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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園

遠方有座城 作者:張惜妍


墓園

天地無語,萬物清明。四月的村莊,麥苗青青,榆樹吐出油綠的小葉子。這是最好的季節(jié),你不認為嗎?告別了寒冷,酷暑還沒到,不冷不熱的氣溫,不火不燥的暖陽,所有的心事都被太陽撫慰著。日子一天天晃過去,好多東西在歲月里找不見了,一如童年,一如白楊,越來越城市化的我們已經(jīng)漸漸遠離了鄉(xiāng)村與自然。很多時候,我們忙得已經(jīng)忘記了兒時院子里海娜花的顏色,包括永遠值得我們感恩的土地和那些曾經(jīng)生活在我們周圍的生命。

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早晨,我們來掃墓,這也是個古老的習俗。這片墓園從我記事起就在這了——緊挨著麥田,相鄰著果園和一條大渠。這是一個用生命建筑的永恒的世界。我的親人們,母親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我的外公外婆、我的奶奶都長眠在這里。還有巷子里那些看著我出生和長大的人,憨厚實誠的王三爺、神神叨叨的溫三奶奶,倔強自得的姚五爺,眼瞎心明的發(fā)子媽……他們一個個住進去,親戚還是親戚,鄰居還是鄰居,依然相親相敬。每年這個時候,父親都帶著晚輩們來為故去的親人掃墓,男人們往墳堆上添幾鐵锨土,女人們清理四周的雜物。這座墳頭的草向那座墳塋上的草點頭致意,還有蜥蜴躥來躥去,忙得無邊無際,頭頂上是不同速度游動的云和忽然飛過的鳥群。以前父親對我們說過,來看過世的親人,都不要悲傷,我們來看他們,就是來見個面,我們記得他們,他們也不要忘了我們。父親還說躺在這里的人很幸福,因為我們將來會燒成灰,在一個黑色匣子里永無天日,看不見藍天,更聞不到蘋果花香。而他們躺在踏實的大地里,聽河水日夜流淌,看莊稼年年豐收,多好。在中國語言里,大地是有生命的,像一個人一樣,每一部分都非常具體?!稜栄拧防飳Α暗亍钡慕忉屖牵骸暗兀滓?,其體底下,載萬物也?!蓖恋厥亲畹妥畹偷某休d萬物的搖籃,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歸宿嗎?父親每次來掃墓,都要拿著厚厚一沓黃紙圍著整個墓園轉(zhuǎn)上一圈,給相熟的人都燒幾張,說幾句話。他的另一個目的是看看還有沒有擴展的空間,將來有沒有他擠進去的位置。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人死了入土為安是最圓滿的結(jié)局,他想依偎在自己母親的腳下,我們能說什么呢?他也知道,想法歸想法,我們這些站在這里看著紙灰揚起的人,誰也做不了這個主,包括他自己。

每一段記憶,都像裝在密碼箱里,我以為我早就忘記了久遠的人和事,早就丟失了開啟記憶箱子的鑰匙。然而,只要某個時間和地點契合,那些往事和人物無論塵封多久,那人那景都會在遺忘中重新蘇醒,活生生地向我走來。

那時候,老人們總是在黃昏時分,晚霞滿天時刻,圍坐在誰家大門口的條凳上,或蹲在白楊樹下,打牌、下棋、吹牛皮,天不黑透不散去。我經(jīng)常帶著弟弟坐在屋頂上看下面的人,看他們舞動的手勢,看樹枝上跳躍的鳥雀,看女人吵架,看小孩洗澡,看雞鴨歸巢,看菜園里碧綠生機……那是萬物中無盡流變的光陰。

那些老人們講的故事至今還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哪個故事是誰講的,哪個笑話是誰說的,從未遠離的還有朗朗笑聲和狡黠表情。我記得每個人的相貌,臉上的胡子,頭上的帽子,高矮胖瘦,連同走路姿勢。他們中有獸醫(yī)、木匠、印報紙的、照相的、教書的、種地的……他們來自江蘇、河南、湖北、安徽、甘肅、四川……原本他們也是長江和黃河的子民,命運卻將尸骨埋在萬里之遙。他們是出生之地的過客,是他鄉(xiāng)之地的外來者。他們也是有故鄉(xiāng)的,他們的故鄉(xiāng)存在于鄉(xiāng)音與故事里,存在于懷想與遙望里,那個地名成為他們和后人履歷表上必填的地理名詞,卻是他們一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為了生活,他們穿越了千山萬水,他們終將自己和自己的后代變成了他鄉(xiāng)的主人。我一直認為人人都是傳奇,時光留不住這些人的容貌和身影。在天地之間,我知道,他們來過,他們將勤勞、厚道、仁義留在了人間,也留給了我們。

那些風趣幽默的老人呢?那些樹蔭下的歡聲笑語呢?那些隨風飄散的炊煙呢?那些暮色中燃起的莫合煙呢?那些在歲月里流淌過的故事呢?那些和我一起靜靜坐在老人們中間側(cè)耳聆聽的孩童們呢?一年年我們在長大,一年年老人在減少,一年年墓園又增添了幾座新墳。從父親帶著我掃墓,到我?guī)е畠簰吣?,光陰之舟劃過了三十年。世間沒有什么能贏得了時間,是時間埋葬了老人,散失了孩童。我經(jīng)常想起那些故事,只是我不再有驚奇或者害怕,我的疑慮已經(jīng)消散在成長的路上。老人們一個個走了,沒有留下金銀和存款,只留下歲月里說也說不完的故事??蓯鄣睦项^老太太們還教給我們生活的常理——要好好活著,面對食物要虔誠,面對家常的一切要尊重。無論是做飯、縫衣服還是帶孩子,生活的質(zhì)感就在這些瑣碎里,生活其實不需要太多的東西,只要健康活著,真心愛著,就是一種富有。一想到這些,在我心中起伏的只有愉快。因此我更加確信,那些故事他們其實是講給我們聽的,是無意又用心的饋贈,是我們在人生道路上不期而遇的,是我們在每一個拐角撞個滿懷的。如今我也算是虛度了半生之人,那些在路上困惑過我許久的、像墻壁一樣擋著我的問題,他們早就在故事里給過我答案了。

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但是我經(jīng)常做夢,夢見我還小,在巷子里跑,夢見溫三奶奶扯我的小辮子,夢見奶奶和她睡過的床,夢見外公坐在廊檐下曬太陽……母親的大伯,我叫他看麥子爺爺,是個上過幾年私塾的白胡子老頭。在我還沒上學的時候經(jīng)常帶著我,手里拿著語錄本教我認字。我對漢字最早的認識來自他白色的搪瓷茶缸上印著的“為人民服務”五個紅色大字,學會書寫的第一個詞是“人民”。他手指著語錄本一字一句教我念:“毛主席說:無數(shù)革命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讓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想起他們就心里難過。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足跡前進吧?!碑斘艺驹谒媲?,背著小手,微仰著頭,流利地背誦出一段段語錄的時候,他一只手端著茶缸,一只手得意地捋一捋山羊胡子,把他的茶獎勵給我喝。我看看醬油般赤黑的濃茶,搖搖頭。他當即站起來牽著我的小手,到供銷社買糖給我吃。我認識的字越來越多,蛀牙也越來越多。我不確定自己別無所長、唯愛文字的今天是不是來自他的啟蒙,但是,無論何時何地看到“人民”這兩個字,內(nèi)心油然而生的敬重之感與最初書寫時的一筆一劃緊緊相連。奶奶去世以后,有一只黑貓?zhí)焯彀韥砦壹以鹤?,在葡萄架上蹲著閃著亮森森的眼睛四處張望,我一看見它就轉(zhuǎn)身跑進屋里再也不敢出來,由不得自己就想到了靈魂一類的傳說。

天空碧藍,良田沉默,不動聲色的樹林,夜晚來臨時必然有冷峻的月亮以及千年如一的星空。一切的一切,驚人的遼闊和宏偉,我在這種無邊的遼闊下面,突然就不知所措。好像空氣中有什么壓力迫使我去想些古怪的詩句,腦海里竄出來的卻是“使我們每個活著的人,想起他們就感到心里難過”??贷溩訝敔?shù)膲灳驮谖业哪_邊,我灑下一杯酒。我不能想得太多,死是人世間最難過的事,無論怎么留戀都不能改變。浩淼宇宙,每一個生命,都有一個停泊之處,他們走在我們的前面,我們步著他們的后塵。

女兒有一本彩繪本《阿貍·永遠站》,有一晚她讀一段給我聽。阿貍問隔壁的皮特叔叔世界上有沒有鬼?皮特叔叔說:“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阿貍問:“為什么是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皮特叔叔說:“比如走夜路的時候,我們總期望沒有鬼的,如果有一天親人不在世了,我們卻總是期望有鬼的?!彼x到這里停下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媽媽,世上真的有鬼嗎?你見過嗎?比如姥姥想太姥姥的時候有沒有在夢里相見?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誰又能夠告訴我,什么是連接生與死的鎖?什么是陰陽相隔的橋?什么是滿臉笑容又淚流滿面的從前?什么是天高地厚的大事,什么又是義無反顧的初衷?先輩們躺在這里,他們這一生迎來送往過多少人,繁衍了子孫,最后一程是自己的后人、親朋和鄰居的高抬深埋。所幸,他們安歇的墓園,是這樣一處好地方,還有后人年復一年的祭奠,身邊躺著的還是熟悉的人。他們看得見也聽得到,是誰在黃土下陪著他喝酒劃拳,是誰踏著雪為她送來寒衣和冥幣。

我的父母比我來得勤,他們一年至少跑上好幾趟,他們的至親在這里,他們將這里視為家。高興的時候,難過的時候,都來看一看,坐一坐,他們那種“不見爹娘面,還聞往日聲”的心情我還體會不到。他們也將這里視為自己以后的葬身之地。他們也是上一輩人的孩子,與父母相依,是孩子本能的選擇。我曾見過父親有一次喝醉了,跪在地板上,抱著奶奶的遺像大哭,嘴里叨咕著傷心的話,怎么勸都勸不起來。父母走在老去的路上,也走在與兒女別離、與高堂相聚的路上,這是我們晚輩不想承認又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我回顧著,也同樣在遺忘著。在世間,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經(jīng)歷,似乎都有某種特定的安排。當時也許不覺得,但是日后想起來,卻總有一種深意讓你不得不問自己,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宿命嗎?蒲公英開得肆無忌憚,帶著好似可以恒久不變的安然感,自顧自地占領了一片又一片野地。高大肅穆的白楊站在道路兩旁,沉甸甸地目送了多少個沒有歸途的逝者,又迎來多少來來往往掃墓的人。夏天正向這里趕來,來得氣勢洶洶。還不到正午,太陽發(fā)出熾熱的白光打消了我敘說的欲望,把欲言又止的話語裝進了結(jié)束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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