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嬌

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⒕猃?bào)春翁幨?？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卻憶安石風(fēng)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fēng)怒，朝來波浪翻屋。

金陵為“六代豪華”之地，歷來登臨者多有詠嘆，但不少僅僅流于發(fā)思古之幽情。此詞不然，它是借古諷今而深含國憂之作。開篇兩句總攝題旨，喚出“閑愁”二字。曰“閑愁”，實(shí)“國愁”。以下分寫?！盎⒕帷逼呔鋸纳酱ㄐ蝿倭⒁狻！盎⒕帷眱删涫恰霸~眼”，點(diǎn)出古今興亡之感?！傲狻币韵拢瑢懽匀痪吧?，意謂“六代豪華”之陳跡至今已蕩然無存，而眼前一派清淡閑適氣象，正與“虎踞龍盤”之勢形成鮮明對比。此暗喻朝廷遷都臨安，無心北伐，有負(fù)金陵形勝，愧對古人。下片“卻憶”五句則從金陵歷史人物落筆，以謝安擬致道，更涵括大批愛國志士的不幸處境?！皩氱R”以下自抒懷抱，感嘆壯志難酬，唯蹉跎歲月而已。持酒對江，激憤之情，直如洶涌的江濤，久久難平。此詞系稼軒早期作品，但已初具其沉郁悲壯的基本風(fēng)格。

1. 作于乾道五年(1169)，時稼軒在建康通判任上。按，題序標(biāo)明呈史致道的有三首，此其一。賞心亭：北宋丁謂創(chuàng)建，位于建康下水門城上，下臨秦淮河，為當(dāng)時游覽勝地。史致道：史正志，字致道，揚(yáng)州人。紹興二十一年進(jìn)士，除樞密院編修。曾上《恢復(fù)要覽》五篇，主抗金復(fù)國。乾道三年至六年，知建康府，兼建康行宮留守、沿江水軍制置使等職(據(jù)《揚(yáng)州府志·人物門》及《景定建康志·建炎以來年表》)。留守：官名，即行宮留守。古時國君遷都或巡幸，以重臣代守其土(或行宮)稱留守。宋室南渡初，高宗曾一度駐蹕建康，后遷都臨安，故有行宮留守之職。
2. “我來”兩句：登臨吊古，只落得萬千愁緒。吊古：憑吊古代舊跡。危樓：高樓，指賞心亭。斛(hú胡)：度量容器。古時以十斗為一斛。閑愁千斛，極言愁緒之多。
3. 虎踞龍?bào)矗褐T葛亮曾對孫權(quán)說：“秣陵(金陵)地形，鐘山龍?bào)矗腔⒕?，真帝王之都也?！?《金陵圖經(jīng)》)后人遂以此形容建康城地勢之險要，氣勢之崢嶸。興亡：指六朝興亡古跡。按，三國時吳國孫權(quán)，東晉司馬睿以及南朝的宋、齊、梁、陳，曾先后于金陵建都。北宋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詞云：“六朝舊事隨流水?！?/li>
4. “柳外”五句：描繪登臨所見黃昏景色。隴：田埂，此泛指田野。喬木：高大的樹木。噴霜竹：謂吹笛。黃庭堅(jiān)《念奴嬌》詞的結(jié)句云：“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眹姡捍底?。霜竹：秋天之竹。借以指笛。
5. “卻憶”三句：言謝安一代風(fēng)流，晚年仍不免憂讒畏譏，致有淚落哀箏之悲。安石：謝安，字安石，東晉著名政治家。風(fēng)流：指謝安豐采照人，英才蓋世。東山歲晚：謂謝安晚年。謝安出仕前曾隱居?xùn)|山(今浙江上虞縣西南。又，金陵亦有東山，也是謝安游憩之地)，故以“東山”代指謝安。后世也遂以“東山”稱隱居。淚落哀箏曲：孝武帝末年，謝安位高遭忌。據(jù)《晉書·桓伊傳》載，孝武帝曾召善樂者桓伊飲宴，適謝安侍坐?；敢翐峁~而歌，歌曰：“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dú)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敝x安聞歌觸動心事，不覺潸然淚下，語桓伊云：“使君于此不凡。”孝武聞?wù)Z亦面有愧色。但謝安后來終被罷相。
6. “兒輩”兩句：言謝安將建功立業(yè)的機(jī)會都交付給兒輩，自己唯以下棋度日。據(jù)《晉書·謝安傳》：太元八年(383)，前秦苻堅(jiān)大軍南下。謝安派其弟謝石、其侄謝玄迎戰(zhàn)于淝水。由于謝安指揮得當(dāng)，晉軍以少勝多，大敗秦軍。捷報(bào)傳至相府，謝安正與客下棋，閱后臉無喜色，下棋如故。客問之，他從容答道：“小兒輩遂已破賊?！?/li>
7. “寶鏡”三句：謂耿耿心曲難為人知，而時不我待，唯借酒澆愁。寶鏡難尋：據(jù)唐李濬《松窗雜錄》，有漁人于秦淮河得一古銅鏡，能照人肺腑。后不慎墜水中，遍尋不得。此喻知我者難覓。碧云將暮：言天色將晚，喻歲月消逝，人生易老。杯中綠：杯中酒。
8. “江頭”兩句：遙望江頭風(fēng)急浪高，直有摧房傾屋之勢。此喻詞人內(nèi)心極不平靜。或謂喻南宋國勢之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