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魯彥走了

章衣萍精品選 作者:章衣萍 著


魯彥走了

偌大的北京城,一年以來,我每星期必到的有三個地方:一處是鐘鼓寺,一處是后局大院,一處是東高房。但是如今,為了意外的變故,鐘鼓寺是不能去了,后局大院是不愿去了,兩星期以來,只有東高房的魯彥那里,還可以暫時(shí)安慰我的寂寞的生命。

夕陽西下的時(shí)節(jié),我坐著洋車,到東城去。晚風(fēng)吹動我的頭發(fā),腦中顯出許多的幻景:北河沿的月夜,斷樹的影子在灰塵中蕩漾。我和伊攜著手兒閑步。伊穿著紅花格的綿衣,紅綾面的鞋子?!昂靡粋€大孩子呵!這樣滿身是紅的。”我含笑對著伊說。“你又笑我了。我也穿過白鞋,但我的媽媽要罵我,伊說穿白鞋是帶孝的?!痹鹿庹罩练奂t的面龐,顯出似嗔似羞的樣子?!笆谴髮W(xué)生了,還相信媽媽的荒謬話。”我低聲責(zé)伊,伊把我的手緊緊的握了一下,這是伊阻止我說話的表示,我只好忍住不響了。這是我最難忘記的一個月夜!從前,兩星期以前,我坐在洋車上想起這些事時(shí),總覺得前途有無窮的希望,好像天國就在目前了。但是如今,如今一想起這些事便心痛。我要哭了,只可惜沒有眼淚!

“到東高房去!”車兒到了馬神廟了,我便這么說了一句。魯彥的影子仿佛在我的眼前。他永遠(yuǎn)是含笑的面龐,手里彈著琵琶?!拔?,又來了。為什么又發(fā)呆?哈!又想女子了!——不要想,讓我彈一個好聽的曲子給你聽。”魯彥是一個赤心的大孩子,他悶的時(shí)節(jié),不是彈琵琶,便是睡覺,半年以來,他替愛羅先珂君做書記,受了愛羅君不少的影響,他的性格有些和愛羅先珂君相像。他們都是耐不住寂寞的人,他們最愛熱烘烘的,他們永遠(yuǎn)是小孩子一般的心情。

“魯先生出去了!”我剛走進(jìn)門,公寓中的伙計(jì)便這么告訴我。我茫然上洋車,但不知道要到那里去好,——夜色蒼蒼地包圍著我,沒奈何回到寂寞荒涼的古廟里。

“章先生,信哪!”我還沒有起來,仆人在房門外喊我。“把信拿進(jìn)來讓我看……”仆人手里拿著一封信,還有一卷書籍。仿佛信封上是魯彥寫的字,我便連忙把它打開看了:“……這世界不是我所留戀的世界了,我所以決計(jì)離開北京?!覑凵稀谴蠹抑赖?。我向來不將心中的事瞞人,在去年我就告訴了許多朋友了,就是她的哥也知道。我明知這是夢,但我總是離不開這夢,我明知道她的年齡小,她的脾氣不好,她的說話太虛偽。我明知道我不能和她戀愛,明知道不應(yīng)和她戀愛,明知道不值和她戀愛。然而不知為什么,我總是忘不了她!我現(xiàn)在感覺萬分痛苦……總之世界上的人是不能相愛的……我并不希罕什么生命和名譽(yù)。琵琶是我生死離不開的朋友,帶去了。愛羅先珂的琴,可請周作人先生保留。愛羅君恐怕有回來的時(shí)候的。別了!”這真是天上飛來的事!我萬料不到從來不談愛情的魯彥,竟為了很為難的愛情而一跑了之!魯彥走了,我對于他的情史不愿多談。也許魯彥要給人們罵為不道德的。然而道德究竟是什么東西呢?戴著有圈眼鏡的老爺們,以為中央公園內(nèi)的男子同女子一塊走路是不道德的;吃飽飯不做事的太太們,以為男子打電話給女子是不道德的;甚至于提倡新文化的有名先生,為了一個青年男子陪他的女兒去看戲要大發(fā)脾氣;還有從外國留學(xué)回來的洋翰林,每天用包車送女兒上學(xué)時(shí),要叫車夫嚴(yán)重的監(jiān)視。哈哈!這就是道德!

我不忍用中國式的道德眼光來批評魯彥,魯彥的行為也許有可以議論的地方,然而我相信魯彥的心是真實(shí)的。我愛真實(shí)的惡人(?),我不愛虛偽的君子!

還有一卷書也是魯彥君寄來的。內(nèi)中有一本世界語小說,是叫我代還周作人先生的。還有一本是魯彥的詩集。魯彥做的詩不多,他的詩多是真情的流露。他的詩發(fā)表的只有《文學(xué)旬刊》上的一首《給我的最親愛的》。假如我有功夫,一定替他多抄幾首詩拿出來發(fā)表。叫大家從魯彥的詩中認(rèn)識魯彥的人格!

魯彥的信是從天津寄來的。魯彥現(xiàn)在是在什么地方呢?是在天津?是在南京?是在上海?我那里知道!我總癡想他還在人間,只好靜夜禱祝他平安罷。失戀人只有兩種辦法:一種辦法是自殺,一種辦法是忍耐。戀愛是世界上最大的事!如果有人因戀愛而自殺,我決不反對。因?yàn)槲沂窍嘈臠ove is better than life的。卑鄙無恥的下流中國人!他們用金錢欺騙女子!他們用手段誘惑女子!在這樣黑夜漫漫的社會里,如果有用性命去換得愛情的人,或是用性命犧牲愛情的人,都是難能可貴值得崇拜的。但總希望魯彥沒有自殺。因?yàn)闀簳r(shí)的失戀也許可以博得永久的成功的。Where is life,there is hope,魯彥總應(yīng)該知道罷。但我怎樣能夠叫魯彥聽見我的話呢?我把我的話寫在紙上,我又怎樣能夠叫魯彥看得見呢?

我的朋友中兩個很相反的人:一個是思永,一個是魯彥;思永好像冬夜的明月,魯彥好像夏天的太陽。明月早已西沉了,太陽如今沒落了。在我前面的只有黑漆漆的浮云。呵,我覺得寂寞!呵,我想我那不能見面的情人!

天呵!假如我再到東城,叫我還去找誰呢?

十二,八,六,晚二時(shí)。

(附記)魯彥現(xiàn)在是兒女成行的人了。但,這篇小文也不妨留著, 因?yàn)樗烤故恰白吡恕边^的。

十八,四,一,衣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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