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每一個階段都是好的，所以不必罵年輕人無知，也別嫌老者固執(zhí)。一切靜觀自得，得個笑字。

我的哲學(xué)：做什么事都要快

東寶制作公司的社長藤本真澄，中國電影圈里大概還有些人記得他。

很久以前他常來香港拍《社長》電影片集。后來，他也曾力捧尤敏成為日本影壇的紅星。寶田明、加山雄三等都是他一手提拔，但是，比起他監(jiān)制黑澤明的影片，這些都不值一提。

黑澤明在日本，工作人員稱他為“天皇”，也只有藤本敢和他吵架，刺激他拍《用心捧》《椿三十郎》等較商業(yè)性的片子。他們又分開又結(jié)合，到最后還是好朋友。

藤本是一個大胖子，戴著一副厚玻璃眼鏡，幾個圈子后面，閃耀著兩顆敏感的小眼睛。他給人家的印象是性子又急又火暴，講話聲音又大又沙啞。日本電影圈里有什么雞尾酒會的話，只要聽到有人在呱呱大叫，那大家就知道藤本已經(jīng)來了。因?yàn)樗Y歷深，影壇中人都對他敬畏，他更是威風(fēng)。

就在這么一個聚會中，我第一次遇到藤本，他像一只蠻牛一樣地推開人群跑到我面前，說：“君，你新上任，應(yīng)該多買我們公司的片子！”

當(dāng)時我當(dāng)一家機(jī)構(gòu)的日本分公司經(jīng)理，只有二十出頭，血?dú)夥絼?，不喜歡他那囂張的態(tài)度，但還是強(qiáng)忍下來，不卑不亢地回答說：“君，這個稱呼是年紀(jì)大的人對比他們小的人用的。我年輕過你，本來你可以這么叫我。但是，我代表的公司買你們的電影，顧客至上，你應(yīng)該明白，藤本君?！?/p>

他一下子呆住，不知怎么接口。

“以后，我還是叫你FUJIMOTO-SAN，你叫我CHAI-SAN，如何？”我說完伸出手來。

藤本本來沉住臉，但是忽然放聲大笑，說：“好小子，就這么辦吧！”

后來，我發(fā)覺他的個性一如其名—真澄，又很孝順。紅得發(fā)紫的女明星新珠三千代和他有段情，因?yàn)樗赣H反對，弄得終身不娶。藤本解釋他的性子為什么那么急：“我在德國的時候，乘火車看到廁所的一個牌子寫著‘請快一點(diǎn)，還有其他人在等’。以后這成為我的哲學(xué)，做什么事都要快！”

藤本真澄帶我去銀座的一家壽司店，它的特征是，門口掛了一個極大的紅燈籠。

一進(jìn)去，發(fā)覺店子很小，客人圍繞著柜臺而坐，再也沒有其他的桌椅，只能服務(wù)十個八個。更奇怪的是，它的柜臺沒有玻璃格子，看不到魚或貝類。

大師傅向藤本打招呼，兩人如多年老友交談，我插不上口，便先喝清酒。酒比其他地方干澀，但很香濃，藤本說是這家店的特釀。

心中在嘀咕不知要叫什么東西吃時，大師傅捏呀捏呀，炮制了兩個小飯團(tuán)，只有通常吃的半個之大；一個上面鋪著一片魚，另一個是一片象拔蚌。

我伸手把后者拿了蘸醬油吃下，真是以貝類為主，等到你認(rèn)為單調(diào)的時候，大師傅又在間中穿插上一兩片魚類的壽司。每一次捏出來的東西，都和前一次的味道不同。

“來這里的客人，從來不用開口，大師傅會觀察你的喜愛。一出聲便是老土了?！碧俦镜吐暤馗嬖V我，“他們先從魚類和貝類分開，再試看你要淡味還是濃郁的，一直分析下去。只要你來過一次，大師傅便會將你的口味記住，所以這里不用將食物擺出來讓客人點(diǎn)。你表現(xiàn)得很好，沒有出洋相?！?/p>

“東洋相?！蔽倚拚馈?/p>

藤本大笑，繼續(xù)和大師傅聊天。

吃了好些生東西，正想要有點(diǎn)變化時，大師傅挖了一個大鮑魚，切下兩小片扔入一個小鋼鍋，倒入清酒，在猛火上燒，又?jǐn)[在我面前，肉是半生半烤焦，入口即化。

接著，我想喝湯來湯，想吃泡菜來泡菜；倒最后一滴酒時，新的酒瓶又捧來。

好家伙，什么都給他猜透了。

最妙的是，他們還能注意到客人的食量，沒有說吃不夠，或者是吃剩一塊的。當(dāng)然，價錢是全日本最貴的一家。

以人頭計(jì)，一走進(jìn)這店子吃多吃少都要付巨款，但是走出來的人，從來沒有一個呼冤叫枉。

我也是個急性子的人，藤本和我一老一少，什么事都很談得來。他每次去外國經(jīng)過香港，一定來找我，因?yàn)樗牢液退粯雍贸?，會帶他去新發(fā)現(xiàn)的好菜館。他對我還算客氣，要是他和他下屬吃飯，自己的肚子一飽就撇開筷子和湯匙，扔下錢馬上上路。

藤本的酒量驚人，不消一個半小時，我們一喝就是兩瓶威士忌。大醉后，他常告訴我一些趣事：

當(dāng)黑澤明在蘇聯(lián)拍《的斯·烏查拉》的時候，藤本老遠(yuǎn)地跑到莫斯科去探班，兩人一起到一間高級餐館。

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黑澤明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吃到新鮮蔬菜了，晚上看到菜單上有包心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侍者來問，侍者點(diǎn)點(diǎn)頭，黑澤明大喜。

兩人各叫一份包心菜，耐性地等待，不到三分鐘即刻上桌，原來侍者捧來的是兩罐罐頭，“?！钡囊宦暤乖诘?，這就是莫斯科的蔬菜，把黑澤明氣個半死。

“還有一件更氣人的事！”黑澤明告訴藤本。

“怎么啦？”藤本問道。

“有一次，我睡不著，跑到外面去喝伏特加，三更半夜才回酒店。第二天，我睡得不夠頭痛得不得了，就打個電話給有關(guān)單位，說我感冒了，人不舒服，不拍戲?！焙跐擅鲊@了一口氣，“唉，哪曉得他們拆穿了我的西洋鏡，罵我是喝醉了詐病！”

“他們怎么知道？”藤本問。

黑澤明搖搖頭：“旅館的每一層都有一個負(fù)責(zé)打掃的老太婆，她們都是KGB（即“克格勃”）呀！”

我患了眼疾，到東京去的時候，藤本親自帶我去他的眼科醫(yī)生處治療，又介紹我另一個吃生魚的鋪?zhàn)?，我從來沒有試過那么好的刺身。

晚年，他的聲音越來越沙啞，檢查后才知道是食道癌。

我送了燕窩和人參，但已無效。

他去世時我本想去參加葬禮，但俗事纏身走不開，心中十分難過。

日本設(shè)有藤本真澄獎，頒給最優(yōu)秀的制片人，今年已第三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