,粗通句讀則已,多所擬議,而未敢明言。長而深究源委,知其為經筵進講,針砭國論之書。國初與張洽傳并行,已而獨行胡氏者,則以其尊周攘夷,發(fā)抒華夏之氣,用以斡持世運,鋪張金、元已來驅除掃犁之局,而非以為經義當如是也。[28]

錢謙益少學《春秋》,因其尊周而攘夷狄,以其為針砭國論之書。學《春秋》、用《春秋》,正可解清人入關之困頓,抒發(fā)華夏之氣以掃除蠻夷之氣、斡旋世運、匡復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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