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所在的星球
路過烏魯木齊,去看周密。兩人窩在她那個回聲驚人的空辦公室里呱咕了一下午閑話。其間,她對我所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李娟,地球真的不適合你,你還是趕緊回你的外星去吧!”
為此,她還暢想了許多未來的情景—那時她白發(fā)蒼蒼,子孫成行。她將會對孩子們深情地這樣談到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啊,奶奶認識一個外星人,叫李娟。她明明是個外星人,還死活不肯承認,裝得跟個地球人似的。整天到處亂跑,去了一個又一個城市,換了一種又一種生活,但哪一種生活都不能長久地適應。她以為只要多多地努力,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去挨個兒嘗試,挨個兒尋找,總有一天會找到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最最適合自己的地方??墒?,她畢竟是個外星人,外星人怎么能習慣地球的環(huán)境呢?問題的最根本最關鍵之處就在于:地球不是她的星球,哪怕走遍了整個世界,她也不會過上她想要的生活。只有離開地球,才是解決辦法的唯一的途徑??墒?,她偏偏就想不通這一點,整天還在馬不停蹄地跑啊跑啊……她實在是一個不幸的、沒有現(xiàn)實感的外星人……離開烏魯木齊,還能買一張硬臥的火車票。那么離開地球需要什么工具呢?可能就只有硬座了……”
和周密聊天,每當意見出現(xiàn)分歧,她就傲慢不屑道:“得了唄,我可和你不一樣,我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地球人?!?/p>
每當話題告一段落:“哎,你這個外星人啊,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和你說話!”
雖然總是被她的這種幽默感搞得一籌莫展,但每每聽到她口中說出“你的星球”、“你想要的生活”之類的話語,就在心里流淚。
五六年不見了,周密卻一點兒變化也沒有,無論外貌還是性情,真是讓人高興。作為朋友,我曾經(jīng)為她所經(jīng)歷的那些挫折和痛苦而深深地難過、惋惜。但是,就算什么都失去了,至少還有幽默感和希望。周密比我想象的更堅強。
當她表示寬宏大量時,就會說:“唉,看在你是一個外星人的分上,我就……”
當她堅持原則時:“雖然你是一個外星人,但我也得有底線!”
我們互相回憶起對方的過去。當多年前我們還在一起打工,還年輕,還糊涂。那時的我剛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購物心態(tài)不靠譜。老喜歡買便宜貨,哪怕一點兒也用不上的東西,只要便宜,都不顧一切地先買回家先放著再說。
她回憶了一件事。有一次她買了一雙新涼鞋,當我聽說那雙鞋子花了一百多塊錢時,就露出一副不可思議到極點的神情。
幾天之后,我也踩著一雙新涼鞋跑到她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猜!多少錢?五塊!”
但那個夏天結束之后,我愁眉苦臉地對她說:“我總共穿壞了五雙涼鞋。”又問道:“你怎么還是那一雙?”
她便語重心長地教育我:“你那五雙鞋加起來差不多就能買我這樣一雙了?!?/p>
而我很不服氣:“那我好歹穿過了五雙不同的鞋。你呢,來來回回只有一雙鞋穿?!?/p>
—哎,這件事我都忘記了!這場會晤真是奇妙,好像突然間把過去的自己連根帶泥都刨了出來似的。原來我曾那樣生活過啊……
而在我的記憶中,關于周密,記得最清楚的情景是每天下午快要下班時,她總會先給家里打個電話,嬌聲嬌氣地問:“媽媽,晚上吃什么啊啊???……”非得把那個“啊”字拖個三到五遍不可。若不是電話線太細,她非得從話筒里鉆到那頭,直接鉆到媽媽懷里再繼續(xù)“啊啊啊”。
也曾去過她家,周媽媽燒得一手好菜,好吃得令人嫉妒??蛇@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事兒倍多,邊吃邊埋怨不休。什么這個炒老了點,那個有些咸了……氣得我真想捏著她脖子掐、掐、掐,一直掐到她把二十年來吃下的東西全都吐出來為止。
這兩年周密的媽媽生病了,一直在住院。希望阿姨的身體快快好起來,希望能再次吃到她炒的菜。
唉,突然希望自己仍然還在烏魯木齊生活。最好也在周密所在的延安路上班。甚至還想像以前那樣,和她在一起工作。如果人生從始至終都是那種時光的話,哪怕也不會再有什么更好的變化了,似乎也蠻不錯……然后我就能天天和她一起走過團結路的大巴扎,絮絮叨叨說這說那。
這次見到周密時,她剛參加新工作沒幾天,不但辦公室空空如也,腦子里也空空如也,無可適從。尤其提到幾天后的一場部門例會,更是令她犯愁。而我呢,作為一個有著長期機關工作經(jīng)驗的過來人,慷慨地將工作心得傾囊相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苦口婆心勸她放松,放松,再放松……呱嘰了老半天。于是她漸漸陷入沉默。開始我還以為她真的把我的話聽進去了呢,還怪有成就感的。誰知半晌后,她抬起頭來,幽幽嘆口氣:“啊,李娟,我是多么希望此刻坐在我位置上的這個人是你,幾天后將要在例會上作自我介紹的人也是你。而我呢,和你換了個個兒,變成是我在不停地用你的話來勸你‘想開點’—要那樣的話多好!那樣的話我該多輕松!等勸完以后,就沒我啥事了,只等著幾天后看你的好戲……”看來世上頑固的家伙并不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