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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潛龍在淵等風(fēng)來

人心至上:杜月笙 作者:霧滿攔江 著


杜月笙遇到的這種事,屬于最典型、最常見的糾結(jié)性泥潭,幾乎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遇到——你在前行,你想上進,但所有人似乎都不認(rèn)可你,他們的理由堂堂正正,他們的態(tài)度充滿敵意而且冷冰冰。你縱然想申訴也無從說起,明明在有些事情上你很有道理,可在別人眼里,你才是那個不懂人情世故、無理取鬧的無聊之徒。

遇到這種人際糾葛,當(dāng)事人自己是無計可施的,只能寄望于自己的支持者能盡責(zé)盡力,替自己把道路鋪平。如果自己的支持者不這樣做,這所謂的機會就會成為一個惡毒的玩笑。

人脈帶來人生的轉(zhuǎn)機

當(dāng)杜月笙實施詐騙,又被同伙所騙,抓入衙門吃官司時,有個人正津津有味地觀賞著這一幕。

此人綽號“飯桶阿三”,大名黃振億。

之所以榮獲“飯桶”稱號,是因為黃振億這個人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他整日混跡十六鋪,跟杜月笙干的是同一個營生:拆梢敲詐。老實說,杜月笙在這個“專業(yè)領(lǐng)域”里已經(jīng)算是夠蠢的了,但黃振億比他更蠢。

在黃振億心里,杜月笙就是他的偶像:月笙哥真是了不起,大家一起拆梢,偏他能想到客棧兜售洋煙是違法的,竹杠一敲就是5塊大洋,月笙哥真是太聰明、太伶俐、太機警、太活絡(luò)了。

黃振億的年紀(jì),比杜月笙大許多。但杜月笙的形象,在黃振億心中卻是無比高大。他是過來人,看得明白,杜月笙就這么混下去,遲早萬劫不復(fù)。說不定哪天得罪了厲害人物,被一條索子捆成硬板,拋進黃浦江種了荷花。

作為一個有良知的混混、重情義的癟三,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杜月笙這塊好材料毀掉,他決定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拉杜月笙一把。

于是有一天,杜月笙正在路邊袖籠雙手、百無聊賴地窺伺著路人,尋找著機會時,黃振億走了過來,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很誠懇地說:“月笙,你這樣下去不是事體。假使你有心向上,我薦你到一個地方去,好啦?”

杜月笙打心眼里鄙視這個飯桶,這么大年紀(jì)混成這模樣,也好意思大言不慚,說什么指點自己,真是勿要開玩笑。雖然心里這樣想著,但杜月笙還是懶洋洋地回了一句:“啥場化(方言,指場所、地方)?”

“八仙橋,同孚里!”黃振億滿臉神秘的表情,“黃金榮黃老板的公館?!?/p>

杜月笙的耳邊頓時“轟”的一聲巨響,茫然轉(zhuǎn)頭,看著黃振億那張怪臉。

這會是真的嗎?我沒聽錯嗎?我杜月笙怎么可能攀得上黃金榮這樣的大人物?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

24歲那年,當(dāng)黃振億向杜月笙說起八仙橋同孚里時,黃金榮已經(jīng)是上海灘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粔K金字招牌。

黃金榮,這位特殊時代的特殊人物,年輕時在法租界捕行中排名最后一位的華捕,因為與洋上司脾性不合,憤然辭職而走。他走后,法租界才意識到此人的價值,又不惜枉駕屈尊,把他請回。

得林桂生之助重返上海灘的黃金榮,向法租界獅子大開口,要了塊地皮蓋了老共舞場。此后,黃金榮又開了戲臺賭場,從此財源滾滾,日進斗金。有錢有勢,家里又有位頭腦過人的奇女子相助,黃金榮從此過上了不再需要大腦的幸福生活。

黃金榮根本不懂刑偵為何物,但自有門徒弟子替他破案;他一句法語也不會說,但法國人找來翻譯與他溝通;他也不會做生意,但有了林桂生這樣聰明的女人,他只需要別把錢的數(shù)目點錯,就萬事大吉了。他甚至連開槍都不會,卻是上海灘頭提起名字來人人喪膽的大煞星??v然是打架最狠、視人命如草芥、喜歡提著機關(guān)槍沿街狂掃的花會大王高蘭生,在黃金榮面前都沒有個說話的地位。

而杜月笙連花會大王高蘭生的鞋邊都碰不到,更不要說與黃金榮之間的距離,用“天差地遠(yuǎn)”4字來形容毫不夸張。

聽到黃金榮的名字,杜月笙頓時大受震撼,過強的刺激讓他的大腦瞬間崩潰。黃振億又說了幾句什么,他根本沒聽到。

黃振億不得不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大聲喊他的名字,杜月笙才從震愕中清醒過來。

當(dāng)時杜月笙心如電轉(zhuǎn),瞬間就決定了應(yīng)該如何回答對方。這個回答,不能反應(yīng)得太過于熱烈,以免引起黃振億以為他有所覬覦的疑慮,也不能太冷淡,以免降低黃振億的熱忱,產(chǎn)生杜月笙這孩子不識好歹的抱怨。這個回答,必須不溫不火、不卑不亢,既能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誠意和感激之心,又委婉得體不讓對方產(chǎn)生心理不適。

杜月笙語調(diào)緩慢地回答道:“爺叔,你照顧我杜月笙,給我這么個機會,月笙感激。雖然我杜月笙沒什么本事,但一定不敢任性張狂,做出讓爺叔失望的事體來?!?/p>

不想黃振億上前一步,說道:“要么,你現(xiàn)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馬上帶你一道去!”

現(xiàn)在就去?杜月笙身體劇烈搖晃,機會來得太突然,他全無準(zhǔn)備,大腦里亂作一團。

原來,黃振億是個做事小心的人。他想向黃公館推薦杜月笙,但因為自己地位卑微,怕人家不答應(yīng)。如果事先對杜月笙承諾,而后事情又沒辦成,難免會被小輩們埋怨。

所以,黃振億是在沒和杜月笙打招呼的情形下先行向黃公館說了這事,獲得了黃金榮的許可后,這才來告訴杜月笙。

杜月笙不知道這一層,但看黃振億信心滿滿的表情,就知道這事有很大的把握。于是,他飛跑回潘源盛水果店,向埋頭檢視水果的袁珊寶說:“你進來,我有事情要告訴你?!?/p>

袁珊寶放下手頭的工作,跟杜月笙進了房間。杜月笙把門關(guān)上,把黃振億對他說的話,全告訴了袁珊寶。

袁珊寶喜形于色:“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黃老板那邊場面大,來往的都是體面人物,月笙哥,你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p>

“就怕——”杜月笙卻不敢相信命運會眷顧自己,“黃振億不過說說罷了,他沒有這么大的面子?!?/p>

袁珊寶提醒他:“別小看黃振億,他雖然沒混出名堂,在幫中的地位卻不低,是‘通’字輩的爺叔。爺叔不會在我們小輩面前開玩笑。何況,他這個人原本熱心又老實,何苦拿這種事尋你開心?”

要是這樣的話,這事八成是真的。杜月笙立即收拾衣物,跟著黃振億動身。

杜月笙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天下午4點左右的辰光,他手提一只小布包袱,跟在黃振億身后,朝著同孚里的黃公館走去。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拖得極長,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黃公館高高的門樓下,立著6名龍精虎猛的漢子,個個黑香云紗褂褲,挽起袖子,對襟紐扣,板帶寬厚。6道冷漠兇狠的目光,齊齊落在他的身上。紅漆的獸環(huán)大門猶如怪獸張著血盆大口,向他疾噬而來。

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是那么的渺小。

這是他人生難得的機會,還是他年輕生命的歸宿?他不知道。他只能向前走,一步步走向命中注定的淵藪。

善于織網(wǎng),才能坐享其成

走到黃公館門前,黃振億滿臉堆笑,熱絡(luò)地和門前6條壯漢打招呼。6壯漢鼻孔朝天,噴出冷氣,就算是和黃振億招呼過了。

黃振億急忙拉著杜月笙進門樓,湊近他的耳朵,低聲道:“看到了沒有?他們都是黃老板的保鏢,在弄堂口隨時聽候差遣的。一聲‘老板要出去’,他們統(tǒng)統(tǒng)跟著走。”

杜月笙的心當(dāng)時就涼了半截,起碼保鏢這碗飯,自己是端不動的。自己的腰板還比不上壯漢們的腳趾頭粗,就算進了黃公館,自己又能干什么?

走到門廄下,天井里,只見來來往往的都是人。黃振億熱情地和每個人打招呼,并把杜月笙介紹給他們,教杜月笙如何稱呼。這時候杜月笙的腦子已經(jīng)麻木,問答全是順著黃振億的指點,至于見到了誰、怎么招呼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全都記不得了。

進了客廳,迎面是一幅“關(guān)公讀《春秋》”的彩繪巨畫,畫中的關(guān)公如真人大小,栩栩如生。兩側(cè)是泥金繡字長聯(lián):

赤面秉赤心,騎赤兔追風(fēng),馳策時無忘赤帝。

青燈照青史,仗青龍偃月,隱微處不愧青天。

黃振億走到一張方形桌前,大聲道:“我介紹個小囝(方言,小孩兒)給你?!?/p>

“???”一個大腦殼、大耳朵、大嘴巴、大塊頭的矮胖子轉(zhuǎn)過頭來。

這就是上海灘頭有名的人物、法租界說話占地盤的黃金榮,他的特點是矮而胖、肥又壯,紫色的寬臉盤上有一塊麻皮,所以江湖人稱“麻臉金榮”。長袍、布鞋、白布襪,是他標(biāo)志性的打扮。與人交談,開口就是粗話、臟話。一句粗話、臟話,便能將他喜怒哀樂的萬千情緒表達(dá)得清清楚楚。

黃金榮的銅鈴怪眼注視著杜月笙,親切地說道:“蠻好?!?/p>

杜月笙心里的石頭“砰”的一聲落地。謝天謝地,黃老板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從現(xiàn)在開始,他就是黃公館的人了。

杜月笙如釋重負(fù),臉上現(xiàn)出一絲微笑。

黃金榮和顏悅色地打量著他:“小囝,你叫什么名字?”

杜月笙以為自己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但是沒有。他聽見自己用清亮的聲音回答:“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笙,‘月亮’的‘月’,‘笙簫’的‘笙’?!?/p>

黃金榮開心起來:“真是奇怪,來幫我忙的這幫小朋友,怎么個個都叫什么生的?”

方桌同座之人,頓時齊聲稱贊起黃金榮來。盡管從這句話上找不到應(yīng)該稱贊的茬口,但大家仍然成功地稱贊了?,F(xiàn)場氣氛熱烈,紅火融洽,杜月笙也興奮不已,這時候他集中注意力,抬眼往方桌上一看,頓時大驚:黃金榮幾人正圍著桌子坐著打麻將。

麻將?賭博?要是做個人物,有這本事就可以了,那可是自己的強項??!霎時間,他對成為人物充滿了信心。

黃振億畢竟地位太低,趁黃老板高興,急忙告辭。黃老板微笑點頭,看著杜月笙:“馬祥生,你總認(rèn)得啰?”

黃振億走了,杜月笙的心里又沒了著落,聽黃金榮對他說話,嚇了一跳,急忙點頭:“是。”杜月笙記得,馬祥生與自己同日拜陳世昌為師,是自己的同門師兄。

“你去尋他,”黃金榮肥膩膩的大手一揮,“你就和他一道住吧。”

“是,是?!倍旁麦线鲞鐾讼?。退回到天井處,心里一陣茫然:黃公館這么大,自己又是第一次來,上哪兒去找馬祥生?

還有……他看著自己空空的兩手,突然驚慌起來:“我的包袱呢?”

他記得自己是拎著包袱,走進黃公館的,可是包袱怎么不見了?

初入黃公館,自己的小包袱不翼而飛,杜月笙既困惑又詫異,可又不敢尋找。畢竟這是自己第一次進黃公館,萬一惹起紛擾,激怒黃金榮,就沒法兒在這里混了。

正茫然之際,突然過來一個人,對他說道:“杜月笙,過來過來?!?/p>

“來了?!倍旁麦弦膊恢@人是誰,急忙跟在對方身后,去了杜公館廚房。廚房極大,有桌有椅,杜月笙心里納悶:莫非還有人在廚房里吃飯?這黃公館,真是怪異。

再往里走,是一間小屋,屋里有兩張單人床,一張床上放著杜月笙神秘失蹤的小包袱,另一張床上,支腿坐著個與他年輕相若的健壯青年。

“馬祥生!”杜月笙如見親人,“終于見到你了,這里好大,我好心慌,還有我的包袱丟了。咦?丟了的包袱怎么會在這里?”

馬祥生直眉睖眼地看著他:“杜月笙,你病得不輕啊,滿嘴凈說胡話!”

“啊?”杜月笙驚異地看著馬祥生,“馬祥生,你怎么這么說阿拉?”

馬祥生跳起來:“杜月笙,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忘了你剛進來時,咱們倆已經(jīng)在天井打過招呼了?是我接過你的包袱,先拿到這里的,你怎么忘了?又來說這些胡話?”

“真的嗎?”杜月笙驚呆了,“我們倆在天井見過面了?我怎么一點記憶也沒有?”

此后,杜月笙經(jīng)常對人說起這件事,實際上他是試圖回憶起在黃公館里見到馬祥生的情形。但無論他怎么努力回憶,腦海中仍然是空白一片。那一天,他的大腦處于極度亢奮、高熱狀態(tài),所經(jīng)歷的事、所見到的人都如同光影掠過水面,沒有留下絲毫印痕。

從這一天起,杜月笙正式成了黃公館的人。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夠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話,那么用不了多久,他仍然會像以前那樣,再一次從平庸的生活常態(tài)滑落下去,跌回到煙紙店那間密不透風(fēng)的亭子間里。

他不想再回去。所以,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克制自己的賭癮,必須做到!

此后,無數(shù)人問過杜月笙,他在黃公館中是如何為自己創(chuàng)造機會并牢牢抓住機會的。

杜月笙回憶他當(dāng)時足不出戶,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研究黃公館的日常和結(jié)構(gòu)上面。

他觀察的頭號目標(biāo),當(dāng)然是黃金榮。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黃金榮不出門,不辦公,不穿號衣,一天到晚就坐在那張方形桌前打麻將,再就是晚飯前一定要去澡堂,做個全身按摩,通體舒泰,吃飽喝足,安然高臥。

黃金榮有個本事,就是法租界只要出點什么事,他就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只要嘴唇一動,吩咐下去,弟子們立即跑去找來合適的人,順順利利把事體解決。沒這個本事,法租界也不會倚他為支柱。

黃金榮創(chuàng)建的體制也極簡單,他雖然是在法租界拿薪水的正規(guī)“包打聽”,但手下有小“包打聽”無數(shù)。法租界雇用了他這么一個人,再給他一定的經(jīng)濟許可,由他雇用一批門路熟人頭廣的小“包打聽”。這等于黃金榮部分地承包了法租界的偵探業(yè)務(wù),于是法租界波瀾不興、順風(fēng)順?biāo)?/p>

黃金榮就如同一只肥胖胖的大蜘蛛,整天趴在他的黃公館里打麻將,但他所織的一條條隱秘的蛛網(wǎng)卻延伸到了上海灘每個最不起眼的角落。

這就是黃金榮好整以暇、坐享其成的秘密。

杜月笙關(guān)心的是,黃金榮這張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究竟是怎么編織起來的。隨著他觀察得越多,發(fā)現(xiàn)得越多,他對黃金榮的看法也在慢慢發(fā)生改變。

既然要做善人,就要做到底

冬天來了,黃公館突然忙亂起來,所有人都在東奔西跑,把一箱又一箱的銀角子抬進門來。杜月笙在心里估了一下,這些錢至少有3000元。

3000元是個什么概念?3000元在當(dāng)時的上海灘可以買下4幢黃公館!3000元,是杜月笙生平所接觸到的最大數(shù)額的錢。除了錢,還有一擔(dān)擔(dān)棉衣棉褲,全都是嶄新的,整整3000套。

黃公館要這么多棉衣干什么?難不成這黃老板還要組織起一支軍隊?

正疑惑之際,有人來叫杜月笙:“月笙,別傻愣著了,馬上出發(fā),跟老板去八仙橋?!?/p>

杜月笙不知道去八仙橋干什么,稀里糊涂地跟著黃公館的大隊人馬出了門。

時值隆冬,寒風(fēng)凜冽,天寒地凍。到了八仙橋,杜月笙頓時嚇了一跳。只見八仙橋下,黑壓壓密麻麻,1萬多名叫花乞丐,正擠作一團叫喊“黃老板”。

早有手下搬來張竹椅,黃金榮四仰八叉坐下。手下的兄弟們立即行動起來,有人維持秩序,呵斥乞丐們排隊,有人拿出棉衣,有人打開錢箱,開始發(fā)放。每個乞丐不分老少,都可以分到1件棉衣、4角洋錢。

杜月笙恍然大悟,原來黃金榮這是在施放冬賑。

他留神觀看,發(fā)現(xiàn)了一件蹊蹺事:所有領(lǐng)到棉衣和錢的乞丐都不許散開,而是被趕入近旁的宏國寺中,由許多人嚴(yán)密看守。

杜月笙大惑不解,悄悄地問同門師兄弟馬祥生:“為什么要把這些人關(guān)起來?已經(jīng)發(fā)了棉衣和錢,為什么不讓他們走呢?”

馬祥生冷冷一笑:“你尋開心,發(fā)過銅鈿衣裳不關(guān)起來,他們排頭領(lǐng)了再去排尾繼續(xù)排隊,像這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一輩子也領(lǐng)不完你送的衣裳,你一輩子也滿足不了他。小開,4只角子1套棉衣,拿到市面上賣,究竟也值兩鈿吧?”

“哦,是這樣。”杜月笙恍然大悟。這正是不經(jīng)一事不長一智,誰能料到這些淪落底層的叫花子還有這么多的心眼?

佩服歸佩服,但杜月笙打心眼里不認(rèn)同黃金榮的做法。你要施舍,要做善人,那就必須把好人做到底。你不滿足那些人想多領(lǐng)幾套衣服的愿望,他們就不會真的敬佩你——11年后,杜月笙35歲,在中法學(xué)堂賑濟乞丐,上海3萬名叫花子蜂擁而至,杜月笙給每個叫花子發(fā)放4角大洋,任由叫花子們排頭領(lǐng)到錢,再去隊尾重新排隊領(lǐng)取第二份,以此蔑視黃金榮的小家子氣。當(dāng)時的叫花子對此欣喜至極,齊聲稱贊杜先生真乃“古往今來第一大傻帽”。

看著一件件棉衣發(fā)下去,一只只錢箱清空,杜月笙心里更加困惑,悄悄問馬祥生:“這么多的錢,都是黃老板從捕房里拿出來的吧?”

馬祥生嗤之以鼻:“外國人才不管這種事呢,錢跟衣服都是黃老板自家出的?!?/p>

“黃老板自家出的?”杜月笙大為震驚,“那咱們黃老板……這么有錢?”

馬祥生沒有說話,只是向杜月笙擠了擠眼睛。

必將在黃金榮之上

到了春天,黃金榮靜極思動,叫上杜月笙,去城隍廟逛逛。

黃金榮大模大樣地走在前面,杜月笙跟在后面亦步亦趨。他心里很激動,終虧是自己小心做事,才贏得黃老板的首肯。逛城隍廟肯帶上自己,這就表明黃老板已經(jīng)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了。

說到在黃公館做事,也很古怪。大多數(shù)在黃公館做事的人,如杜月笙這種,是沒有薪水拿的。當(dāng)然黃公館是管大家吃飯的,但說到要發(fā)薪水,大家揣摩黃老板摳門的心思,都大聲宣布:“在黃老板家里做事,不僅不應(yīng)該拿錢,按理來說逢年過節(jié),反倒應(yīng)該孝敬黃老板幾文?!?/p>

為什么呢?因為你在黃老板身邊做事,有機會結(jié)識上海灘頭有頭有臉的體面人,還可以打著黃老板的旗號在外邊為所欲為。給你這么大的一個平臺,你還做不出事來,還要朝人家黃老板要錢,你說你昧不昧良心?

其實,這些高調(diào)并非是大家的原意,但大家知道黃老板這人表面上非常的“四?!?,但實際上視錢如命。這個肥胖子,實則屬貔貅的,沒有肛門,只吃不拉。大家在他身邊混,明白人都知道是指望不上他的,只能自己另想辦法。

這也是杜月笙的發(fā)現(xiàn),他早就注意到聚集在黃公館的這些人表面上親切熱絡(luò)猶如一家,實際上貌合神離、同床異夢,每個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盤。黃老板沒事時身邊一聚就是一堆人,一旦有事需要有人去辦的時候,除了杜月笙,根本找不到人。

這也正是杜月笙入門沒多久就被黃金榮帶著出門的真正原因。

就這樣,黃金榮和杜月笙一前一后在城隍廟里閑逛。迎面來了個形貌古怪的僧人,見到黃金榮就雙手合十道:“這位施主留步,你這張面相,英氣內(nèi)斂,華光閃現(xiàn),頭角崢嶸,氣勢不凡。哎呀呀,施主,你這是大富大貴之相,主施主一生風(fēng)光無限,富貴無窮?!?/p>

黃金榮哈哈大笑:“和尚不念經(jīng),卻跑來算命,這也算是異事一樁。算命這事嘛,無非上天說吉祥,見面說好話。好啦好啦,別說了,我自己的命我知道。呶,這些大洋給你,你給我身后這位小兄弟算一算?!?/p>

“黃老板……”見黃金榮讓僧人給他算一下,杜月笙頓時急惶起來,“黃老板,還是不要算了吧?!?/p>

“算一算怕什么?”黃金榮嬉笑道,“反正也無事體可干。”

那僧人轉(zhuǎn)向杜月笙,目光訝異,只見他猛一拍大巴掌:“我的天,這位小施主,雖然你衣衫破爛、面露饑寒,但你英氣內(nèi)斂、華光閃現(xiàn)、頭角崢嶸、氣勢不凡。你將來的作為,必將10倍于你身邊這位老板之上,將來這位老板的衣食飯碗,還得指望你照料……”

“丟你姆媽(上海方言,臟話,×你媽)!”杜月笙一聽就急了,破口大罵,“觸那娘,儂(上海方言,你)可是瞎脫了眼烏珠,儂曉得我老板是啥人?敢拿我來跟老板比?”急忙拉起黃金榮,“老板,我們走,這僧人是個瘋子,故意說霉氣話給老板添堵,老板別理會他?!?/p>

黃金榮被杜月笙拉著離開,一邊走,一邊轉(zhuǎn)過頭來,以極為驚訝的目光看著那古怪僧人。

送黃金榮回公館后,杜月笙熬到夜晚,悄悄地溜出來,直奔城隍廟,進廟就打聽那古怪僧人的所在。最后,他在一條陰暗的長廊里見到了那位古怪僧人。

杜月笙“撲通”一聲跪下:“這位大師,白天我不該罵你,我那也是沒辦法。大師你沒看到我的老板就在身邊嗎?當(dāng)著老板的面,說我將來的前程比他好10倍,還說我老板的飯碗將來要靠我施舍。這話老板肯定不愛聽啊,所以我才當(dāng)面辱罵大師,其實是罵給老板聽的。我的心里,對大師是不敢有絲毫不敬的,煩請大師費心,再為我相相面?!?/p>

杜月笙寺廟遇奇僧,黃金榮小氣失異人。這段故事,杜月笙一直藏在心里,直到臨終之年,才悄悄地告訴身邊人——但這個異僧究竟是何許人物,他是如何發(fā)現(xiàn)杜月笙的人生成就遠(yuǎn)在小氣的黃金榮之上的,卻已是無稽可考。

小心做事,用心探秘

城隍廟異僧事件之后,黃金榮明顯對杜月笙存有幾分忌憚,有意無意地疏遠(yuǎn)了他。

但這時候,杜月笙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黃公館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在這座黃公館里,黃金榮跟大家一樣也是混日子的。在自家的黃公館,肥膩膩的黃老板說話根本不占地方。

黃公館中真正的主人,是隱藏于幕后的林桂生,那個效仿紅拂夜奔的白相人阿嫂。

黃金榮在黃公館,每天都是很忙的——忙著打麻將,停牌合牌,忙得一塌糊涂。白相人阿嫂林桂生,也是很忙的——忙著發(fā)號施令,指揮一些影子般的神秘人物、飄忽不定的暗夜行動。

暗夜行動?做什么呢?杜月笙不知道,也不敢打聽。但每至夜深,都是黃公館最緊張的時候,這時所有的人都嚴(yán)令不許出房,不許走動,違此令者,捆起來丟進黃浦江都算便宜你了。每天夜晚,杜月笙就靜靜地躺在床上,豎起耳朵聽著外邊的動靜。

那聲音極為低沉、恐怖,粗重的喘氣聲、匆忙的腳步聲、金屬槍械碰撞時發(fā)出的叮咚聲,間或能聽到黃金榮和林桂生低聲說話的聲音,以及沉重的東西被人吃力抬進來的聲音。

這詭異的黃公館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杜月笙雖然好奇,但不敢表露出來,只是小心做事,絕不多話,悄悄用心尋找答案。

終于有一天,馬祥生從外邊回來,滿臉興奮,對杜月笙說出了黃公館的大秘密。

有一段時間,黃公館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所有人走路的姿勢都變得小心翼翼,彼此相見,誰也不說話,只拿眼睛打招呼,惶恐的目光里又帶有幾分猜忌。

有些名聲不好的人被帶到黃金榮處問話,還有些人滿臉狐疑地圍著杜月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感覺像是黃公館招了賊。杜月笙奉守只做事不說話的原則,不打聽,不詢問,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都泰然自若。夜里躺在床上時,他會在腦子里回顧自己這一天行事為人是否有差池之處。

就這樣過了段時間,他始終不知道黃公館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也沒惹上無端的麻煩。這一天晚上,他正躺在床上反省,與他同住的馬祥生大步流星走了進來,進門就脫衣服,準(zhǔn)備上床睡覺,一邊脫一邊說:“哎呀呀,咱們家的老板,肚量真是太大了。”

杜月笙:“唔。”

自打進入黃公館以來,杜月笙像換了一個人,變得老辣深沉,不多言不多語,不詢問不打聽。他知道,有些事情你越想知道,別人越不愿意說;你越是視若尋常,反倒會激起對方的傾訴欲望。所有人最終都會把他的秘密告訴你,你需要的只是耐心。

馬祥生是知曉黃公館秘密的人,和杜月笙又是同時拜陳世昌為老頭子的兄弟,但在黃公館的氣氛突然變得詭異之后,他卻從未對杜月笙說起過黃公館。杜月笙于沉靜中等待著,終于等到了馬祥生自己熬不住的時候。

只聽馬祥生大聲道:“家里的賊,終于找到了?!?/p>

杜月笙:“唔?!?/p>

無喜無悲,無憂無懼,你說我聽,如此而已。

馬祥生坐在床板上,繼續(xù)道:“那個賊,是老板一個朋友的親戚,他跟老板的朋友來過一次,認(rèn)識了門路,后來他自己來了。那小赤佬不曾見過世面,進門之后見財起意,趁著四周無人,打開了麻布袋,偷了兩塊‘紅煙土’。他自己也曉得,從此不能再在上海蹲了,一腳逃回了家鄉(xiāng)去,真是白白便宜了他,兩塊紅煙土賣了幾百只洋,聽說他已經(jīng)在鄉(xiāng)下買房子成家嘞?!?/p>

杜月笙:“唔……‘紅煙土’?”

馬祥生:“噓……就是煙土?!?/p>

杜月笙:“唔?!?/p>

馬祥生:“咱們老板,真的是宰相肚里好撐船,大人有大量。雖然查出來了賊,卻由他去了?!?/p>

杜月笙:“唔。”

杜月笙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疑惑重重。

馬祥生所說的黃公館被盜“紅煙土”,就是鴉片。黃金榮自己并不吸食鴉片,黃公館中人也無一吸食者,可這里怎么會有成包的鴉片?黃公館經(jīng)常在夜間禁止走動,是不是在運鴉片?兩塊煙土的價值,就足以讓一戶人家買房置地,被偷被盜了,黃金榮卻不追究,這個小氣的胖子,何以突然間變得如此大度?

如果說黃公館秘密販運煙土的話,那么,是誰在背后主持此事?杜月笙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女人身影。

白相人阿嫂,林桂生!

女人是男人的統(tǒng)治者

黃公館中,真正主事的并不是黃金榮,而是他的妻子林桂生。

那個模樣絲毫不起眼的女人,才是這座黃公館的靈魂人物,才是真正的幕后老板。

杜月笙發(fā)現(xiàn)的事實,其實不只是黃公館的秘密,而是人類社會的基本規(guī)律——老板并不是老板,老板娘才是幕后的老板。

所有來黃公館的人都在極力巴結(jié)黃金榮,但是巴結(jié)這個胖子是沒有用的,他說了根本不算。只有巴結(jié)上林桂生,才有可能打開一片天地。

杜月笙熱切的眼神從黃金榮身上移開,落到了林桂生身上。

巴結(jié)黃金榮是容易的,畢竟他是老板,只要找機會湊上前,說上幾句讓他開心的話就行。而林桂生是老板娘,你沒事往老板娘身邊湊,老板會看你不順眼,老板娘會感覺到別扭,旁邊人瞧你不對勁,就連你自己都感覺不妥當(dāng)。

越過老板,直接巴結(jié)老板娘,聽起來很美,做起來卻極為艱難。

話雖如此,但杜月笙畢竟人在黃公館,他相信,只要有足夠的耐心,慢慢地等待,機會遲早會到來。

事實上,機會的到來,比杜月笙預(yù)期的要來得快。

林桂生病了,病得很重。

仿佛被一壺開水當(dāng)頭澆下的螞蟻窩,黃公館頓時熱鬧起來,所有人都跑前跑后,到林桂生的床前噓寒問暖,出主意,想辦法,叫大夫熬湯藥。

不知誰提議說,老板娘之所以患病是因為沖了陰神,必須找?guī)讉€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守在病床前,用他們的陽氣驅(qū)散陰神,老板娘這病才能康復(fù)。

于是,杜月笙如愿以償?shù)刈哌M了老板娘的內(nèi)室。當(dāng)然,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黃公館中另外一些年輕人也獲得了同樣的機會。

但那些人被安排在林桂生的病房里,心里很不情愿,人在房間,心在屋外,既沒有照料病人的意愿,也沒這個能力。待在一個病得半死的老女人房中,對于這些還不成熟的年輕人來說,是一種殘忍的折磨。但杜月笙并不這么認(rèn)為,他笑了。

15歲那年,他初到上海灘,在鴻元盛水果店里,足足伺候了兩年老板和老板娘。只有做過這種伺候人的活,才會知道病人的需求是多么的無理而煩瑣。不是心思足夠細(xì)膩,體力足夠充沛,擁有無限耐心的人,根本干不來這活。

這就成全了杜月笙。

林桂生臥床的那些天,杜月笙衣帶不解,茶飯不碰,全神貫注,耳到,眼到,手到,腳到,心到。往往林桂生嘴角一動,他就知道她需要什么,立即把東西遞到她的手邊或嘴邊。

當(dāng)林桂生身體慢慢恢復(fù),睜開眼睛時,縱然她不想注意到杜月笙都難。

她躺在床上,看著這個眉眼精明、手腳勤快的年輕人。這個人,在心思細(xì)膩方面,不知比自己丈夫強出多少,但男人在這世上打拼,單只靠細(xì)膩還不夠,還必須有足夠的悍勇、足夠的氣魄。

黃金榮在細(xì)膩上雖然比普通男人強許多,但在悍勇和氣魄上仍嫌不足,所以黃公館的事業(yè)做到這個程度就止步了。

杜月笙這個年輕人,能不能把自己心目中的事業(yè)再向前推動一步?林桂生不知道,但她很好奇,非常想試試看。

無法招老板喜歡,只好走夫人路線

黃金榮是個極為貪婪且小氣的人。當(dāng)初林桂生效仿紅拂夜奔,替他謀劃借重返法租界的機會,在租界里弄了塊地,蓋了座老共舞臺??墒俏枧_的收入,黃金榮自己一口全吞下了肚,連點湯水都不給林桂生留。

林桂生知道這個男人靠不住,所以不惜撕破臉皮和他大鬧了一場,最后爭取到了老共舞臺的水果盤子錢歸自己。

所謂水果盤子錢,就是客人來舞臺跳舞,侍應(yīng)生就會端上一盤水果??腿顺曰蛘卟怀裕P子錢都是要收的。這點盤子錢,與老共舞臺的總體收入相比,不過是九牛一毛。林桂生拼了命才從黃金榮手里摳出這么一點點,可知這黃金榮真的比饕餮的胃口還大,比貔貅的貪性更狠。

總之,黃金榮這個人心里只裝著自己,誰也甭想從他手中獲得絲毫好處。

林桂生要想維護自己的利益,就必須在黃公館中尋覓自己的親信。病床前殷勤照顧她的杜月笙,算是開始進入了試用期。

杜月笙領(lǐng)命之后就立即出門,湊巧的是,他剛剛走到樓梯口就遇到了黃金榮。

黃金榮隨口問了句:“月笙,到哪里去???”

杜月笙心如電轉(zhuǎn),知道老板娘吩咐的事不能告訴老板,就回答道:“我隨便出去走走。”

黃金榮“唔”了一聲,沒有再追問下去。兩人的對話,全聽在林桂生的耳朵里。當(dāng)時林桂生心里一寬:嗯,月笙這孩子不錯,知道事情輕重大小,值得依賴。

第一關(guān),就這樣過去了。林桂生從此視杜月笙為自己人。

很快,杜月笙的又一個重大機會來了。

法租界有兩個華人,最有地位。此二人被譽為“一文一武”,“武”是指華捕黃金榮,“文”是指法租界工部局總翻譯曹振聲。黃家和曹家,因為地位相等、休戚與共,所以往來極多,算是通家之好。黃公館林桂生病痊愈后不久,曹振聲的太太也不知患了什么怪病,叫了許多大夫都治不好。

曹振聲是留法學(xué)生,但他的太太卻深信邪祟之說,堅信自己的病是沖了陰神,指名叫黃公館的杜月笙來照料。黃公館當(dāng)然樂意,杜月笙也沒意見。于是,杜月笙就去了曹公館,在曹太太房間里又照料了一個星期。

就這樣,杜月笙成了曹、黃兩家的心腹,獲得極大的信任,可以在兩家自由穿堂入室。

他走的是夫人路線,成為夫人們的專用品。但說到底,這個世界是男人的世界,男人不可能認(rèn)可走夫人路線的小狼狗成功模式。這就意味著,此時杜月笙在黃公館里的地位極為尷尬。黃公館里的那一道道目光,都充滿了不懷好意的揣測與陰毒。這種群體陰暗心理,遲早會把他送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所以,杜月笙急需做一件顯示出他陽剛之氣的事,遮掩他走夫人路線的事實,至于事情的真假倒無所謂,重要的是洗白!

有些生意要靠搶

據(jù)杜月笙親述,他在黃公館之所以獲得機會、受到重用,是因為他曾孤身追賊,替黃公館奪回被偷走的煙土。

在當(dāng)時的英法租界,販運煙土是違禁的。但在華界,政府軍警卻是販煙土的主力軍,因為煙土獲利極高,可以解決高昂的軍費問題,所以每日黃浦江上販運煙土的船只絡(luò)繹不絕。各路豪強窺見如此厚利,也都紛紛介入。長時間以來,上海灘頭殺得血流成河,無數(shù)英雄豪杰都栽在了這煙土生意上。

法租界不堪其擾,干脆徹底禁煙。于是上海灘上,盤踞于英租界、以沈杏山為首的“大八股”成了最強橫的煙土勢力。

大八股者,以沈杏山為首,余者季云卿、楊再田、鮑?;I、郭海珊、余炳文、謝葆生、戴步祥——此8人崛起于煙土戰(zhàn)役,成為上海灘最后的贏家。但隨著家業(yè)日大、財勢日闊,漸漸沒了昔日的銳氣。

白相人阿嫂林桂生審時度勢,向黃金榮提出了搶煙土之策。

所謂搶煙土,就是招邀敢死亡命之士,去江面或英租界搶劫煙土。這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干的營生,一旦失手,必死無疑。黃金榮表面上風(fēng)風(fēng)火火、神威驚人,內(nèi)心里卻膽小如鼠,眼巴巴望著英視界的煙土流口水,始終不敢染指分毫。

最終林桂生怒而自立,從此黃公館形成一明一暗兩套神秘體制。表面上是黃金榮當(dāng)家,見人就打呵呵,背地里卻是由林桂生做主,暗夜?jié)撔?,布局謀劃,干起了搶煙土的危險勾當(dāng)。

由于煙土是搶來的,又屬于違禁品,所以黃公館里的煙土被人偷了之后,黃金榮也不敢追究。不追究?不追究就好辦,很多看準(zhǔn)了黃金榮這一心理的人都來偷黃公館的煙土。

有天夜里,八九點鐘的光景,林桂生手下忽然有人跑來報告,說本來搶到一麻袋煙土,由一名兄弟負(fù)責(zé)雇黃包車拖到公館來,但在半路上,那名兄弟連同煙土一起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失蹤?不可能!其實就是手下人欺負(fù)林桂生是個女人,黃金榮又徒有其表。事實上,每當(dāng)林桂生布局搶煙土?xí)r,黃金榮就找個借口躲起來,生怕被人找到,至于黃公館里那些兇神惡煞般的壯漢也在同一時間消失了。林桂生茫然四顧,眼前只有“小狼狗”杜月笙。

林桂生茫然的眼神落在杜月笙身上。這種情況,杜月笙想躲也沒地方躲了,只好上前一步,說:“老板娘,阿可以讓我去跑一趟?”

林桂生:“要不要人相幫?”

要不要人相幫?當(dāng)然要!這種血拼搏命的活,幫忙的人越多越好??墒?,杜月笙環(huán)顧空蕩蕩的黃公館,心下凄然。他走夫人路線,讓所有人所不齒,沒有人愿意與他同路。除非他能夠利用這個機會,洗白自己。

杜月笙向林桂生借了把手槍、一柄匕首,頭也不回地向著漆黑的門外走去。

臨出門前,他真的很想說一句:夫人路線,可不是你想象的軟玉溫柔,那是比任何地帶更黑暗的所在,處處隱藏著死亡與陷阱。

不僅要斗力,還要角智

出了門,杜月笙招手叫過來一輛黃包車,上了車,只說了一個字:“走!”

黃包車夫回過頭問:“去哪兒?”

杜月笙沒好氣地說:“儂管阿拉去哪兒?先跑起來再說!”

先跑起來?黃包車夫心說:這人莫非是個瘋子?大晚上的,上了車不說去哪兒,就讓人拉著你瞎跑?阿拉把儂拉到黃浦江邊,儂莫非真的跳下去不成?雖然心里賭氣,但畢竟是一樁生意,還是低頭快步小跑了起來。

杜月笙坐在車上,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悲涼。今天夜里,他實際上是中了人的圈套,那搶走黃公館煙土的人,他面也沒見過,也不知長什么模樣。認(rèn)識劫煙土者的打手們,卻一個也不出來,就讓他杜月笙一個人瞪兩只眼睛瞎找,這么大的上海灘,他上哪兒去找?

只怕這黃公館,他今夜出得來,卻再也沒臉回去了。

不回去也罷……不對!心里想到不回去時,他的腦子突然清醒起來,那位搶劫者可是攜帶了整整一麻袋的煙土,從麻袋里隨便拿出兩塊來就能買房置地,過上闊綽的生活。他搶到手的煙土價值,豈不是個怕人的數(shù)字?搶劫者,等于是拉著一車的黃金在趕夜路!

那家伙坐著黃包車,車上是滿滿的黃金,一旦遇到識貨之人,必然殺個血流成河。所以,那家伙此時心里一定驚慌失措,只想快點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

對于那家伙來說,什么地方最安全?答案是——英租界!

貨是在黃金榮的法租界里搶的,那家伙此時最害怕的就是黃公館里的人追上來,所以他要想順利逃脫,唯一的選擇就是逃入英租界。黃金榮在英租界沒有勢力,那里是沈杏山大八股的天下,只要他逃到英租界,黃金榮就無計可施了。

想清楚這一點后,杜月笙大為亢奮,對車夫催道:“快點,往洋涇濱那邊走!”

洋涇濱是英租界與法租界相隔的一條小河溝。在當(dāng)時的上海灘,只要一提洋涇濱,人人都知道。此時夜深,無星無月,冷風(fēng)刺骨,暗影幢幢。杜月笙坐在車上,手里緊緊握著手槍,沿途仔細(xì)察看往洋涇濱方向的黃包車,忽然見到前方一輛車上有只大麻包,麻包上坐有一人,黑紗禮帽,膀大腰圓,正急切地催促車夫快走。

杜月笙確定搶劫者坐的就是這輛車!那一麻袋煙土,足有100多斤。雖然那家伙拼命催促車夫快跑,可是黃包車載重過量,怎么跑也跑不快,所以才會被杜月笙追上。

追上是追上了,但杜月笙一看對方體魄強健,就覺得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幸好有支手槍,于是他慢慢舉起槍,提高嗓門道:“朋友,你失風(fēng)(出問題,出麻煩)了!”

那輛車上的大漢慢慢轉(zhuǎn)過頭來,杜月笙在他的臉上看到的是驚恐與茫然。驚恐就好辦,對方的驚恐就是自己的膽氣。杜月笙忙把手中的槍揚了揚,表示自己是玩槍的高手,進一步威懾對方。

那大漢臉上的肌肉扭曲,顫聲問:“兄……弟……你……是哪條道上的?”

聽到對方聲音顫抖,杜月笙頓時豪氣沖天。對方恐懼成如此模樣,明擺著他身上沒有槍。如果有的話,早就一槍把自己撂倒了。沒槍就好辦,眼下頭一樁事是趕緊擺平對方的黃包車夫,別讓他們合伙跟自己血拼。

杜月笙輕輕咳了一聲,說出一句話來:“喂,我曉得沒有你的事。不過呢,我倒要請你幫個忙,你把車子拉到同孚里黃公館,我賞你兩只洋?!?/p>

在后來的歲月中,杜月笙無數(shù)次對人敘述他的這句話。他解釋,這句話是他脫口而出,恰到好處,多一個字累贅壞事,少一個字威儀不足,也不足以成事。一定是恰恰好好38個字,才能夠達(dá)到目的。

就這么一句話,可以分出三層來:

第一層——喂,我曉得沒有你的事——這一層用來安撫車夫,避免車夫因為恐懼或慌亂而做出讓自己無法應(yīng)對的事情來。

第二層——不過呢,我倒要請你幫個忙——這一層,大氣恢宏,不卑不亢,輕易地占據(jù)到了上風(fēng),奪得了主動權(quán)。

第三層——你把車子拉到同孚里黃公館,我賞你兩只洋——這一層,先說出黃公館來,是施之以威,讓車夫不敢抗拒。再承諾兩塊大洋,是誘之以利,讓車夫無法拒絕。

杜月笙對他隨口說出來的這句話,滿意到了無以復(fù)加。但每次對人敘述,他都要故作謙虛,一再聲稱自己只是隨口這么一說,意思是讓別人承認(rèn)他天生一個機智的腦子,讓別人更加佩服。

杜月笙這句話成功地達(dá)到了目的,那輛黃包車果然掉頭,與杜月笙并排往黃公館奔行。此時,車上的大漢已經(jīng)嚇破了膽,苦苦向杜月笙哀求,求杜月笙不要難為他,放他一條生路。

這時候的杜月笙,腦子更加清醒,潛在的智慧被激發(fā)出來,與搶劫者展開了幾句對話。

杜月笙義正詞嚴(yán)地問道:“你只想保全這條性命,其他什么都不要了嗎?”

大漢顫顫巍巍地回答:“是的,是的,兄弟,求你務(wù)必幫這個忙?!?/p>

杜月笙說:“這件事,用不著我?guī)兔?。你跟我回去,橫財是發(fā)不成了,性命總歸是有的。”

大漢懇求道:“兄弟,求求你,求求你,我上有白發(f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娃……”

杜月笙笑道:“哈哈,你放心好了,黃公館里啥辰光做過人呀?”

大漢:“……以前是沒有,可是這一次……”

杜月笙:“跟我一道回去,挨桂生姐罵兩句是難免的。罵過以后,一腳踏出大門,從此你就離開黃浦灘,另找生路吧?!?/p>

大漢:“……兄弟,你肯幫我討?zhàn)?,說個情?”

杜月笙:“你用不著買我這份交情,我說不說情,都是一樣的,充其量叫你走路。黃公館里,向來不會動刀動槍,各種事體,你又不是不曉得。”

后面的事情,果如杜月笙所言。偷煙土賊被帶回來,林桂生戳著他的鼻頭,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再一腳踹出門外,這事就算完結(jié)了。

杜月笙能夠料知此后的事情,只是因為他在黃公館里的觀察結(jié)果是非常正確的——黃家庸庸,盡皆酒囊飯袋,根本沒有能做成事情的人。所謂的大人物,不過是硬充大瓣蒜,擺出一副嚇人的架勢,恐嚇那些蠢呆之輩而已。

在這樣的世界,做個大人物,又何妨?杜月笙心想。

沒有抬出靠山,說話就沒有分量

孤身夜行,奪回?zé)熗?,杜月笙為黃公館立下了汗馬功勞。

回來之后,他擺出一副輕松灑脫、若無其事的樣子,向老板娘報告。

老板娘一邊聽,一邊用眼睛驚訝地打量著他,心里說:這孩子,有出息!干出這么大一件事來,卻不居功,不興奮,若無其事,輕描淡寫。這孩子遲早會出人頭地,我若是不幫他一下,將來他發(fā)達(dá)了,攘助之功豈不全歸了別人?

于是林桂生就開始找機會,琢磨了幾天,終于把杜月笙叫過來,對他說:“月笙,你過來?!?/p>

杜月笙走過來,問道:“老板娘,啥子事體?”

林桂生道:“月笙,公興記格只臺子就在巡捕房的隔壁,你去尋他們的老板,就說我喊你來的,要幫幫他們的忙,照例吃一份俸祿?!?/p>

“公興記?格只臺子?”當(dāng)時杜月笙就驚呆了。

公興記,是法租界的三大賭場之一,生意最是火爆,日進斗金。來來往往的全都是有錢人,一擲千金,不改顏色。杜月笙是嗜賭之人,但他所謂的賭博無非是在路邊街?jǐn)傃荷蟽擅躲~板,從不敢奢望自己能有資格踏入公興記半步。

而現(xiàn)在,林桂生竟然讓他去公興記吃俸祿,這讓杜月笙如何不狂喜交加?

此前,杜月笙在黃公館,為了表示自己穩(wěn)重可靠,喜怒從不形于色,遇上再大的事也要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F(xiàn)在他終于端不住了,亢奮之下,連聲感謝林桂生:“謝謝老板娘,謝謝老板娘,老板娘抬舉我,給了我這么個好機會,我一定……一定好好干,不負(fù)老板娘所望?!?/p>

杜月笙興奮地沖出黃公館,一路飛奔,徑路到了華商總會。這里就是公興記的大門口。

門前一排黑衫壯漢攔住了他:“哪來的小癟三?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就敢瞪眼睛往里闖,想吃生活了是不是?”

“幾位兄弟……”叱罵他的那幾個人,杜月笙常在黃公館見到他們,他們也應(yīng)該認(rèn)識杜月笙,可他們偏偏裝出不認(rèn)識的模樣,口出污言,讓杜月笙心里驚恐莫名,“……幾位兄弟,我是黃公館的水果阿笙啊,是桂生姐讓我來這里……找你們老板說話的。”

“哼,”壯漢們鼻孔里噴出白氣來,“黃公館里來的,更應(yīng)該知道規(guī)矩,在這老實等著。”

“是,是?!倍旁麦媳徽鹱×?,不敢做聲,老實地站在門口等著。

過了一會兒,一條大漢出來,道:“你,跟我來,進門后給老子小心點,低頭貼墻根走,別東張西望的,聽清了沒有?”

“聽……清……了?!倍旁麦媳陡星?,眼下這光景,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此前他還以為,自從他單身追賊,替黃公館搶回被劫走的煙土之后,他在黃公館里就有了地位?,F(xiàn)在看起來,完全只是自己的幻想。

被大漢們的奪人氣勢壓住,杜月笙就像被針戳破的氣球,一下子回到了當(dāng)年賣水果時的狀態(tài)。

進了公興記,他不敢抬頭,更不敢東張西望,像老鼠一樣貼著墻根走,被大漢帶到了一張賭桌前。

賭桌旁圍坐著一圈人,個個衣冠楚楚、財大氣粗,沒人理會杜月笙。杜月笙也不敢吭聲,低頭站在桌前,聽著眾人的豪賭喧鬧,在屈辱中絕望地等待他們招呼自己、理會自己。

他等了很久很久,賭桌上已經(jīng)賭過了幾圈。終于,喧鬧的聲音慢慢沉靜下來,眾人的賭興已盡。杜月笙悄悄抬頭,看到一個身材寬胖的漢子把冷冷的目光轉(zhuǎn)向他,問道:“啥子事體?”

“哦……”杜月笙鼓足勇氣,說,“桂生姐說,讓我來……領(lǐng)份俸祿。”

大漢“唔”了一聲,向他攤開一只巨大的巴掌。

啥子?杜月笙茫然地看著那只大巴掌,不明所以。

大漢不動聲色,慢慢收回巴掌,冰冷的眼神斜睨著杜月笙:“小朋友沒在道上混過,不知道什么叫規(guī)矩吧?”

“規(guī)矩?”杜月笙更加茫然,“桂生姐她說……”

“桂生姐說了什么?誰聽到了?”大漢憤然而起,把手中的牌用力一摔,“空口無憑這句話,想必小朋友你總懂得吧?”

“哈哈哈……”整座賭場里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嘲笑聲,所有的賭客都向杜月笙投來極其鄙視的目光。那放肆的大笑聲讓杜月笙再也無法承受,淚水順著臉頰洶涌而下,他低著頭,匆匆逃出了賭場。

他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逃到一個再也聽不到那刺耳嘲笑聲的地方,抹一把臉上的淚水,想了很久,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遭遇:老板娘欣賞自己,給自己機會,但老板不欣賞自己,又或者老板的故人舊友們不喜歡自己。

如此而已。

潛力決定前途

在公興記吃癟(方言,意為被迫屈服、認(rèn)輸)之后,杜月笙在黃公館里更加小心翼翼。他不知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觸怒了黃金榮,也不知道黃金榮還會忍他多久。從黃公館到公興記賭場,他感受到的是冷森森的強烈敵意。他的社會地位上升得太快,這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對那些跟隨黃金榮多年的老友舊人們的侮辱。

現(xiàn)在的杜月笙,仇敵遍布。他只能牢牢抱住老板娘林桂生的大腿,這是他繼續(xù)待在黃公館的唯一資本。他甚至不敢把自己在賭場里遇到的事情告訴林桂生,萬一激起老板與老板娘之間的矛盾,那自己真是連死都找不到個坑。

就這樣過了段日子,漫長的日子,漫長到連杜月笙自己,都已經(jīng)忘記了公興記賭場的屈辱。這一天,林桂生隨口問了他一句:“月笙,你身上的衣服有幾天沒換了???”

“啊……”杜月笙無言以對。

林桂生問:“咦?你是手頭緊嗎?不應(yīng)該啊,公興記那邊,給了你多少俸祿?”

俸祿?杜月笙鼓著兩眼,呆望著老板娘:天,老板娘竟然不知道賭場里發(fā)生的事情。莫非連老板黃金榮也不知道這件事?那就是說,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的顧慮重重全是想多了,事情也許根本沒有那么復(fù)雜?

見他神色古怪,支吾不答,林桂生很驚異,問:“月笙,怎么回事?怎么不回答我的話?”

如果說,這世上真有運氣的話,現(xiàn)在杜月笙碰到的就是。

杜月笙遇到的這種事,屬于最典型、最常見的糾結(jié)性泥潭,幾乎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遇到——你在前行,你想上進,但所有人似乎都不認(rèn)可你,他們的理由堂堂正正,他們的態(tài)度充滿敵意而且冷冰冰。你縱然想申訴也無從說起,明明在有些事情上你很有道理,可在別人眼里,你才是那個不懂人情世故、無理取鬧的無聊之徒。

遇到這種人際糾葛,當(dāng)事人自己是無計可施的,只能寄望于自己的支持者,能夠盡責(zé)盡力,替自己把道路鋪平。如果自己的支持者不這樣做,這所謂的機會就會成為一個惡毒的玩笑。

幸好林桂生力挺杜月笙,并無絲毫取笑之意。見杜月笙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的模樣,她連聲追問,終于迫使杜月笙說出了那天的遭遇。

聽完之后,林桂生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厲聲道:“好格,我自家?guī)闳ィ ?/p>

聽了這話,杜月笙長舒一口氣。老板娘親自出馬,這就意味著,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之路已經(jīng)鋪平,再也沒有誰能阻礙他走向一個更高的位置。

接下來,就要看他的本事——看他是不是林桂生等待中的那個男人,是不是那個有勇有謀、能夠把他們共同的事業(yè)再向前推動一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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