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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山寨

我的山鄉(xiāng)情 作者:葉辛


初到山寨

我插隊落戶的生產(chǎn)隊叫砂鍋寨。這是修文、開陽、息烽交界之處的一個遠近聞名的大寨子。沿著沙礫公路,再往前走三里地,就是有名的開陽磷礦的716礦,那里有專為工人們建的宿舍樓,老鄉(xiāng)們稱為新寨。而沿著貴遵公路往前走上十幾里地,便是息烽縣界。聞名全國的息烽集中營,就在30多里地外。“文革”以后引起全國矚目的張露萍烈士被殺害的陽朗壩松林,就在那一片山嶺之間,從砂鍋寨走小路過去,只不過十來里地。在我們插隊落戶的10年期間,陽朗壩火車站附近的村寨,都還沒通電。小站上的鐵路員工給火車上發(fā)信號,都是拿著信號燈使勁揮動手臂。

敘述這些細節(jié),只是想如實地告訴今天的讀者,40多年前砂鍋寨所處的偏遠和閉塞。

倒春寒沒持續(xù)多久,我們到達砂鍋寨的第二天,4月5日,天就放晴了。生產(chǎn)隊里也不出工,村寨上顯得特別靜。

我們鋪好了床,架好了帳籠,找到了該干的事情:按照上?!拔幕蟾锩睍r興的做法,在山寨上刷寫大字標語。提著一桶石灰水,我在田埂上刷寫了一條還有點意思的標語:重新安排修文河山!刷完了覺得字寫小了,于是又爬上半坡去,書寫了每個字足有一人大小的標語:不到長城非好漢!這條標語把我給寫累了,直寫到天近黃昏才結(jié)束。

三天以后,勞動生活開始了。挑灰、擔糞、耙田、鏟田埂、敷田埂、在磚瓦窯上做小工、打煤巴、薅秧薅苞谷、撻谷子、挖洋芋……農(nóng)活繁多而瑣細,生產(chǎn)隊長派我們干啥子活路,我們就學著做。

記得男知青干得最多的活,就是擔豬糞、牛糞,從各家各戶的豬圈、牛圈中,把糞草挑到生產(chǎn)隊集體的大田里肥田。這農(nóng)活沒啥技術(shù)性,不過就是挑得多少而已。對于我們來說,干這活路簡直是活受罪。不是糞草重,而是那一般難聞的惡臭味,讓我們初進豬圈、牛圈的人都極為不習慣。那年頭男知青都時興穿流行的白色網(wǎng)球鞋,穿上白色網(wǎng)球鞋出工的男知青只鉆進圈里裝了一擔糞,鞋面上已經(jīng)沾滿了糞水,變得不堪入目了。我是直到兩三個星期之后,才習慣了豬圈、牛圈里那股漚爛了的糞草散發(fā)出的臭味的。當然,我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只有穿上半高筒的膠鞋走進豬圈、牛圈才最為合適。用釘耙把黑臭的糞草裝進高挑糞筐,沉甸甸地壓上肩頭,跟著出工的男社員,把糞草倒進田頭。沿田埂的田邊倒?jié)M了,必須把糞草倒進田當中。打著光腳板的農(nóng)民們挽起褲管,直接走進水田里去,我們穿著鞋的,必須脫掉鞋襪,才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田中央,把糞草倒掉。生產(chǎn)隊的水田有遠有近,隊里規(guī)定:離寨子近的水田,半里地之內(nèi)的,一天必須挑滿30擔糞草,才能算一個勞動日,計10分;半里到一里之間的,得挑滿17擔糞草;一里到二里之間的,得挑13擔;三里地以上的,得挑滿7擔。

和挑糞草相比,鏟田埂上的雜草、敷田埂費不了那么多腳力,但是得從早到晚光著腳,站在水田里。春暖花開時節(jié),這活兒不算重??捎龅皆绱簳r節(jié),或者是陰冷天,站在冰冷刺骨的水稻田里,那滋味兒更難以忍受。貴州農(nóng)民從水田里干完活,回家洗凈腳喜歡坐在火塘邊烤火,很多人上了年紀,都患上了嚴重的關節(jié)炎。我每次洗凈腳,堅持用涼水抹拭,如今上了年紀,沒患上關節(jié)疼痛的病,還得感謝母親來信對我的及時提醒。

除了農(nóng)活,農(nóng)閑時節(jié),我們知青干得最多的,就是到磚瓦窯上干小工活,踩泥巴,打煤巴,裝窯,出窯。其間最苦的,是燒窯期間挑窯田水。窯田在高處,水源在低處,挑滿兩大桶水,就得往上攀。三五桶水一挑,我就渾身乏力。從早挑到晚,收工后回到茅草屋里筋疲力盡,躺倒在床,一動也不想動了。

最難忘懷的勞動,是我隨著挖煤的漢子們鉆進煤洞里去挖煤炭。煤洞里又深又長又潮濕,整整有400多個腳窩。當我費盡力氣,在煤洞深處裝滿一小船煤時,身上穿的衣裳已經(jīng)里外濕透了。套上拖煤的繩子,咬緊牙關,一步一個腳窩地死死踩住,把200來斤的一船煤往外拖時,只覺得渾身的骨頭架子全抽緊了。我拼盡全身力氣,花了幾乎一個小時,才把這一船煤拖出煤洞。里外三身衣裳沾滿了泥巴、水和煤灰,我在地上坐了好幾分鐘,才回過神來,眼睛開始適應煤洞外強烈的光線。再次鉆進煤洞,我也像所有的挖煤漢子一樣,脫光了所有衣裳,打著光洞洞,挖煤、拖煤。當然,天近黃昏時,我渾身上下的煤灰、泥巴、臟水,跳進小河溝里洗了幾乎一個小時,才洗干凈。

在山鄉(xiāng)里干農(nóng)活,就得付出勞動力;付出了勞動力,才能評上工分;有了工分,秋后才能分到糧食、折算工分款。正是感嘆從早到黑的生活,全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內(nèi)容組成,我才在勞動中聽到了老農(nóng)跟我說的“山坡是主人是客”的俗諺。也正因為把這句話牢牢地記在心頭,才會有我四十年后寫作的長篇小說《客過亭》的書名。

不過,這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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