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辣
1976年是中國的多事之秋。
7月28日唐山大地震讓我們驚魂未定,8月16日7.2級松潘大地震又接踵而至。
與松潘臨近的綿竹自然淪為了地震災區(qū),所幸那時鄉(xiāng)村多為低矮草房。夯土墻,麥草房,居然比現在的磚瓦房還牢靠。夯土墻墻體中有竹片作為墻筋拉扯,墻體又較厚實,自然不會倒塌了。不過農民們卻害怕了,按照大隊干部要求,紛紛在自留地里用檁子、竹竿和曬墊搭起防震棚避災,有些人干脆連架子床也搬到了自留地里。
白天倒無所謂,地震來了可以跑。要是學唐山地震那樣,半夜來襲,那我們就苦了。因此綿竹人躲地震也奇怪,白天照樣該干嗎干嗎,也可以在廚房里做飯,但晚上肯定睡在自家的防震棚里。地震棚外拴著看家狗,既可以防賊,也可以在地震來臨時發(fā)出預警。
那時我才兩個多月,正是吃奶的時候,就成了小災民。
我是家里的老三,前面都是哥哥。父母原以為這次一定會生個女孩的,這樣兩男一女,將來逢年過節(jié)時也會有女婿上門送點掛面、白糖和大曲酒什么的。誰知又是男孩,看來這就是上天的安排了。我出生后,生產隊還依慣例給母親特供了雞蛋、黃糖和醪糟補身子。
那時鄉(xiāng)村土地還沒有承包到戶,大家都在一起集體勞作。父親是生產隊的副業(yè)隊長,集體的雞鴨鵝、豬牛兔都歸他管,還算有點小影響力。不過一年后,鄉(xiāng)村就開始執(zhí)行計劃生育了,那些比我小的超生娃,產婦別說獎勵,還得受批評、罰款。而同時,沒有指標的孕婦則會被婦女主任動員去刮宮。男人們已經有子女的,則去做了結扎手術。不結扎不行啊,那時鄉(xiāng)村沒有電視機,家里的電燈照明也常?;薨挡幻鳌^r人們天黑以后,如何打發(fā)漫漫長夜,除了閨房之樂,貌似也沒有其他的耍法了。
我小名三三,鄰居們知道父母想要女兒的心思,私下里都叫我彭三女。我至今回老家看父母,還有些老鄰居戲謔說:“彭三女回來了呢!”
鄰居熊叔妹子嫁在富新場周家,接連生了兩個女兒,家里老人不高興,認為香火就要斷了,成天在家里使臉色。雖說生男生女上天注定,但畢竟看著老人成天板著一副苦瓜臉,熊姨心里也不自在。周叔夾在父母和熊姨中間,兩頭受氣,誰也不敢得罪。恰好周二女跟我相差前后幾天出生,于是就托熊叔前來游說,想把我們倆調一下,這樣兩家人都圓滿了。
父母支支吾吾的,不置可否。男娃調女娃,怎么說都有些吃虧?熊叔又說周家可以給我家補償些錢,數目不小。這下父親心動了,征得母親同意后,當即就約好了換人時間。
誰知婆婆聽見了,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攆出來,將熊叔和父親狠狠數落了一番。
她眼淚嘩嘩地說:“我們彭家還沒有窮到賣兒賣女的地步。如果你們不要三三了,我就將這把老骨頭豁出去了,帶著三三去成都討口?!逼牌耪f完,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開了。
婆婆那時已經七十多歲了,前清小腳女人,走路不便。爺爺過世早,是她獨自拉扯大父親三姊妹的,其中艱辛可想而知。婆婆態(tài)度堅決,父親自然不敢造次,而這件事情自然也就擱下了。
母親要在集體田里勞作掙工分,要么就將我背在背上,要么就把我放在籮兜里,由婆婆照看著。婆婆走路已經得拄拐杖,只能待在家里做做雜活。母親估摸著我餓了,就和組長請假,飛快地跑回來給我喂奶,然后又拖著疲倦的身子繼續(xù)去上工。那時候家里都有三四個孩子,大家習以為常,因此對哺乳期婦女都會從寬對待,不會克扣工分。
我之所以反復提到母親,那是因為每個人的飲食習慣,都是由母親決定的。我們最愛吃的,實際上是媽媽的味道。我們出生在哪里并不重要,但是我們的母親成天圍著鍋邊轉,她喜歡吃什么,給家人做什么吃,卻可以決定我們一生的飲食嗜好。
譬如我生在四川,母親也是地道四川人,因此我是從小就逐漸培養(yǎng)出了吃辣椒的習慣。母親愛吃辣椒,不怕辣在親戚中是出了名的。家里做醋湯面,她碗里熟油辣子總是要放一大勺,把面條這么一攪和,紅彤彤的,看著就讓人嘖嘖害怕。面條撈完了,母親還會將面湯哧溜溜地喝干凈。
我也曾經試過放那么多辣子,雖說當時嘴里吃著有味兒,可第二天肚子就開始疼了,如廁時肛門處火燒火燎的,難受極了。但因為家里的餐桌上長年累月地與辣椒為伴,所以我們對辣椒的耐受性當然也就提高了。
火鍋底料不是有微辣、中辣和麻辣嗎,只要我們家出去吃火鍋,那肯定都是麻辣咯,還得上干碟子蘸著辣椒面吃。這可不是夸口,我們個個確實都是吃辣椒的高手。
據說我過半歲時,外公提著一塊鹽板肉從富新場過來,要給我開葷。那時候大人們都很少吃肉,因為肉難買,就算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這塊鹽板肉,還是外公托關系從供銷社搞到的,他要給母親補補身子。外公雖說是親戚不必見外,但大人們都很講究禮尚往來,到親戚家串門總是要帶點禮品,打空手是不行的。
這塊鹽板肉又肥又咸,看不見一點瘦肉星子,卻是那時的美味。母親把它打整干凈,切成小塊,放在鍋里煮熟撈起來,然后將就肉湯煮了一大鍋白蘿卜。又用自留地里的辣椒、豇豆,壇子里的咸菜做了幾個菜。這就是我的開葷宴了,其實也就是親戚們聚在一起打牙祭,順便由長輩送給孩子一些祝福。
外公嘴里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用筷子夾起一些菜讓我舔一舔。當他把辣椒炒肉送進我嘴邊時,我一下子辣得眼淚直流,當場就哇哇大哭起來。母親趕緊給我喂奶,這才讓我安靜下來。其實外公是很贊成給我用辣椒肉開葷的,他說:“男娃娃嘛,多吃點辣椒才有脾氣,免得將來在社會上受人欺負?!笨磥砟赣H愛吃辣椒,也是外公熏陶出來的。
這是我兒時開葷的場景,當然我是沒法記得。這都是母親閑暇時分,經常跟我們在一起分享過去時,反復提及才被我記住的。
一個人多吃辣椒就會變得潑辣,似乎有些道理。潑辣的女人是受歡迎的,正如宋祖英在《辣妹子》里面所唱的,“辣妹子說話潑辣辣,辣妹子做事潑辣辣,辣妹子待人熱辣辣,辣椒幫她走天下”。
但也不一定適合所有人,譬如母親愛吃辣椒吧,可卻是個慢性子,不喜歡跟人吵架。小時候家里孩子多,我們如果做錯事觸怒了鄰居,母親就會帶著我們上門去給伯伯嬸嬸道歉。如果遇到不講理的鄰居一頓亂罵,母親也不生氣,她把我們關在家里不許我們出去申辯,“錯了就錯了,讓她們去罵吧!反正罵高風吹,罵低腳踏,等她們這口氣出了,就沒事了!”這是一種典型的鴕鳥對策,母親高掛免戰(zhàn)牌,但這反而在鄰居中贏得了好名聲。老人們都說:“彭家媳婦脾氣好,讓得人,大人碎娃都喜歡?!?/p>
但母親也有發(fā)脾氣的時候,我記得有次自己不知做錯了什么事,鄰居找上門來大鬧,母親將我吊在樹上,用牛鞭子狠狠抽了一頓。婆婆在旁邊看見了,心痛得眼淚直流,可是卻又攔不住。
事后母親又開導我說:“媽媽打你是為你好,將來你再犯錯,就不是打你這么簡單了。黃荊條子出好人,不打不成才呢。”于是挨過那頓打后,每每想到屁股上留下的鞭痕,我就再也沒有犯什么大錯。
其實我們愛吃辣椒是有原因的,四川盆地氣候潮濕,多陰雨,正需要辣椒的剛猛熱烈。四川女人熱情似火,精明能干,尤善烹飪,不會炒來也會燒。譬如那些辣椒,她們就可以做出泡辣椒、鍘辣椒、虎皮海椒、燒椒茄子、煎辣椒等菜品來。她們就算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也不會讓家人吃鼓眼白飯,從而影響家人食欲。
兒時家家戶戶都有五六分自留地,為了讓我們能吃得營養(yǎng)一些,也為了省些菜金,母親從來沒有讓自留地閑著。藿香、韭菜、分蔥必不可少,而那些萵筍、芹菜、黃瓜、苦瓜、四季豆則輪番在菜地里各展風姿。有時候自家吃不完,母親還會把蔬菜帶到鄉(xiāng)場上賣掉,換些油鹽錢。
每年三月前后,母親會從集市上買回二荊條辣椒苗,一次就栽兩三分自留地。澆水、施肥、捉蟲,辣椒苗茁壯成長。開花、掛果,看著辣椒樹上逐漸掛滿了綠油油的長條辣椒,母親額頭的皺紋就逐漸舒展開來。
星期天一家人聚齊了,父親從鄉(xiāng)場上買回豬肉來,母親從菜地里摘來半筲箕辣椒,就開始做我們最愛吃的青椒回鍋肉。豬肉煮熟待涼冷后切片入鍋爆炒,青椒洗凈去蒂切絲,與熬成燈盞窩狀似的肉片一起翻炒,須臾之間,一大碗咸香微辣、肥而不膩的青椒回鍋肉就端上桌來。或許是兒時油葷少,也或許是鄉(xiāng)村土灶火力猛,總之,兒時的青椒回鍋肉,我覺得那真是人間美味。
每年三伏天,是四川本地辣椒大量上市的時節(jié),大小城鎮(zhèn)的菜市場,都堆滿了鮮紅的辣椒。別看辣椒很多,可不到半個月,這些辣椒就被銷售一空。每家每戶,都要購買幾十上百斤的紅辣椒,用來制作紅醬或豆瓣醬。至今在城里,還有大量人家愿意親自動手做醬吃。她們每天忙著曬醬,像親人一樣照料著它們。這既是一種生活情趣,也是一種傳統(tǒng)的延續(xù)。
我家自留地里的辣椒,在一個個日頭的暴曬下,也迅速地由細變粗,由青變紅了。這時母親一聲令下,我們一起上陣,趕緊把地里的辣椒摘下來。我們戴著草帽,提著籃子,頂著烈日走進菜地里摘辣椒。摘辣椒得用指甲使勁掐,將辣椒蒂把和辣椒樹分開,最省事的方法自然是用剪刀。但家里沒有那么多剪刀,用指甲也是因地制宜吧。只不過手上沾了辣椒味,千萬不能揉眼睛,否則那滋味夠你受的。
辣椒樹的生長期較長,我們就算把辣椒全部摘掉了,那些后期開花的,也會在秋天長出辣椒來,只不過品相就沒有豐果期好了,我們稱其為秋辣椒。
辣椒摘回家,倒在大竹匾里,這時就需要給辣椒分類了。那些烏紅辣椒,是做泡椒的好材料。在綿竹城鄉(xiāng),若家家戶戶來了客人,在喜慶的餐桌上,當然少不得有魚,而家常酸菜魚常常唱主角。主婦們總會挽起袖子,將手伸進自制的泡菜壇子里撈出幾把泡椒和一兩塊泡青菜,切成小塊。燒魚時,另加一點老干媽香辣醬,廚房里氤氳著一股撲鼻的香味,讓人神清氣爽。此風味的功臣就是泡辣椒。
泡辣椒是腌制品,川菜的酸辣味,它是主角。泡辣椒色澤紅亮,咸味適當,辣中浸香,香中帶辣。在川菜中,以泡辣椒為主要調料烹制的魚香味菜肴,色香味俱全,咸甜帶辣微酸,廣為食客所喜歡。
母親曾教給我傳統(tǒng)的泡辣椒制法,把活鯽魚放在清水里養(yǎng)一天后,放進淘米水內,加入少許醋,待魚換肚一小時后,撈出擦干水,連同鮮紅辣椒、鹽水、紅糖、白酒、花椒和老姜一同裝入壇中,浸泡數天即可。
記得當時我問母親,把鯽魚放在壇里有什么作用。母親琢磨半天也沒有說個所以然,只知道外婆泡辣椒就是這樣做的??梢娪行┦炙嚲褪强诙鄠?,人們并沒有去探尋為什么,反正照著父輩的做法完成那肯定是不會錯的。
那些紅艷艷的辣椒,自然就是做辣椒醬了。首先將紅椒蒂把剪掉,另外,把那些有蟲眼的、爛掉的辣椒去掉,然后用清水洗凈幾遍,晾干水分,帶到打米房把辣椒打碎成粉末狀。打辣椒時很少加水,即便有水,也是最后洗磨面機時,從漏斗里倒進去的一兩瓢清水。打米房平時都是打米磨面的,頂多就是灰塵多一些。到了打辣椒的時候,整個打米房都是一股刺鼻的辣椒味,老遠就嗆得人不停地咳嗽,不戴口罩簡直受不了。
如果住家附近沒有打米房,那也不要緊,就把辣椒放在大竹匾里,墊上菜板,用菜刀細細地切碎。辣椒打碎后,要按照25%左右的比例在辣椒里加鹽,用特制的長竹片攪拌均勻,然后裝在壇子里,注意不要裝得過滿,因為辣椒醬有個發(fā)酵過程。壇子就是泡菜壇,壇沿上仍然要加滿水,使辣椒醬跟空氣隔絕。大約18天后,辣椒醬就可以使用了。
這樣的辣椒醬,每家人按習慣得用一年。如果不夠用,也可以在市場上購買甜面醬或者豆瓣醬來做菜。母親喜歡做辣椒醬,而岳母因為住在城里,喜歡做剁椒醬,但兩者之間其實差不多,只不過加工方式不一樣罷了。不知什么原因,她們都不喜歡做豆瓣醬,也許是豆瓣醬的做法更加復雜吧!
辣椒上市時節(jié),集市上堆滿了商販運來的各種辣椒。最辣的自然是朝天辣,果實細長,辣味極強;其次是那種扁長的牛角椒,辣味較強;最不濟的自然是甜椒了,肉厚汁多,稍有甜味,幾乎無辣味。如今有種太空辣椒,長著辣椒的樣子卻毫無辣味,洗凈之后完全可以生吃,據說這就是水果辣椒。
朝天辣可制干紅辣椒、辣椒面,牛角椒可做辣椒醬、泡辣椒,而甜椒就只能用來做配菜了。把鮮紅的朝天辣買回來后,用稻草繩像扎辮子一樣編在一起,掛在屋檐下風干,不留一點水分,這就是干紅辣椒,質干且脆,多用于制作宮保雞丁、熗黃瓜等。要做辣椒面時,把干紅辣椒在油鍋里用文火慢慢煸炒,以炒至深紅色為宜,這時就能達到酥香。接著把煸炒好的辣椒放在蒜窩里反復地舂,直到干辣椒變成辣椒面。
我家就有這樣一個蒜窩,它和石磨一樣,算是石器時代的遺存了。既然是蒜窩,自然是用來搗蒜的,當然也可以用來舂辣椒面。舂辣椒面的過程是痛苦的,一陣陣嗆人的辣味隨著辣椒的變形而釋放出來,那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啊。木杵上下翻飛,干辣椒逐漸變成粉狀,這就是又香又辣的辣椒面了。
吃火鍋時,對于那些味大的食客,會提供干碟子。干碟子和油碟子不同,油碟子由香油、蒜蓉、花椒面、蔥花、芹菜粒、食鹽等組成。干碟子由辣椒面、花椒面、炒白芝麻和碎花生粒組成。把串串香在干碟子上蘸一下,裹上一些辣椒面再送進嘴里咀嚼,那種麻辣的味道會更加真切而濃烈。
我們一邊不時地伸出舌頭說好辣啊,一邊卻又下意識地再次將食物伸向干碟子,四川人不怕辣由此可見一斑。但我們在乎的是片刻的味覺享受,至于身體能否適應,那已經是餐后的事情了。
辣椒也可單獨成菜,較著名的家常風味就是“虎皮青椒”。川菜菜名就是這樣,如果望文生義,肯定會鬧大笑話。譬如虎皮青椒沒有虎皮、魚香茄子沒有魚等?!盎⑵ぁ笔侵盖嘟烦刹撕蟮耐庑危嘟繁砥ぢ晕⒔轨?,斑駁的焦煳點如同虎皮上的斑紋一樣,因而得此美名。選擇中等個頭的鮮嫩肉厚的大角青椒,去蒂洗凈,放入熱鍋中用鍋鏟壓住煸炒,壓破了也問題不大,讓青椒表皮焦點密布后起鍋、洗鍋,然后放油,將青椒再次投入,放豆豉醬略燜片刻,直到將青椒燜至微黃。最后裝碗,放雞精、醬油少許,醋適量攪拌均勻即可?;⑵で嘟飞珴擅烙^,軟嫩酸辣,特別下飯。
鄉(xiāng)村土菜“煎辣椒”與此類似。有時候母親把米飯做好了,卻發(fā)現沒有準備下飯菜,于是就吩咐我到自留地里去摘點青椒回來做“煎辣椒”。做煎辣椒,一定要選擇那些嫩辣椒,可以直接在辣椒植株頂端采摘那些嫩綠色的辣椒,也可以用手捏一下,比較軟和的可用。采摘三四十個嫩辣椒,洗凈去蒂,直接在熱鍋中用鍋鏟壓住煸炒約四五分鐘,然后起鍋倒入碗中,加適量醋、鹽巴、蔥花、香油和雞精攪拌即可。
辣椒作為一種植物,也是有生長期的。為了一年四季經常吃到辣椒,除了晾曬干辣椒、做辣椒醬、泡辣椒外,四川人還總結了一些其他吃法。在鄉(xiāng)村,過去家庭主婦都喜歡做“鍘辣椒”。端午節(jié)前后,辣椒開始大量上市,家家戶戶自留地都會種辣椒的,因為辣椒成了基本的生活物資。這么多的辣椒,肯定吃不完,于是農婦們將那些個大的辣椒去蒂洗凈,切成約兩厘米長的辣椒節(jié),用適量鹽巴拌好,裝入竹匾里,放在陽光下暴曬。連續(xù)幾個大太陽天氣,辣椒節(jié)就脫水了。然后將半干辣椒節(jié)和炒過的米粉在盆子里不斷地攪拌,使米粉鉆進辣椒節(jié)里去,邊攪拌邊撒適量溫熱水,這樣米粉就可以固定在辣椒節(jié)里了。攪拌完后就可以裝進壇子儲存起來。
到了十冬臘月蔬菜淡季,抓點鍘辣椒出來,用油鍋爆炒,香味撲鼻,吃稀飯時佐餐最佳。與此類似的還有香脆椒,不過用的是干紅辣椒節(jié),仍然需要攪拌炒米粉,爆炒龍蝦、大閘蟹時作為配料出現,整個成菜都紅鮮鮮的,既好吃又好看。
四川盆地,生活著中國最閑適的人群,他們對于味道的追求尤為獨特,對辣椒的理解也各有心得。譬如我家的老鄰居熊叔,明明家里很殷實,早已是小康之家了,可他卻喜歡吃燒辣椒。而這種吃法看起來也是很寒磣的,就是將十多個青辣椒穿在鋼絲上,用咬鉗夾住鋼絲一端,放在柴火上翻烤,直到青椒出現焦點,變軟為止。取下青椒切成段,加蒜泥、白糖、香菜、蔥花、白醋、麻油,跟蒸熟的茄條拌在一起,這就是燒椒茄子。
另外將燒椒用于醋湯面,據說也特別好吃。辣椒是川菜的靈魂,除了老人和幼童,我想絕大多數四川人經過數十年的鍛煉,早就不把辣椒當回事了,他們的身體早已經跟辣椒達成了妥協。像我這種在成都平原生活了四十年的土著,一天不吃辣椒就難受,如果今天的菜肴過于清淡,我會打開一瓶老干媽辣椒醬,直接弄一些拌在米飯里,那胃口一下子就開了。
如今住在逼仄的樓群,成天為了糊口而東奔西走,想再擁有一塊自留地種植辣椒,享受辣椒由綠變紅的過程,已經不太可能。但是上天眷顧,我們可以利用花盆來種植朝天椒,放在陽臺或客廳均可。
朝天椒是一種最辣的小辣椒,呈圓錐狀,椒果個個朝天,青枝綠葉間,一片火紅分外引人注目??粗鼈兡前簱P的姿態(tài),一種潛伏的奮斗勁兒不禁從心底油然而生。其實做人也是如此,要像朝天椒一樣,擦亮我們的標簽,那么定會給自己在社會上謀得一席之地。
泡菜壇
1995年7月我?guī)煼懂厴I(yè),幾十個同學轉眼各奔東西。還沒有找到工作,就聽某同學說女生珍服農藥自殺了。
珍讀書時就坐在我的后排,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一頭自然卷發(fā),挺精神的一個女娃。下課后愛吃點泡椒雞爪,弄得滿教室的酸味兒。估計胃不好,上課老打嗝,有時候一連串,扯得人提心吊膽。老師滿臉懊惱但又不便發(fā)火,只得說:“別著急,我們等你打完嗝再上課?!痹捯粢宦?,全班同學哄堂大笑,把珍也弄得極為尷尬。
可沒想到的是,珍的如花生命剛剛開始綻放,就瞬間凋謝了。
有人說珍是為情所困,才服毒自殺的。
上師范時珍就在鄰校處了個男友,比她大幾歲,但珍不在乎年齡上的差距,也不在乎這些閑言碎語的,還經常跑出去跟此人幽會。那時我們都懵里懵懂的,只知道唯有在學校里學好專業(yè)技能,將來才能找個好工作。然而一些懂事早的女生,已經在外面轟轟烈烈地享受人間歡樂了。
我記得珍在校園里走過時,經常有男生在后面指指戳戳,臉上充滿鄙夷之色。有時候偶爾聽之,居然說的是,“這女生走路一岔一岔的,八成在外面找對象了。”也有人說:“珍的屁股癟癟的,已經不是處子之身了。”相馬還要掰開牙口看一看呢,由女生屁股的干癟或渾圓來判斷是不是處子,我覺得這就是無稽之談。
但事實證明,我的確錯了,社會遠比我們想象的更為復雜。我們師范畢業(yè)才幾天,珍的男友就移情別戀了,堅決要求跟珍分手。珍苦苦哀求,都無力挽回,瞬間覺得自己的世界一片灰暗,于是以慘烈的方式向世人告別。其實這又何苦呢,有心有情才有愛,戀人分手也算正常,重新再找不就行了。
都說愛吃泡椒雞爪的女生大部分都愛吃醋,看來女人的醋壇子一旦打開,那可真是不得了。
醋壇子,原指裝醋的壇子,在四川話中也可代指泡菜壇子。到各家各戶的廚房去看看,我們找不到醋壇子,保寧醋也好,老陳醋也罷,都裝在瓶子里。醋是佐料,除了涼拌菜所費較多外,其他的菜品都很少放醋。而泡菜壇子,卻是居家過日子的必備之物。
在綿竹城鄉(xiāng),幾乎家家置有泡菜壇。少者兩三個,多者七八個。小者高不及尺,大者超越人腰,排列齊整,形若站隊。泡菜壇多為陶瓷制品,也有玻璃壇子,一般都放在廚房的顯眼處,一眼就能看到壇子里的泡椒、泡姜和蘿卜,花花綠綠的,分外養(yǎng)眼。
揭開泡菜壇子,一股帶著絲絲酸味的醇香霎時彌漫在整個廚房里。這時候,你就會發(fā)現,經營好自家的泡菜壇,也是一件挺有成就感的事兒。更別說,當你從泡菜壇里隨便撈出一些蘿卜,切成丁塊,拌以熟油辣子請客人品嘗。當他們交口稱贊時,主人家肯定會覺得特有面子。
珍服藥自殺的確讓我們傷感了一陣子,但生活還得繼續(xù)。
我的人事關系回到了縣教育局,按理說可以雙向選擇的,也就是讓我們自己找工作??晌壹易孀孑呡叾际寝r民,親朋好友中也沒有能幫上忙的,只有等待分配。人事科長說,要么上山去天池鄉(xiāng),但上去了就很難調下來。要么去太平,雖說是邊遠鄉(xiāng)鎮(zhèn),但還算平壩,吃大米是沒有問題的。
我自小在平壩長大,不習慣爬坡上坎,自然不愿意上山去與玉米棒子、猴子、黑熊為伴,于是我打起鋪蓋卷去了離縣城三十多公里遠的太平。這里四縣雜處,按理說應該是通衢之地,可是因為江河的阻隔,竟然非常落后??h城到太平的公車只有早晚兩趟,想離開此地,只有坐砰砰砰響的火山輪。
這跟我當時在學校時給自己制定的人生規(guī)劃相差太遠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一切都只能認命了。
在學校報到后,就給我分了工作和宿舍,而我將要獨自面對接下來的生活了。
宿舍就在教學區(qū)后面,平房,一室一廳,還帶個小院子,把門一關,這就是我的世界了。
中午學校人多,可以在伙食團吃食堂,但早晚如何充饑卻是個大問題。工資只有三百塊左右,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處女朋友,這錢還是花不完的。我早就暗下決心,上班后一定要學會攢錢,不然將來娶妻生子買房子怎么辦?要離開這里,需要打點關系,更得花錢。家里是指望不上的,只有那點家底子,一切都得靠自己。
學校宿舍就在鄉(xiāng)場上,早晚吃館子很不現實,看來還得學父母輩口攢肚落。這時我才覺得,母親是把過日子的好手。家里三個男孩,吃飯穿衣,上學學手藝,個個都得花錢,但母親硬是把我們一個個供出來了,我還幸運地跳出了農門,找到了一份相對來說較輕松的工作。
這一切,都跟家里的泡菜壇有關呢。家里六個壇子,其中就有三個泡菜壇,還有兩個裝咸菜豆豉,一個裝紅醬。泡菜壇里泡椒、泡姜、泡蘿卜、泡青菜等是少不了的。我自小泡菜可沒少吃,特別是老酸蘿卜,泡制時間太久,切成丁塊,佐以熟油辣子拌之。將其含在嘴里,上下牙輕輕觸碰,一股酸水瞬間充溢整個口腔,那酸味兒勁道,酸得你渾身打尿顫,一輩子都難以忘懷。其實這也說明,泡菜要現泡現吃,特別是蘿卜類的,泡一天撈出來切成筷頭粗蘿卜絲,用刀口辣椒、蒜苗段爆炒,香脆可口。
記得讀書時,每天清晨,我們都還在睡夢中,母親就起床為我們準備早餐,雜糧粥配泡菜。母親換著花樣做雜糧粥,紅薯、蘿卜、萵筍葉子稀飯,或者玉米糊、面疙瘩稀飯。稀飯做好后,母親給我們每人盛上一碗,放在冷水盆里降溫,這樣我們吃飯時就不燙了。
但泡菜確實沒有太大的變化,直接撈出來拌熟油辣子最省事,也可以切成絲,用刀口辣子爆炒,但切記不能炒得太久,否則酸得你跳。
我最喜歡吃的是泡菜土豆絲,提神開胃又下飯。
有次我抱怨母親,天天吃酸菜,酸得人都成醋壇子了。
母親也不生氣,她安慰我說:“姜開胃口蒜打毒,老酸蘿卜吃了壯筋骨。酸菜是個好東西,我們可不能挑食??!”其實母親何嘗不想給我們頓頓吃肉,然而家里條件只有那樣。收入小,開支大,完全一個無底洞。如果不是母親精于算計,我看日子還會過得更鬧心呢。
開學初,學校開教工大會,有些老教師發(fā)牢騷,說教育局和鄉(xiāng)政府克扣、挪用教師工資。
校長一臉無奈,說:“現在經濟不景氣,我的工資也跟大家一樣,被挪用了。但這是大環(huán)境使然,要支持學校工作,家里困難的,不妨像我一樣,每天多在泡菜壇子里撈幾道?!?/p>
眾人議論紛紛,但又能怎么辦呢?有些人就趁勢在會場上交流起做泡菜的經驗來。
校長說撈泡菜本來是玩笑話,誰知大家不知趣卻當真了。校長很不高興,就宣布散會了。
其實我倒覺得校長的話未嘗不可,于是趕緊就到鄉(xiāng)場上雜貨鋪去買電炒鍋、電飯煲和泡菜壇。泡菜壇是一種橢圓形的陶器制品,中間大,兩頭小,上面有蓋,壇口周圍有壇沿。加蓋摻上壇沿水后,可以密閉,使之與外界空氣隔絕,避免污染。
選購泡菜壇也有學問,自然應該選擇火候老、釉子好,無砂眼、裂紋而又形體美觀的。選定泡菜壇后,還要當場檢驗:在壇沿上摻入一半清水,將草紙一卷燃燒后放入壇內,迅速蓋上壇蓋。如果能把壇沿水吸入內壁,則證明泡菜壇質量較好,反之則差。
我對雜貨店老板說,給我挑選個質量好的泡菜壇,你再幫我試一試。
老板見我是新主顧,于是就耐心地挑了一個。當著我的面用手指關節(jié)敲壇壁,讓我聽,聲音很清脆,又在壇內燒紙。我不動聲色,知道這是一個好壇子,于是欣然付錢了。這個壇子我家里至今還在用,已經二十多年了,泡酸菜特別好吃。
這些生活常識,于我來說早已諳熟于胸。打小起,父母趕場就喜歡帶著我,到了中午時,看著我不愿挪動腳步,他們知道我餓了,就會主動買一塊油糕或燒餅,讓我先吃著。
別以為小孩跟著大人是累贅,我們其實也在觀察,也在學習。
父母趕場,不外乎買或賣,這些事情等我們成年后也會經歷??此麄兏特溁蛑黝櫿剝r,看他們選購泡菜壇這些瑣事,實際上無形中就把生活的技能傳授給我們了。
父母常說,做人要有“眼水”,特別是學手藝。所謂眼水,就是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最關鍵還要動腦筋琢磨,這樣我們才能在生活的點滴中真正成長起來。
泡菜壇帶回宿舍,清洗干凈,當然接下來應該是準備鹽水了。泡菜最重要的是鹽水,這不是普通的鹽水,大多時間比較長,有的泡菜壇的鹽水已經有幾年甚至幾十年了。
過去鄉(xiāng)村人家為了省點油鹽錢,就在泡菜鹽水上做文章。比如下醋湯面,他們不放鹽也不放醋,就在碗里放上泡菜鹽水,味道也差不多。
泡菜鹽水還是鄉(xiāng)村制作“激胡豆”的主料,當然胡豆也可以換成黃豆。將豆子炒熟,迅速倒進裝有泡菜鹽水的品碗里,最好是鹽水淹過豆子,然后蓋上蓋子捂著,炒豆子表皮一會兒就變得皺起來了,豆子軟硬適中,而且沾染了鹽水的酸辣味。最后按照普通涼拌菜那樣加上蔥花、蒜粒、香油、辣椒油和雞精,激胡豆就做成了。
這道家常小菜,曾經是父親佐酒解乏的常用菜。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他在那里淺斟慢飲,我們自然也跟著沾光。做新鹽水當然是可以的,但如果能夠弄到老鹽水,那就可以省不少事了。
學?;锸硤F也有泡菜壇,味道還不錯。我跟廚師說了說,他非常樂意,送給我兩三斤老鹽水,那鹽水看上去像菜油般黃金亮色的,連那濃稠度也和菜油一樣,無絲毫雜質,且很干凈。最重要的,還散發(fā)出一股醇香。
于是,我在太平鎮(zhèn)的泡菜日子就此開始了。
春天泡青菜,夏天泡豇豆,秋天泡甜椒,冬天泡蘿卜。
以泡青菜為例,此菜色澤橙黃,咸香帶酸,嫩脆適口,經年不衰。既可就食本味,也可加花椒末、熟油辣椒、味精拌食,還可開片成絲加豬肉炒為酸菜肉絲,既是佐餐佳肴,又是風味面臊。特別是在盛夏酷暑,用泡青菜煮酸湯,清熱解暑,讓人胃口大開。
有了泡菜壇、電炒鍋和電飯煲,我的早晚兩餐就算解決了,而且還順帶學會了炒家常菜。原本我是不會炒菜的,在家里時都是母親炒菜,而我經常是負責給柴灶添火。所以耳濡目染,竟然也學會了一手廚藝。
母親的烹飪技術不賴,逢年過節(jié)家里三四桌菜品,母親可以一個人鼓搗出來。會炒菜、會泡菜、懂生活,無不良嗜好,我這個單身男人很快就有長輩關心了。他們問我愿意找對象不?
這是好事啊。學校下午五點放學后就變得空落落的,要到第二天早上學生陸續(xù)到校,才會逐漸變得熱鬧起來。但這漫漫長夜,我總得找個人說說話吧!
聽收音機,看書寫字,這都不是長久之計。如果有了對象,那不就是我們在孤寂青春里的一道彩虹嗎?我趕緊一口答應下來。經過短暫的相親,大家彼此也還算投緣,于是,我在太平鎮(zhèn)就開始了這輩子的第一次戀情。
每天女孩下班,就會到我這里來吃飯、聊天?;蛘呶視r常也會去她的單位去,那邊也是單身宿舍,也可以做飯,我們相處還算融洽,盡管這段戀情維持了兩年時間就出現裂痕,盡管后來我們沒有走到一起,但那些一起吃泡菜、壓馬路、放風箏、數星星、看日出的日子,還是溫馨可人的。
行走在巴蜀大地,不論是繁華喧囂的都市,還是荒僻幽遠的鄉(xiāng)村,都可以見到泡菜的蹤影。而泡菜卻是四川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道美食。三朋四友在飯館聚餐,酒至半酣,開始進入結束階段,吃點飯喝點湯的時候,老板總會端上一碟泡菜來殺殺油膩還很下飯。如果沒有端來,食客就會不依不饒地叫起來:“老板,來盤泡菜哦!”
如果是在別人家里做客,也有人會用牙簽邊剔牙齒邊嚷:“你們家里有沒有泡菜抓點來?”這是對主人家最后的考驗,也是這頓飯最后的高潮,就像指揮家在音樂結束前在空中劃出的弧線,只有美味的泡菜才能為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如果主人家面有難色或者端出的泡菜見不得客,那么肯定會受到朋友們的嘲笑。
一盤泡菜,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體現了這個家庭過日子的水準。
別看泡菜制作簡單,但是卻很有講究。每家每戶,經管泡菜壇子的都會固定一個人,但一般都是家庭主婦居多。要定時換壇沿水,要添置新鮮蔬菜。只有責任到人,泡菜壇才不會扯拐,鹽水才不會生花。
前段日子,有專家說泡菜最好不吃或少吃,因為泡菜中會產生亞硝酸鹽。我一聽就慌神了,原來我們念茲在茲的泡菜居然還有這些副作用,這可真是聞所未聞呀!
于是,我和妻約定,盡量少吃泡菜,我家泡菜壇自此之后也減少新鮮蔬菜的投入。
可是沒過一個月,我就發(fā)現自己不適應了。
姜開胃口蒜打毒,早晨稀飯饅頭,照例是要來點酸姜、泡大蒜或藠頭的,沒有還真是不習慣。
要做酸菜魚、酸蘿卜老鴨湯、酸辣鴨血這些家常菜,離開了泡菜更是想都別想。
妻說:“你這下明白我們四川人離不開泡菜了吧。泡菜壇是我的地盤,我的地盤我做主,泡菜該吃還得吃,老祖宗吃了上千年,也沒見誰吃泡菜中毒吧!專家的有些話我們可以聽,但有些話卻沒法聽,而這和我們的飲食習慣息息相關,如果按照專家的要求去辦,那我們就啥都別吃了?!?/p>
沒想到,妻還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我覺得,這應該是眾多親友夸獎我家泡菜好吃的緣故吧,妻對別人的評價那是很在乎的,她怎么能容忍我家取締泡菜呢。
蕨菜肥
“綠陰門巷掩柴扉,五月江南筍蕨肥。”筍是竹筍,蕨是蕨菜,它們來自山野荒林,采日月之精華,集天地之靈氣,沒想到,如此不起眼的植物反而成為人們餐桌上的美味。
在風和日麗的成都平原,哪里需要等到五月,一刷子淅淅瀝瀝的春雨,一陣陣暖烘烘的太陽,一聲聲春天來了的呼喚,就足以讓它們按捺不住蟄伏一冬的等待,“嗖嗖嗖”地從土里冒出來了。
紅的桃花、白的梨花、粉的杏花在明處花枝招展,享盡人間贊譽。而竹筍和蕨菜則默默無聞地等候在那里,需要人們低下身子,耐心尋找,才能發(fā)現它們的影蹤。
跟竹筍相比,蕨菜更加低調。有人采摘,那就化作主婦鍋里的山珍;沒人采摘也罷,那就迎著春風茁壯成長,成為染綠荒郊山林的一分子。蕨菜屬于蕨類植物,它們通常生長在陰暗潮濕的林地角落里,是最低級的高等植物,繁盛于石炭紀時代。
最初認識蕨,是在自家院子里的一口水井邊,井口高出地面,砌著花崗巖條石。井口不大,直徑也就一米多點,但井水很深,丟顆小石子半天也不能到底。井內除了一汪藍瑩瑩的水,就是井壁上那些不知名的植物。它們跟房前屋后那些花枝招展的植物不太一樣,居然生長在井壁的縫隙間。那上面除了一層苔蘚,就是這些生機勃勃的植物。其葉柄長而粗壯,葉片呈三角形或披針形,羽狀復葉,顏色碧綠,讓人心醉,也讓人心疼。這是何等頑強的生命力啊!
有一次,我正趴在井口觀察這些葉子,把父親嚇得夠嗆。
他一把拽起我說:“當心,井口危險!”
我著急地說:“爸爸,我正在觀察植物呢。對了,這種野草叫什么呀?”
父親把我放下來,首先告誡我再也不允許趴在井口淘氣,接著告訴我說這是蕨菜,在荒地堰埂山坡上到處都是,極少數會長在井壁、墻頭甚至陳年老屋的屋頂上。
后來我四處觀察了一番,果真如父親所言,這種野生蕨菜實在是極為普遍的。
年長識字,喜歡《詩經》,驀然讀到“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的句子,頓時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原來在先秦時期,那些婦人就喜歡登上高高的南山頭,一邊思念意中人,一邊采摘肥嫩的蕨菜葉?!疤一ㄈ罗Р朔省?,三月春回大地,正是蕨菜油汪汪的生發(fā)時節(jié)。而蓬勃的春意,則催發(fā)了男女之間的春情。
這是一個美妙的季節(jié),代表著一片生命繁衍生息的旺盛土地,代表著為激情所搭建的自然界里最美不過的一方舞臺,代表著兩情相悅的一種自始至終的沉默歡喜的見證。
《本草綱目》上說:“蕨,處處山中有之。二三月生芽,拳曲狀如小兒拳,長則展開如鳳尾,高三四尺。其莖嫩時采取,以灰湯煮去涎滑,曬干作蔬,味甘滑,亦可醋食。其根紫色,皮內有白粉,搗爛,再三洗澄,取粉作粔籹,蕩皮作線食之,色淡紫而甚滑美也?!笨梢娹Р瞬粌H可鮮食,也可做干菜。而蕨根可以入藥,也可以制成蕨根粉。
兒時在鄉(xiāng)村生活,家家戶戶都有自留地,一年四季蔬菜不斷,我們根本沒有動過吃蕨菜的念頭。鄉(xiāng)村有大片大片的油菜地,主婦們將肥嫩的油菜苔用背篼成筐成筐地背回家。一家人吃不完,還帶到集市上去賣給城里人。
如今住在城里,大家吃慣了大魚大肉,總想換換口味,像蕨苔、折耳根、狗地芽、鹿耳韭、薺菜等野菜就成了大家追捧的對象。興之所至,我們還可以趁著一家人去山上踏青的時候,順便采摘一些回來。
岳母最喜歡去山上采摘蕨苔,經常邀約我們一起去。
一場春雨過后,在綿竹龍門山的山坡上、樹林里、草叢中,嫩嫩的、淺紫色的、一掐就出水的蕨苔冒出了好多好多,像那初生的嬰孩,粉嫩可愛。
看準了,伸出手去,輕輕一掐,蕨苔就到了手中,一會兒就是一大把。
我們將背簍放下,將大把大把的蕨苔小心翼翼地放進去,然后抬起身來,揉了揉腰又彎下身子,繼續(xù)采摘蕨苔,不到一會兒就已經收獲滿滿。
那時節(jié),漫山遍野都是挖野菜的城里人,簡直就是大兵團作戰(zhàn)呢。
有一次,岳母正在專心致志地采蕨苔,突然踩在一條菜花蛇身上。岳母突然覺得腳下滑溜溜的,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大聲驚呼:“有蛇??!有蛇??!”
菜花蛇無毒,它也嚇得不輕,岳母剛把腳抬起來,它就哧溜一聲滑進草叢里不見了。
以后岳母采蕨苔學聰明了,手上拿著一根一米多長的木棍,先在四周方圓五六米內“打草驚蛇”,看看沒有什么異動,這才放心地采摘蕨苔。
城里人喜歡吃蕨苔,價格自然看漲,山民們瞅準商機,開始收買蕨苔,幾塊錢就能買到一大把,而且挑一選二,能選到上品。
我對岳母說:“我們何必這么辛苦呢,要親自去摘蕨苔,直接買就行了?!?/p>
岳母回答說:“采蕨苔是一種樂趣,讓我回憶起當初在農村做知青插隊的日子,算是對過去的一種緬懷吧!”
早在三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就用蕨菜做菜了?!对娊洝防镉小摆毂四仙?,言采其蕨”,明代黃裳的《采蕨詩》中有“皇無養(yǎng)民山有蕨”,康熙皇帝把蕨菜稱作“長壽菜”,可見國人吃蕨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那些青黃不接的饑荒歲月,像蕨苔這一類野菜,說不定還救過大家的命呢。
蕨苔采擷回家,再摘取出嫩脆部分,用清水淘洗凈,晾干。待鍋中水沸,將其放入沸水中煮八分熟后撈出晾干。此時即可取用。
倘若涼拌,便將其切成一寸長的蕨苔丁,加入辣椒、麻油、花椒油、醬油、味精等作料拌勻即成嫩脆爽滑的佳肴;倘若油炒,將其和肉類混炒,其味油而不膩,清香滿口,可沖淡油脂膩味。
倘若采擷太多,一次食用不完可用清水泡著,幾天后食用仍然新鮮;也可晾曬或烘干作蕨菜干,今后同臘豬腳一道燉煮,其味更是可口。
吃蕨菜一定要講究時節(jié),宋朝詩人黃庭堅有詩曰“嫩芽初長小兒拳”,春天三四月份,蕨菜嫩葉蜷曲尚未展開之時,猶如緊握的小兒拳頭,此時采摘食用效果最佳。
如果等葉子放開,那就老了,不僅口感不好,而且營養(yǎng)價值也大大降低。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到處是生機盎然、欣欣向榮的景色。漫步春天,看著這田野、地頭、河岸處的點點嫩綠,又有多少人能抵制住舌尖上蠢蠢欲動的味蕾呢?
采摘蕨苔等野菜,滿足的不僅僅是我們的口腹之欲,更是讓舌頭和身體適應自然的步調,這也算是我們擁抱春天的一種古典方式吧!
椿芽香
三月初,從菜市場路過,驀然看見菜販的攤位上擺著幾十把椿芽,整整齊齊的,每一把都用一兩根稻草捆著。拿起一把來看看,椿芽葉厚芽嫩,綠葉紅邊,猶如瑪瑙、翡翠一般,煞是好看,還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香味。
菜販大嬸說:“買點吧,我在遵道棚花村,這是我家椿芽樹上摘下來的,又新鮮又好吃!”
大嬸的話我信,但看著她胖胖的身子,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從樹上摘下這些椿芽的。
我說:“棚花村是遵道沿山旅游區(qū),你完全可以直接在路邊支個攤或者擺在地上就可以賣嘛,還可以照顧家里?!?/p>
大嬸回答:“梨花節(jié)還有十多天才開幕,現在周末來山邊的人不多,城里人流量大,賣得快些。”
想想也是,椿芽如果不及時采摘,很快就變老了,還是賣了好,時令不等人。
于是我買了兩三把椿芽,回家后用清水洗凈,開水里焯過,一部分細細切碎跟雞蛋液拌在一起,做了盤椿芽炒蛋;一部分直接裹上面粉糊,炸成椿芽魚。端上桌子,一家人吃得格外開心。椿芽嚼在嘴里,那股香味就在口腔里擴散開來,眼前就似乎呈現出一派草長鶯飛的大好春光來。
椿芽是春天的使者。雖然春寒料峭,陰晴不定,大家還裹著厚厚的冬衣,但是當你拿著椿芽,吃著椿芽,你還能否認春天已經悄然來臨了嗎?
樹的嫩莖、嫩葉或嫩芽能夠走上餐桌的,我知道的不多,嫩桑葉可以用來燒湯,口感細膩;嫩榆樹葉俗稱榆錢,可以蒸熟吃或者混合面粉糊攤餅子,可惜我沒有吃過;我吃得最多的,就是椿芽,因為我家老屋后院就有幾棵椿芽樹。
說來話長,這幾棵椿芽樹居然是父親為應付缺糧而種下的,已經有幾十年了,個個都有碗口粗,兩三層樓那么高。每年春節(jié)后,青黃不接,鄉(xiāng)下很多人家都會缺糧,過去我們這里也是這樣。大家除了找親朋借糧外,還需要采摘野菜搭配著充饑,來度過春荒。這幾棵椿芽樹,就成了我家的守護神。
除了自己吃些外,父親把大部分椿芽采下來,一小把一小把地用稻草扎好,放在背篼里,背著椿芽去縣城賣。椿芽屬于季節(jié)性野菜,一年就只有春天才能吃上,市民們都爭著嘗鮮。這幾棵樹的椿芽賣完后,可以買回兩三百斤糧食,我們就可以順利地度過那段缺吃少喝的日子。
每年摘椿芽,都是父親的慣例。稍長得矮一點的枝條,我們可以站在高凳上,把枝條拉下來,然后掰掉椿芽。可是那些長在高處的椿芽,就只有踩著梯子爬上樹去。父親背著夾背,把椿芽慢慢地采下來,然后放到夾背里去。
這是個要命的差使,有一年父親在使勁地拉前方的枝條時,一腳踩空,從樹上摔了下來,把我們都嚇壞了。好在椿芽樹的下面堆著厚厚的稻草,好在父親摔下來的時候,身后的夾背起到了很大的緩沖作用,盡管這樣,父親還是老半天才從稻草堆上爬起來。他拍拍身上的草屑,望著嚇呆住了的母親,若無其事地說:“沒事,我剛才踩滑了,哪兒也沒有摔著?!?/p>
母親哭了,沖上去就擂了父親幾拳:“叫你中午不要喝酒你不聽,喝了酒你還上樹采椿芽。你簡直不要命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們這些人怎么辦?”
父親沒有辯解,只是掏出手絹邊給母親抹眼淚邊說:“你哭啥?我不是好好的嗎?沒事!”
父親說完,甩甩胳膊踢踢腿,做出很輕松的樣子來。母親看了,這才破涕為笑。
但那天后,母親強迫父親將幾棵椿芽樹鋸倒了,說是為了消除安全隱患。
第二年春天,香椿樹樁上又發(fā)出了新的枝條,如今已經有一人多高了。我們伸手就可以摘到椿芽,再也不用像父親當年那樣辛苦地搭梯子上樹了。
母親說,只要椿芽樹的莖干超過三米高,她就要將樹鋸掉,讓它們來年再次從樹樁上發(fā)芽生枝。
起初我們都不理解,認為母親這是在搞破壞,是杞人憂天。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地理解了母親,因為在她心中,家人永遠比樹重要。椿芽樹鋸掉后,只要沒有挖根,來年還可以發(fā)芽,幾年后又是一棵椿芽樹;而父親和我們在內,卻出不得一點問題。如果父親上次從椿芽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腿,那將是我們最大的遺憾。父親就是家里的參天大樹,而我們都是背靠大樹乘涼的人哪!
五月初,又上棚花村,在幺妹子農家樂,老板端上來一盤椿芽回鍋肉。想不到這時節(jié)還能吃上椿芽,這應該是老板保存在冰箱里的,真是大飽口福了。
香椿原產中國,用椿芽做菜,大約始于唐代,確認于宋時。宋代蘇頌的《圖經本草》指明:“椿木實而葉香,可口取?!泵鞔旃鈫ⅰ掇r政全書》亦說:“其葉自發(fā)芽及嫩時,皆香甜,生熟鹽腌皆可茹。”
看來國人對于如何烹飪椿芽頗有心得,是誰首先發(fā)現椿芽可以食用已無法查證,但我們的確應該感謝他。不然,我們又得與一道美味佳肴失之交臂了。
毛血旺
初中同學洪,大學畢業(yè)后在重慶安家,一晃多年不見。讀初中時,我們住在一個寢室,上下鋪。大家都來自鄉(xiāng)村,其外婆又是我的遠房親戚,因此我們特別親,平時經常在一起聊天。
那時候,學校兩節(jié)課后做操,食堂還會供應包子。洪是獨子,家里條件好些,他買包子時,總會給我分一個。三年初中同學,實在是受其不少恩惠呢。
初中畢業(yè)二十年后的聚會時,洪因為在外地出差,沒有回來相聚,大家都覺得頗為遺憾。于是我和另外一個同學軍約定,利用公休假,一起去重慶看洪。
老友相見甚歡,大家似乎都有說不完的話。一晃二十年沒有見面,轉眼少年已白頭。得知我們兩人都是第一次來重慶,洪放下手頭工作,特意陪我們去了沙坪壩嘉陵江畔的磁器口。
磁器口原名龍隱鎮(zhèn),始建于宋代,擁有“一江兩溪三山四街”的獨特地貌,形成天然良港,是嘉陵江邊重要的水陸碼頭。
據說明建文四年,建文帝朱允炆被其四叔朱棣篡位,從地道倉皇逃出皇宮后削發(fā)為僧,浪跡天涯。當他流落到巴蜀一帶時,曾在寶輪寺隱匿長達四五年。后來,世人知道事件真相,就以皇帝真龍?zhí)熳釉涬[居在此而將寶輪寺改名為龍隱寺,本地也由白巖鎮(zhèn)改稱為龍隱鎮(zhèn)。
1918年,本地商紳集資在鎮(zhèn)中青草坡創(chuàng)建了新工藝制瓷的蜀瓷廠,產量高,質地也好,遠銷蜀外。后來,隨著工藝的進步,瓷器的品種也不斷增多,名氣也驟然擴大了起來。龍隱鎮(zhèn)里,瓷器業(yè)最發(fā)達時有七十多家,鎮(zhèn)里的街道上忙里忙外的幾乎全是外地駕船來裝運瓷器的貨商。這些商人漸漸為龍隱鎮(zhèn)改口,叫成了瓷器口,緣由是這樣更貼切、順口。
后來,因為“瓷”字與“磁”相通,又被叫成磁器口。時光如嘉陵江的流水,打磁器口緩緩經過,卻又留下了自己的印記。因為水運方便,磁器口成為嘉陵江中上游各個州、縣和沿江支流的農副土特產的集散之地,重慶城里的一些大商販干脆在磁器口開設分店收購貨物。
重慶成陪都后,據統(tǒng)計磁器口每天有三百多艘(船均載重十噸)貨船進出碼頭。碼頭河壩中搭建起臨時街道,有上河街、中河街、下河街。還有專業(yè)性的木竹街、鐵貨街、陶瓷街和豬市、米市,各有一地,各為其市。磁器口碼頭上從早到晚,過往商旅川流不息。站在碼頭觀望,船來船往,裝卸搬運,每日不絕。這種繁榮,至今還深深地留在老重慶人的腦海中。
時人贊譽,“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萬盞明燈”?!扒斯笆帧笔切稳菝刻焐锨е淮虼a頭????!叭f盞明燈”是指碼頭上商賈云集,入夜后各自點亮油壺、電石燈或汽燈,經江水一漾,亮光炅炅,如星辰閃爍。1997年重慶直轄時發(fā)行了一套《最后的回憶》地方磁卡,與解放碑、通遠門、臨江門并列的就是磁器口碼頭,它有“小重慶”之稱。
“一條石板路,千年磁器口。”這里是重慶古城的縮影和象征。磁器口在重慶市區(qū)近郊,公交車方便,民居主調黛黑色,給人陌生新奇感。石板路坎坎坷坷,一直延伸嘉陵江邊。洪在重慶安家十多年,媳婦也是重慶人,儼然已經融入當地,成為地道的重慶崽兒。磁器口這樣的景點,肯定是洪經常造訪之處。這是什么,那是什么,有什么來歷,本地有哪些好吃的,洪都能如數家珍,正好我們也把請導游的費用給省下來。
巷子老屋盡頭,一不注意就能看到懷舊的銅雕,那童子“小雀雀”不斷有清水流出的尿童像,喻示明建文帝隱匿寶輪寺時,仙人托夢讓童子尿治好了他的病。古鎮(zhèn)有古樸粗獷的巴渝遺風,有古風猶存的茶館,有歷史傳承的碼頭文化;有佛、道、儒三教并存的九宮十八廟;有正氣凜然的紅巖志士抗戰(zhàn)遺址;有獨具特色的川劇清唱、火龍表演;有工藝獨特、品種繁多的傳統(tǒng)旅游產品等。
磁器口最有特色的是隨處可見的茶館,當年的水手、袍哥大爺、閑雜人等都喜愛出入此間,茶館成了龍蛇混雜之地。在陪都期間,這樣的一個小鎮(zhèn),茶館卻已達一百多家。其特色是書場茶館,又稱藝人茶館,是品茗兼欣賞民間藝術的地方。書場茶館戲曲品種不少:有川劇坐唱、四川清音、四川竹琴、荷葉清唱,最多的是評書。茶客絡繹不絕,座無虛席。報童在茶館里穿梭,“賣報,賣報”之聲不絕于耳。還有賣南瓜子、葵瓜子、鹽花生的小販也穿行在茶客之間,演繹著底層生活的辛酸。
那些登臺說書的藝人全部掛牌說書,誰有絕技高招,誰就能爭取更多的茶客,也就說明,誰就能得到老板的紅包。哪一位說書人講得好,茶館的生意必定會更加興隆,老板自然高興,說書人得的紅包就越豐厚。直到如今,茶館仍是磁器口一景,百來米長的老街便有十三家茶館,家家茶客滿座,古風猶存。
在瓷器口轉了一圈,眼看已是晌午,洪帶我們去吃毛血旺。毛血旺系重慶特色小吃,乃磁器口名特三絕之一,是將毛肚、鱔魚、鴨血旺一起煮。民間有“到磁器口不吃毛血旺,等于沒到磁器口”的說法,只有在磁器口才能吃到地道的毛血旺。
據傳20世紀40年代,沙坪壩磁器口古鎮(zhèn)水碼頭有一王姓屠夫每天把賣肉剩下的雜碎,以低價處理。王的媳婦張氏覺得可惜,于是當街支起賣雜碎湯的小攤,用豬頭肉、豬骨入老姜、花椒、料酒用小火煨制,加豌豆熬成湯,加入豬肺葉、肥腸,味道鮮美,價錢公道,廣受引車賣漿者流歡迎。
一個偶然機會,張氏在雜碎湯里直接放入鮮生豬血旺,發(fā)現血旺越煮越嫩,味道更鮮。這道菜便是將生血旺現燙現吃,遂取名“毛血旺”。“毛”是重慶方言,就是粗獷、馬虎的意思。譬如毛手毛腳,就指人做事不仔細,粗枝大葉。
在電視劇《重慶棒棒軍》里,有個棒棒就叫“毛子”,屬于腦殼里缺根筋的人物。再加之這道湯菜有毛肚、百葉等雜碎為主料,所以“毛血旺”菜名廣為流傳,是重慶江湖菜的鼻祖之一。
又據說毛血旺最早深受船工們的最愛,因為沒錢,吃不起肉,只好吃這種雜碎。由于毛血旺麻辣鮮香四味俱全,湯汁紅亮、味濃獨特,逐漸流行開來,成了社會各階層都喜歡的膾炙人口的巴蜀名菜。
豬血又稱液體肉、血豆腐和血花等,味甘、苦,性溫,有解毒清腸、補血美容之效。鴨血味咸,性寒,能補血、解毒。用于失血血虛,或小兒白痢似魚凍者,可以取鮮血趁熱飲,或沖入熱酒服。豬血吃多了容易上火,跟豬血相比,鴨血屬于溫性,有滋補去火之效,可見現在毛血旺選擇鴨血而不是豬血,還是有過考量。只是鴨血量小,一些不法商販就利用豬血來冒充鴨血,因此我們在菜市場選購時一定要注意區(qū)分。
毛血旺實則是一種小火鍋,是磁器口七星崗一家火鍋店在傳統(tǒng)火鍋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湯汁紅亮,麻辣燙嫩鮮,味濃味厚。其實不難理解,毛血旺本來就是給上班族中午吃火鍋量身打造的。上班族中午時間緊,又想節(jié)約時間又想過過火鍋癮,于是聰明的廚師就煮出了一份以鴨血塊為主,加少許鱔魚、泥鰍、午餐肉、黃豆芽、土豆、冬瓜片等的小火鍋,一個人吃足夠了。
這就像冒菜一樣,食材多,量不大,恰好能滿足好吃嘴兒的需要。這其實說明,餐飲是需要與時俱進的,要善于揣摩食客的心理,不斷推陳出新,說不定就可以一炮打響,成為餐飲界的翹楚。
毛血旺所需主料為鴨血,以白鴨血為佳,可清理肺部,打灰塵。輔料為黃豆芽,味香味濃,墊底。毛肚不是植物,是指新鮮的牛百葉,表面是黑色的;而白色的牛百葉是漂過的,還是冷凍食品,所以在這里,還是得區(qū)分開來。
首先將血旺汆水,去掉異味或血腥味,撈起來晾,放在一邊待用。其次是燒油,在炒鍋中倒入菜油,待五六成熱時,將火鍋底料、姜蒜粒倒入翻炒,再加入清水,熬成湯汁,渣滓撈起去掉。三是調味,加入少許川鹽、醬油,咸鮮香辣四味俱全。再加入少許白糖,通過白糖將各種不同的味道充分融合在一起,達到味濃味厚有層次感的目的,但是又不能吃到甜味。四是放黃豆芽入沸騰的湯汁中,趕緊撈起來,放在湯盆中墊底。接著是下毛肚,一開鍋就撈起來,放在黃豆芽上面,記住毛肚不能久煮。然后是鴨血旺,燙熟撈起來倒入盆中。五是原湯汁中加入花椒油,湯汁入盆。最后是燒油燒至六成熱,加干紅辣椒炸呈棕紅色,下花椒炸出香味后,再倒入盆中,撒入少許蔥花,這份毛血旺就大功告成了。
通過以上步驟可見,烹制毛血旺還是跟燙火鍋一樣,需要掌握每種食材的特性,只不過火鍋是食客自己燙,而毛血旺則由廚師操作完成。
毛血旺麻辣濃烈,那滋味一上來,食客上下嘴唇不由自主地似乎在彈琴一般。我們嘴里雖然不斷發(fā)出“咝咝咝”對麻辣的敬畏聲,可是手里的筷子卻不會停下來,這就是毛血旺的誘惑。一盆毛血旺吃完,渾身大汗淋漓,對于身處江邊飽受濕氣之苦的重慶人來說,這就是祛風除濕的偏方。特別是那些整日在江河上討生活的船家、水手們,曾經是毛血旺的忠實粉絲,這也許是毛血旺誕生在磁器口的原因吧!
毛血旺可豐可儉,鴨血旺當然少不了,區(qū)別就在于配料,除了黃豆芽、毛肚外,還可以適當加入鱔魚、海參、黃喉片、豬肉、火腿腸、水發(fā)魷魚、黃花菜、木耳、萵筍等。正宗的毛血旺,盆內的紅油不會少于一半,而且油滑透亮,不渾不濁。油少不僅影響味道和口感,也不利于保溫。
在順序上,建議先吃肉類后再吃白菜、粉絲等物,菜葉易“掛油”,吃起來更辣。因此吃毛血旺,需要循序漸進,先從不太辣的吃起。
酸菜魚
“魚羊為鮮,羊大為美?!眰}頡造字時,就意識到鮮美的感受離不開魚和羊??墒囚~兒悠游于江河湖泊之中,要想隨時吃魚,還真不容易?!敖^漁家結茆廬,青山當門畫不如。江煙淡淡雨疏疏,老翁破浪行捕魚?!币f吃魚,吃出花樣,還得數這些漁家。
巴蜀大地,河網密布,堰塘溝渠眾多,按理說吃魚也不是什么難事??墒聦嵣希话戕r家也只能過年時奢侈一回,全家人在年夜飯時吃頓魚,以討“連年有余”的口彩。如今水產養(yǎng)殖興盛,物流便利,菜市場上每天都能買到草魚、鯉魚、鰱魚或江團等,就看你舍不舍得吃了。
到重慶出差,順便拜訪老友洪。大家拉些家常,聊工作,談美食,不亦快哉。洪說這次就不吃重慶火鍋了,畢竟發(fā)源于重慶的火鍋連鎖店到處都是,味道大同小異。這次我們去江津雙福鎮(zhèn)吃酸菜魚,那是風靡全國的酸菜魚的發(fā)源地,老板叫鄒開喜,分店遍布大江南北。而專程到鄒開喜酸菜魚總店的食客每天絡繹不絕,畢竟這是源頭,肯定味道還會正宗些。運氣好的,鄒開喜還會親自下廚,那簡直就是一種榮耀了。
還未到中午,鄒開喜酸菜魚店門口就停了不少汽車,看這陣勢都是慕名而來吃魚的。老板看有客人來,挨個兒發(fā)中華煙,熱情著呢。酸菜魚夠鮮,辣椒魚夠辣,青椒雞色味俱全。十個人,個個埋頭猛吃,只聽碗筷響,不聞言語聲。我也毫不客氣地把半斤白酒灌下去,為貪那酸菜魚湯泡飯,又吃了兩碗飯,夠味兒。
津者,渡水的地方也,多用于地名。江津,以地處長江要津而得名。四面高山環(huán)抱,境內丘陵縱橫,長江橫貫東西并繞城而過,呈“幾”字形。江津河流眾多,除長江外,還有臨江河、璧南河、塘河、驢子溪、綦江河、筍溪河等。正因為這些大小河流的存在,自然給魚類提供了絕佳的繁衍生息地,酸菜魚誕生于江津也就不足為奇了。
酸菜魚也稱酸湯魚,酸字打頭,可見沒有酸菜(泡菜)就做不成。酸菜和泡菜是一回事,只不過取名的角度不一樣。酸菜是取其味道,泡菜則是按制作工藝。地處巴渝的江津民間,向來有泡青菜、泡辣椒、腌酸菜的習俗,不論城鎮(zhèn)百姓、鄉(xiāng)村人家,大都離不開泡菜壇子。夏日的一天,天氣奇熱,過路到鄒開喜餐館吃飯的司機們均想吃開胃解暑的湯菜。善動腦筋的鄒開喜突發(fā)奇想,把泡菜壇子中的陳年老蘿卜撈起,切成絲后與鯽魚同煮,哪想,這不經意的一招,竟讓走南闖北的司機們吃后大呼過癮!
然而,由于陳年泡蘿卜浸泡太久,酸而軟,且不脆,多數吃客輕易不敢嘗吃,只能起到作料的作用。鄒開喜苦思良久,反復實踐,決定改泡蘿卜為青菜,再把鯽魚換成草魚,使魚片更滑嫩又無剔魚刺之煩憂。常言道:“雞吃叫,魚吃跳?!苯蛩岵唆~選用的魚講究的就是活蹦亂跳,絕不用“翻肚”的死魚,鄒開喜深知其中之道。他烹制酸菜魚時,專挑兩三斤重的鮮活草魚,既肥而不膩,又嫩而不散。酸菜則以陳年腌制的青菜為主,確保酸味地道醇正,色澤泛金,口感清脆綿長,再輔之泡姜、泡辣椒、大蒜、熟豬油、花椒、精鹽、蛋清、料酒等調料,在選材、刀功、火候、勾兌、搭配上既保留了川菜酸、辣、嫩、鮮、燙的傳統(tǒng)風味,又注入了醇、厚、香濃的現代口感。如此一來,鄒開喜的酸菜魚終于名聲大振,風靡一時,逐漸成為能與重慶火鍋相媲美的民間美味佳肴。
“船尾寒風不滿旗,江邊叢祠常掩扉。行人畏虎少晨起,舟子捕魚多夜歸?!睆乃未娙岁懹蔚摹冻鹾房梢姖O家江河上捕魚多在晚上。因為多數魚都不喜歡刺眼的亮光,反而是柔和的月光、暗淡的漁火能夠將魚群聚攏,這樣漁家一網下去,就能增加收成?!霸侣錇跆渌獫M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這樣的句子在世人看來也許充滿著詩情畫意,但對漁家來說,則是無休無止的乏累。一年四季,為了養(yǎng)家糊口都得在江上奔波,春夏氣溫適宜尚可,到了秋冬季節(jié)明知收獲不大,可是還得駕船撒網去。他們何嘗不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何嘗不想三杯兩盞,一醉方休。
可是,從古至今,那些漁家有多少最終大富大貴呢。他們所得,不過是溫飽而已。夜晚上的江面,寒風瑟瑟,別說打魚撒網,就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那種饑寒交迫的滋味也是分外難受。于是,漁家肯定需要補充能量,而那些捕撈上來的漁獲,則是他們因地制宜的最佳食材。泡椒燒魚、剁椒魚頭、酸菜魚、辣鍋魚,無論是整魚、魚塊,還是魚片,都在辣中見鮮,都是利用辣椒來把魚的鮮美徹底地激發(fā)出來。船家久在水上,需要辛辣火熱的東西驅寒祛濕。而江河中的鮮魚活吃,也需要辣椒姜蒜來壓住水腥泥臊,生存的需要與飲食的奧秘天然融合,這正是烹飪的不二法門。
酸菜是鄉(xiāng)野人家的重要食材,特別是秋冬季節(jié),絕少時令蔬菜,從泡菜壇里撈出一些酸青菜、酸蘿卜或泡豇豆等,切成條段,佐以熟油辣子拌之,就可下飯。對漁家來說,泡菜除了直接下飯,還是最好的烹魚作料。
泡菜壇中的鹽水,自然是江河中的活水腌泡而成。泡菜壇整日里隨著漁船而晃蕩,泡菜自然也會在壇中做同步運動,一壇活氣,泡菜鮮香,滋味更加地道。至于常備的干紅辣椒、姜、蒜這些配料,每家每戶都會儲備一些,船家當然也不例外。江湖上穿梭捕魚,看似輕松,實則是體力活。要解乏,要舒筋活血,江津老白干之類的白酒自然是少不了的。江津白酒酒液清澈透明,純凈無雜,醇厚芳香,回味甘爽。《蜀??v談》記載:“全省酒稅收入,以江津、瀘州、什邡、綿竹等地產酒之區(qū),收數為最。”江津名列榜首,可見釀酒業(yè)之興盛。
其時以白沙燒酒為著名。白沙鎮(zhèn)西驢溪河,溪水清澈,少礦物質,以溪水與高粱釀的干酒,味甘美,有“要吃燒酒中白沙”之諺。之所以要反復談到江津白酒,是因為烹魚時先要用料酒給魚肉碼味,去除魚肉的腥膻味,增加菜肴的香氣,有利于咸甜各味充分滲入菜肴中。但尋常人家沒有那么講究,用白酒替代料酒碼味,也可以起到大致的功效。
一切準備就緒,勞累了半夜的漁家們是時候加餐了??粗畋膩y跳的漁獲,他們一邊盤算著今天晚上的收入,一邊從漁獲里挑選出三四條鯉魚或草魚來,按住魚頭用刀背使勁兒一拍,魚兒尾巴搖擺了幾下,就不再動彈了。拍一下并不是無關緊要,如果省略了這一步,魚兒就算剖開肚腹還是活的,那就有違人道了。刮鱗,剪腮,剖肚,洗凈血水,整治干凈。特別是魚腹肉壁上的黑膜,一定要清洗干凈。船家做酸菜魚,因為調料所限,自然粗枝大葉,但并不影響其風味。
我們在家里做酸菜魚,當然就可以做得精致些。把魚去頭尾,剖成兩半,用刀斜著把魚肉切成半厘米厚的魚片。將老姜拍破,和魚片一起放入瓷盆倒入料酒(或白酒)、蛋清、蔥用手抓勻,碼味。大蒜切成蒜米待用,干辣椒去籽剪成段。把炒鍋放在灶上點火,把色拉油(或菜油)倒入鍋中燒至五成熱,放入蒜米、酸菜過油,待酸菜、蒜米炒香,放入冷的骨頭湯、料酒一茶匙、野山椒、花椒、干辣椒,往碼好味的魚片中撒少許鹽抓勻,然后一并倒入鍋中煮至湯色呈黃綠色,即可放入雞精、化豬油、胡椒粉,裝入湯碗中即大功告成。酸菜魚魚肉鮮嫩,酸辣可口,可吃肉喝湯,還可用魚湯下面條,就是風味絕佳的魚湯面。
一鍋酸菜魚,半瓶老白干,魚肉的鮮嫩酸辣與白酒的醇香甘洌一起咽下去,讓身子暖和起來,讓臉龐紅潤起來,讓咱漁家的漁歌吼起來:“百里呀河水哦桃花浪,江上呀漁船哦穿梭忙咯!哥撒網呀來妹搖槳哦,一網一網哦兜春光咯!”
當我們在菜市場里面對著一條條新鮮的魚兒挑肥揀瘦時,當我們在飯店里品嘗著鮮美無比的各類魚菜時,當我們彼此調侃治大國若烹小鮮時,有誰知道在那些月黑風高的晚上,長江邊的漁民,為了生活,為了讓我們能吃上源源不斷的河鮮,還在用生命的力量在江河上勞作。他們撒出去的是一家人的希望,是祖輩以水為家的傳統(tǒng),更是我們民族繁衍至今、生生不息的奮斗精神。
鱔魚鮮
1983年初,鄉(xiāng)村包產到戶,大集體時代宣告結束。首先就是分田,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是最重要的生產資料。生產隊專門組織了人力用皮尺測量每塊田的大小,然后一一登記造冊。分田那天,生產隊的曬壩里圍滿了人,大部分都是戶主出來抓鬮。有些人用肥皂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以為這樣能洗掉霉運。一些人則抱著自己的小孩來抓鬮,他們說小孩手氣好。
我們家的責任田就全部是我去抓鬮的,那時我還不到七歲。我的手氣不錯,我們家的責任田都挨在一起,都是方方正正、穩(wěn)產高產的肥田,而且離家也很近,種田時播種、施肥、收割都很方便。那天晚上回家,母親特意給我煮了一碗醪糟蛋作為獎勵。
接下來就是分集體的農具,拍賣生產隊的保管室這些房產以及分集體的樹木。其實樹木大可不必分的,有些樹有倆人合抱之圍,樹冠散開很寬,樹齡已經上百年了,留在今天就是鄉(xiāng)村最好的一道風景線。分樹的時候很亂,簡直一團糟,這是當年最大的失誤。
有些人并沒有按集體的意見執(zhí)行,比如一個叫XXX的,他從外地喊來很多親戚,只要是能用的樹木他們就全部砍掉了,然后剔光枝丫用夾夾車拉回家里去。他把屬于別人的樹木拉回去后,鄉(xiāng)親們到他家里去要,他卻耍無賴,拿出菜刀來要與別人拼命,簡直成了一場鬧劇。后來有人告到派出所,公安來調查了一番,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所以這事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也沒有組長每天打鑼通知農人出工了,再也不必寒冬臘月杵在地里勞作了,再也不用站在地里閑聊磨洋工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沒有人來管你了。你大可一覺睡到自然醒,然后慢悠悠地去地里勞作,只要你地里的小麥、油菜或者水稻長勢好就行。但農人們閑不住啊,他們在地里辛苦了幾十年,成天不跟土地較勁兒,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于是,在早晨五點過,你就會發(fā)現那些老農已經在圍著責任田閑轉了。要么下田去扯一扯地里的稗子,要么把田埂上的野草收拾下,要么背著背篼割草,總之不得閑著。如果遇上暴雨,男人們更是在家里坐不住。瓦房草房若是漏雨,可以讓女人用盆啊桶啊先接著。最要命的是地里的莊稼,旱不得澇不得,關系著一家人的溫飽問題呢。他們戴上斗篷,披上蓑衣,扛著鋤頭就心急火燎地出門了。田里可不能積水啊,要不然莊稼會被泡死,得挖開田埂缺,讓積水流到溝渠里淌走。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過著。等到秋收時節(jié),整個龍門山腳下平壩地區(qū)一片金黃,稻浪此起彼伏,好像它們在沖著農人喊著:“來收割吧,我成熟了,我要回家!”農人們在這時候,就三天兩頭地往地里跑,他們把沉甸甸的稻穗捧在手里,看了又看,聞了又聞,似乎在欣賞一件絕美的藝術品。有些人還會摘下一粒稻子來,放進嘴里用牙齒感知一下軟硬度,試試稻米的香味。
大家猛然發(fā)現,種田事實上很快樂,人勤地不懶,只要你舍得付出,那么土地定會長出豐碩的成果。而那些離開大集體后,仍然飽食終日的懶漢,則會發(fā)現自己的日子更不好過了。這是包產到戶的必然結果,也是上天給出的考勤記錄。
我們驀然發(fā)現,其實種田也就農忙時忙一下,農閑時干什么,不可能用來喝酒打牌擺龍門陣吧。一些有手藝的木匠、泥工們已經試著在鄉(xiāng)場上、縣城里找事干,而另外還有些頭腦活泛地開始騎著自行車自己做起小本生意。
可父親沒有技術,他當了十多年的生產隊副業(yè)隊長,就只學會了和家畜家禽打交道。
據說最開始父親要去學開拖拉機,但婆婆不讓他去開,說:“機械東西復雜,你文化不高,要是開拖拉機不小心把人給撞了咋辦?”
這種事情不是沒有發(fā)生過。生產隊的拖拉機手蔣某,有次中午在飯館喝了點大曲酒,開車穿過縣城時,把電線桿子撞倒了,當場就被警察扣留了。所幸沒有撞到人,但生產隊照樣賠了一大筆錢,蔣某這才得以回家。
父親已經四十多歲了,再學技術不太現實,畢竟年齡大了,腦子沒有年輕人好使。
母親說:“你們父親在生產隊養(yǎng)過鴨子,一次養(yǎng)幾千只,我們還是養(yǎng)鴨子吧,輕車熟路,照樣可以賺錢?!倍@事也就這么定了下來。
開春,父親從富新場上買回來五百只小鴨子,一身嫩黃的絨毛,走路顫顫巍巍的,甚是可愛。我們將小麥煮熟,作為鴨飼料。鴨子喜歡吃活食,我們就將鴨子趕到稻田里去。田里一直有水,稻子拔節(jié)生長,各色昆蟲、魚蝦、青蛙悠游其間,這簡直就是小鴨子的樂園。
每天早晨,將它們趕進咱家的稻田里去,它們就在田里“嘎嘎嘎”地忙活開了。估摸著它們玩夠了,父親站在田邊吼一聲“啊——哦——”,再敲一陣葫蘆瓢,鴨子們知道這是主人要給自己加餐了,就會“嘎嘎嘎”地應答幾聲,然后屁顛屁顛地跑出來,吃父親帶給它們的玉米、小麥等糧食。等到傍晚,父親再把鴨兒趕回家里,關在鴨圈里就行了。
鴨兒越長越大,自然對活食的需求量也越來越高了。父親帶著我們在肥田里挖曲蟮,溝渠里捉魚撈蝦逮泥鰍,給鴨子補充營養(yǎng)。
那時的溝渠還有兩米來寬,泥土埂子,埂子上長著芭茅、竹節(jié)草、淡竹葉等花花草草,而溝渠里長年累月都可以見到泥鰍、尖嘴巴魚,端著撮箕下水去,對著流水緩慢的地方一撮箕下去,就能逮住不少的泥鰍、螃蟹等。
莊稼地里用的還是農家肥,犁田時翻開稻田表層土,滿田都是曲蟮,掛面似的,一抓就是一大把,這是喂養(yǎng)雞鴨的好飼料。
最刺激的自然是透黃鱔了,黃鱔白天很少活動,夜間才出穴覓食。它是以各種小動物為食的雜食性魚類,性貪,夏季攝食最為旺盛,寒冷季節(jié)可長期不食,也不至死亡。在沒有實現人工養(yǎng)殖之前,鱔魚都是野生的,正如《蜀本草·圖經》所云:鱔魚似鰻鱺魚而細長,亦似蛇而無鱗,有青黃二色,生水岸泥窟中,所在皆有之?!八赌嗫摺保拇ú皇怯泻芏鄿锨咛谅铮貏e是水稻田,更是符合“泥窟”這一描述。
用鱔魚血拌飯喂食小鴨子,可以增強它們的抵抗力,而鱔魚自然也成了我們的美味。父親抓黃鱔的本事真不是吹牛。第一次到水田里抓黃鱔還是父親帶我的。我們走在剛剛春耕耘平的水田埂上,突然父親指著田里清淺的水底下兩個相鄰一米左右的洞口,對我說:“這就是黃鱔洞,而且里面就有一條黃鱔,有二三兩重。”
見我將信將疑,父親又說:“小一點的是進口,因為是新田,泥土松軟,黃鱔進去后,尾巴在后面攪動,泥土收縮擠壓,使得洞口幾乎堵??;出口因為黃鱔經常探出頭去覓食而變得比較粗大?!?/p>
這邊說著,那邊父親已經下到田里,右手握虛拳,只伸出中指,從大洞口徐徐進入,忽然他手臂快速向前,同時手掌猛地將泥土犁翻過來,一條黃隆隆的黃鱔立馬在泥水里翻騰起來,說時遲那時快,父親的右手往下一插再提起,那條黃鱔已經乖乖地被夾在他的中指上了。
父親說:“一定要迎頭探入,一旦碰到黃鱔頭,它回縮的速度比較慢,你這時要加速跟進,兜底連同黃鱔和泥土一并抄翻過來,讓黃鱔暴露在視線之內,然后就容易控制了。如果從小洞進去,你一碰到黃鱔的尾巴,它就會快速地鉆到爛泥里,讓你摸不著方向,你只能無功而返。手抓黃鱔也有竅門,一定要用中指去夾,這樣中指和食指無名指形成三點鉗制,黃鱔無論如何都滑不掉了。否則你用再大的力氣抓它,它都能輕松地從你手里滑逃出去?!甭犕赀@席話,我再看那條黃鱔,有三四十厘米長,三四兩重,你說父親神不神?
“今天星期三,老師教我們透黃鱔”,那時每周上六天課,星期三下午照例是第二課堂,老師可以自由安排,譬如教學生下棋,帶學生去河壩里放風箏,翻螃蟹,當然也可以透黃鱔。兒時民謠充分證明,抓黃鱔應該是一項農人擅長的技術活,但也是兒童樂于參加的。
但事實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擅長抓黃鱔。黃鱔藏于洞中,而且還能分泌出非常油滑的黏液,一不小心,它就能從你手中溜之大吉。
抓黃鱔不在用力,而在得法。赤手空拳,不借助工具在水田中捉黃鱔,沒有一點真本領是不行的。眼要疾,分得清哪個是黃鱔洞,哪個是蛇洞,一般情況下洞口呈渾水狀的是黃鱔洞,洞口呈清水狀的是蛇洞,有時遇到整個水田都是渾水,若洞口周圍的泥巴很清涼的就是蛇洞。手要輕,抓得要緊,用右手的中指慢慢入洞,在悄無聲息中緊緊地將黃鱔從洞里抓入“卡籮”(一種專門裝黃鱔的竹編器具)中,尤其是在入洞口的瞬間,不可造成水響,否則會驚動黃鱔,跑得無影無蹤。
除了在水田抓黃鱔,也可以釣黃鱔??伤歪烎~卻不一樣,主要是洞穴垂釣,其釣法有兩種。
一是釣者將短竹竿插在洞穴口邊的泥土中,把線、鉤、餌投入洞穴中。釣者將釣餌投入洞穴然后把釣竿插好后就可以在周圍來回走動,邊走邊用手把每個窩的線鉤提提,只要發(fā)現洞穴內的鱔魚咬了死口,即可提竿。
二是單鉤釣法,釣者用手握住長柄鋼絲條釣鉤,裝上蚯蚓或蛆蟲,直接插入有鱔魚藏身的洞穴。動作要輕,緩緩地上下抖動,誘引鱔魚咬鉤。黃鱔吃東西是靠嗅覺的,所以要上下慢慢地多提竿挑逗它。當感覺中了之后,切勿猛提。因為長柄鋼絲條鉤沒有彈性,如果用力過猛,到手的鴨子就飛咯。
抓黃鱔難,殺黃鱔也難。最好先把頭部用刀背拍一下,這樣比較容易宰殺。但一般都是在大缸內放上適量的鹽和醋,將鱔魚放入,再倒入開水,立即蓋上缸蓋,待鱔魚都張開嘴時,即可取出剖腹洗凈。宰殺鱔魚一般是用左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勾住魚的頸部,右手持尖刃刀,將刀尖刺入魚腹面的頸部,并向尾部順長劃割,剖開腹部,洗凈待用。
在菜市場,攤販會用釘子將鱔魚頭部釘在案板上,再剖腹劃割,看起來比較血腥。而現在也有很多人工黃鱔養(yǎng)殖場,能夠很方便地吃到黃鱔了。干煸鱔片是一道非常有名的川菜,鱔肉軟爛鮮香,湯汁清爽味釅,具有補中益氣,生津潤燥之功效,可見鱔魚還是一種藥食兩用的食材。因此干煸鱔片好吃,但鱔魚這種野味卻難尋,故而這道菜就更加顯得彌足珍貴。
干煸鱔片堪稱干煸類的代表之一。所需主料為鱔魚片,配料為芹菜,調料為姜絲、蒜絲、蔥絲、紹酒、郫縣豆瓣等。先將鱔魚宰殺洗凈,切片;大蒜切片;芹菜洗凈,切段;蔥洗凈切蔥花。接著鍋內放油燒熱后,將鱔片反復煸炒至干香亮油為止。然后鍋中留油少許,爆炒姜絲、蒜片、豆瓣醬、干辣椒節(jié),再放入鱔片、芹菜節(jié)、醬油、糖、味精同炒。翻炒均勻后注入高湯續(xù)煮,湯汁漸漸收干時加入少許醋、香油、蔥花煸炒即可裝盤。
我們從野外帶回那些魚蝦泥鰍鱔魚后,小一些的都留給鴨子吃了,而大一點則自己享用了。母親擅做干煸鱔片,而且在親朋中也是好評如潮。其實對于一個廚娘來說,自己的菜品能夠得到眾多食客的贊譽,那是一種莫大的榮耀。
其實這也說明,包括川菜在內的中國菜簡直就是一座富礦,就算我們窮其一生,也不可能吃遍所有的中國菜。因為隨著時代的變遷,那些菜品由于食材、烹飪方法甚至刀工、火候的變化,都不盡相同。
我們吃過的每一份菜品,都可能是獨一無二的,這正如我們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一樣。這應該就是中國菜跟歐美快餐式菜品最大的區(qū)別所在,也是我們引以為傲的地方。
鹵菜美
那天在北辰賓館聚餐。李哥得知我們在這里消費,說什么也要過來敬杯酒略表地主之誼。
李哥先在教育局任辦公室主任,后又在學校任職副校長,是縣內公認的才子之一。當初他本來有機會到市報社去當編輯,調令都下來了,可是教育局不放,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們都替他感到遺憾。誰知李哥卻說,凡事禍福相依,以他當年的才情和人脈,說不定能在市里混個一官半職,但權力往往伴隨著風險,假若一時沒管住自己,肯定鋃鐺入獄了。如今時過境遷,還是覺得現在安穩(wěn),看看閑書練練字,寫點理論文章,日子倒也過得愜意。
前輩藍翁曾告誡我說:“做人不要太認真,但也不要太不認真!”太認真,你會活得很累,成為單位上的另類;太不認真,則說明你不學無術,混日子都混不下去??磥砩钸@碗陳釀,我們還得淺斟慢飲,才能品出些許真味兒。
大家寒暄一番,話題轉到今天的菜品上來,都對桌上的鹵肉贊不絕口。那半肥半瘦的鹵肉,蘸點鹵汁放進特制的白面鍋盔里,送進嘴里一口咬下去,一股醇香似乎瞬間從你的每個毛孔鉆出來,渾身通泰無比。鹵肉鍋盔外酥內嫩,葷素搭配,實在是人間美味啊!
李哥得意地說:“這鹵肉是賓館的招牌菜。鹵肉用的鹵湯來自于20世紀60年代,一直沿用到現在。試問,其他地方有這么陳的鹵湯嗎?”
白酒是陳的好,鹵湯也是陳的好,二者之間似乎有相同之處。陳放越久,那么鹵湯中的各種香料所釋放的香味就越加純正。再加上鹵湯都是常年反復使用,那么陳年鹵湯除了香料味外,還吸收了各種肉食的鮮味,二者之間相得益彰,這陳年鹵湯就顯得格外珍貴了。
看來鹵菜味道的好壞,全在于鹵湯的配制和保管,怪不得有些廚師說起自己的鹵菜配料,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現在細細想來,原來是怕自己的獨家配方流傳出去,被別人搶了飯碗?。】上н@里鍋盔太小,一人只有一個,一次只能夾一片鹵肉,多了裝不下。
我最喜歡吃鹵肉鍋盔,每次去成都春熙路逛街,逛得累了,妻女必定會吵著去吃肯德基。我便說:“洋快餐有啥吃的,炸雞腿、漢堡包、炸薯條或者可樂,味道千篇一律,走遍全世界都差不多。譬如炸薯條這些,早就是營養(yǎng)學家認定的垃圾食品,吃多了對身體有害而無益?!?/p>
“不如我們去吃鹵肉鍋盔吧。如果你不喜歡鹵肉,還有鹵肥腸、拌三絲、拌耳片等其他選擇。鍋盔夾鹵肉吃一個也就飽了?!痹谖业挠绊懴拢夼タ觳偷甑拇螖狄簿椭饾u地少了。
前段時間,同事們在討論如何自己在家里鹵制食物。在超市里購買現成鹵料來配制鹵湯當然是最順當的,不過老羅說:“我直接用醬油、鹽巴、花椒等調料配制簡易鹵湯,照樣做出了鹵菜,只不過沒有鹵肉攤的那么美味罷了。”
其實鹵湯里根本不能加醬油的,加醬油的鹵水,時間越長,色澤就會越黑,鹵菜便沒有了看相。我們所見的鹵菜均是金黃色,其實這種色澤的呈現是來自于黃糖。這就是學問了,看來做任何事情,都不能不懂裝懂,不然會鬧出笑話的。
回家跟岳母說了,她說:“如果你們愛吃鹵菜,我也可以給你們鹵?!?/p>
岳母退休了,有的是大把時間揮霍。她從超市里買回來雞翅、鳳爪、鴨掌、豆腐干等,用香料包、食鹽、黃糖、雞精等熬好鹵水,就開始做鹵菜了。畢竟鹵水是新制的,口味肯定沒有腌臘攤的鹵菜好,但也聊勝于無了。
其實除了美食實踐者外,我們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去做鹵菜。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化,若事事都親力親為,倒顯得不合時宜了。
在四川城鄉(xiāng),大至成都這樣的都市,小到老家村口的雞毛店,都能夠找到鹵菜攤的影蹤,只不過攤位裝修檔次有高有低罷了。
鹵菜攤,又稱為腌臘攤子,除了賣鹵菜以外,還會賣涼拌類、腌臘類、泡制類、油炸類菜品,雞鴨鵝兔豬牛魚,凡是鄉(xiāng)村常見的家畜家禽,都可以登上腌臘攤子。以鹵菜為例,常見的有鹵豬蹄、鹵豬臉、鹵鴨翅、鹵鴨脖、鹵郡肝、鹵鴨掌、鹵雞翅、鹵牛肉等,只要是能夠下鍋的肉食,經過鹵制之后都可以變成一道五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家里來了客人,大家為了讓場面上好看些,除了在家里炒菜以外,都會在鹵菜攤上去買點方便肉食回來,涼拌菜、鹵菜配搭使用,既可以佐酒,又適合下飯。說鹵菜是方便食品,這是有原因的。拉開鹵菜攤的紗窗,滿眼都是琳瑯滿目的美味,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來,撩撥著你的味蕾,讓你口水直流。
有人說,那些鹵菜攤老板,肯定在鹵湯里加入了罌粟殼,不然鹵湯怎么那么香,吃了又怎會上癮呢?誰知道呢,我們又沒有證據,也不是工商局的,我們只管享受鹵菜的美味兒就好了。
剛一拉開紗窗,老板就遞過來一張笑臉:“帥哥,今天吃點啥?”于是我對著那些美食一番指指點點,老板已經麻利地過秤報價了。鹵菜很貴,現如今若只消費十塊錢都不好意思說了,再怎么節(jié)約也得消費三十塊以上。
“篤篤篤”老板在菜板上一頓忙活,那些大塊的鹵菜比如鹵牛肉、鹵豬臉就變成片狀了,而雞翅、鴨掌之類的雜件則直接過秤就好,買鹵菜前后絕對不會超過五分鐘。
那些鹵菜攤子,都是十多年以上的歷史,有些還是爺爺傳給父親,父親又傳給兒子的。你想兩三代人長年累月地做鹵菜,就算是榆木疙瘩腦袋不中用,他們也會總結出制作鹵菜的訣竅來。能夠生存下來,而且堅持十多年不倒閉,那么他們的鹵菜口感再怎么差,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有些鹵菜攤,還逐漸闖出了名號,比如本地的陶豬臉、周板鴨、向牛肉等,生意都不差。大家都這么喊,久而久之老板的真名反而忘記了。其實這些名字,無形中已經成了這些鹵菜攤的商標,只不過沒有正式在工商局注冊罷了。他們的鹵菜攤,抓住了一大批回頭客,有些人認準了這家的鹵菜,甚至不惜走幾里路去買。
在閬中古城閑逛的時候,正巧有家鹵菜攤鹵菜剛做好擺出來,主顧們就已經很自覺地排好隊了。這樣的生意,不火都不行,一個毫不起眼的鹵菜攤,其月收入絕對超過大城市的白領們。
鹵菜攤事實上以外賣為主,沒見過誰坐在鹵菜攤邊吃東西的,再說他們也不提供桌凳。但是大多數餐館也有鹵菜攤,沒有鹵菜攤餐館還搞不轉。你想想吧,每天中午十二點,大量零散食客陸續(xù)趕來,人喊馬叫的,這個也點菜,那個也點菜,立灶的廚師絕對忙不過來。這時候有經驗的服務員,就會首先推薦客人先點一些鹵菜、涼拌菜、燉菜、蒸菜吃著。蒸菜、燉菜都是現成的,端上桌就行。鹵菜、涼拌菜兩三分鐘就可以上桌,要命的就是炒菜,起碼四五分鐘,有的甚至要十來分鐘才可以起鍋。如果大家都點炒菜,廚師得累死。而有些食客等不及,就會上別家消費去了。
鹵菜里面,我最喜歡吃的是鹵鴨掌。雖說鴨掌肉少骨頭多,但是當你從鴨掌尖一直吃到鴨腿骨時,一種成就感卻油然而生。因為啃鴨掌,不僅要用到牙齒,還需要用手指去撕那些依附在骨頭上的鴨肉,這樣反而平添了許多樂趣。越是得不到的,越會讓人產生強烈的征服欲望,而吃鴨掌的樂趣就在于此。
在綿竹鄉(xiāng)村,過去也有騎自行車、摩托車轉鄉(xiāng)賣鹵菜的。特別是每年搶收搶種時節(jié),他們知道農民忙不過來,又想吃點好東西慰勞自己,就上門提供鹵菜。每天下午五點半左右,在鄉(xiāng)村機耕道上,就會傳來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汃豬臉,稀溜汃的汃豬臉!”那年月沒有電喇叭,全靠嗓子吼,男人吼得有氣無力的,這錢掙得實在辛苦。
有時候如果父親想給我們改善伙食,又懶得上鄉(xiāng)場去買,就會照顧男人的生意。
老板的自行車行李架上,固定著一個一米來長、一尺來寬的大竹籃,用紗布搭著,里面就是油浸浸的汃豬臉了。豬臉鮮美醇香,柔而帶剛,滋味悠長,父親最喜歡用它來下酒。夾起一片豬臉來,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一番,讓那股鮮香味兒在全身游走,實在是美事一樁。
兒時跟父母去趕富新場,在篾貨市的拐彎處,看見三四家擺攤賣鹵肉的,一些老年人最喜歡打上二三兩白酒,切三四塊錢鹵肉,就坐在那里有滋有味地喝起。當然,老板會提供小板凳,因為這就相當于活廣告了。
那里的鹵肉價格特別便宜,但父親卻從不在那里買。他說這些人賣的都是病死豬肉,吃了對身體不好。那年月鄉(xiāng)村肥豬經常氫氰酸中毒,一百多斤的豬肉埋了可惜,能換回點損失農民當然樂意了。這就給那些做鹵肉的提供了廉價食材,這些病死豬肉很有可能也進入了正規(guī)飯館,只不過我們不知道而已。但篾貨市的零散鹵菜攤,買賣雙方其實心照不宣,都知道這是瘟豬兒肉,不然價格怎會如此親民。
沒有買,就沒有賣。只要有人買,說明就有市場。何況瞎子買,瞎子買,還有一個瞎子在等待。如果不是囊中羞澀,又有誰愿意去吃那些病死的豬肉來解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