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逆旅
歲月,從不因誰而改變模樣。
向來都是沉默著,任由世事發(fā)生和結束。
就像天邊的月亮,不管人間是繁華還是蕭瑟,終是寂靜照臨。
我們就在這世上,于來去之間,尋找歸屬,體會況味。漸漸地,有了經歷,有了故事,有了悲歡離合。無垠的大千世界,就在這沉默與喧鬧之間氣象紛呈。仔細想想,終不過是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不管怎樣,于這世界,我們只是異鄉(xiāng)之人。
蘇東坡有首《臨江仙·送錢穆父》,詞是這樣的: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
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jié)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fā),送行淡月微云。
尊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說得多好。
聚散來去,浮沉悲喜,都是人生旅途的片段。
我們終會匆忙歸去,就像黃葉,終會落地歸根。
盡管如此,來到世間,還是不免忙碌一場。金庸被問及對人生的理解,答得輕描淡寫:大鬧一場,悄然離去。悄然離去是每個人的結局,終究寂靜才是生命本來的模樣。金庸所說的大鬧一場,在我看來就是生如夏花,盡情盡意。
人的生命氣質各異。有飛揚跋扈,便有寂靜飄然;有悲傷寥落,便有恬淡從容。性情不同,取舍不同,人生旅途也就大相徑庭。于是,有人為浮名虛利而勞心終日,也有人卻攜了真實的自己,去了林泉山水之間。
納蘭容若性情簡單,喜歡清雅寂靜。生于富貴之家,他卻不喜浮華名利。相反,他喜歡的事物,都是清澈的;他結交的朋友,都是明凈的。如果可以,他或許只愿坐臥林下,有三五知己,有詩酒流連;如果可以,他不愿被束縛在官場,受盡驅馳羈束之苦。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出身限制了他的人生,他無法選擇與自己性情相符的生活。短暫的人生,他不得不走在那條被設定好的路上。
那些年,他在皇帝的身邊,塞北江南,走了很遠。
看上去極是風光,心中的無奈和悲苦只有自己知道。
他只有將滿腹的心事賦予文字,于平仄之間安放。
其實,世間之人有幾個完全屬于自己呢?生于紅塵,便是將自己交給了這個蒼茫世界,只能任由歲月雕刻。即便是所謂的選擇,到后來也往往會發(fā)現,不過是被選擇。命運之說很荒誕,但我們又不得不相信,許多事冥冥中早已注定。
生如不系之舟,所謂泅渡,不過是漂泊。
漂著漂著,就漂出了紅塵,萍蹤無定。
對納蘭來說,人間幾如荒原,不見古人,不見來者。只有他孑然的身影立在風里,一輪月,幾杯酒,時光靜默。所幸,他可以寄情于文字。很難想象,那些荒涼歲月,若無文字,他的悲傷,他的寥落,該寄放何處。
文字的確是奇妙的存在,詩詞更是如此。
可作樓閣,收藏殘年冷月;可作茅廬,安放畫意詩情。
平平仄仄里面,盡是流水高山、細雨閑花。
悲傷歡喜,相聚別離,盡在其中。
納蘭容若,葉赫那拉氏,滿洲正黃旗人。女真族躍馬關山的豪情,在他身上幾乎尋不著。他有的,是款款深情,是溫潤如玉。從小受漢族文化浸染的納蘭,更像個江南文士,舉手投足間滿是風雅。正因如此,他所結交的,大都是俊逸的江南才子,如顧貞觀,如嚴繩孫,如朱彝尊。他所向往的,也是小橋流水間的逸致閑情。然而,實際上,他不得不在命運的輪盤里打轉,怎么也轉不出個山高水長。
他是真正的才子,驚才絕艷。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顆清透的心,并以此認知世界。
但世界給他的,卻是滿目荒涼。落于紙上,便是平仄間的惆悵。
曾經,一群志趣相投的好友,在淥水亭臨風把盞,說不盡的快意。后來,人各天涯,音信杳然。憶起往事,他只能孤獨落筆,是如下這般滋味:
才聽夜雨,便覺秋如許。繞砌蛩螀人不語,有夢轉愁無據。
亂山千疊橫江,憶君游倦何方。知否小窗紅燭。照人此夜凄涼。
——《清平樂·憶梁汾》
似乎,總是連綿的雨、蕭瑟的風,伴他度過秋天的長夜。
秋涼酒冷,故人不在。小窗紅燭,總是凄涼況味。
曾經,西窗剪燭,賭書潑茶。有個溫婉的女子伴著他,對酌流年。那是他生命里最溫暖最美好的日子。但是太短,她猝然離世,他肝腸寸斷。在她之前,他是寂寞的;在她之后,他仍是寂寞的。伊人不在,人間再無良夜。他能做的,只有填詞,寄托傾世的悲傷。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后,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xù)應難。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臨江仙·寒柳》
夜深夢醒,獨自的地老天荒。
西風瑟瑟,吹不散往事??伤?,只能回憶。
她的嫣然巧笑,分明就在眼前,卻又太遙遠。
在納蘭的筆下,除了悲傷寂寞,也有塞北的壯闊蒼涼,也有江南的翩然寫意。比如這首《蝶戀花·出塞》,不見了兒女情長,他也可以大氣地說一句:今古河山無定數。
今古河山無定數。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
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幽怨從前何處訴。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江南,風物也好,人情也好,納蘭都喜歡。
那里,有山水畫舫,有他的足跡,有他肝膽相照的朋友們。
在他筆下,江南是這副模樣:
十里湖光載酒游,青簾低映白蘋洲。西風聽徹采菱謳。
沙岸有時雙袖擁,畫船何處一竿收。歸來無語晚妝樓。
——《浣溪沙》
清幽,快意,清朗,悠閑。
如果可以,他希望日子一直是這樣的意味。
然而,真實的生活,并非如此。偶爾的詩酒快味,總是太短暫,更多的,是漫長無際的寥落。濁世里面,性情太過澄澈,往往會落得個凄涼下場。想必,后世那寂靜的詩人選擇在鐵軌上結束生命,也是因為在與俗世的長久對峙后,終于從厭倦到了絕望。
納蘭詞作現存三百余首,內容涉及愛情友誼、邊塞江南、詠物詠史等方面,盡管數量不多,眼界也不算開闊,但是由于詩緣情而綺靡,納蘭又是個性情中人,因而他的詞作盡出佳品。他的詞以“真”取勝,詞風清麗婉約,哀感頑艷,格高韻遠,獨具特色,在清初詞壇上獨樹一幟,詞風格近李煜,有“清李后主”之稱。
納蘭容若與朱彝尊、陳維崧并稱“康熙詞壇三鼎足”,由于后世學者多認為康熙詞壇為清代詞壇最盛期,因此也常將他們稱為“清詞三大家”。
納蘭容若落拓不羈的性格和天生超逸脫俗的稟賦,加之才華出眾、功名輕取的瀟灑,與他出身豪門,鐘鳴鼎食,入值宮禁,金階玉堂,平步宦海的前程,構成了一種常人難以體察的矛盾感受。加之愛妻早亡,后續(xù)難圓舊時夢,以及文學摯友的聚散,使他無法擺脫內心深處的困惑與悲觀。
對職業(yè)的厭倦、對富貴的輕看、對仕途的不屑,使得納蘭對凡能輕取的身外之物均無心一顧,但對苦苦求之而不能長久的愛情,對心與境合的自然和諧狀態(tài),卻流連向往。很可惜,愛情與人生,他不但未得完滿,事實上還恰好相反。
這世上,少有事事如意之人,亦少有處處如意之事。
很多時候,所謂如意,不過是恬淡之人的自我安慰。
或許,正因人生寥落,他的形單影只,才讓人們愿意遙望和憐惜。
飲水詞。
納蘭容若。
人生若只如初見。
他離我們很遠,我們只能從這樣的字眼中尋覓他??墒亲屑氁徽遄茫┻^歲月塵埃,隨著一袖西風,或者一彎明月,踏進那片天地,卻清晰地看見,那個憔悴卻清俊的身影,就佇立在那里,披著月光,憂郁地望著遠方。遠方,是一紙荒涼。
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認,當你柔軟的心被打開的那些瞬間,你總會被他的詞句打動,就像秋夜逢著月光,寒冬逢著飛雪。人世間充滿寂寞與荒涼,活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其難言的苦楚,卻又無處言說和寄托。而納蘭,有筆,有文字,生命中的悲喜便仿佛皆有了安身之處。
從他的詞里,我們能感覺,三百多年前,這個深情的才子曾真實而純粹地活著。他的詞,一字一句,直達我們心底最柔軟、最細膩的地方,恣肆地悲傷,快意地哀愁。這就是他,納蘭容若,一個將文字雕刻得無比精致,卻又透著無邊涼意的人。
盛世的庭院里,有他索寞的身影。風前月下,獨自嘆息。
有一懷的心緒,有滿腹的才華,有道不盡的悲傷。
少有人,讀得懂他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