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

煙雨鄉(xiāng)愁 作者:[美] 傅鏗 著


自序

1985年,余英時先生為董橋先生主編的《明報月刊》“中國的情懷”專欄寫了一篇鄉(xiāng)愁浸透紙背的隨筆,題為“嘗僑居是山,不忍見耳”,其中講到了一個佛經中陀山鸚鵡的故事:

昔鸚鵡飛集他山……山中大火,鸚鵡遙見,入水濡羽,飛而灑之。天神言:“汝雖有志意,何足云也?”對曰:“嘗僑居是山,不忍見耳!”天神嘉感,即為滅火。

余先生并說,這個美麗的神話故事所透露的情懷,與中國士大夫“志于道”的精神是相契的:“知其不可而為之”、“明其道不計其功”、“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等格言,都出于同一種情懷。而更為感人的是,陀山鸚鵡所為是出于一種對故土的深情和眷戀。1978年,余先生回訪闊別了29年的故土,后來記敘說:“從東京飛北京那幾個小時,心情真是有說不出的激動。那正是我的‘中國的情懷’全部流露的時刻。但是飛機降落在北京西郊,縈回在我腦際的卻是丁令威化鶴歸來的神話,那時我才真正體味到‘城郭如故人民非’的意思了?!?/p>

一個月的故國神游之后,余先生寫下的一首七絕,最為精致地體現(xiàn)了海外游子的鄉(xiāng)愁:

一彎殘月渡流沙,訪古歸來興倍賒。

留得鄉(xiāng)音皤卻鬢,不知何處是吾家。

同樣情形,1972年尼克松總統(tǒng)首次訪華之后,唐德剛先生便迫不及待從加拿大繞道回訪闊別了25年的故國,“當飛機進入中國領空,面對久違的故鄉(xiāng)山河,唐德剛異常激動,用手絹掩面去衛(wèi)生間大哭一場?!?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3/07/19242298227837.png" />

唐先生說:“不幸而逋逃海外,朋友,我們哪一個人沒有一本難念的經。捧著這本難念的經,在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的條件之下,再回到你生長的地方,你情感上能沒有強烈的反應?”1938年,唐德剛還是一個中學生,隨學校3000學生從安徽逃難到湖北,第一個夜晚星月之下就在黃鶴樓前的花崗巖石廣場上露宿?!吧嫌星屣L明月、下有浩浩江流……就在這詩情畫意之間,我們這群孩子,便呼呼大睡了。我一覺醒來,覺得身上暖暖的。原來已日高三丈。揉眼四顧,發(fā)現(xiàn)周圍全是人腿。我就睡在人腿如林之中”。原來那廣場白天是一個露天茶館。更妙的是,半個世紀之后,唐先生隨星云法師到黃鶴樓故地重游,他又去尋覓那塊曾經在上面睡過的石頭,在大致的方位上,“看看來往仕女的大腿,碰碰腿下面的石頭——真是石板如舊而人腿全非!”隨后即興口占一首七絕,詩曰:

機聲彈影憶當年,曾在樓前石上眠,

黃鶴既飛不復返,誰知今日又飛回。

余先生說“城郭如故人民非”,而唐先生更是詼諧地說“石板如舊而人腿全非”,正是這種親身經歷的滄桑之感,促成了他們悠遠綿長的文化鄉(xiāng)愁。

余生也晚,沒有兩位大師在國內時的那種驚心動魄的經歷。然而回想起來,近年來我的幾次故國神游則可以說是這本《煙雨鄉(xiāng)愁》的寫作靈感源泉。

2010年的上海世博之行是我第四次故國之旅,也是一次讓我深刻體味到什么是鄉(xiāng)愁的海上之游。10月底,我踏著世博會的尾巴來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海城:整修一新的外白渡橋上彩燈如夢如幻,紅、紫、綠、藍、黃,把蘇州河口染成了一個魔幻般的龍頭?;春V新泛推謻|世紀大道上兩邊的梧桐樹則披著綠色的燈光,樹上還綴滿了紅色的小燈籠,車行在路上仿佛是穿越過一片綠野仙蹤般的世界。世博的“太虛幻境”更是屬于刻意營造的夢幻世界;外灘的萬家燈火也在營造一層層的夢,從南邊的外白渡橋的五六種色彩的燈光,經艷魅的東方明珠、綠頂?shù)暮推斤埖瓯睒?,到眼花繚亂的海關鐘樓,再到后現(xiàn)代的蓮花大樓,至少有五層深的艷麗之夢。11月10日晚,好友許紀霖、嚴博非和陳克艱三位上海灘知識界大俠,專程趕到我落腳的徐匯區(qū)的一家餐館小敘。我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席間紀霖兄得知,我在工作之余,讀書耕耘有加,便隨興對我說了一句:“美國待你如此優(yōu)厚,你還要批評美國?!蔽覠o言以對,只是說:“兄長的這句話觸動了我的心境!”

我在心中欲吐又隱的一番話是:“我在美國的大公司里不過是一個沒有幾個人能夠看得見的螺絲釘。螺絲釘只有工具價值,對我的小天地以外的人來說是不存在的。大隱隱于市,而我不過是小隱隱于大公司?!蔽夷悄暝凇蹲x書》第10期上發(fā)表的《美國民主的除魅》的主題恰恰是:美國的民主也不過是模仿一個大公司的管制模式。國內的公知們似乎還難以實地體察到,有一些“普世問題”(Universal Issues)同樣司空見慣地存在于世界發(fā)達國家,比如巨大的貧富收入不均,無權者的尊嚴和權益得不到保障,公民的自由常常受到侵犯,以及無處不在的隱含歧視。美國生存在貧困線以下的人口達15%以上,整個歐洲更是高于20%。發(fā)達國家在向不發(fā)達國家推銷“普世價值”(Universal Values)之時,同樣常常是為了面子而掩蓋自己的“普世問題”。在后來的幾年里,我給香港《蘋果樹下》專欄寫了一組政治小品文,收在本書里成為《沉疴遍地的國土》一文,主要便是想引起讀者對那些“普世問題”的思考。讀者當能理解,批評美國,是希望美國變得更加機會平等,更加尊重人,更加公平。

次日(11月11日)一早,一位友人陪我去游覽了蘇州的寒山寺。上午觀賞了楓泊橋,爬了足有7層高的塔樓,撞了聞名于世的寒山寺大鐘;然后在寒山寺對面一家籠罩著蒙蒙禪意的茶館中坐了一整下午,聊一些悲歡離合的瑣事。一潭池水上漂著滿滿的荷葉,四周則是清竹和寫有張繼詩的多幅碑帖。那份四周的幽靜和心中的馨香此前還從來沒有體會過;慚愧在上海居住了30多年,居然從來不知道方圓一百里之內就有如此寧靜悠遠的人間桃源。

此前曾與王焱先生電話聯(lián)系,得知《狐貍的情書》一文雖經王兄多次努力,還是未能排上《讀書》雜志,將刊于《社會學家茶座》?;貒蟛痪糜謱懥恕度松糁蝗绯跻姟?、《故國神游》和《點點鄉(xiāng)愁煙雨中》等抒情隨筆,腦際中常??M回著寒山寺迷蒙的云霧,茶館中悠遠的禪意,人生中剎那間的驚鴻一瞥。

2012年馬丁·路德·金假日(1月17日)剛過,在花旗銀行做了12年的“主機電腦螺絲釘”之后,我終于被當作一件無用的工具而辭退了。老實說,來到美國20年了,再一次失業(yè)后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輕松和痛快。不用每天去操心那些瑣碎枯燥的電腦程序,也無須去應付那些裝腔作勢的工頭和老板的臉色。每天可以隨心所欲地看書了,短期內仿佛回到了出國前不用坐班的那種天堂日子。剛失業(yè),靈感即如泉涌,一兩天里很快寫完了帶著藍色鄉(xiāng)愁的《海上鷺鷥的表現(xiàn)主義海派畫》一文。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我又一口氣讀完了英國藝術史家羅斯·金的《巴黎的評判——印象派誕生的革命性十年》,隨即給《讀書》雜志寫了一篇一萬多字的隨筆《畫布上的惡之花》。從羅斯·金的那本書中讀到的19世紀法國社會的細節(jié),如一個模特兒和體面的專業(yè)人士的年收入、花都賣身女子的數(shù)字,比枯燥的歷史書還要詳盡。那兩篇隨筆都是在一種“有閑”的興致下一氣寫成的,蘊含著某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情愫;尤其是“海派畫”一文,字里行間仿佛有一種微醉之后的“神怪之語”。

等到3月百花爛漫之際,我再一次踏上故土,做了為期一月的神游。此次故國之行的一個重要目的地是北京。住在金魚胡同與王府井交界的一家旅店里,舉目所見,與我1989年底見到的北京相比,真可謂是面目全非了:在金魚胡同上坐北面南,正對面是一家中式的頗有氣派的半島酒店,正門樹立著一片巨大的紫花樓牌,東面幾百米之外則是超級豪華洋氣的和平飯店,朝東的斜對面是一座在巴黎司空見慣的巴洛克式建筑,西邊則是人山人海的各種高檔商場,以及古色中摻有今香的王府井大街。那些玻璃建筑的超級商場的外墻上到處都是歐美名牌的各種時髦款式,而這類標著天價的名牌商品,對一般平民百姓來說,則猶如種種朦朧的迷夢漂浮在蓬萊仙閣的云霧之中。我在當年4月19日的一條微博上寫道:

今日皇城王府井大街,已經全被消費主義的文化所占領:四角都是巨型的購物中心,各種西方的大名牌,Cartier,Channel,Lacoste,搶奪著人們的眼球。然而最妙的是,從王府井大街到金魚胡同,法國巴洛克式的豪華建筑,與牌樓門面的半島酒店,爭奇斗艷,東正教風格的天主教堂與商業(yè)摩天大樓并駕齊驅。

在那次北京之行中,我與三聯(lián)書店簽下了思想性隨筆集《知識人的黃昏》的合同。當時有意沒有把一些更帶趣味性的文藝隨筆收入《知識人的黃昏》一書,想著今后總會再有機會出書;但當時絕沒有想到會與王府井大街上的商務印書館有緣。也是那次北京之行,在和平飯店的大堂里與王焱先生喝著啤酒,從午后暢談到黃昏;興猶未盡,再移座到王府井附近的眉州東坡酒店用餐,餐后再送其到燈市口地鐵站互道珍重而別。本書的文章中除那篇《畫布上的惡之花》外,還有好多均是在王焱先生主編的《社會學家茶座》上刊行的;尤其是那篇《海上鷺鷥的表現(xiàn)主義海派畫》,2012年春天在香港《二十一世紀》雜志編審的猶豫之下最終被拒,后又歷經種種周折,最后還是刊于《社會學家茶座》。

到5月份回到美國后不久,得知出國前的一位香港友人林道群做了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中文部主任,并在協(xié)助董橋先生做一些編輯工作,沒有想到林兄會來函向我為《蘋果樹下》專欄約稿,要一些寫得“好看”的千字左右短文。于是從2012年6月開始,我便在那株“蘋果樹下”隔周發(fā)一篇趣味性的小品文。承蒙林兄錯愛,那些小品文不時會刊登在周日的??短O果樹下》,有時與董橋先生的文章竟刊在同一個版面上。時間長了,后來有些文章像雷雨一般轟然而下,難以控制住字數(shù),于是兩三千字的文章也偶爾在周日《蘋果樹下》??厦媸懒?,其中寫唐德剛的那篇《時間的塵?!肥亲约焊械竭€算比較情文并茂的。出國之前就非常欣賞唐德剛先生的文字和學問,到了美國之后又添了游學的經歷,體味過相同的生存艱辛,以及同樣隔海相望的文化鄉(xiāng)愁。所不同的是,唐先生是科班中的佼佼者,而我不過是一個小票友。但票友才能夠有設身處地的理解和同情。

2001年首次回國時,好友李天綱送了我一本由一些中年學人寫的隨筆集《另外一種散文》,對我啟發(fā)甚深。文章千古事,無論是寫人、敘事、記游或議論,優(yōu)美的文筆才能讓讀者享受到文字的樂趣和韻味。其中的幾篇學者散文,比如李天綱的《東海西海,心同理同》,張汝倫的《鄉(xiāng)愁》,葛兆光的《唐詩過后是宋詞》,高瑞泉的《智慧之境》,以及郭宏安的《墓中人語》,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反復誦讀過幾遍。當然我最為心儀的散文作家非董橋先生莫屬,在他眾多的文集中,最為喜愛的要數(shù)《從前》,那30篇描寫故友的文字可說是字字珠璣,篇篇神來之筆。此外由他人編的集子《舊時月色》和《舊日紅》也收集了董先生的精華。讓我全心佩服的高手散文還有唐德剛的《胡適雜憶》、高爾泰的《尋找家園》、趙越勝的《燃燈者》和張宗子的《書時光》。每逢遇到寫作者的障礙(Writer’s Block)時,我都會把他們的書拿出來再讀一遍。如果讀者諸君在本書的某些篇章中看到了上面幾位高手文字的影子,那就權當是我這個鸚鵡學舌者對他們的致敬吧。

再回到余英時先生的中國情懷。本書的最后一篇上?!段膶W報》采訪中,我借用了那個美麗的陀山鸚鵡的故事;2014年6月在《蘋果樹下》的一篇小品文中,我又曾寫道:

余英時先生所說的“中國情懷”實際就是一種文化鄉(xiāng)愁。余先生曾說:“所謂‘中國情懷’其實便是一種中國文化的情結。此情古人早已有之。李陵《答蘇武書》所謂‘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便已道出此中癥結?!?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3/07/19242298227837.png" />余先生又說:“我的‘文化認同’始終是中國,不是西方,雖然我對西方文化優(yōu)美的一面也十分欣賞?!?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3/07/19242298227837.png" />我仿佛豁然之間感悟到,“中國情懷”與董橋先生說的“舊時月色”是相通的:都是一種對特定時期的中國文化的眷戀之情,是一種文化鄉(xiāng)愁。

也正是通過這些文章的牽線,我得以認識了商務印書館蔡長虹女史,從而才有今天這本《煙雨鄉(xiāng)愁》。盡管這可以說是互聯(lián)網天公作美,但我還是要萬分感謝蔡女史。此外我在這里還要特別對《書屋》雜志的劉文華先生遙致謝意,通過劉先生的督促和縱容,本書中的諸篇文字才得以寫成和面世。如果說《知識人的黃昏》是一本以思想為主的社科隨筆集,那么《煙雨鄉(xiāng)愁》則是一本以趣味和文化為主的文藝隨筆和小品集。

2014年6月于普林斯頓

  1. 參閱彭國翔編:《中國情懷:余英時散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61—364頁。
  2. 劉科:《唐德剛:讀史閱世九十年》,《國際先驅導報》2009年11月6日。
  3. 唐德剛:《書緣與人緣》,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第223頁。
  4. 同上書,第224—225頁。
  5. 《文化評論與中國情懷》自序,《余英時文集》第七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
  6. 同上書,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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