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腿班的老師和孩子們
其實(shí),我的秉性早在幼兒時期就顯現(xiàn)了鋒芒。母親說我小時候很犟,想要什么或干什么拼著命也要得逞。目的達(dá)不到就拼命地哭,順地打滾鬧個沒完。四歲那年的哭鬧,是我人生場景的第一次亮相。
我家老屋后面桃園旁的牛房里辦了個校外伸腿班。一個留著光頭,腰間系一根粗大的老藍(lán)布腰帶的民辦老師,每天在牛屁股后面用趕牛鞭點(diǎn)著掛在墻上的木鍬,教那些寫在木鍬上的a、o、e。那些a、o、e是用石灰粉寫上去的,敲一下便有白色的粉屑掉下來。在家我也??吹侥赣H用那些石灰粉搓在臉額上,由別人用粗白線揪額角上的汗毛。光頭民辦老師張大嘴巴聲音洪亮地讀著拼音字母。牛鋪上蹲著七八個“鼻涕蟲”?!跋x兒”們個個皆手背于后,胸挺于前,童聲朗朗中聽。母親說,我總是沒天沒日地倚著牛房門朝里探頭,奶奶死活也拉不走我。有一次陽春下起了桃花雪,飄飛的雪絮將我的小棉襖都打濕了,可是我依舊不肯離開牛房那扇椿木門。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滾在地上蹬著雙腳,喊出了一句讓母親既吃驚又歡喜的話來。母親說,要上學(xué)也得等到秋天新開學(xué)才行,半路上插班咋能跟得上呢?可是母親經(jīng)不住女兒的眼淚,就軟著心把我交給了牛房里的那個光頭民辦老師。不知出于什么緣故,民辦老師留著烏黑的兩撇小胡子。只要一念書一張口講話,兩撇小胡子就神氣地上翹下翹再上翹,給人一種精神升騰的感覺。民辦老師一個人承包了伸腿班的全部課程。教完了語文算術(shù),勁就松了大半,揮揮手讓“蟲兒”們?nèi)宄扇喝ヌ覉@里撒尿,自個兒就把大腳丫子翹在前排的泥凳上瞇盹。撒丫子的蟲兒們回來了,民辦老師就講故事,講劉文學(xué),講張高謙,把蟲兒們都講得進(jìn)入了角色,人人都覺得自己就是劉文學(xué),就是張高謙。蟲兒們聽著聽著,就聞到了一股異味。那是民辦老師把手指伸進(jìn)腳丫里來回抓搔了。民辦老師給蟲兒們說,長大后千萬別穿襪子,只要穿襪子,就會得這種癢死人的臭腳氣病。我那時極愛聽民辦老師講故事,只要他那兩撇小胡子一上翹,我們這些蟲兒全都來了神。多少年后,那些故事不但沒有被歲月的流水沖淡,反而愈發(fā)清晰了。特別是關(guān)于女人和鴨子們的故事。第一次聽到兩個女人千只鴨的故事時候,一幫蟲兒誰也沒笑,也沒覺出有什么大意思。只是民辦老師講完了故事順便出了道算術(shù)題。意思很簡單,兩個女人等于一千只鴨子,那么問一個女人是多少只鴨子。我們當(dāng)時還沒有學(xué)除法,蟲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有回答出來。民辦老師“唉”了一聲,課也就下了。講過這個故事的第二天早晨,民辦老師正給我們上漢語拼音中的韻母課,突然一個男同學(xué)舉手報告要發(fā)言。民辦老師說,站起來講。那同學(xué)晃悠著兩掛拖至唇間的清流,底氣挺足地說:報告老師,門口來了五百只鴨子,民辦老師一吃驚,抬頭朝門口看,卻是他的盤了大髽的紅臉媳婦立在門邊上,是來向他討鑰匙的。民辦老師立刻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抓撓著烏青的光頭,最后竟笑出了眼淚。民辦老師好久才止住了笑,走過去拍著那個男同學(xué)的大腦門說,我的兒,你的腦袋瓜好使,長大了準(zhǔn)有出息。多年后,那個拖著兩掛清流的男孩兒果真就考上了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去了北京外貿(mào)部工作。偶爾一次重逢,共同談起了五百只鴨子的典故,無不笑得淚光燦爛。我們那幫蟲兒全都變成了鳥。而我們的那個鄉(xiāng)間民辦老師卻因多年轉(zhuǎn)正考試達(dá)不到分?jǐn)?shù)線,貧病交加而最終變成了土。民辦老師患的是肝病,原先是黃后來還是黃,黃得發(fā)亮。民辦老師是不享受公費(fèi)醫(yī)療的。剛開始買點(diǎn)板藍(lán)根喝了,不頂用,又去集上醫(yī)療室買了幾包板藍(lán)根大青茵陳喝了,還是不頂用。民辦老師的工資從五元長到八元,又長到十五元后至三十五元,可是擱不住花,便去四鄉(xiāng)尋那些有療效先例的土方。土方終于在老師身上一次一次失效。民辦老師眼睜睜看著自己不能再去牛房里敲著锨頭念寫在上邊的a、o、e,終于就絕望地丟下紅臉媳婦,丟下一班雞雛兒似的蟲兒,撒手歸去了。民辦老師死去的時候正是四月,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激情勃發(fā)的季節(jié),活人的眼里,全是一個碧綠盎然的世界。
民辦老師的死訊比民辦老師的活訊飛得更快,民辦老師的學(xué)生們,特別是那些個混得人模狗樣的老蟲兒們,東西南北中呼朋喚友招蜂引蝶開了長長一串烏光賊亮的轎車去鄉(xiāng)間墳地吊唁。
故鄉(xiāng)的土地油綠明亮,一排排鉆天楊正在道邊悄悄生長。民辦老師沒有遺像,他的“五百只鴨子”紅腫著雙眼哭著說,他活著的時候多少次說過,要去三十里外的鎮(zhèn)上拍一張照片的。他還說,要不趁著還能看得過去拍一張照片,將來老了連張遺像都沒給后代留下。民辦老師還特別提到,拍了照片多洗幾張,分別寄給那些鄉(xiāng)旯旮里飛出去的“鳥兒”看一眼,要不然,長大的孩子就記不準(zhǔn)他是啥模樣了。可是,拍張照要跑幾十里。他一個人包一個校外班,終于也沒有抽出個空。師母的一番話,將諸位老蟲兒們的眼睛全都弄濕了。十幾架進(jìn)口的國產(chǎn)的各種型號的相機(jī)一起按動快門,咔嚓咔嚓拍個不停。拍了故鄉(xiāng)無邊的麥田、高高的楊樹、貧窮的村莊,還有那個跪在地上拽也拽不起來的白發(fā)師娘。她已經(jīng)全沒了當(dāng)年的壯實(shí)和風(fēng)韻了,她說,老師走了,她也快走了。
我特地去看了我當(dāng)年為之向往哭鬧的那個校外班牛房。破房子早已沒有了。牛也早已牽回了各家各戶的小院,只留下一片小土房的廢墟。零零落落,橫七豎八的土坯,偶爾露出大小不一形狀不同的青磚痕跡的墻根。我將眼前的一切都拍了下來。我想,這一生我都會記著民辦老師的模樣。他一舉手一投足早已深深地鐫刻在我幼年的記憶里。三十多年前,就是他中氣十足地?fù)P著嗓門大聲說,丫,你的a、o、e讀得好極了,比早來的孩子讀得還好!就在民辦老師眉毛顫動胡子也跟著顫動的夸贊聲里,我的書讀得愈發(fā)見長進(jìn),變得就像四月里高天的云雀,響亮而又中聽。民辦老師課余愛扭秧歌。他粗壯的腰里那根細(xì)細(xì)長長、彤紅如火的紅綢就像一根堅韌的纖繩點(diǎn)燃了我日后生命里永不熄滅的激情。于是以后的履歷表上便有了四月入學(xué)的記錄。
四月給了我明亮的雙眼,四月給了我智慧的鑰匙,四月拓寬了我有限的人生。于是,在四月的艷陽天里,我虔誠地跪在掩埋了民辦老師的黃土地上,叭!叭!叭!堅定不移地磕了三個響頭。于是,三只碩大的“鵝蛋”便突兀地在我眼前終日晃動,如警示一般。
伸腿班讀完了,我就開始走進(jìn)正式的小學(xué)——我的趙廟小學(xu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