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一 記憶中的味道

雅舍談吃:美食者不必是饕餮客 作者:梁實秋


燒鴨

北平烤鴨,名聞中外。在北平不叫烤鴨,叫燒鴨,或燒鴨子,在口語中加一“子”字。

《北平風俗雜詠》嚴辰《憶京都詞》十一首,第五首云:

憶京都·填鴨冠寰中

爛煮登盤肥且美,

加之炮烙制尤工。

此間亦有呼名鴨,

骨瘦如柴空打殺。

嚴辰是浙人,對于北平填鴨之傾倒,可謂情見乎詞。

北平苦旱,不是產鴨盛地,唯近在咫尺之通州得運河之便,渠塘交錯,特宜畜鴨。佳種皆純白,野鴨、花鴨則非上選。鴨自通州運到北平,仍需施以填肥手續(xù)。以高粱及其他飼料揉搓成圓條狀,較一般香腸熱狗為粗,長約四寸許。通州的鴨子師傅抓過一只鴨來,夾在兩條腿間,使不得動,用手掰開鴨嘴,以粗長的一根根的食料蘸著水硬行塞入。鴨子要叫都叫不出聲,只有眨巴眼的份兒。塞進口中之后,用手緊緊地往下捋鴨的脖子,硬把那一根根的東西擠送到鴨的胃里。填進幾根之后,眼看著再填就要撐破肚皮,這才松手,把鴨關進一間不見天日的小棚子里。幾十百只鴨關在一起,像沙丁魚,絕無活動余地,只是盡量給予水喝。這樣關了若干天,天天扯出來填,非肥不可,故名“填鴨”。一來鴨子品種好,二來師傅手藝高,所以填鴨為北平所獨有??箲?zhàn)時期在后方有一家餐館試行填鴨,三分之一死去,沒死的雖非骨瘦如柴,也并不很肥,這是我親眼看到的。鴨一定要肥,肥才嫩。

北平燒鴨,除了專門賣鴨的餐館如全聚德之外,是由便宜坊(即醬肘子鋪)發(fā)售的。在館子里亦可吃燒鴨,例如在福全館宴客,就可以叫右邊鄰近的一家便宜坊送了過來。自從宣外的老便宜坊關張以后,要以東城的金魚胡同口的寶華春為后起之秀,樓下門市,樓上小樓一角最是吃燒鴨的好地方。在家里,打一個電話,寶華春就會派一個小利巴,用保溫的鉛鐵桶送來一只才出爐的燒鴨,油淋淋的,燙手熱的。附帶著他還管代蒸荷葉餅蔥醬之類。他在席旁小桌上當眾片鴨,手藝不錯,講究片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隨后一盤瘦肉,最后是鴨頭鴨尖,大功告成。主人高興,賞錢兩吊,小利巴歡天喜地稱謝而去。

填鴨費工費料,后來一般餐館幾乎都賣燒鴨,叫作叉燒烤鴨,連悶爐的設備也省了,就地一堆炭火一根鐵叉就能應市。同時用的是未經填肥的普通鴨子,吹凸了鴨皮晾干一烤,也能烤得焦黃迸脆。但是除了皮就是肉,沒有黃油,味道當然差得多。有人到北平吃烤鴨,歸來盛道其美,我問他好在哪里,他說:“有皮,有肉,沒有油?!蔽腋嬖V他:“你還沒有吃過北平烤鴨。”

所謂一鴨三吃,那是廣告噱頭。在北平吃燒鴨,照例有一碗滴出來的油,有一副鴨架裝。鴨油可以蒸蛋羹,鴨架裝可以熬白菜,也可以煮湯打鹵。館子里的鴨架裝熬白菜,可能是預先煮好的大鍋菜,稀湯水,索然寡味。會吃的人要把整個的架裝帶回家里去煮。這一鍋湯,若是加口蘑(不是冬菇,不是香蕈)打鹵,鹵上再加一勺炸花椒油,吃打鹵面,其味之美無與倫比。

豆汁兒

“豆汁”下面一定要加一個“兒”字,就好像吃雞蛋的時候“雞子”下面一定要加一個“兒”字,若沒有這個輕讀的語尾,聽者就會不明白你的語意而生誤解。

胡金銓先生在談老舍的一本書上,一開頭就說:不能喝豆汁兒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這話一點兒也不錯。就是在北平,喝豆汁兒也是以北平城里的人為限,城外鄉(xiāng)間沒有人喝豆汁兒,制作豆汁兒的原料是用以喂豬的。但是這種原料,加水熬煮,卻成了城里人個個歡喜的食物。而且這與階級無關。賣力氣的苦哈哈,一臉漬泥兒,坐小板凳兒,圍著豆汁兒挑子,啃豆腐絲兒卷大餅,喝豆汁兒,就咸菜兒,固然是自得其樂。府門頭兒的姑娘、哥兒們,不便在街頭巷尾公開露面,和窮苦的平民混在一起喝豆汁兒,也會派底下人或是老媽子拿砂鍋去買回家里重新加熱大喝特喝。而且不會忘記帶回一碟那挑子上特備的辣咸菜,家里盡管有上好的醬菜,不管用,非那個廉價的大腌蘿卜絲拌的咸菜不夠味??谟型龋环重毟焕仙倌信?。我不知道為什么北平人養(yǎng)成這種特殊的口味。南方人到了北平,不可能喝豆汁兒的,就是河北各縣也沒有人能容忍這個異味而不齜牙咧嘴。豆汁兒之妙,一在酸,酸中帶餿腐的怪味。二在燙,只能吸溜吸溜地喝,不能大口猛灌。三在咸菜的辣,辣得舌尖發(fā)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燙,最后是滿頭大汗。我小時候在夏天喝豆汁兒,是先脫光脊梁,然后才喝,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

自從離開北平,想念豆汁兒不能自已。有一年我路過濟南,在車站附近一個小飯鋪墻上貼著條子說有“豆汁”發(fā)售。叫了一碗來吃,原來是豆?jié){。是我自己疏忽,寫明的是“豆汁”,不是“豆汁兒”。來到臺灣,有朋友說有一家飯館兒賣豆汁兒,乃偕往一嘗。烏糟糟的兩碗端上來,倒是有一股酸餿之味觸鼻,可是稠糊糊的像麥片粥,到嘴里很難下咽。可見在什么地方吃什么東西,勉強不得。

燒餅油條

燒餅油條是我們中國人的標準早餐之一,在北方不分省份、不分階級、不分老少,大概都歡喜食用。我生長在北平,小時候的早餐幾乎永遠是一套燒餅油條——不,叫油炸鬼,不叫油條。有人說,油炸鬼是油炸檜之訛,大家痛恨秦檜,所以名之為油炸檜以泄憤,這種說法恐怕是源自南方,因為北方讀音鬼與檜不同,為什么叫油鬼,沒人知道。在比較富裕的大家庭里,只有做父親的才有資格偶然以餛飩、雞絲面或羊肉餡包子做早點,只有做祖父母的才有資格常以燕窩湯、蓮子羹或哈什瑪之類做早點,像我們這些“民族幼苗”,便只有燒餅油條來果腹了。說來奇怪,我對于燒餅油條從無反感,天天吃也不厭,我清早起來,就有一大簸籮燒餅油鬼在桌上等著我。

現(xiàn)在臺灣的燒餅油條,我以前在北平還沒見過。我所知道的燒餅,有螺螄轉兒、芝麻醬燒餅、馬蹄兒、驢蹄兒幾種,油鬼有麻花兒、甜油鬼、炸餅兒幾種。螺螄轉兒夾麻花兒是一絕,掰開螺螄轉兒,夾進麻花兒,用手一按,咔吱一聲麻花兒碎了,這一聲響就很有意思,如今我再也聽不到這個聲音。有一天和齊如山先生談起,他也很感慨,他嫌此地油條不夠脆,有一次他請炸油條的人給他特別炸焦,“我加倍給你錢”,那個炸油條的人好像是前一夜沒睡好覺(事實上凡是炸油條、烙燒餅的人都是睡眠不足),一翻白眼說:“你有錢?我不伺候!”回鍋油條、老油條也不是味道,焦硬有余,酥脆不足。至于燒餅,螺螄轉兒好像久已不見了,因為專門制售螺螄轉兒的粥鋪早已絕跡了。所謂粥鋪,是專賣甜漿粥的一種小店,甜漿粥是一種稀稀的粗糧米湯,其味特殊。北平城里的人不知道喝豆?jié){,常是一碗甜漿粥、一套螺螄轉兒,但是這也得到粥鋪去趁熱享用才好吃。我到十四歲以后才喝到豆?jié){,我相信我父母一輩子也沒有喝過豆?jié){。我們家里吃燒餅油條,嘴干了就喝大壺的茶,難得有一次喝到甜漿粥。后來我到了上海,才看到細細長長的那種燒餅,以及菱形的燒餅,而且油條長長的也不適于夾在燒餅里。

火腿、雞蛋、牛油面包作為標準的早點,當然也很好,但我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接受了這種異俗。我心里懷念的仍是燒餅油條。和我有同嗜的人相當不少。海外羈旅,對于家鄉(xiāng)土物率多念念不忘。有一位華裔美籍的學人,每次到臺灣來都要帶一二百副燒餅油條回到美國去,存在冰櫥里,逐日揀取一副放在烤箱或電鍋里一烤,便覺得美不可言。誰不知道燒餅油條只是脂肪、淀粉,從營養(yǎng)學來看,不構成一份平衡的食品。但是多年習慣,對此不能忘情。在紐約曾有人招待我到一家中國餐館進早點,座無虛席,都是燒餅油條客,那油條一根根的都很結棍,韌性很強。但是大家覺得這是家鄉(xiāng)味,聊勝于無。做油條的師傅,說不定曾經付過二兩黃金才學到如此這般的手藝,又有一位返國觀光的游子,住在臺北一家觀光旅館里,晨起第一樁事就是外出尋找燒餅油條,遍尋無著,返回旅舍問服務小姐,服務小姐登時蛾眉一聳說:“這是觀光區(qū)域,怎會有這種東西,你要向偏僻街道、小巷去找?!濒[哄了一陣,興趣已無,乖乖地到附設餐廳里去吃火腿、雞蛋、面包了事。

有人看我天天吃燒餅油條,就問我:“你不嫌臟?”我沒想到過這個問題。據這位關心的人說,要注意燒餅里有沒有老鼠屎。第二天我打開燒餅先檢查,哇,一顆不大不小像一顆萬應錠似的黑黑的東西赫然在焉。用手一捻,碎了。若是不當心,入口一咬,必定牙磣,也許不當心會咽了下去。想起來好怕,一顆老鼠屎攪壞一鍋粥,這話不假,從此我存了戒心??纯茨莻€豆?jié){店,小小一間門面,案板、油鍋都放在行人道上,滿地是油漬污泥,一袋袋的面粉堆在一旁像沙包一樣,陰溝里老鼠橫行。再看看那打燒餅、炸油條的人,頭發(fā)鬅鬙,上身只有灰白背心,腳上一雙拖鞋,說不定嘴里還叼著一根紙煙。在這種情況之下,要使老鼠屎不混進燒餅里去,著實很難。好在不是一個燒餅里必定輪配到一橛老鼠屎,難得遇見一回,所以戒心維持了一陣也就解嚴了。

也曾經有過觀光級的豆?jié){店出現(xiàn),在那里有峨高冠的廚師,有穿制服的侍者,有裝潢,有燈飾,筷子有紙包著,豆?jié){碗下有盤托著,餐巾用過就換,而不是一塊毛巾大家用,像郵局糨糊旁邊附設的小塊毛巾那樣的又臟又粘。如果你帶外賓進去吃早點,可以不至于臉紅。但是偶爾觀光一次是可以的,誰也不能天天去觀光,誰也不能常跑遠路去圖一飽。于是這打腫臉充胖子的局面維持不下去了,燒餅油條依然是在行人道邊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里茍延殘喘。而且我感覺到吃燒餅油條的同志也越來越少了。

薄餅

古人有“春盤”之說?!锻ㄋ拙帯に臅r寶鑒》:“立春日,唐人作春餅生菜,號春盤?!贝罕P即后來所謂春餅。春天吃餅,好像各地至今仍有此種習俗。我所談的薄餅,專指北平的吃法,且不限于歲首。

薄餅需熱水和面,開水更好,烙出來才能軟。兩張餅為一盒。兩塊面團上下疊起,中間抹上麻油,然后搟成薄餅,放在熱鍋上烙,火要微,不需加油。俟餅變色,中間凸起,翻過來再烙片刻即熟。取出撕開,但留部分相連,放在一邊用布蓋上,再繼續(xù)烙十盒二十盒。

薄餅是要卷菜吃的。菜分熟菜、炒菜兩部分。

所謂熟菜就是從便宜坊叫來的蘇盤。有大小兩種,六十年前小者一元,大者約二元。漆花的圓盒子,盒子里有一個大盤子,盤子上一圈扇形的十個八個木頭墩兒,中間一個小圓墩兒。每一扇形木墩兒擺一種切成細絲的熟菜,通常有下列幾種:

醬肘子

熏肘子(白肉熏得微黃)

大肚兒(豬的胃)

小肚兒(膀胱灌肉末芡粉松子)

香腸(羼有豆蔻素沙,香)

燒鴨

熏雞

清醬肉

爐肉(五花三層的烤肉,皮酥脆)

這些切成絲的肉,每樣下面墊著小方塊的肉,凸起來顯著飽滿的樣子。中間圓墩則是一盤雜和菜。這一個蘇盤很是壯觀。

家里自備炒菜必不可少的是:攤雞蛋,切成長條;炒菠菜;炒韭黃肉絲;炒豆芽菜;炒粉絲。若是韭黃肉絲、粉絲、豆芽菜炒在一起便是“和菜”,上面蓋上一張攤雞蛋,便是所謂“和菜戴帽兒”了。

此外一盤蔥、一盤甜面醬,羊角蔥最好,細嫩。

吃的方法太簡單了,把餅平放在大盤子上,單張或雙張均可,抹醬少許,蔥數(shù)根,從蘇盤中每樣撿取一小箸,再加炒菜,最后放粉絲。卷起來就可以吃了。有人貪,每樣菜都狠狠地撿,結果餅小菜多,卷不起來,即使卷起來也豎立不起來。于是出餿招,卷餅的時候中間放一根筷子,豎起之后再把筷子抽出。那副吃相,下作!

餅吃過后,一碗“罐兒湯”似乎是必需的?!肮迌簻焙退崂睖?,但是不酸不辣,撲一個雞蛋在內就成了。加些金針、木耳更好。

吃一回薄餅,餐桌上布滿盤碗,其實所費無多。我猶嫌其麻煩,乃常削減菜數(shù),僅備一盤熟肉切絲,一盤攤雞蛋,一盤豆芽菜炒絲,一盤粉絲,名之曰“簡易薄”。每食簡易薄,兒輩輒歡呼不已,一個孩子保持一次吃七卷雙張的紀錄!

栗子

栗子以良鄉(xiāng)的為最有名。良鄉(xiāng)縣在河北,北平的西南方,平漢鐵路線上。其地盛產栗子。然栗樹北方到處皆有,固不必限于良鄉(xiāng)。

我家住在北平大取燈胡同的時候,小園中亦有栗樹一株,初僅丈許,不數(shù)年高二丈以上,結實累累。果苞若刺猬,若老雞頭,遍體芒刺,內含栗兩三顆。熟時不摘取則自行墜落,苞破而栗出。搗碎果苞取栗,有漿液外流,可做染料。后來我在嶗山上看見過巨大的栗子樹,高三丈以上,果苞落下狼藉滿地,無人理會。

在北平,每年秋節(jié)過后,大街上幾乎每一家干果子鋪門外都支起一個大鐵鍋,翹起短短的一截煙囪,一個小利巴揮動大鐵鏟,翻炒栗子。不是干炒,是用沙炒,加上糖使沙結成大大小小的粒,所以叫作糖炒栗子。煙煤的黑煙擴散,嘩啦嘩啦的翻炒聲,間或有栗子的爆炸聲,織成一片好熱鬧的晚秋初冬的景致。孩子們沒有不愛吃栗子的,幾個銅板買一包,草紙包起,用麻莖兒捆上,熱乎乎的,有時簡直是燙手熱,拿回家去一時舍不得吃完,藏在被窩垛里保溫。

煮咸水栗子是另一種吃法。在栗子上切十字形裂口,在鍋里煮,加鹽。栗子是甜滋滋的,加上咸,別有風味。煮時不妨加些八角之類的香料。冷食熱食均佳。

但是最妙的是以栗子做點心。北平西車站食堂是有名的西餐館。所制“奶油栗子面兒”或稱“奶油栗子粉”實在是一絕。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樣,干松松的,上面澆大量奶油。所謂奶油就是打攪過的奶油(whipped cream)。用小勺取食,味妙無窮。奶油要新鮮,打攪要適度,打得不夠稠固然不好吃,打過了頭卻又稀釋了。東安市場的中興茶樓和國強西點鋪后來也仿制,工料不夠水準,稍形遜色。北海仿膳之栗子面小窩頭,我吃不出栗子味。

杭州西湖煙霞嶺下翁家山的桂花是出名的,尤其是滿家弄,不但桂花特別的香,而且桂花盛時栗子正熟,桂花煮栗子成了路邊小店的無上佳品。徐志摩告訴我,每值秋后必去訪桂,吃一碗煮栗子,認為是一大享受。有一年他去了,桂花被雨摧殘凈盡,他感而寫了一首詩《這年頭活著不易》。

十幾年前在西雅圖海濱市場閑逛,出得門來忽聞異香,遙見一意大利人推小車賣炒栗。論個賣——五角錢一個,我們一家六口就買了六顆,坐在車里分而嘗之。如今我們這里到冬天也有小販賣“良鄉(xiāng)栗子”了。韓國進口的栗子大而無當,并且煳皮,不足取。

烤羊肉

北平中秋以后,螃蟹正肥,烤羊肉亦一同上市。口外的羊肥,而少膻味,是北平人主要的食用肉之一。不知何故很多人家根本不吃牛肉,我家里就牛肉不曾進過門。說起烤肉就是烤羊肉。南方人吃的紅燒羊肉,是山羊肉,有膻氣,肉瘦,連皮吃,北方人覺得是怪事,因為北方的羊皮留著做皮襖,舍不得吃。

北平烤羊肉以前門肉市正陽樓為最有名,主要的是工料細致,無論是上腦、黃瓜條、三叉、大肥片,都切得飛薄,切肉的師傅就在柜臺近處表演他的刀法,一塊肉用一塊布蒙蓋著,一手按著肉一手切,刀法利落。肉不是電冰柜里的凍肉(從前沒有電冰柜),就是冬寒天凍,肉還是軟軟的,沒有手藝是切不好的。

正陽樓的烤肉支子,比烤肉宛、烤肉季的要小得多,直徑不過二尺,放在四張八仙桌子上,都是擺在小院里,四圍是四把條凳。三五個一伙圍著一個桌子,抬起一條腿踩在條凳上,邊烤邊飲邊吃邊說笑,這是標準的吃烤肉的架勢。不像烤肉宛那樣的大支子,十幾條大漢在熊熊烈火周圍,一面烤肉一面烤人。女客喜歡到正陽樓吃烤肉,地方比較文靜一些,不愿意露天自己烤,伙計們可以烤好送進房里來。烤肉用的不是炭,不是柴,是燒過除煙的松樹枝子,所以帶有特殊香氣??救獠恍瓒嗌僮袅?,有大蔥、芫荽、醬油就行。

正陽樓的燒餅是一絕,薄薄的兩層皮,一面粘芝麻,打開來會冒一股滾燙的熱氣,中間可以塞進一大箸子烤肉,咬上去,軟。普通的芝麻醬燒餅不對勁,中間有芯子,太厚實,夾不了多少肉。

我在青島住了四年,想起北平烤羊肉饞涎欲滴。可巧厚德福飯莊從北平運來大批冷凍羊肉片,我靈機一動,托人在北平為我定制了一具烤肉支子。支子有一定的規(guī)格尺度,不是外行人可以隨便制造的。

我的支子運來之后,大宴賓客,命兒輩到寓所后山拾松塔盈筐,敷在炭上,松香濃郁。烤肉佐以濰縣特產大蔥,真如錦上添花,蔥白粗如甘蔗,斜切成片,細嫩而甜。吃得皆大歡喜。

提起濰縣大蔥,又有一事難忘。我的同學張心一是一位畸人,他的夫人是江蘇人,家中禁食蔥蒜,而心一是甘肅人,極嗜蔥蒜。他有一次過青島,我邀他家中便飯,他要求大蔥一盤,別無所欲。我如他所請,特備大蔥一盤,家常餅數(shù)張。心一以蔥卷餅,頃刻而罄,對于其他菜肴竟未下箸,直吃得他滿頭大汗。他說這是數(shù)年來第一次如意的飽餐!

我離開青島時把支子送給同事趙少侯,此后抗戰(zhàn)軍興,友朋星散,這青島獨有的一個支子就不知流落何方了。

醬菜

抗戰(zhàn)時我和老向在后方,我調侃他說:“貴地保定府可有什么名產?”他說:“當然有。保定府,三宗寶,鐵球、醬菜、春不老?!彼⑶艺f將來有機會必定向我獻寶,讓我見識見識??箲?zhàn)勝利還鄉(xiāng),他果然實踐諾言,從保定到北平來看我,攜來一對鐵球(北方老人喜歡放在手里揉玩的玩意兒),一簍醬菜,春不老因不是季節(jié)所以不能帶。鐵球且不說,那簍醬菜我起初未敢小覷,勝地名產,當有可觀。油紙糊的簍子,固然簡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開一看,原來是什錦醬菜,蘿卜、黃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塊放進嘴里,哇,比北平的大腌蘿卜“棺材板”還咸!

北平的醬菜,妙在不太咸,同時又不太甜。糧食店的六必居,因為匾額是嚴嵩寫的(三個大字確是寫得好),格外的有號召力,多少人跑老遠的路去買他的醬菜。我個人的經驗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鐵門也有一家醬園,名震遐邇,也沒有什么特殊。倒是金魚胡同市場對面的天義順,離我家近,貨色新鮮。

醬菜的花樣雖多,要以甜醬蘿卜為百吃不厭的正宗。這種蘿卜,細長質美,以制醬菜恰到好處。他處的蘿卜嫌水分太多,質地不夠堅實,醬出來便不夠脆,不禁咀嚼??梢娨磺忻a,固有賴于手藝,實則材料更為重要。甘露,做螺螄狀,清脆可口,是別處所沒有的。

有兩樣醬菜,特別宜于做烹調的配料。一個是醬黃瓜炒山雞丁。過年前后,野味上市,山雞(即雉)最受歡迎,那彩色的長尾巴就很好看。取山雞胸肉切丁,加進醬黃瓜塊大火爆炒,臨起鍋時再投入大量的蔥塊,澆上麻油拌勻。炒出來雞肉白嫩,羼上醬黃瓜又咸又甜的滋味,是年菜中不可少的一味,要冷食。北地寒,炒一大鍋,經久不壞。

另一味是醬白菜炒冬筍。這是一道熱炒。北方的白菜又白又嫩。新從醬缸出來的醬白菜,切碎,炒冬筍片,別有風味,和雪里蕻炒筍、薺菜炒筍、冬菇炒筍迥乎不同。

日本的醬菜,太咸太甜,吾所不取。

鐵鍋蛋

北平前門外大柵欄中間路北有一個窄窄的小胡同,走進去不遠就走到底,迎面是一家軍衣莊,靠右手一座小門兒,上面高懸一面扎著紅綢的黑底金字招牌“厚德福飯莊”??雌饋碚媸遣黄鹧?,局促在一個小巷底,沒去過的人還是不易找到。找到了之后看那門口里面黑咕隆咚的,還是有些不敢進去。里面樓上樓下各有兩三個雅座,另外三五個散座,那座樓梯又陡又窄,險巇難攀??墒强腿艘惶みM二門,柜臺后門的賬房苑先生就會扯著大嗓門兒高呼:“看座兒!”他的嗓門兒之大是有名的,常有客人一進門就先開口:“您別喊,我?guī)е⒆幽兀『汉ε??!?/p>

厚德福飯莊地方雖然逼仄,名氣不小,是當時唯一老牌的河南館子。本是煙館,所以一直保存那些短炕,附帶著賣些點心之類,后來實行煙禁,就改為飯館了。掌柜的陳蓮堂是開封人,很有一把手藝,能制道地的河南菜。時值袁世凱當國,河南人士彈冠相慶之下,厚德福的聲譽因之鵲起。嗣后生意日盛,但是風水關系,老址絕不遷移,而且不換裝修,一副古老簡陋的樣子數(shù)十年不變。為了擴充營業(yè),先后在北平的城南游藝園、沈陽、長春、黑龍江、西安、青島、上海、香港、重慶、北碚等處開設分號。陳掌柜手下高徒,一個個地派赴各地分號掌勺。這是厚德福的簡史。

厚德福的拿手菜頗有幾樣,請先談談鐵鍋蛋。

吃雞蛋的方法很多,炒雞蛋最簡單。常聽人謙虛地說:“我不會做菜,只會炒雞蛋?!闭f這句話的人一定不會把一盤雞蛋炒得像個樣子。攤雞蛋是把打過的蛋煎成一塊圓形的餅,“烙餅卷攤雞蛋”是北方鄉(xiāng)下人的美食。蒸蛋羹花樣繁多,可以在表面上敷一層干貝絲、蝦仁、蛤蜊肉……至不濟撒上一把肉松也成。厚德福的鐵鍋蛋是燒烤的,所以別致。當然先要置備黑鐵鍋一個,口大底小而相當高,鐵要相當厚實。在打好的蛋里加上油鹽佐料,羼一些肉末綠豌豆也可以,不可太多,然后倒在鍋里放在火上連燒帶烤,烤到蛋漲到鍋口,作焦黃色,就可以上桌了。這道菜的妙處在于鐵鍋保溫,上了桌還有滋滋響的滾沸聲,這道理同于所謂的“鐵板燒”,而保溫之久尤過之。我的朋友李清悚先生對我說,他們南京人所謂“漲蛋”也是同樣的好吃。我到他府上嘗試過,確是不錯,蛋漲得高高的起蜂窩,切成菱形塊上桌,其缺憾是不能保溫,稍一冷卻蛋就縮塌變硬了。還是要讓鐵鍋蛋獨擅勝場。

趙太侔先生在厚德福座中一時興起,點了鐵鍋蛋,從懷中掏出一元錢,令伙計出去買干奶酪(cheese),囑咐切成碎丁羼在蛋里,要美國奶酪,不要瑞士的,因為美國的比較味淡,容易被大家接受。做出來果然氣味噴香,不同凡響,從此懸為定例,每吃鐵鍋蛋必加奶酪。

現(xiàn)在我們有新式的電爐烤箱,不一定用鐵鍋,禁燒烤的玻璃盆(casserole)照樣的可以做這道菜,不過少了鐵鍋那種原始粗獷的風味。

瓦塊魚

嚴辰《憶京都詞》有一首是這樣的:

憶京都·陸居羅水族

鯉魚碩大鯽魚多,

當客擊鮮隨所欲。

此間俗手昧烹鮮,

令人空自羨臨淵。

嚴辰是浙江人,在魚米之鄉(xiāng)居然也懷念北人的烹鮮。故都雖然嘗不到黃河鯉,但是北平的河南館子治魚還是有獨到之處。厚德福的瓦塊魚便是一絕。一塊塊炸黃了的魚,微微彎卷做瓦片形,故以為名。上面澆著一層稠黏而透明的糖醋汁,微撒姜末,看那形色就令人饞涎欲滴。

我曾請教過厚德福的陳掌柜,他說得輕松,好像做瓦塊魚沒什么訣竅。其實不易。首先選材要精,活的鯉魚、鰱魚都可以用,取其肉厚。但是只能用其中段最精的一部分。刀法也有考究,魚片厚薄適度,去皮,而且盡可能避免把魚刺切得過分碎斷。裹蛋白芡粉,不可裹面糊。溫油,炸黃。做糖醋汁,用上好藕粉,比芡粉好看,顯著透明,要用冰糖,趁熱加上一勺熱油,取其光亮,澆在炸好的魚片上,最后撒上姜末,就可以上桌了。

一盤瓦塊魚差不多快吃完,伙計就會過來,指著盤中的剩汁說:“給您焙一點面吧?”顧客點點頭,他就把盤子端下去,不大的工夫,一盤像是焦炒面似的東西端上來了。酥、脆,微帶甜酸,味道十分別致。可是不要誤會,那不是面條,面條沒有那樣細,也沒有那樣酥脆。那是番薯(即馬鈴薯)擦絲,然后下油鍋炒成的。若不經意,還會以為真是面條呢。

因為瓦塊魚受到普遍歡迎,各地仿制者眾,但是很少能達到水準。大凡烹飪之術,各地不盡相同,即以一地而論,某一餐館專擅某一菜數(shù),亦不容他家效顰。瓦塊魚是河南館的拿手,而以厚德福為最著;醋熘魚(即五柳魚)是南宋宋五嫂五柳居的名菜,流風遺韻一直保存在杭州西湖?!豆饩w順天府志》:“五柳魚,浙江西湖五柳居煮魚最美,故傳名也。今京師食館仿為之,亦名五柳魚?!北比朔挛辶~,猶南人仿瓦塊魚也,不能神似。北人做五柳魚,肉絲、筍絲、冬菇絲堆在魚身上,魚肉硬,全無五柳風味。樊樊山有一首詩《攘蘅招飲廣和居即席有作》:

閑里堂堂白日過,

與君對酒復高歌。

都京御氣橫江盡,

金鐵秋聲出塞多。

未信魚羹輸宋嫂,

漫將肉餅問曹婆。

百年掌故城南市,

莫學桓伊喚奈何。

所謂“未信魚羹輸宋嫂”,是想象之詞。百年老店,模仿宋五嫂的手藝,恐怕也是不過爾爾。

熘黃菜

黃菜指雞蛋。北平人常避免說“蛋”字,因為它不雅,我也不知為什么不雅。“木樨”“芙蓉”“雞子兒”都是代用詞。更進一步“雞”字也忌諱,往往稱為“牲口”。

熘黃菜不是炒雞蛋。北方館子常用為一道外敬的菜。就如同“三不粘”“炸元宵”之類,作為是奉贈性質。天津館子最愛外敬,往往客人點四五道菜,館子就外敬三四道,這樣離譜的外敬,雖說不是什么貴重的菜色,也使顧客覺得不安。

熘黃菜是用豬油做的,要把雞蛋黃制成糊狀,故曰熘。蛋黃糊里加荸薺丁,表面撒一些清醬肉或火腿屑,用調羹舀來吃,色、香、味俱佳。家里有時宴客,如果做什么芙蓉干貝之類,專用蛋白,蛋黃留著無用,這時候就可以考慮做一盆熘黃菜了。館子里之所以常外敬熘黃菜,可能也是剩余的蛋黃無處打發(fā),落得外敬做人情了。

我家里試做好幾次熘黃菜都失敗了,炒出來是一塊塊的,不成糊狀。后來請教一位親戚,承她指點,方得訣竅。原來蛋黃打過加水,還要再加芡粉(多加則稠少加則?。胪湾佒蟹瓟囍闯?。凡事皆有一定的程序材料,不是暗中摸索所能輕易成功的。

自從試做成功,便常利用剩余的蛋黃炮制。直到有一天我膽結石癥發(fā),入院照愛克司光,醫(yī)囑先吞雞蛋黃一枚,我才知道雞蛋黃有什么作用。原來蛋黃幾乎全是脂肪,生吞下去之后膽囊受到刺激,立刻大量放出膽汁,這時候給膽囊照相便照得最清楚。此后我是無膽之人,見了熘黃菜便敬而遠之,由有膽的人去享受了。

酸梅湯與糖葫蘆

夏天喝酸梅湯,冬天吃糖葫蘆,在北平是不分階級人人都能享受的事。不過東西也有精粗之別。琉璃廠信遠齋的酸梅湯與糖葫蘆,特別考究,與其他各處或街頭小販所供應者大有不同。

徐凌霄《舊都百話》關于酸梅湯有這樣的記載:

暑天之冰,以冰梅湯為最流行,大街小巷,干鮮果鋪的門口,都可以看見“冰鎮(zhèn)梅湯”四字的木檐橫額。有的黃底黑字,甚為工致,迎風招展,好似酒家的簾子一樣,使過往的熱人,望梅止渴,富于吸引力。昔年京朝大佬,貴客雅流,有閑工夫,常常要到琉璃廠逛逛書鋪,品品古董,考考版本,消磨長晝。天熱口干,輒以信遠齋梅湯為解渴之需。

信遠齋鋪面很小,只有兩間小小門面,臨街是舊式玻璃門窗,拂拭得一塵不染,門楣上一塊黑漆金字匾額,鋪內清潔簡單,道地北平式的裝修。進門右手方有黑漆大木桶一,里面有一大白瓷罐,罐外周圍全是碎冰,罐里是酸梅湯,所以名為“冰鎮(zhèn)”。北平的冰是從什剎海或護城河挖取藏在窖內的,冰塊里可以看見草皮木屑,泥沙穢物更不能免,是不能放在飲料里喝的。什剎海會賢堂的名件“冰碗”,蓮蓬、桃仁、杏仁、菱角、藕都放在冰塊上,食客不嫌其臟,真是不可思議。有人甚至把冰塊放在酸梅湯里!信遠齋的冰鎮(zhèn)就高明多了。因為桶大、罐小、冰多,喝起來涼沁脾胃。他的酸梅湯的成功秘訣,是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所以味濃而釅。上口冰涼,甜酸適度,含在嘴里如品純醪,舍不得下咽。很少人能站在那里喝那一小碗而不再喝一碗的??箲?zhàn)勝利還鄉(xiāng),我?guī)Ш⒆觽兊叫胚h齋,我準許他們能喝多少碗都可以。他們連盡七碗方始罷休。我每次去喝,不是為解渴,是為解饞。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動腦筋把信遠齋的酸梅湯制為罐頭行銷各地,而一任“可口可樂”到處猖狂。

信遠齋也賣酸梅鹵、酸梅糕。鹵沖水可以制酸梅湯,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像站在那木桶旁邊細啜那樣有味。我自己在家也曾試做,在藥鋪買了烏梅,在干果鋪買了大塊冰糖,不惜工本,仍難如愿。信遠齋掌柜姓蕭,一團和氣,我曾問他何以仿制不成,他回答得很妙:“請您過來喝,別自己費事了?!?/p>

信遠齋也賣蜜餞、冰糖子兒、糖葫蘆,以糖葫蘆為最出色。北平糖葫蘆分三種。一種用麥芽糖,北平話是“糖稀”,可以做大串山里紅的糖葫蘆,可以長達五尺多,這種大糖葫蘆,新年廠甸賣的最多。麥芽糖裹水杏兒(沒長大的綠杏),很好吃,做糖葫蘆就不見佳,尤其是山里紅常是爛的或是帶蟲子屎。另一種用白糖和了粘上去,冷了之后白汪汪的一層霜,另有風味。正宗是冰糖葫蘆,薄薄一層糖,透明雪亮。材料種類甚多,諸如海棠、山藥、山藥豆、杏干、葡萄、橘子、荸薺、核桃,但是以山里紅為正宗。山里紅,即山楂,北地盛產,味酸,裹糖則極可口。一般的糖葫蘆皆用半尺來長的竹簽,街頭小販所售,多染塵沙,而且品質粗劣。東安市場所售較為高級。但仍以信遠齋所制為最精,不用竹簽,每一顆山里紅或海棠均單個獨立,所用之果皆碩大無疵,而且干凈,放在墊了油紙的紙盒中由客攜去。

離開北平就沒吃過糖葫蘆,實在想念。近有客自北平來,說起糖葫蘆,據稱在北平這種不屬于任何一個階級的食物幾已絕跡。他說我們在臺灣自己家里也未嘗不可試做,臺灣雖無山里紅,其他水果種類不少,沾了冰糖汁,放在一塊涂了油的玻璃板上,送入冰箱冷凍,豈不即可等著大嚼?他說他制成之后將邀我共嘗,但是迄今尚無下文,不知結果如何。

鍋燒雞

北平的飯館幾乎全屬煙臺幫,濟南幫興起在后。煙臺幫中致美齋的歷史相當老。清末魏元曠《都門瑣記》談到致美齋:“致美齋以四做魚名。蓋一魚而四做之,子名‘萬魚’,與頭尾皆紅燒,醬炙中段,余或炸炒,或醋熘、糟熘?!敝旅例S的魚是做得不錯,我所最欣賞的卻別有所在。鍋燒雞是其中之一。

先說致美齋這個地方。店坐落在煤市街,坐東面西,樓上相當寬敞,全是散座。因生意鼎盛,在對面一個非常細窄的盡頭開辟出一個致美樓,樓上樓下全是雅座。但是廚房還是路東的致美齋的老廚房,做好了菜由小利巴提著盒子送過街。所以這個雅座非常清靜。左右兩個樓梯,由左梯上去正面第一個房間是我隨侍先君經常占用的一間,窗戶外面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樹遮掩,樹葉很大,風也蕭蕭,無風也蕭蕭,很有情調。我第一次吃醉酒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幾杯花雕下肚之后還索酒吃,先君不許,我站在凳子上舀起一大勺湯潑將過去,潑濺在先君的兩截衫上,隨后我即暈倒,醒來發(fā)覺已在家里。這一件事我記憶甚清,時年六歲。

鍋燒雞要用小嫩雞,北平俗語稱之為“桶子雞”,疑系“童子雞”之訛。嚴辰《憶京都詞》有一首:

憶京都·桶雞出便宜

衰翁最便宜無齒,

制仿金陵突過之。

不似此間烹不熱,

關西大漢方能嚼。

注云:“京都便宜坊桶子雞,色白味嫩,嚼之可無渣滓?!彼^便宜坊桶子雞,指生的雞,也可能是指熏雞。早年一元錢可以買四只。南京的油雞是有名的,廣東的白切雞也很好,其細嫩并不在北平的之下。嚴辰好像對北平桶子雞有偏愛。

我所謂桶子雞是指那半大不小的雞,也就是做“炸八塊”用的那樣大小的雞。整只的在醬油里略浸一下,下油鍋炸,炸到皮黃而脆。同時另鍋用雞雜(即雞肝、雞胗、雞心)做一小碗鹵,連雞一同送出去。照例這只雞是不用刀切的,要由跑堂的伙計站在門外用手來撕的,撕成一條條的,如果撕出來的雞不夠多,可以在盤子里墊上一些黃瓜絲。連雞帶鹵一起送上桌,把鹵澆上去,就成為爽口的下酒菜。

何以稱之為“鍋燒雞”,我不大懂。坐平浦火車路過德州的時候,可以聽到好多老幼婦孺扯著嗓子大叫:“燒雞燒雞!”旅客伸手窗外就可以購買。早先大約一元可買三只,燒得焦黃油亮,劈開來吃,咸滋滋的,挺好吃(夏天要當心,外表亮光光,里面可能大蛆咕咕嚷嚷)。這種燒雞是用火燒的,也許館子里的燒雞加上一個鍋字,以示區(qū)別。

煎餛飩

餛飩這個名稱好古怪。宋程大昌《演繁露》:“世言餛飩,是虜中渾沌氏為之?!庇写艘徽f,未必可信。不過我們知道餛飩歷史相當悠久,無分南北到處有之。

兒時,里巷中到了午后常聽見有擔販大聲吆喝:“餛飩——開鍋!”這種餛飩挑子上的餛飩,別有風味,物美價廉。那一鍋湯是骨頭煮的,煮得久,所以是渾渾的、濃濃的。餛飩的皮子薄,餡極少,勉強可以吃出其中有一點點肉。但是佐料不少,蔥花、芫荽、蝦皮、冬菜、醬油、醋、麻油,最后撒上竹節(jié)筒里裝著的黑胡椒粉。這樣的餛飩在別處是吃不到的,誰有工夫去熬那么一大鍋骨頭湯?

北平的山東館子差不多都賣餛飩。我家胡同口有一個同和館,從前在當?shù)剡€有一點小名,早晨就賣餛飩和羊肉餡和鹵餡的小包子。餛飩做得不錯,湯清味厚,還加上幾小塊雞血、幾根豆苗。凡是飯館沒有不備一鍋高湯的(英語所謂“原湯”stock),一碗餛飩舀上一勺高湯,就味道十足。后來“味之素”大行其道,誰還預備原湯?不過善品味的人,一嘗便知道是不是正味。

館子里賣的餛飩,以致美齋的為最出名。好多年前,《同治都門紀略》就有贊賞致美齋的餛飩的打油詩:

包得餛飩味勝常,

餡融春韭嚼來香,

湯清潤吻休嫌淡,

咽來方知滋味長。

這是同治年間的事,雖然已過了五十年左右,飯館的狀況變化很多,但是他的餛飩仍是不同凡響,主要的原因是湯好。

可是我最激賞的是致美齋的煎餛飩,每個餛飩都包得非常俏式,薄薄的皮子挺拔舒翹,像是天主教修女的白布帽子。入油鍋慢火生炸,炸黃之后再上小型蒸屜猛蒸片刻,立即帶屜上桌。餛飩皮軟而微韌,有異趣。

核桃腰

偶臨某小館,見菜牌上有核桃腰一味,當時一驚,因為我想起厚德福名菜之一的核桃腰。由于好奇,點來嘗嘗。原來是一盤炸腰花,拌上一些炸核桃仁。軟炸腰花當然是很好吃的一樣菜,如果炸的火候合適。炸核桃仁當然也很好吃,即使不是甜的也很可口。但是核桃仁與腰花雜放在一個盤子里則似很勉強。一軟一脆,頗不調和。

厚德福的核桃腰,不是核桃與腰合一爐而冶之,這個名稱只是說明這個腰子的做法與眾不同,吃起來有核桃滋味或有吃核桃的感覺。腰子切成長方形的小塊,要相當厚,表面上縱橫劃紋,下油鍋炸,火候必須適當,油要熱而不沸,炸到變黃,取出蘸花椒鹽吃,不軟不硬,咀嚼中有異感,此之謂核桃腰。

一般而論,北地餐館不善治腰。所謂炒腰花,多半不能令人滿意,往往是炒得過火而干硬,味同嚼蠟。所以有些館子特別標明“南炒腰花”,南炒也常是虛有其名。熗腰片也不如一般川菜館或湘菜館之做得軟嫩。炒蝦腰本是江浙館的名菜,能精制細做的已不多覯,其他各地餐館仿制者則更不必論。以我個人經驗,福州館子的炒腰花最擅勝場。腰塊切得大大的、厚厚的,略劃縱橫刀紋,做出來其嫩無比,而不帶血水。勾汁也特別考究,微帶甜意。我猜想,可能腰子并未過油,而是水汆,然后下鍋爆炒勾汁。這完全是灶上的火候功夫。此間的閩菜館炒腰花,往往是粗制濫造,略具規(guī)模,而不禁品嘗,脫不了“匠氣”。有時候以海蜇皮墊底,或用回鍋的老油條墊底,當然未嘗不可,究竟不如清炒??箲?zhàn)期間,偶在某一位作家的岳丈鄭老先生家吃飯,鄭先生是福州人,司法界的前輩,雅喜烹調,他的郇廚所制腰花,做得出神入化,至善至美,一飯至今而不能忘。

水晶蝦餅

蝦,種類繁多?!稜栄乓怼匪洠骸伴}中五色蝦,長尺余,具五色。梅蝦,梅雨時有之。蘆蝦,青色,相傳蘆葦所變。泥蝦,稻花變成,多在泥田中。又蝦姑,狀如蜈蚣,一名管蝦?!碧J葦?shù)净〞兾r,當然是神話。

蝦不在大,大了反倒不好吃。龍蝦一身鎧甲,須爪戟張,樣子十分威武多姿,可是剝出來的龍蝦肉,只合做沙拉,其味不過爾爾。大抵咸水蝦,其味不如淡水蝦。蝦要吃活的,有人還喜活吃。西湖樓外樓的“熗活蝦”,是在湖中用竹簍養(yǎng)著的,臨時取出,歡蹦亂跳,剪去其須吻足尾,放在盤中,用碗蓋之。食客微啟碗沿,以箸挾取之,在旁邊的小碗醬油、麻油、醋里一蘸,送到嘴邊用上下牙齒一咬,像嗑瓜子一般,吮而食之。吃過把蝦殼吐出,猶咕咕囔囔的在動。有時候嫌其過分活躍,在盤里潑進半杯燒酒,蝦乃頹然醉倒。據聞有人吃活蝦不慎,蝦一躍而戳到喉嚨里,幾致喪生。生吃活蝦不算稀奇,我還看見過有人生吃活螃蟹呢!

熗活蝦,我無福享受。我只能吃油爆蝦、鹽焗蝦、白灼蝦。若是嫌剝殼麻煩,就只好吃炒蝦仁、燴蝦仁了。說起炒蝦仁,做得最好的是福建館子。記得北平西長安街的忠信堂是北平唯一的有規(guī)模的閩菜館,做出來的清炒蝦仁不加任何配料,滿滿一盤蝦仁,鮮明透亮,而且軟中帶脆。閩人善治海鮮當推獨步。燴蝦仁則是北平飯莊的拿手,館子做不好。飯莊的酒席上四小碗其中一定有燴蝦仁,羼一點荸薺丁,勾芡,一切恰到好處。這一炒一燴,全是靠使油及火候,灶上的手藝一點也含糊不得。

蝦仁剁碎了就可以做炸蝦球或水晶蝦餅了。不要以為剁碎了的蝦仁就可以用不新鮮的剩貨充數(shù),瞞不了知味的吃客。吃館子的老主顧,堂倌也不敢怠慢,時常會用他的山東腔說:“二爺!甭起蝦夷兒了,蝦夷兒不信香。”(不用吃蝦仁了,蝦仁不新鮮。)堂倌和吃客合作無間。

水晶蝦餅是北平錫拉胡同玉華臺的杰作。和一般的炸蝦球不同。一定要用白蝦,通常是青蝦比白蝦味美,但是做水晶蝦餅非白蝦不可,為的是做出來顏色純白。七分蝦肉要加三分豬板油,放在一起剁碎,不要碎成泥,加上一點點芡粉、蔥汁、姜汁,捏成圓球,略按成厚厚的小圓餅狀,下油鍋炸,要用豬油,用溫油,炸出來白如凝脂,溫如軟玉,入口松而脆。蘸椒鹽吃。

自從我知道了水晶蝦餅里大量羼豬油,就不敢常去吃它。連帶著對一般館子的炸蝦球,我也有戒心了。

湯包

說起玉華臺,這個館子來頭不小,是東堂子胡同楊家的廚子出來經營掌勺。他的手藝高強,名作很多,所做的湯包,是故都的獨門絕活。

包子算得什么,何地無之?但是風味各有不同。上海沈大成、北萬馨、五芳齋所供應的早點湯包,是令人難忘的一種。包子小,小到只好一口一個,但是每個都包得俏式,小蒸籠里墊著松針(可惜松針時常是用得太久了一些),有賣相。名為湯包,實際上包子里面并沒有多少湯汁,倒是外附一碗清湯,表面上浮著七條八條的蛋皮絲,有人把包子丟在湯里再吃,成為名副其實的湯包了。這種小湯包餡子固然不惡,妙處卻在包子皮,半發(fā)半不發(fā),薄厚適度,制作上頗有技巧。臺北也有人仿制上海式的湯包,得其仿佛,已經很難得了。

天津包子也是遠近馳名的,尤其是狗不理的字號十分響亮。其實不一定要到狗不理去,搭平津火車一到天津西站就有一群販賣包子的高舉籠屜到車窗前,伸胳膊就可以買幾個包子。包子是扁扁的,里面確有比一般為多的湯汁,湯汁中有幾塊碎肉蔥花。有人到鋪子里吃包子,才出籠的,包子里的湯汁曾有燙了脊背的故事,因為包子咬破,湯汁外溢,流到手掌上,一舉手乃順著胳膊流到脊背。

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不過天津包子確是湯汁多,吃的時候要小心,不燙到自己的脊背,至少可以濺到同桌食客的臉上。相傳的一個笑話:兩個不相識的人據一張桌子吃包子,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里的一股湯汁直飆過去,把對面客人噴了個滿臉花。肇事的這一位并未覺察,低頭猛吃。對面那一位很沉得住氣,不動聲色。堂倌在一旁看不下去,趕快擰了一個熱手巾把送了過去,客徐曰:“不忙,他還有兩個包子沒吃完哩?!?/p>

玉華臺的湯包才是真正的含著一汪子湯。

一籠屜里放七八個包子,連籠屜上桌,熱氣騰騰,包子底下墊著一塊蒸籠布,包子扁扁地塌在蒸籠布上。取食的時候要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皺褶處猛然提起,包子皮驟然下墜,像是被嬰兒吮癟了的乳房一樣,趁包子沒有破裂趕快放進自己的碟中,輕輕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湯汁吸飲下肚,然后再吃包子的空皮。沒有經驗的人,看著籠里的包子,又怕燙手,又怕弄破包子皮,猶猶豫豫,結果大概是皮破湯流,一塌糊涂。有時候堂倌代為抓取。其實吃這種包子,其樂趣一大部分就在那一抓一吸之間。

包子皮是燙面的,比燙面餃的面還要稍硬一點,否則包不住湯。那湯原是肉汁凍子,打進肉皮一起煮成的,所以才能凝結成為包子餡。湯里面可以看得見一些碎肉渣子。這樣的湯味道不會太好。我不太懂,要喝湯為什么一定要灌在包子里然后再喝。

核桃酪

玉華臺的一道甜湯核桃酪也是非常叫好的。

有一年,先君帶我們一家人到玉華臺午飯。滿滿的一桌,祖孫三代。所有的拿手菜都吃過了,最后是一大缽核桃酪,色香味俱佳,大家叫絕。先慈說:“好是好,但是一天要賣出多少缽,需大量生產,所以只能做到這個樣子,改天我在家里試用小鍋制作,給你們嘗嘗?!蔽覀兟犃舜鬄槿杠S?;氐郊依锞吞焯炷嘀觥?/p>

我母親做核桃酪,是根據她為我祖母做杏仁茶的經驗揣摩著做的。我祖母的早點,除了燕窩、哈什瑪、蓮子等之外,有時候也要喝杏仁茶。街上賣的杏仁茶不夠標準,要我母親親自做。雖是只做一碗,材料和手續(xù)都不能缺少,久之也就做得熟練了。核桃酪和杏仁茶性質差不多。核桃來自羌胡,故又名“胡桃”,是張騫時傳到中土的,北方盛產。取現(xiàn)成的核桃仁一大捧,用沸水泡。司馬光幼時倩人用沸水泡,以便易于脫去上面的一層皮,而謊告其姊說是自己剝的,這段故事是大家所熟悉的。開水泡過之后要大家?guī)兔兤さ?,雖然麻煩,數(shù)量不多,頃刻而就。在館子里據說是用硬毛刷去刷的!核桃要搗碎,越碎越好。

取紅棗一大捧,也要用水泡,泡到漲大的地步,然后煮,去皮,這是最煩人的一道手續(xù)。棗樹在黃河兩岸無處不有,而以河南靈寶所產為最佳,棗大而甜。北平買到的紅棗也相當肥大,不似臺灣這里中藥店所賣的紅棗那樣瘦小??墒莿兤と椖噙€是不簡單。我們用的是最簡單的笨法,用小刀刮,刮出來的棗泥絕對不帶碎皮。

白米小半碗,用水泡上一天一夜,然后撈出來放在搗蒜用的那種較大的缸缽里,用一根搗蒜用的棒槌(當然都要洗干凈使不帶蒜味,沒有搗過蒜的當然更好),盡力地搗,要把米搗得很碎,隨搗隨加水。碎米渣滓連同汁水倒在一塊紗布里,用力擰,擰出來的濃米漿留在碗里待用。

煮核桃酪的器皿最好是小薄銚。“銚”讀如“吊”。《正字通》:“今釜之小而有柄有流者亦曰‘銚’?!便撌悄嗌碂傻模|料像砂鍋似的,很原始,很粗陋,黑黝黝的,但是非常靈巧而有用,煮點東西不失原味,遠較銅鍋鐵鍋為優(yōu),可惜近已淘汰了。

把米漿、核桃屑、棗泥和在一起在小薄銚里煮,要守在一旁看著,防溢出。很快地就煮出了一銚子核桃酪。放進一點糖,不要太多。分盛在三四個小碗(蓮子碗)里,每人所得不多,但是看那顏色,微呈紫色,棗香、核桃香撲鼻,喝到嘴里黏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嚨里去。

芙蓉雞片

在北平,芙蓉雞片是東興樓的拿手菜。請先說說東興樓。東興樓在東華門大街路北,名為樓其實是平房,三進又兩個跨院,房子不算大,可是間架特高,簡直不成比例,據說其間還有個故事。當初興建的時候,一切木料都已購妥,原是預備建筑樓房的。經人指點,靠近皇城根兒蓋樓房有窺視大內的嫌疑,罪不在小,于是利用已有的木材改造平房,間架特高了。據說東興樓的廚師來自御膳房,所以烹調頗有一手,這已不可考。其手藝屬于煙臺一派,格調很高。在北京山東館子里,東興樓無疑地當首屈一指。

一九二六年夏,時昭瀛自美國回來,要設筵邀請同學一敘,央我提調,我即建議席設東興樓。彼時燕翅席一桌不過十六元,小學教師月薪僅三十余元,昭瀛堅持要三十元一桌。我到東興樓吃飯,順便訂席。柜上聞言一驚,曰:“十六元足矣,何必多費?”我不聽。開筵之日,珍錯雜陳,豐美自不待言。最滿意者,其酒特佳。我吩咐茶房打電話到長發(fā)叫酒,茶房說不必了,柜上已經備好。原來柜上藏有花雕埋在地下已逾十年,取出一壇,羼以新酒,斟在大口淺底的細瓷酒碗里,色澤光潤,醇香撲鼻,生平品酒此為第一。似此佳釀,酒店所無。而其開價并不特昂,專為留待嘉賓。當年北京大館風范如此。預宴者吳文藻、謝冰心、瞿菊農、謝奮程、孫國華等。

北京飯館跑堂都是訓練有素的老手。剝蒜剝蔥剝蝦仁的小利巴,熬到獨當一面的跑堂,至少要到三十歲左右的光景。對待客人,親切周到而有分寸。在這一方面東興樓規(guī)矩特嚴。我幼時侍先君飲于東興樓,因上菜稍慢,我用牙箸在盤碗的沿上輕輕敲了叮當兩響,先君急止我曰:“千萬不可敲盤碗作響,這是外鄉(xiāng)客粗魯?shù)谋憩F(xiàn)。你可以高聲喊人,但是敲盤碗表示你要掀桌子。在這里,若是被柜上聽到,就會立刻有人出面賠不是,而且那位當值的跑堂就要卷鋪蓋,真?zhèn)€的卷鋪蓋,有人把門簾高高掀起,讓你親見那個跑堂扛著鋪蓋卷兒從你門前急馳而過。不過這是表演性質,等一下他會從后門又轉回來的?!迸芴么鸵笄冢鸵惨邢喈?shù)娘L度。

現(xiàn)在說到芙蓉雞片。芙蓉大概是蛋白的意思,原因不明,“芙蓉蝦仁”“芙蓉干貝”“芙蓉青蛤”皆曰“芙蓉”,料想是忌諱“蛋”字。取雞胸肉,細切細斬,使成泥。然后以蛋白攪和之,攪到融和成為一體,略無渣滓,入溫油鍋中攤成一片片狀。片要大而薄,薄而不碎,熟而不焦。起鍋時加嫩豆苗數(shù)莖,取其翠綠之色以為點綴。如灑上數(shù)滴雞油,亦甚佳妙。制作過程簡單,但是在火候上恰到好處則見功夫。東興樓的菜概用中小盤,菜僅蓋滿碟心,與湘菜館之長箸大盤迥異其趣。或病其量過小,殊不知美食者不必是饕餮客。

抗戰(zhàn)期間,東興樓被日寇盤踞為隊部。勝利后我返回故都,據聞東興樓移帥府園營業(yè),訪問之后大失所望。蓋已名存實亡,無復當年手藝。菜用大盤,粗劣庸俗。

烏魚錢

東興樓又一名饌曰“烏魚錢”。做法簡單,江浙館皆優(yōu)為之,而在北平東興樓最擅勝場。

烏魚就是墨魚,亦稱烏賊,不是我們這里盛產烏魚子的烏魚。俗謂烏魚蛋,因蛋字不雅,以其小小圓圓薄薄的形狀似制錢,故稱烏魚錢。而事實上也不是蛋,魚卵哪有這樣大?誰又有本領把它切得那樣薄,那樣勻?我一直以為那是蛋。有一年在青島順興樓飲宴,上了這樣一碗羹,皆夸味美。座中有一位曾省教授,是研究海洋漁產的專家,他說這是烏賊的子宮,等于包著魚卵的胞衣,曬干之后就成了片片的形狀,我這才恍然大悟。

烏魚錢制羹,要用清澈的高湯。魚錢發(fā)好,洗凈入沸湯煮熟,略勾粉芡,但勿過稠,臨上桌時撒芫荽末、胡椒粉,加少許醋,使微酸,殺腥氣。

爆雙脆

爆雙脆是北方山東館的名菜??墒谴说乇狈金^沒有會做爆雙脆的。如果你不知天高地厚,進北方館就點爆雙脆,而該北方館竟也不知地厚天高硬敢應這一道菜,結果一定是端上來一盤黑不溜秋的死眉瞪眼的東西,一看就不起眼,入口也嚼不爛,令人敗興。就是在北平東興樓或致美齋,爆雙脆也是稱量手藝的菜,利巴頭二把刀是不敢動的。

所謂雙脆,是雞胗和羊肚兒,兩樣東西旺火爆炒,炒出來紅白相間,樣子漂亮,吃在嘴里韌中帶脆,咀嚼之際自己都能聽到咯吱咯吱的響。雞胗易得,撿肥大者去里,所謂去里就是把附在上面的一層厚皮去掉。我們平常在山東館子叫“清炸胗”,總是附帶關照茶房一聲:“要去里兒!”即因去了里兒才能嫩。一般人不知去里,嚼起來要吐核兒,不是味道。肚子是羊肚兒,而且是厚肥的肚領,而且是剝皮的肚仁兒,這才夠資格成為一脆。求羊肚兒而不可得,豬肚兒代替,那就遜色多了。雞胗和肚子都要先用刀劃橫豎痕,越細越好,目的是使油容易滲透而熱力迅速侵入,因為這道菜純粹是靠火候。兩樣東西不能一起過油炒。雞胗需時稍久,要先下鍋,羊肚兒若是一起下鍋,結果不是肚子老了就是雞胗不夠熟。這兩樣東西下鍋爆炒勾汁,來不及用鏟子翻動,必須端起鍋來把鍋里的東西拋向半空中打個滾再落下來,液體固體一起掂起,連掂三五下子,熟了。這不是特技表演,這是火候必需的功夫。在旺火熊熊之前,熱油潑濺之際,把那本身好幾斤重的鐵鍋只手耍那兩下子,沒有一點手藝行嗎?難怪此地山東館,不敢輕易試做爆雙脆,一來材料不齊,二來高手難得。

談到這里,想到北平的爆肚兒。

肚兒是羊肚兒,口北的綿羊又肥又大,羊胃有好幾部分:散淡、葫蘆、肚板兒、肚領兒,以肚領兒為最厚實。館子里賣的爆肚兒以肚領兒為限,而且是剝了皮的,所以稱之為肚仁兒。爆肚仁兒有三種做法:鹽爆、油爆、湯爆。鹽爆不勾芡粉,只加一些芫荽梗蔥花,清清爽爽。油爆要勾大量芡粉,黏黏糊糊。湯爆則是清湯汆煮,完全本味,蘸鹵蝦油吃。三種吃法各有妙處。記得從前在外留學時,想吃的家鄉(xiāng)菜以爆肚兒為第一。后來回到北平,東車站一下車,時已過午,料想家中午飯已畢,乃把行李寄存車站,步行到煤市街致美齋獨自小酌,一口氣叫了三個爆肚兒,鹽爆、油爆、湯爆,吃得我牙根清酸。然后一個清油餅、一碗燴兩雞絲,酒足飯飽,大搖大擺還家。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猶不能忘。

燴銀絲也很可口。煮爛了的肚板兒切成細絲,燴出來顏色雪白。煮前一定要洗得干凈才成。在家里自己煮羊肚兒也并不難。除去草芽之后用鹽巴用力翻來翻去地搓,就可以搓得雪白,而且可以除去膻氣。整個羊胃,一律切絲,寬湯慢煮,煮爛為止。

東安市場及廟會等處都有賣爆肚兒的攤子,以水爆為限,而且草芽未除,煮出來烏黑一團,雖然也很香脆,只能算是平民食物。

菜包

華北的大白菜堪稱一絕。山東的黃芽白行銷江南一帶。我有一家親戚住在哈爾濱,其地苦寒,蔬菜不易得,每逢陰年倩人帶去大白菜數(shù)頭,他們如獲至寶。在北平,白菜一年四季無缺,到了冬初便有推小車子的小販,一車車的白菜沿街叫賣。普通人家都是整車地買,留置過冬。夏天是白菜最好的季節(jié),吃法太多了,炒白菜絲、栗子燒白菜、熬白菜、腌白菜,怎樣吃都好。但是我最欣賞的是菜包。

取一頭大白菜,擇其比較肥大者,一層層地剝,剝到最后只剩一個菜心。每片葉子上一半做圓弧形,下一半白菜幫子酌量切去?;⌒尾巳~洗凈待用。準備幾樣東西:

一、蒜泥拌醬一小碗。

二、炒麻豆腐一盤。麻豆腐是綠豆制粉絲剩下來的渣子,發(fā)酵后微酸,作灰綠色。此物他處不易得。用羊尾巴油炒最好,加上一把青豆更好。炒出來像是一攤爛稀泥。

三、切小肚兒丁一盤。小肚兒是豬尿泡灌豬血芡粉煮成的,作粉紅色,加大量的松子在內,有異香。醬肘子鋪有賣。

四、炒豆腐松。炒豆腐成碎屑,像炒鴿松那個樣子,起鍋時大量加蔥花。

五、炒白菜絲,要炒爛。

取熱飯一碗,要小碗飯大碗盛。把蒜醬抹在菜葉的里面,要抹勻。把麻豆腐、小肚兒、豆腐松、炒白菜絲一起拌在飯碗里,要拌勻。把這碗飯取出一部分放在菜葉里,包起來,雙手捧著咬而食之。吃完一個再吃一個,吃得滿臉滿手都是菜汁飯粒,痛快淋漓。

據一位旗人說這是滿洲人吃法,緣昔行軍時沿途取出菜葉包剩菜而食之。但此法一行,無不稱妙。我曾數(shù)度以此待客,皆贊不絕口。

窩頭

窩窩頭,簡稱窩頭,北方平民較貧苦者的一種主食。貧苦出身者,常被稱為啃窩頭長大的。一個縮頭縮腦滿臉窮酸相的人,常被人奚落:“瞧他那個窩頭腦袋!”變戲法的賣關子,在緊要關頭停止表演向圍觀者討錢,好多觀眾便哄然逃散,變戲法的急得跳著腳大叫:“快回家去吧,窩頭煳啦!”(煳是燒焦的意思)坐人力車如果事前未講價錢,下車付錢,有些車夫會伸出朝上的手掌,大汗淋漓地喘吁吁地說:“請您回回手,再賞幾個窩頭錢吧!”

總而言之,窩頭是窮苦的象征。

到北平觀光過的客人,也許在北海仿膳吃過小窩頭。請不要誤會,那是噱頭。那小窩頭只有一英寸高的樣子,一口可以吃一個。據說那小窩頭雖說是玉米面做的,可是羼了栗子粉,所以松軟容易下咽。我覺得這是拿窮人開心。

真正的窩頭是玉米做的,玉米磨得不夠細,粗糙得刺嗓子,所以通常羼黃豆粉或小米面,稱之為雜和面。雜和面窩頭是比較常見的。制法簡單,面和好,抓起一團,蹺起右手大拇指伸進面團,然后用其余的九個手指圍繞著那個大拇指搓搓捏捏使成為一個中空的塔,所以窩頭又名黃金塔。因為捏制時是一個大拇指在內九個手指在外,所以又稱“里一外九”。

窩頭是要上籠屜蒸的,蒸熟了黃澄澄的,噴香。有人吃一個窩頭,要賠上一個醬肘子,讓那白汪汪的脂肪陪送窩頭下肚。困難在吃窩頭的人通常買不起醬肘子,他們經常吃的下飯菜是號稱為“棺材板”的大腌蘿卜。

據營養(yǎng)學家說,純粹就經濟實惠而言,最值得吃的食物蓋無過于窩頭。玉米面雖非高蛋白食物,但是纖維素甚為豐富,而且其胚芽玉米糝的營養(yǎng)價值極高,富有維生素B多種,比白米白面不知高出多少。難怪北方的勞苦大眾幾乎個個長得比較高大粗壯。吃粗糧反倒得福了。杜甫詩“百年粗糲腐儒餐”,現(xiàn)在粗糲已不再僅是腐儒餐了,饜膏粱者也要吃糙糧。

我不是啃窩頭長大的,可是我祖父母為了不忘當年貧苦的出身,在后院避風的一個角落里砌了一個一尺多高的大灶,放一只頭號的鐵鍋,春暖花開的時候便燒起柴火,在籠屜里蒸窩頭。這一天全家上下的晚飯就是窩頭、“棺材板”、白開水。除了蒸窩頭之外,也貼餅子,把和好的玉米粉抓一把弄成舌形的一塊往干鍋上貼,加蓋烘干,一面焦。再不然就順便蒸一屜榆錢糕,后院現(xiàn)成的一棵大榆樹,新生出一簇簇的榆錢,取下洗凈和玉米面拌在一起蒸,蒸熟之后人各一碗,澆上一大勺醬油麻油湯子拌蔥花,別有風味。我當時年紀小,沒能懂得其中的意義,只覺得好玩?,F(xiàn)在我曉得,大概是相當于美國人感恩節(jié)之吃火雞。我們要感謝上蒼賜給窮人像玉米這樣的珍品。不過人光吃窩頭是不行的,還是需要相當數(shù)量的蛋白質和脂肪。

自從宣統(tǒng)年間我祖父母相繼去世,直到如今,已有七十多年沒嘗到窩頭的滋味。我不想念窩頭,可是窩頭的形象卻不時地在我心上涌現(xiàn)。我懷念那些啃窩頭的人,不知道他們是否仍像從前一樣地啃窩頭,抑是連窩頭都沒得啃。前些日子,友人貽我窩頭數(shù)枚,形色滋味與我所知道的完全相符,大有類似“他鄉(xiāng)遇故人”之感。

貧不足恥。貧乃士之常,何況勞苦大眾。不過打腫臉充胖子是人之常情,誰也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貧窮。貧賤驕人乃是反常的激憤表示,不是常情。原憲窮,他承認窮,不承認病,其實就整個社會而言,貧是病。我知道有一人家,主人是小公務員,食指眾多,每餐吃窩頭,于套間進食,嚴扃其門戶,不使人知。一日,忘記鎖門,有熟客來排闥直入,發(fā)現(xiàn)全家每人捧著一座金字塔,主客大窘,幾至無地自容。這個人家的子弟,個個發(fā)憤圖強,皆能卓然自立,很快地就脫了窩頭的戶籍。

北方每到嚴冬,就有好心的人士發(fā)起窩窩頭會,是賑濟窮人的慈善組織。仁者用心,有足多者。但是嗟來之食,人所難堪,如果窩窩頭會能夠改個名稱,別在窮人面前提起窩頭,豈不更妙?

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南北,不分雅俗。當然我說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臺灣有人專程飛到香港去吃大閘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從香港帶回了一簍螃蟹,分饗了我兩只,得膏饞吻。蟹不一定要大閘的,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大陸上任何湖沼溪流,岸邊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產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販擔著螃蟹滿街吆喚。

七尖八團,七月里吃尖臍(雄),八月里吃團臍(雌),那是蟹正肥的季節(jié)。記得小時候在北平,每逢到了這個季節(jié),家里總要大吃幾頓,每人兩只,一尖一團。照例通知長發(fā)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飲。有蟹無酒,那是大煞風景的事?!稌x書·畢卓傳》:“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們雖然沒有那樣狂,也很覺得樂陶陶了。母親對我們說,她小時候在杭州家里吃螃蟹,要慢條斯理,細吹細打,一點蟹肉都不能糟蹋,食畢要把破碎的蟹殼放在戥子上稱一下,看誰的一份兒分量輕,表示吃得最干凈,有獎。我心粗氣浮,沒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總是棄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圇略咬而已。每次食畢,母親教我們到后院采擇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氣。

在餐館里吃“炒蟹肉”,南人稱“炒蟹粉”,有肉有黃,免得自己剝殼,吃起來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館把蟹肉剝出來,填在蟹匡里(蟹匡即蟹殼)烤,那種吃法別致,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籠屜里整只地蒸。在北平吃螃蟹的唯一好去處是前門外肉市正陽樓。他家的蟹特大而肥。從天津運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車站開包,正陽樓先下手挑揀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擺在市場或擔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余。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獲得這一特權的。蟹到店中畜在大缸里,澆雞蛋白催肥,一兩天后才應客。我曾掀開缸蓋看過,滿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份小木槌小木墊,黃楊木制,旋床子定制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剝之勞。我們因是老主顧,伙計送了我們好幾副這樣的工具。這個伙計還有一樣絕活,能吃活蟹,請他表演他也不辭。他取來一只活蟹,兩指掐住蟹匡,任它雙螯亂舞,輕輕把臍掰開,咔嚓一聲把蟹殼揭開,然后扯碎入口大嚼,看得人無不心驚。據他說味極美,想來也和吃熗活蝦差不多。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足矣,然后補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別忘了要一碗汆大甲。這碗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螯七八塊,立即起鍋注在碗內,撒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汆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后照應,猶如一篇起承轉合的文章。

蟹黃蟹肉有許多種吃法,燒白菜、燒魚唇、燒魚翅,都可以。蟹黃燒賣則尤其可口,唯必須真有蟹黃蟹肉放在餡內才好,不是一兩小塊蟹黃擺在外面做樣子的。蟹肉可以腌后收藏起來,是為蟹胥,俗名為蟹醬。這是我們古已有之的美味。《周禮·天官·庖人》注:“青州之蟹胥?!鼻嘀菰谏綎|,我在山東住過,卻不曾吃過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蕪湖的同學,他從家鄉(xiāng)帶了一小壇蟹醬給我。打開壇子,黃澄澄的蟹油一層,香氣撲鼻。一碗陽春面,加進一兩匙蟹醬,豈止是“清水變雞湯”?

海蟹雖然味較差,但是個子粗大,肉多。從前我乘船路過煙臺威海衛(wèi),停泊之后,舢板云集,大半是販賣螃蟹和大蝦的。都是煮熟了的,價錢便宜,買來就可以吃。雖然微有腥氣,聊勝于無。生平吃海蟹最滿意的一次,是在美國華盛頓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碼頭附近。買得兩只巨蟹,碩大無朋,從冰柜里取出,卻十分新鮮,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輪渡之便,在車上分而食之,味甚鮮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這一次的享受至今難忘。

陸放翁詩:“磊落金盤薦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墒枪湃擞涊d確有其事?!肚瀹愪洝罚骸盁坌医荩瑓侵胸曁切??!薄秹粝P談》:“大業(yè)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于北俗也?!比缃癖比藳]有這種風俗,至少我沒有吃過甜螃蟹,我只吃過南人的醉蟹,真咸!螃蟹蘸姜醋,是標準的吃法,常有人在醋里加糖,變成酸甜的味道,怪!

北平的零食小販

北平人饞。饞,據字典說是“貪食也”,其實不只是貪食,是貪食各種美味之食。美味當前,固然饞涎欲滴,即使閑來無事,饞蟲亦在咽喉中抓撓,迫切地需要一點什么以膏饞吻。三餐時固然希望膏粱羅列,任我下箸,三餐以外的時間也一樣地想饞嚼,以鍛煉其咀嚼筋??代橔兊拈L頸都有一點羨慕,因為頸長可能享受更多的徐徐下咽之感,此之謂饞,“饞”字在外國語中無適當?shù)淖挚梢源?,所以講到饞,真“不足為外人道”。有人說北平人之所以特別饞,是由于當年的八旗子弟游手好閑的太多,閑就要生事,在吃上打主意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各式各樣的零食小販便應運而生,自晨至夜逡巡于大街小巷之中。

北平小販的吆喝聲是很特殊的。我不知道這與平劇有無關系,其抑揚頓挫,變化頗多,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臉,有的沉悶如黑頭,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晝給浩浩欲沸的市聲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給寂靜的夜帶來一些凄涼。細聽小販的呼聲,則有直譬,有隱喻,有時竟像謎語一般的耐人尋味。而且他們的吆喝聲,數(shù)十年如一日,不曾有過改變。我如今閉目沉思,北平零食小販的呼聲儼然在耳,一個個的如在目前。現(xiàn)在讓我就記憶所及,細細數(shù)說。

首先讓我提起“豆汁兒”。綠豆渣發(fā)酵后煮成稀湯,是為豆汁兒,淡草綠色而又微黃,味酸而又帶一點霉味,稠稠的,渾渾的,熱熱的。佐以辣咸菜,即“棺材板”切細絲,加芹菜梗,辣椒絲或末。有時亦備較高級之醬菜如醬蘿卜醬黃瓜之類,但反不如辣咸菜之可口,午后啜三兩碗,愈吃愈辣,愈辣愈喝,愈喝愈熱,終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止。北平城里人沒有不嗜豆汁兒者,但一出城則豆渣只有喂豬的份,鄉(xiāng)下人沒有喝豆汁兒的。外省人居住北平二三十年往往不能養(yǎng)成喝豆汁兒的習慣。能喝豆汁兒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其次是“灌腸”。后門橋頭那一家的大灌腸,是真的豬腸做的,遐邇馳名,但嫌油膩。小販的灌腸雖有腸之名實則并非是腸,僅具腸形,一條條的以芡粉為主所做成的橛子,切成不規(guī)則形的小片,放在平底大油鍋上煎炸,炸得焦焦的,蘸蒜鹽汁吃。據說那油不是普通油,是從作坊里從馬肉等熬出來的油,所以有這一種怪味。單聞那種油味,能把人惡心死,但炸出來的灌腸,噴香!

從下午起有沿街叫賣“面筋喲”者,你喊他時須喊“賣熏魚兒的”,他來到你們門口打開他的背盒由你揀選時卻主要的是豬頭肉。除豬頭肉的臉子、只皮、口條之外還有腦子、肝、腸、苦腸、心頭、蹄筋等,外帶著別有風味的干硬的火燒。刀口上手藝非凡,從夾板縫里抽出一把飛薄的刀,橫著削切,把豬頭肉切得薄如紙,塞在那火燒里食之,熏味撲鼻!這種鹵味好像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在煨煮熏制中有特殊的風味。離開北平便嘗不到。

薄暮后有叫賣羊頭肉者,刀板器皿刷洗得一塵不染,切羊臉子是他的拿手,切得真薄,從一只牛角里撒出一些特制的胡鹽,北平的羊好,有濃厚的羊味,可又沒有濃厚到膻的地步。

也有推著車子賣“燒羊脖子燒羊肉”的。燒羊肉是經過煮和炸兩道手續(xù)的,除肉之外還有肚子和鹵湯。在夏天佐以黃瓜大蒜是最好的下面之物。推車賣的不及街上羊肉鋪所發(fā)售的,但慰情聊勝于無。

北平的“豆腐腦”,異于川湘的豆花,是哆里哆嗦的軟嫩豆腐,上面澆一勺鹵,再加蒜泥。

“老豆腐”另是一種東西,是把豆腐煮出了蜂窠,加芝麻醬韭菜末辣椒等佐料,熱乎乎的連吃帶喝亦頗有味。

北平人做“燙面餃”不算一回事,真是舉重若輕叱咤立辦,你喊三十餃子,不大的工夫就給你端上來了,一個個包得細長齊整又俊又俏。

斜尖的炸豆腐,在花椒鹽水里煮得飽飽的,有時再羼進幾個粉絲做的炸丸子,放進一點辣椒醬,也算是一味很普通的零食。

餛飩何處無之?北平挑擔賣餛飩的卻有他的特點,餛飩本身沒有什么異樣,由筷子頭撥一點肉餡往三角皮子上一抹就是一個餛飩,特殊的是那一鍋肉骨頭熬的湯別有滋味,誰家里也不會把那么多的爛骨頭煮那么久。

一清早賣點心的很多,最普通的是燒餅油鬼。北平的燒餅主要的有四種,芝麻醬燒餅、螺螄轉兒、馬蹄兒、驢蹄兒,各有千秋。芝麻醬燒餅,外省仿造者都不像樣,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總是不夠標準。螺螄轉兒最好是和“甜漿粥”一起用,要夾小圓圈油鬼。馬蹄兒只有薄薄的兩層皮,宜加圓飽的甜油鬼。驢蹄兒又小又厚,不要油鬼做伴。北平油鬼,不叫油條,因為根本不做長條狀,主要的只有兩種,四個圓飽連在一起的是甜油鬼,小圓圈的油鬼是咸的,炸得特焦,夾在燒餅里一按咔嚓一聲。離開北平的人沒有不想念那種油鬼的。外省的油條,虛泡囊腫,不夠味,要求炸焦一點也不行。

“面茶”在別處沒見過。真正的一鍋糨糊,炒面熬的,盛在碗里之后,在上面用筷子蘸著芝麻醬撒滿一層,唯恐撒得太多似的。味道好嗎?至少是很怪。

賣“三角饅頭”的永遠是山東老鄉(xiāng)。打開蒸籠布,熱騰騰的各樣蒸食,如糖三角、混糖饅頭、豆沙包、蒸餅、紅棗蒸餅、高莊饅頭,聽你揀選。

“杏仁茶”是北平的好,因為杏仁出在北方,提味的是那少數(shù)幾顆苦杏仁。

豆類做出的吃食可多了,首先要提“豌豆糕”。小孩子一聽打鏜鑼的聲音很少不怦然心動的。賣豌豆糕的人有一把手藝,他會把一塊豌豆泥捏成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可以聽你的吩咐捏一把茶壺,壺蓋壺把壺嘴俱全,中間灌上黑糖水,還可以一杯一杯地往外倒。規(guī)模大一點的是荷花盆,真有花有葉,盆里灌黑糖水。最簡單的是用模型翻制小餅,用芝麻做餡。后來還有“仿膳”的伙計出來做這一行生意,善用豌豆泥制各式各樣的點心,大八件、小八件,什么卷酥喇嘛糕棗泥餅花糕,五顏六色,應有盡有,惟妙惟肖。

“豌豆黃”之下街賣者是粗的一種,制時未去皮,加紅棗,切成三尖形矗立在案板上。實際上比鋪子賣的較細的放在紙盒里的那種要有味得多。

“熱蕓豆”有紅白二種,普通的吃法是用一塊布擠成一個豆餅,可甜可咸。

“爛蠶豆”是俟蠶豆發(fā)芽后加五香大料煮成的,爛到一擠即出。

“鐵蠶豆”是把蠶豆炒熟,其干硬似鐵。牙齒不牢者不敢輕試,但亦有酥皮者,較易嚼。

夏季雨后照例有小孩提著竹籃赤足蹚水而高呼“干香豌豆”,咸滋滋的也很好吃。

“豆腐絲”,粗糙如豆腐渣,但有人拌蔥卷餅而食之。

“豆渣糕”是蕓豆泥做的,做圓球形,蒸食,售者以竹筷插之,一插即是兩顆,加糖及黑糖水食之。

“甑兒糕”,是米面填木碗中蒸之,咝咝作響。頃刻而熟。

“漿米藕”是老藕孔中填糯米,煮熟切片加糖而食之。挑子周圍經常環(huán)繞著饞涎欲滴的小孩子。

北平的“酪”是一項特產,用牛奶凝凍而成,夏日用冰鎮(zhèn),涼香可口,講究一點的酪在酪鋪發(fā)售,沿街販賣者亦不惡。

“白薯”(即南人所謂紅薯),有三種吃法,初秋街上喊“栗子味兒的”者是干煮白薯,細細小小的一根根地放在車上賣。稍后喊“鍋底兒熱和”者為帶汁的煮白薯,塊頭較大,亦較甜。此外是烤白薯。

“老玉米”(即玉蜀黍)初上市時也有煮熟了在街上賣的。對于城市中人這也是一種新鮮滋味。

沿街賣的“粽子”,包得又小又俏,有加棗的,有不加棗的,擺在盤子里齊整可愛。

北平沒有湯圓,只有“元宵”,到了元宵季節(jié)街上有叫賣煮元宵的。袁世凱稱帝時,曾一度禁稱元宵,因與“袁消”二字音同,改稱湯圓,可嗤也。

糯米團子加豆沙餡,名曰“艾窩”或“艾窩窩”。

黃米面做的“切糕”,有加紅豆的,有加紅棗的,賣時切成斜塊,插以竹簽。

菱角是小的好,所以北平小販賣的是小菱角,有生有熟,用剪去刺,當中剪開。很少有賣大的紅菱者。

“老雞頭”即芡實。生者為刺囊狀,內含芡實數(shù)十顆,熟者則為圓硬粒,須敲碎食其核仁。

供兒童以糖果的,從前是“打鏜鑼的”,后又有賣“梨糕”的,此外如“吹糖人的”,賣“糖雜面的”,都經常徘徊于街頭巷尾。

“爬糕”“涼粉”都是夏季平民食物,又酸又辣。

“驢肉”,聽起來怪駭人的,其實切成大片瘦肉,也很好吃。是否有駱駝肉馬肉混在其中,我不敢說。

擔著大銅茶壺滿街跑的是賣“茶湯”的,用開水一沖,即可調成一碗茶湯,和鋪子里的八寶茶湯或牛髓茶固不能比,但亦頗有味。

“油炸花生仁”是用馬油炸的,特別酥脆。

北平“酸梅湯”之所以特別好,是因為使用冰糖,并加玫瑰木樨桂花之類。信遠齋的最合標準,沿街叫賣的便徒有其名了,而且加上天然冰亦頗有礙衛(wèi)生。賣酸梅湯的普通兼帶“玻璃粉”及小瓶用玻璃球做蓋的汽水?!肮痈伞币彩侵匾囊豁椄睒I(yè),用杏干柿餅鮮藕煮成?!懊倒鍡棥币埠芎贸浴?/p>

冬天賣“糖葫蘆”,裹麥芽糖或糖稀的不太好,蘸冰糖的才好吃。各種原料皆可制糖葫蘆,唯以“山里紅”為正宗。其他如海棠、山藥、山藥豆、杏干、核桃、荸薺、橘子、葡萄、金橘等均佳。

北地苦寒,冬夜特別寂靜,令人難忘的是那賣“水蘿卜”的聲音,“蘿卜——賽梨——辣了換!”那紅綠蘿卜,多汁而甘脆,切得又好,對于北方偎在火爐旁邊的人特別有沁人脾胃之效。這等蘿卜,別處沒有。

有一種內空而癟小的花生,大概是揀選出來的不夠標準的花生,炒焦了之后,其味特香,遠在白胖的花生之上,名曰“抓空兒”,亦是冬夜的一種點綴。

夜深時往往聽到沉悶而遲緩的“硬面餑餑”聲,有光頭、凸蓋、鐲子等,亦可充饑。

水果類則四季不絕地應世,諸如,三白的大西瓜、蛤蟆酥、羊角蜜、老頭兒樂、鴨兒梨、小白梨、肖梨、糖梨、爛酸梨、沙果、蘋果、虎拉車、杏、桃、李、山里紅、柿子、黑棗、嘎嘎棗、老虎眼大酸棗、荸薺、海棠、葡萄、蓮蓬、藕、櫻桃、桑葚、檳子……不可勝舉,都在沿門求售。

以上約略舉說,只就記憶所及,掛漏必多。而且數(shù)十年來,北平也正在變動,有些小販由式微而沒落,也有些新的應運而生,比我長一輩的人所見所聞可能比我要豐富些,比我年輕的人可能遇到一些較新鮮而失去北平特色的事物??偠灾逼绞窃谙蛐路f而庸俗方面變,在零食小販上即可窺見一斑。如今呢,胡塵漲宇,面目全非,這些小販,還能保存一二與否,恐怕在不可知之數(shù)了。但愿我的回憶不是永遠地成為回憶!

  1. 即小伙計。
  2. 方言,厲害的意思。
  3. 今為北京市良鄉(xiāng)鎮(zhèn)。
  4. 即香菜。
  5. 即X光。
  6. 即京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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