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聯(lián)緣

從前，粵西某地有一小鎮(zhèn)，鎮(zhèn)上有一爿回春堂藥材店，店老板姓洪，早年喪妻，膝下只有一女。洪老板以“洪”、“紅”諧音，取中藥紅娘子之名，將女兒取名洪娘子。

這洪娘子自小聰明伶俐，雖沒進過學(xué)堂，但平時跟爹學(xué)音律辭章，賦詩聯(lián)對，卻也滿肚子學(xué)問。

洪娘子年方二八，有時代爹站站柜臺。有一天，店鋪里進來一個提著一大捆白頭翁草的放牛郎，看樣子也才十六七歲。洪娘子算過價錢后，見那放牛郎長得英俊，出語文雅，心生一念，說：“放牛哥，多謝你給我們采藥，不過，你可曾知道，我們這店有個規(guī)矩，凡售藥者須應(yīng)一對子，答對了嘛，酬金一倍；答錯了嘛，罰金一半。如今你這捆白頭翁草價值兩錢銀子，若對得出來，我給你四錢；對不出來，嗯，只能付你一錢了?！?/p>

放牛郎聽了，略一思索，便點頭答應(yīng)了：“好，你出對吧?！?/p>

洪娘子微微一怔，她本來只是想和他開個玩笑，嚇他一下，想不到這放牛郎竟會答應(yīng)，一時間她竟不知出什么對子好，情急之中，瞥見案上的白頭翁草，靈機一動，說：“好吧，你聽著，我出‘白頭翁’作為上聯(lián)，請你對下聯(lián)吧?！?/p>

那放牛郎眨眨眼，沖口而出：“洪娘子。我以‘紅娘子’對‘白頭翁’，怎么樣？”

洪娘子聽了大吃一驚，不知道他是有心還是無意，一下子臉紅到了耳根，過了好久才說：“哦，放牛哥，你對得不錯。啊，我還沒請教你的尊姓大名呢?！蹦欠排＠蓢@口氣說：“唉，人家叫我放牛郎，你也叫我放牛郎好了?！?/p>

洪娘子抿嘴一笑：“這怎么好意思呀？”

放牛郎一聽這話，心里明白，也臉紅了，說：“反正我每天放牛，經(jīng)常采些白頭翁賣，要不，你就叫我白頭翁好了。”

“白頭翁？”洪娘子一聽，不禁笑出聲來。她覺得這放牛哥很是風(fēng)趣，便點點頭說：“好好，我以后就叫你白頭翁，你也叫我紅娘子好了?！闭f罷，真的付給放牛郎四錢銀子。

沒過幾天，放牛郎又來賣白頭翁草。洪娘子稱完后莞爾一笑道：“白頭翁哥，小妹子近日聞得外頭流傳一聯(lián)，特來請教，不知肯指點否？”

放牛郎微笑著說：“愿領(lǐng)教?！?/p>

洪娘子道：“這上聯(lián)是——

鼓架架鼓，陳皮不能敲半下；

請你對個下聯(lián)。”

放牛郎知道此聯(lián)確是難對，這里面嵌有“陳皮”、“半夏”兩味中藥名，且用“下”諧“夏”音，難?。∷肓撕芫靡矝]有對出，只好說：“洪娘子，容我明天對上，好嗎？”

洪娘子得理不饒人，說：“啊，原來你真的是‘不能敲半下’呀！好吧，今天的草藥錢也暫時留下，等對出了再來取吧?！?/p>

放牛郎知道洪娘子有意為難，但也無可奈何，便默默離開了回春堂。他走到街上，猛見一小童拖著個爛燈籠在玩，心頭豁然開朗，即刻轉(zhuǎn)身跑回藥店，興沖沖道：“洪娘子！你聽著，我的下聯(lián)是——

燈籠籠燈，紙殼原來只防風(fēng)。

你看如何？”

洪娘子聽了又是一驚：這放牛郎莫非真有對聯(lián)奇才？他這下聯(lián)以“紙”諧“枳”，且嵌“枳殼”、“防風(fēng)”兩味中藥名，雖對得不甚工整，卻也十分難得。

自此之后，洪娘子對放牛郎改變了那種居高臨下的驕態(tài)，虛心向放牛郎請教，兩人互相切磋。在言語交流中，她才知道放牛郎的祖上也是行醫(yī)的，所以他從小就懂得不少醫(yī)藥知識，只因后來家遭不幸，他才為人放牛度日。幾年前在山上放牛時，認識一位從山西來的姓葉的采藥師傅，他常幫這葉師傅尋草覓藥，深得葉師傅的歡心。葉師傅一邊采藥，一邊給他傳授些藥草知識，閑時還教他吟詩作對，并常以中草藥名入對。

洪娘子與放牛郎之間的感情與日俱增，但他們誰也沒有點穿，常借對聯(lián)隱喻，互傳心曲。

兩個小青年相愛的事，不久便被洪老板發(fā)現(xiàn)了。他見放牛郎確實有學(xué)問，自然歡喜；但見他一貧如洗，又覺得有辱門楣，推辭吧，也有不便，怕人說他“愛富嫌貧”。他左思右想，終于想出一個計策。

這天晚飯后，洪老板喚女兒過來：“洪娘子，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爹雖行醫(yī)為生，但也算得上半個書香門第，今爹想征聯(lián)選婿，為你擇個有真才實學(xué)的郎君，不知你意下如何？”

洪娘子一聽，知道這是爹嫌放牛郎貧窮，有意推托，但轉(zhuǎn)念一想，覺得放牛郎能吟詩對對，應(yīng)該不會被父親難倒，倘他真的是“陳皮不能敲半下”，那也只好怪他自己了。于是她便點頭答應(yīng)了。

洪老板征聯(lián)選婿的消息一傳出，震動了四鄉(xiāng)八鄰。一些公子哥兒眼盯在回春堂藥店的財產(chǎn)上，紛紛前來應(yīng)對。一時間，應(yīng)選者竟不下數(shù)十人。

洪老板仿照“過五關(guān)”的做法，在通往廳堂的一條彎彎曲曲的長廊里，每隔數(shù)步掛一聯(lián)，共掛五聯(lián)；規(guī)定必須依次過關(guān)，過了五關(guān)者才有資格入選。其對聯(lián)也別具一格，均以中草藥名入聯(lián)。因此，許多飽讀詩書的秀才，雖有對對之才，但無藥草知識，也只能望聯(lián)興嘆，悻悻離去。

正在這時，放牛郎來到了回春堂。他見第一關(guān)上掛的一聯(lián)是：

冬蟲夏草九重皮。

便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高聲對道：

玉葉金花一條根。

眾人聽了嘩然，想不到攻下第一關(guān)的竟是一個放牛郎。

放牛郎進入了第二關(guān)，見那上面掛的是：

煩暑最宜淡竹葉。

放牛郎又微微一笑，答道：

傷寒猶妙小柴胡。

眾人聽了又是一陣喝彩。忽然里面?zhèn)鱽砗槟镒拥穆曇簦骸暗酱怂氵M一步，望君勿廢中途?！狈排＠陕犚姾槟镒拥墓膭睿切判谋对?，又進入第三關(guān)。這一聯(lián)寫的是：

金銀花小，香飄七八九里。

放牛郎略一遲疑便對了出來：

梧桐子大，日服五六十丸。

眾人又是一陣熱烈喝彩。待里面?zhèn)鞒龊槔习宸判械闹噶詈?，放牛郎來到了第四關(guān)。這一關(guān)上的一聯(lián)較長，上面寫的是：

水蓮花，半枝蓮，金花照水蓮。

放牛郎思考了好半天，急得滿臉通紅。這時，里面?zhèn)鱽砹撕槔习逖笱蟮靡獾男β?，嘲諷道：“怎么樣？時候不早了，回去放牛吧？”

放牛郎聽了，好不氣惱。正在這時，平日常跟洪娘子做伴的荷香姑娘捧著一碗茶過來，遞到放牛郎手上，說：“洪姐姐怕你渴了，叫我給你送茶來哩?！?/p>

放牛郎心急如焚，也確實渴了，捧起茶碗便喝。喝到最后一口茶時，他發(fā)現(xiàn)碗底有一粒珍珠?！鞍?，玉碗捧珍珠！”他險些叫出聲來。他知道是洪娘子在暗中相助，便興奮地將珍珠連茶一飲而盡，朗聲說道：“對出來了，對出來了?！彪S即誦出下聯(lián)：

珍珠母，一粒珠，玉碗捧珍珠。

過了很久，里面才傳出洪老板冷冷的聲音：“進來吧。”

放牛郎進入廳堂，來到最后一關(guān)，只見那墻上掛的是一副四十三字內(nèi)嵌十二味中藥名的長聯(lián)，不禁愕然驚嘆：“哎呀！絕對，絕對?！边@聯(lián)是：

紅娘子身披石榴裙，頭戴銀花，比牡丹芍藥勝五倍，從容貫眾，到天竺寺降香，跪伏神前，求云母天仙早遇賓郎（檳榔）。

放牛郎目瞪口呆：天哪，別說這四十三字的長聯(lián)從沒對過，就是那十二種藥名一時間又如何覓得？他汗流浹背，無言以對。

洪老板洋洋得意，心想：我這花了三年苦心撰出的長聯(lián)，別說你立對立答，就是兩三年后能對得出來，我嫁個女兒給你也不冤。想到這里，他手拈胡須，哈哈笑道：“年輕人，算了吧，這是絕對，你別枉費心機了?！?/p>

放牛郎心灰意冷，正要臨陣退縮時，忽聞廳后傳來一聲：“慢——”眾人回頭看，卻是洪娘子。只見她落落大方地出來對父親說：“爹，放牛郎五關(guān)過了四關(guān)已屬不易，你就再讓他想半天吧。這樣大家都會說你寬宏大量，放牛郎縱然輸了，也能口服心服。”

眾人聽了齊聲稱是。這時洪老板已是得意忘形。脫口道：“哈哈，莫說半天，就是給他半年時間，也別想對得出來！”

放牛郎一聽又氣又急，又羞又愧。這還了得，士可殺而不可辱！他橫下一條心，即刻打蛇隨棍上，接著洪老板的話高聲道：“好，大人無戲言，由眾人作證，半年后的今日，我放牛郎來獻下聯(lián)！”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洪老板后悔剛才一時大意，口出戲言，但眾目睽睽，也不好意思出爾反爾自食其言。又轉(zhuǎn)念一想，如此絕對，別說一個放牛郎，就是當今狀元郎，有這對對的才能，也絕沒有這入藥的本領(lǐng)??！于是，他索性擺出寬宏大量的樣子說：“好！有志氣！六個月后的今天，老夫煮茶待客，選婿東床?！?/p>

放牛郎走后，洪娘子又是悲來又是喜：悲的是狠心的老父竟出此絕對，難煞了放牛郎；喜的是放牛郎能隨機應(yīng)變，爭得了半年時間，或許還有轉(zhuǎn)機。眼看天已黑盡，老父也早入夢鄉(xiāng)，她偷偷起來，找放牛郎去了。

此時，放牛郎正在收拾包袱，打點行裝。洪娘子大吃一驚：“怎么？你真的要臨陣退縮？”

放牛郎告訴洪娘子，他已辭去放牛工，準備到山西去尋葉師傅，再跟他學(xué)習(xí)半年，不信就對不出個對子來。洪娘子一聽，很是感動。兩人依依難舍，直至晨雞報曉，洪娘子才含淚送放牛郎上路。

兩人出到村前山邊，已是天色熹微。洪娘子經(jīng)放牛郎一再勸阻，戀戀地停下了腳步。她順手在路邊折了株草放在放牛郎手上，放牛郎一看是株相思草，他知道這是洪娘子和他“物對”表心意，作臨別的最后一次對對。他想了一會，忽然上前幾步從路邊采了一朵花，插在洪娘子髻上。洪娘子驚喜地叫了起來：“啊，合歡花！”

“合歡花”對“相思草”，正好表達了此刻兩人的心情啊！洪娘子見放牛郎才思如此敏捷，相信再有半年時間，那“絕對”一定可以對得出來。因而她滿懷信心道：

放心走罷，此去不論生地熟地，遠志莫怕路千里。

放牛郎灑淚而別：

揮淚去矣，將來但聞藿香木香，桂圓時節(jié)早當歸。

放牛郎經(jīng)歷了千難萬苦，終于在山西找到了他敬仰的葉師傅。他日夜攻讀，精心應(yīng)對。冬去春來，轉(zhuǎn)眼快半年了，四十三字長聯(lián)中的十二個藥名，還只能對上六個，他心里甚是著急。這天，他忽然接到洪娘子托人帶來的信件，打開細看，上面這樣寫著：

白頭翁：

憶自金閭相會，只望恩澤長流，竟匆匆別去，憐奴影只衾寒，紅淚枯罄。

今老父如子龍年高老邁，想君蜜愿應(yīng)酬矣。望九九歸一，榮旋梓里，一家老少笑開顏。素書遞到，即為裁答。

努力自范，珍重加衣！

紅娘子于端陽后十日

放牛郎匆匆讀完信，便持信向葉師傅講明原委，請求還鄉(xiāng)。不料葉師傅一看信，拍案稱奇：“此江南奇女也！”放牛郎不知何故，請問原因。葉師傅微嗔道：“蠢材！莫非你被其中情情愛愛迷了眼？這是洪娘子助你應(yīng)對來了！你不是尚有六個藥名想不出來嗎？這信上不是告訴你了？”

放牛郎重讀了一遍信，仍大惑不解，只好請求師傅指點。葉師傅嘆了口氣說：“唉，你不知道，這是一紙藥謎呀?？?，洪娘子信中的每一句話都射有藥名，你從頭看來，喏，這是蘇合、澤瀉、王不留行、獨活、血竭、常山、白頭翁、甘遂、百合、當歸、合歡、白芨、旋覆花。這最后兩句祝語是防己、防風(fēng)，日期是半夏。懂嗎？”

放牛郎這才恍然大悟。當晚，放牛郎在洪娘子信中找出了六個藥名，湊足了剩下的半聯(lián)，擬出了那四十三字的長藥聯(lián)。第二天，他告別葉師傅，滿懷信心地趕回家鄉(xiāng)去了。

放牛郎匆匆趕到回春堂藥店，藥店里外早已聚滿了看熱鬧的人群，當日那上聯(lián)已掛廳堂正中。飲過洪娘子微笑著捧上的香茶后，放牛郎不等洪老板催促就高聲道：“諸位，聽我應(yīng)對！”他對的下聯(lián)是：

白頭翁手持大戟子，腳跨海馬，與草寇甘遂戰(zhàn)百合，旋覆回鄉(xiāng)，上金鑾殿伏令，拜常山侯，封車前將軍立賜合歡。

眾人一聽，先是鴉雀無聲，接著掌聲雷動，齊聲叫好。洪老板也暗自吃驚，稍后即假裝鎮(zhèn)定，微微一笑：“對得不錯。但你知道嗎，我那上聯(lián)‘洪娘子’三字我是有意用了我女兒的名字，你下聯(lián)‘白頭翁’三個字卻有何含義？”

放牛郎從容不迫道：“洪老板所言極是。但您可知道，此‘白頭翁’正是我的名字。上聯(lián)妻名下聯(lián)夫名，此可謂對得天衣無縫了！”

洪老板臉色一沉：“胡說！誰能證明你這放牛郎名叫白頭翁？哈哈！”

“我能證明！”洪老板的話剛說完，廳里傳出一個女聲，眾人回頭看，只見洪娘子手捧兩年前的賬本出來。洪老板翻開一看，果然看見上面有女兒記賬的筆跡：“十二月廿七日放牛郎白頭翁來賣白頭翁草十斤。”至此，洪老板才無言可對，答應(yīng)女兒與放牛郎成親。

新婚之夜，放牛郎送走客人后，正要進入洞房，卻讓門口的荷香姑娘攔住了：“新郎官聽著，我家小姐有話，進洞房前須再對一副對子。若對不出，還請回山西學(xué)習(xí)半年。”

放牛郎“哎呀”一聲，口中嘟噥著：“哦，也要來個三難新郎嗎？好，上聯(lián)是什么？”

荷香打開手中的字條念道：

白頭翁牽牛耕熟地。

放牛郎略一思索答道：

紅娘子相思配賓郎。

這時，洞房門“呀”的一聲開了，露出洪娘子的一張笑臉。放牛郎迫不及待地跨進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