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與送別(上)[1]
木心先生的最后時光(上篇)
桐鄉(xiāng)第一人民醫(yī)院,全樓簇新。十二樓住院部VIP病區(qū)十一號房間,是木心的病室。躺在兩邊有欄桿的床上,先生的左腕插著輸液管,間歇醒來,床頭被搖起,他側(cè)靠著,和我喃喃說話。他的嗓音原是低沉沙啞,這兩年已乏力笑談,此刻是因我的到來么,他的話反而多了,說一句,停一停,忽然認真看定我:
那你是誰?
這一問,比昨天初到時先生的當面不認,尤使我心驚。昨天,十一月十六日黃昏,我與內(nèi)人從杭州機場趕到桐鄉(xiāng)醫(yī)院,直趨先生床前。沒想到他抬臉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海盜呢!他們走了嗎?”
我本能發(fā)笑,同時心神紛亂:先生譫妄了!來路上關(guān)于應(yīng)對先生病重的倉促想象,當下失效——現(xiàn)在他也成了我不認識的人。
“打走了!全部打走了!”我俯向他,高聲應(yīng)答,如騙小孩,同時迅速鎮(zhèn)定自己,預(yù)備接手這驟然陌生的經(jīng)驗。他靠靠好,神情將信將疑:“哦,原來這樣……”
今天,上午,先生又開始與我絮絮說話,是昔年對談時的熟悉目光,忽然,“你是誰?”我永難忘記那一瞬。
“我是丹青?。 蔽覜_他吼叫,另一念同時到位:完了,先生要死了……他微微一愣,神色轉(zhuǎn)而舒緩。片刻,如他交代自以為要緊的意思時,轉(zhuǎn)用普通話,平靜而清楚地說:
那好……你轉(zhuǎn)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
現(xiàn)在我要試著寫出這份記憶:今年,十一月中至十二月下旬,我?guī)锥仁卦谀拘牟¢角?,之后,是他的葬禮。這是我第一次目擊垂老的人,病危,衰竭,死。我不想限制篇幅,不愿遺漏種種細節(jié)。這是木心以自己的性命的完結(jié),給我上最后一課。
* * *
時間推前:今年十月下旬,先生自返鄉(xiāng)六年后第一次住院,本意是醫(yī)治白內(nèi)障。陪同入院的北京李春陽夫婦,近年與木心交誼甚篤,其時正去烏鎮(zhèn)看望先生。手術(shù)前必須體檢,一查,脈搏僅二十余,病名是“房室傳導阻滯二度1型”,血壓、肺功能也極度反常。院方即下病危通知,迅即轉(zhuǎn)往心臟???。經(jīng)救治,各項數(shù)據(jù)迅速回升,復(fù)檢趨近正常。先生吵著回家,春陽于是護送他歸去烏鎮(zhèn)晚晴小筑:那是鎮(zhèn)方十年前為木心在故園舊址新建的家。
春陽每日與我通話,報告病情,最后說,先生回家后已能起坐飲食,談笑如故。為之操勞十余天,春陽夫婦回了北京:那是十一月初的事情。
稍早,九月間,紐約華人建筑師林兵與先生商議“木心美術(shù)館”事宜,我在側(cè);更早,七月中,鎮(zhèn)方領(lǐng)導陳向宏先生面告美術(shù)館方案年內(nèi)啟動,我也在側(cè),當天并與向宏陪了先生探看場地。
明顯而急驟的衰弱,始于二〇一〇年秋,先生雖無怵目的病象,但已極度蒼老,形銷骨立。他瘦伶伶盤踞著他的座椅,默然不動,不再如過去那樣悉心打理自己;勉力啟唇,出聲輕啞,唯目光靈動潮潤,如孩子般來回仰看我們。稍有起坐走動,是必須兩位侍護的青年,小代、小楊,左右攙扶了。
誘勸先生接受拍片的一刻,我的辦法,就是不斷逗他說笑話——這是他教我的。
前年,大前年,先生尚能自己行走,夜飯后必是轉(zhuǎn)回客廳,作狀長談,各人沏一杯綠茶。臨窗的英式寫字臺,靠墻的古董立柜,居中的皮沙發(fā),詩經(jīng)體《烏鎮(zhèn)》的手書條幅,都是從紐約寓所運回。如今是在烏鎮(zhèn)的故園,我們對坐著,先生一支煙,我一支煙,邊旁倆小伙子,江南的粉墻、木梁,暗沉沉,日子還會很長。
徹夜的暢談早已不復(fù)。撐到十一二點,先生抱歉似的說,那么,休息了吧。還鄉(xiāng)后,他通常是八九點鐘便即歇了。
現(xiàn)在想來好慶幸。去冬,整一年前,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兩位紐約電影人在這里為先生拍攝紀錄片,為期十天??茨菚r的照片,先生的面容尚且飽滿。今春片花出來了,優(yōu)質(zhì)影像,精心的剪輯,他看去簡直神氣如昔,唯始終戴著棉帽,攝像時有毛毯覆蓋雙膝,望之如所有福相的老人——近年結(jié)識木心的晚輩便是這樣地看先生,以為在這歲數(shù),允稱朗健,但我明知先生真是衰頹了。我得識木心那年,他才五十六歲,比我現(xiàn)在還年輕。到七十九歲歸國,念及我所記得的木心,這些年他已確鑿是老邁的人。
左起:蒂姆、木心、弗朗切斯科、我、翻譯。在十天拍攝的最后幾天,木心已經(jīng)習慣了,而且每天早起等著他們來。一年后他就死了。
“你看,老頭子動作慢吞吞慢吞吞,我年輕時總覺得是裝出來的!”一次木心又跟我這樣地說笑,說時,他才六十幾歲,正和我在街上健步走著。如今先生舉止愈發(fā)遲緩了,我忘了這番話——后來他給寫成俳句了——此刻想起他吞聲嬉笑到躬下身子的模樣,近年,他連這含胸痛笑的氣力也沒有了。
誰不在心中對遲暮的老人略起倦怠么?近年,說實話吧,先生已難得惹我興致勃然。談鋒,語笑,都還在的,但如所有老人,便是木心,也終于再四說起我早聽過的人名、警句、逸談——上世紀三十年代他的母親如何率領(lǐng)街坊撲滅大火的故事,與我說起過六七回——我大笑,或表驚異。先生似乎著即看出我的佯裝,隨之抱以狡黠的、我所經(jīng)年熟悉的輕笑,與我對視,在對視的一瞬,交換了彼此的寬諒——但愿我沒會錯意吧——稍稍靜默后,于是起別的話頭。
他不再留我。有時住一夜我便離去。二樓客房,開窗即是西鄰的竹梢。前年來時,車近東柵,但見先生滿頭白發(fā)候在宅院大門口;到去年,僅在客廳門簾處站著迎我了,如在冬日,他會當胸抱一個老式的暖水袋;到今年,先生艱于起立,就坐在沙發(fā)上等我進屋趨前,俯身攏他一攏:他日益像個小孩。翌日我要走,便跟隨他緩緩行到小門檐,待他顫巍巍立定——周身很輕很輕——給我抱抱過,朝我微微頷首,我就撒開步子走了。
他也不再費心維系我倆勉力合謀的歡談。如我母親,他耳背了,羞慚而無辜地看看我——這是他老邁后新的神情——聽我揚聲對他叫。今年夏秋的兩次來,眼看他半碗湯,勉強幾口米飯,就點起煙看我們吞吃,滿桌江南菜是本鎮(zhèn)沈師傅做的。飯后,七點剛過,先生便輕聲而斷然地說:“好了,上去睡了?!边@在早先從未有過?;鼐┩ㄔ?,瑣事交代一過,他溫靜地說:“油盡燈枯了?,F(xiàn)在想的都是死事。”我沉默,不知該說什么。我久已聽慣木心說及死亡:他人的,或自己的。他唯不去醫(yī)院,也不談起病與治病。
受寒,胃絞痛,失足跌跤,在紐約他就不給我知道??傄约喊具^去,事后平然說起。二〇〇三年那次看望他,他正病中,久談不支,便回臥室躺下縮著,我進屋看他,他要我走開。我知道木心脾氣。如今,小代、小楊也知道的,說是先生日常梳洗一律關(guān)門自理,略有不適、不便,就鎖起房門。
這樣地,直到十月底春陽來電話:“先生住院了。”
* * *
年邁而無子女,臨老起病是怎樣心情?聞知長輩危急的一刻,晚生的心緒又是怎樣?木心不是我的父親。父母倘若病危,我會放下所有事,迅即趕去的。差異便看這一層么?當春陽料理先生入院時,我想,是我趕去的時候了。北京諸事走不開,可以是理由,當春陽說先生回家了,他還好——復(fù)檢的數(shù)據(jù)確是好的——我于是坐下。其時正籌劃與兩位老友的聯(lián)合展事,日日盯著做一本隨展的畫冊。
小代、小楊,幾年來已知盡心照料先生的起居,但究竟不懂如何應(yīng)對猝發(fā)的危急,我也不懂,何況木心年逾八旬——月初,由桐鄉(xiāng)醫(yī)院回到烏鎮(zhèn),不數(shù)日,先生即成天昏睡,幾不進食。十一月八九日,小代電話:“先生說胡話了,怎么辦?”向宏立即派醫(yī)生前往診視:肺部感染,導致腦缺氧,臟器功能隨時可能衰竭,必須入院搶救。
此是垂老之人入冬后常見的癥狀。作難的是怎樣說服木心返回桐鄉(xiāng)醫(yī)院——先生從不就醫(yī),春陽竟能領(lǐng)著他去,已是奇跡——有兩次小代把電話遞給先生,他已說不了成句的話?!靶悦o啊先生!”我大叫,話筒那邊是極輕微的喃喃……終于,不記得先生如何同意了,或者說,屈服,他再度入院。葬禮后問起小代,他說先生下樓等車時,猶在抽煙??傊?,木心再度離開烏鎮(zhèn),鎖起臥室的門。臥室外是有壁爐的二樓客廳,一個多月后,布置為他的靈堂。
時在十一月十五日。十六日下午,我到桐鄉(xiāng)。
“海盜在哪里……”他認真地問。完了。先生與我二十九年的劇談笑說,就此永逝,他變成滿口胡話的老人。
新醫(yī)院都是相似的,潔凈而無情——紐約的公立醫(yī)院大致建于“二戰(zhàn)”前后,管理上佳,設(shè)施和面積尚不及這里——十二樓病房多半空置著,若在京滬,想必人滿為患。院方早經(jīng)向宏的關(guān)照,十分重視,將先生安置單人病室,我親見樓下本地鄉(xiāng)民求醫(yī)住院的紛亂。向宏說也可直送上海華東醫(yī)院,但以能夠動用的關(guān)系,須得擠在五人一間的病房?,F(xiàn)在獨間里是兩位片刻不離的青年——鬢發(fā)烏黑,胡須剃青,他倆在老人身邊顯得過于年輕——還有一位阿姨。鎮(zhèn)方的副總,小傅,隨時探視,每日準點送來保溫的菜肴白粥……故鄉(xiāng)能做到的這一切,應(yīng)是可寬心的。
先生渾然不知,牽連著吊針,仰面喃喃:
我能想象這件事……但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不詳……誰可以決定這么做法……有喜劇性,反而傷人心……這是錯的……要么,夜里買只雞我們兩個人燒燒吃吃……再買點冬筍……
“文革”囚禁的記憶顯然蘇醒了。他在想什么?大部分時間先生昏睡。醒來,床頭搖起,先生似乎不知他曾睡過,被周圍好幾只手勉力扶正時,用眼睛找我,繼續(xù)說話。他好像認得我了。到達翌日我取出本子記錄他的胡話,忽然覺得有事可做。待他說得累了,合眼欲睡,我就趕緊畫他——他不喜自己的老相,從未允我畫——猛抬頭,他又睜了眼,目光移動,顯然轉(zhuǎn)了什么念頭:
……想想那些詩的價值,心里非常開心……再想想,到底不行,還是小孩子……那些詩、短句,是和大家一起玩呀(他的雙手緩緩舞動起來,牽連輸液管,旋即被護士止?。酵?。我們這里后來才知道基督的教導……(忽然他分明哼唱巴赫的旋律,力氣不濟,止了聲,呆呆看我)
先生喃喃說話,不知道我在記錄,也不知覺我在撫摸他腦袋。
講累了,昏睡,小代隨時過來給先生掖好被子。
譫妄的先生。剛開始我驚痛無措,現(xiàn)在反而高興起來:近年那個衰頹緘默的老人,消失了,或者說,在病榻上生動起來,他又是早先與我調(diào)笑說話的木心,而且撤除了他的精明的理性,不再字斟句酌。此后五六天顯得漫長而凝滯,那是我繁忙生活中一段孤立的時光。除了夜里回烏鎮(zhèn)休息——西柵景區(qū)槳聲燈影,游人如織——白天一到醫(yī)院,一進病房,我就滿懷興致接續(xù)他時而被痰咳阻礙的傾談。其間,我很快學會動用床側(cè)那枚啟動升降的開關(guān),學會和倆小伙一起迅速更換尿濕的棉褲(木心早與我戲謔過這老來的失禁),或者豎起活動小桌板,哄他喝水、吃飯,目睹人的口唇可以這般無力,以至難以吮入清水。
他變得愈來愈依順,聽任拔去針頭,更換吊瓶,被審慎地扶起、放倒、翻身,或大動干戈弄下床來,嵌進輪椅,到二樓實施周期性檢驗,然后隆重推送回房——小半因為譫妄,多半是失去了最后的氣力,他只剩思緒和言說了,在斷續(xù)的句子中,某一瞬,他的眼神閃爍如昔,知道說出好的句子,從我的注視,尋求證實。我愈發(fā)喜歡這奇怪而珍貴的時刻:不必佯裝恭謹,不再擔心被拒絕,隨時畫他,摸他腦袋,間或朝他呵斥,要他停止拉扯輸液的管子。他仰起下巴由小代給他刮胡子,乖乖配合毛巾的擦拭,總之,他真的變成一個小孩。
* * *
神奇之事。先生入院前,有人適巧轉(zhuǎn)來在上海意外發(fā)現(xiàn)的木心照片,攝于一九四六年,他才十九歲,斜站著,學生裝,戴副白手套,身邊站著兩位穿長袍的男子。
初次給他看,他完全不能辨認,移開目光。翌日再試,他可憐樣地抬眼看我,一臉困擾,又低頭看,終于嘟囔道:“噫!……是我呢!神氣得很呢!”
一九四六年,木心在杭州開辦他的第一次繪畫個展,時年十九歲。這是他離開中國大陸前唯一一次個展,展品早已遺失,我猜他至少有五十年沒有見到過自己這張照片。
忽然,木心扭頭痛哭。
我不愿描述這片刻。他頭一次當我的面,失聲大慟——那么多年,我只記得先生有過兩三次微妙的哽咽:說起魏晉的嵇康與山巨源,說起托爾斯泰的出走,說起他夭折的小姐姐——有誰近半個世紀再沒見過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嗎?……轉(zhuǎn)瞬,他展顏微笑,如小孩,一點不羞愧剛才的失態(tài),又看照片,幽幽說起當年的情形:“大家都喜歡我……那是我第一次辦個展呢……”之后他再看,再哭,頃刻收淚,無辜而失神地看我們,顯然動著什么別的念頭,然后仰面睡倒。
另一份禮物是林兵的美術(shù)館設(shè)計稿?!耙豁敇??”先生討?zhàn)埌愕乜次?,知道自己糊涂了?!懊佬g(shù)館!你的美術(shù)館!”我沖他吼。
哦。風啊,水啊,一頂橋。
浙東方言便是這樣地將“橋”叫作“一頂”。他瘋了,我想,等著他恍然沉吟。漸漸地,先生看向天花板,語調(diào)平靜:
這可以使人瘋狂……這樣地倒在床上,死了,真好。
我不確定他是否終于確認這是他的美術(shù)館:他最后牽記的事?!跋壬?!明年開館,我輪椅推你去!”我高聲騙他。我所全神貫注幾近享受的事,是他糊涂了:倘在早先,先生的獨斷無比挑剔,但七月與設(shè)計師面對面,他已放棄了畢生的精明:“去弄吧……弄好了,嚇我一跳?!?/p>
十一號病房??占诺拈L廊??捎兄斡南M??如若不然,先生還有多久?“多久”,難以啟齒的詞。十九日,木心讀者樊小純請到上海方面三位會診的中年醫(yī)師,各事心臟、呼吸、神經(jīng)科。江南午后陰冷,他們進入病房,輪番診視,分文不肯收取。事畢,與本院大夫聚在面北的大間詳細陳述:關(guān)鍵是左肺淤塞,必須動用器械吸取積痰,其間,心脾腎肝出現(xiàn)任何異常,便無可救——多久?大量病例固然可以援引,一說是三個月,一說可能半年。所有詞語回避死亡,同時,指向終結(jié)。
木心難以闖過今冬??粗蓧鸭袄?,老而弱,弱而衰,我明白這是他最后的時光。只是,還有多久?
有幾次,他的目光毫無指望:“回去……送我回家?!钡裆辉偌鼻袌?zhí)拗,甚至不很認真,又說起別的胡話。上一回入院,春陽說他吵著回家時仍然清醒,仍有難以違抗的意志。我們從來聽從他,此刻我只能看著醫(yī)師的嘴,懷抱可疑的希望。他們先后沉吟著,熟練而公正地陳述我所不懂的術(shù)語。
……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讀我的詩……彌賽亞……我說完了……我要跪下去了……不行啦,不行啦……這樣下去,我要屈服……
* * *
當我躡手躡腳離開病房時,已看慣這張床。早經(jīng)排定的種種事等著我:二十一日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桂林社慶,二十二日回京布置我們的展覽,二十五日開展,之后連續(xù)兩天講座,滿目年輕人,其間,浮現(xiàn)垂病的先生和那間病房。每日與小代、小楊通話,月底,院方為先生動用了吸痰的氣管鏡。小手術(shù),幾乎無痛,據(jù)說先生全程服從,奏效了。我心里泛起輕微而自欺的寬慰,念及還有多久,還會怎樣,似也并不格外沉重,但日子就此嚴肅起來,嚴肅的核心,是在桐鄉(xiāng)。
二十九日再去桐鄉(xiāng),停留三天,其間我與向宏經(jīng)歷了艱難的故事:先生必須完成后事的囑托。入院前,他已手書遺囑,筆跡顫抖,才幾行字,未及寫完?,F(xiàn)在作難的是:他幾時清醒?我不想描述詳細的經(jīng)過,終于,到那一刻,他很乖,被扶起后,凜然危坐,伸出手,簽名有如嬰兒的筆畫,“木”與“心”落在分開的可笑的位置,接著,由人輕握他的手指,蘸染印泥——先生從來一筆好字啊,人散了,我失聲哭泣,哭著,這才明白自己積久的壓抑。
十一號病房里外,人多起來。先生唯一的親屬,外甥王韋,與我是同輩的老知青,從北京趕來侍護。江蘇的詩人兼畫家仲青,沉溺先生詩書,在我十一月下旬離去的翌日,自行趕來,晝夜不離。二〇〇六年被鎮(zhèn)方派在先生身邊的第一位女孩黃帆,去歲辭職回長沙謀事,聞知先生病危,也來了。小代,小楊,輪流值更,隔天會有一夜通宵不眠,明顯消瘦了,仍然耿耿忠心。在門口走道匆促握手,我們一個個走向先生床前,有如小小的家族。
陪伴先生度過紐約最后十年的黃秋虹女士,也從美國趕來了,拖著行李箱。我挽她立在床前,忽又不能自抑:紐約老友來了——昔年每去先生借宿的秋虹的獨幢宅院,必是遠遠望見木心等在門首階前——如今先生渾不知秋虹來到,自顧沉睡著,因氣管鏡用過,鼻腔橫著淺藍色塑料管,看去如在頹然賭氣。
“來……丹青?!倍湃粘踹M病房那天,先生已然起坐,是我第一次聽他如從前那樣揚聲喚我,輕拍床沿,示意近前,滿臉是有如發(fā)狠的自嘲的笑,說出他唯一一次完全醒豁的話:
“喔喲……這次是禍闖得大來!”他現(xiàn)出我好久沒見的老男人的憨笑,“原來弄成這樣子……難為情!難為情!……你坐,你坐?!?/p>
這才是我們尋常單刀直入的話語。我用粗口高聲夸張我的興奮,不愿錯過這片刻的虛妄。果然,剛才的醒豁瞬時用盡了他的氣力——自孩子們告訴他下午我將到來,他便聚集神志,等著我——床頭搖落了,他又開始漫長的昏睡……第三天,遺囑、委托,諸事停妥,他睡去,醒來,顯然完全忘了午間的簽署,喃喃開腔:
“有沒有這種可能?”
“什么可能?”
“他們來抓我?”
“瞎說!”我沖他吼。
先生舒緩了,靜默片刻,悠悠地說:
“《紅樓夢》……大有深意。”
“你記得《紅樓夢》嗎?”
“記得?!彼旎ò濉!吧系叟e了……我不是寫這種類型?!?/p>
“你寫的是什么類型?”
“我……已經(jīng)寫出來了?!?/p>
這是可以抓住的話題。我探頭湊近他,如行逼供:“你記得你寫過什么???”
“記得……”
“《明天不散步了》《哥倫比亞的倒影》,記不記得?”我狠狠地問。他目光移開,看向東墻,嗓音微顫,趨于尖細:
“……寫得好……偉大!”
烏鎮(zhèn)落雪了,細如雨絲,緩緩斜飄著,如極輕極輕的旋律的放慢。一九九四年底,先生獨自來到闊別近五十年的故里,來信說桐鄉(xiāng)上車時,雨雪霏霏,他混在人堆里偷聽久違的鄉(xiāng)音。去年紐約人過來拍攝,也是忽然有雪,庭院頃刻素白——“他寫雪!寫得多好!”先生曾幾次極口贊美魯迅的《在酒樓上》——那天他依從我們,西服禮帽穿穿好,拄著手杖,由我扶他在雪中的花園走了一圈。日后在紐約看那段影像,是我與先生的末一次散步,不到五分鐘。
下雪了,晚晴小筑庭院。
四點,護士進來給他的嘴戴上吸痰器。我回程的航班是在六點。車候在樓下。小代提醒我必須去機場了。下樓進車,小代電話追來,說先生尋我繼續(xù)講話。我遲疑,舉著手機。殘忍其實不必動用狠心,只臨時一念:我要小代去問先生想說什么。不多時,回音來了:先生說,“要談綱領(lǐng)性問題,沒有綱領(lǐng),無法生活”。
后來小代證實了我的殘忍的推測:先生隨即昏睡,醒來就忘了他的綱領(lǐng)。若我在側(cè),他會說下去的。這是十二月一日,我與木心最后一次交談。幾天后他被推進重癥病房,開始全時昏迷。
* * *
十一月中到十二月中,記憶紛亂。穿梭于種種忙碌,在不同的地點和事務(wù)間,我猛然看見桐鄉(xiāng):十一號病房,時間漫長而凝滯。我不在的日子,孩子們?nèi)杖找挂弓h(huán)侍在側(cè)。先生不再醒來,腎衰竭開始。十二月五日置入二樓重癥病房后,生命靠輸液維持。為免感染,探視時間縮短為每天午后半小時。眾人不散,輪值的某一位就睡在長椅上,預(yù)備隨時聽取危急的報告。十二月六日,先生的心律和血壓一度急驟下降,經(jīng)短暫搶救,數(shù)據(jù)恢復(fù)了,之后,呼吸完全依靠機器。月初我在時,一位杭州的呼吸科資深大夫親來會診,結(jié)論幾乎同樣,但陳述更為嚴密周詳。多久?我追問,心里仍是并不誠實的希望,希望先生竟能睡到春天,某日,恍然睜眼……“你要我回答這么困難的問題么?”大夫苦笑,抬眼巡看圍攏他的人,開始援引拖延時間久暫不一的病例。
是的。先生如今成為病例,匯入無數(shù)號碼,不再是那個《即興判斷》與《巴瓏》的作者,而是床頭小視屏上被監(jiān)測的一組數(shù)據(jù)。
十二月十四日,結(jié)束上海的瑣事,午后等車接我去桐鄉(xiāng)。先生繪畫的收藏者,近年客居上海的紐約人弗里德·高登,趕來與我會面。入秋他去烏鎮(zhèn)看望過先生。他懇求我,能不能將木心送回烏鎮(zhèn),死在家里。他自己便是雇了醫(yī)護來家看守他的將死的母親。我告訴他,中國的情況有些不同。他于是說起他如何送別自己的雙親。我聽著,忽然劇烈地心酸。我不知道我與先生是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他快要死了,央我將他送回家里的,是一位美國的老人。
小蔣到了。烏鎮(zhèn)旅游公司的司機。幾次去來由他接送,途中說起他一生頑健的祖父,七十九歲那年,白日還在田里做事,夜飯后鄭重收起一副碗筷,提一把傘,居然說要回家,然后徑出家門。兒女攆過去,使勁拖曳,進進出出三五次——“我爺爺力氣好大呀,陳老師?!蹦悄晷∈Y才十歲——弄到深宵,老人終于躺下,翌晨就死了。
這是先生喜歡聽到的故事。簡直唐宋傳奇。他也會說,那是托爾斯泰頂喜歡的鄉(xiāng)下人的寓言……
三點整,桐鄉(xiāng)醫(yī)院二樓,我迎面撞見重癥病區(qū)門外群集探病的鄉(xiāng)農(nóng),人聲嘈雜。警衛(wèi)嚴格把守,我被推搡著,如在托爾斯泰《復(fù)活》中描述探監(jiān)的一幕。人叢中先后出現(xiàn)一張接一張熟悉的臉:王韋、小代、小楊、秋虹、黃帆、仲青、徐曉琪……我像是見到一群難友。另幾位陌生青年也擠過來,圍攏我,紛亂中知道那是過去十余天趕來看護先生的讀者:青島人劉正偉、他的女友張潤林、廣西胡范貴、溫州毛曉剛、湖北匡文兵……隨即我們又被擠散。小楊,撥開人群推我擠入門內(nèi)的甬道,忙亂戴上管理員分發(fā)的塑料帽子、鞋套、口罩、胸襟。一轉(zhuǎn)彎,巨大的病室展開了,二三十架床躺滿病患,我隨小楊快步走向沿墻由簾子遮擋的封閉小隔間,先生在左手那間,蓋著白被單,仰面昏迷。
眾人呆著,不知如何是好。左起站者:從紐約趕來的黃秋虹,青島讀者劉正偉和他的女友,江蘇詩人仲青,廣西讀者胡范貴,鎮(zhèn)方委派照料先生的黃帆;前右坐者:小代。
這是我第一次領(lǐng)教重癥病室,滿室器械,無能識別,有如陌生的刑具。環(huán)視種種光潔簇新的部件,我悚然起栗:不因為瀕死的先生,而是那些器械的現(xiàn)代感。沒有退路了。先生已入絕境。他的昏話一點沒錯:四十年前的囚禁記憶將他領(lǐng)來這里,他又被單獨“關(guān)押”,再也出不去了。
當值大夫,一位和善的中年人,走來與我說話,清楚地重申:醫(yī)生無權(quán)出外行醫(yī)(當然,病患也就無權(quán)離開這里)。如果堅持將老人送回家,可以的,所有插管拔除后,最快,病患會在十分鐘內(nèi)死亡(何其雄辯的科技)。像是只為弗里德的懇求,我斟酌詞句,勉力申辯著,一面想象先生被抬過室外寒風,塞進汽車,運回烏鎮(zhèn)……大夫平靜地看著我,顯然知道先生沒有子女,我是那個做決定的人:下一步措施是切割喉部氣管,直接吸取積痰。
十二樓病房此刻在記憶中多么溫存,我們晝夜進出,說話,小桌上放著水果、暖瓶、花,抽屜里存著先生的手表和換洗內(nèi)衣……重癥病室與人間絕對隔離,不見任何日常用品,除了機器。
“《紅樓夢》……”十幾天前先生喃喃囁嚅?,F(xiàn)在我湊近叫他,不再指望回應(yīng)。他的假牙被取走了,人中與下巴癟縮凹陷,凸起的下顎又長出紛亂白須,因微弱的殘喘,不可覺察地起伏著。除了插入鼻孔的細塑料管,他的張開的嘴含著另一支此前我沒見過的粗管,被兩條交叉橫穿的白膠帶固定著,膠帶兩端劃過面頰,觸及雙耳。他的肩裸露著,我猛然意識到被單下只是便于器械直接觸探的身體。我俯看他,什么也不能做,頂多待五分鐘就要讓位給其他等候探視的青年。先生不再是病人,而是平躺在機器間的展示物,不知道誰在床邊,不覺知他自己。
三點半,探視停止。眾人回到十二樓齊集,站著,商討是否切割先生的氣管?;丶也豢赡芰?。多么仁慈。那機器房便是人的終點。精確的科技如今確保人道,使病患成功茍延,茍延給家屬看——這時,人道就是科技——我去到走廊與上海的呼吸科醫(yī)生通話。他確證切割氣管只是尋常小手術(shù),并以專業(yè)修辭暗示:是的,是茍延,不是救治,沒有人確保病患因此不死而活下來。
十一號病室。冬日斜陽。先生的床撤除了。我們站著。倘若放棄切割氣管,慈悲還是殘忍?我不知道。我不是醫(yī)生,但醫(yī)生等我決定。半小時后,每個人囁嚅著,同意放棄。
* * *
烏鎮(zhèn)西柵臨河民宿的二樓,昏暗靜謐。翌晨開窗下看,河面一小片一小片半圓形的微波,有如魚鱗,緩緩轉(zhuǎn)移著漂涌的方向——那年先生獨自潛來故鄉(xiāng),臨水自語:“這就是我的文風?!薄皇N绾筇揭暤陌胄r了,白日無事,去到晚晴小筑。先生豢養(yǎng)的兩條黃狗碎步跟著,巡視一過,到處只是凄清。在二樓先生臥室站了站,書架上是我看熟的相片:尼采、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伍爾芙夫人……那鏡框是他在紐約時閑來用灰色刷過,弄成烏瓦般色澤,仿佛年代久遠。畫室陰冷,案頭紙筆散亂,瓷盤凝著經(jīng)年的顏料。取了一摞先生的筆記本轉(zhuǎn)去吃飯間坐看。先生的文稿,向來寫在便宜的拍紙簿上,邊角還粘著紐約商店的黃紙價標——轉(zhuǎn)瞬,陰郁消散,我被他這里那里毒辣而恬靜的詞語逗笑了,大笑,笑到失態(tài),小代陪在一邊。
難得的僻靜。家與醫(yī)院多么不同。午間,午后,一本接一本,密密麻麻,我熟悉先生未經(jīng)謄清的稿面,但難以辨識哪些是回國后所寫,給小代看,似乎筆畫見拙的部分便是:又想起半個月前他的可笑而悲慘的簽名。在一組橫寫的筆記下端,頁面空處是兩行豎寫的聯(lián)。先生常由白話忽而回向古文——我驀然欣喜:葬禮有了挽聯(lián)!隨即驚異自己竟有葬禮的一念——先生寫時,也就想著了嗎: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無雙草草逸筆猶嘆壯志未酬
兩點半馳向桐鄉(xiāng)。真不愿結(jié)束這寂靜的閱讀。從來是先生喜滋滋展開他謄清的手稿給我看——很久很久前的事了——此刻驚覺:這是我頭一回未經(jīng)許可看他的稿本,在他的家,我做著不該做的事。他會活著回來么,就這樣,木心斷然遺棄了畢生的稿件……三點整,我又置身轟然擁擠的重癥病房,闖進狹小的機器間。六天后得知,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木心。
慘白的日光燈照。門口護士說,氣管鏡吸痰剛做過,剛撤除。我不再注意滿屋器械,直趨床頭:木心,雙眼微睜,并不在看,眼角凝著淚滴,在膠帶與插管的縱橫牽制中,向內(nèi)縮卷的雙唇,開闔著,如一條魚被取出水面,奮力喘息。因這艱難的喘息,他的整張臉以我從未見過的姿勢由枕面昂然仰起下巴:這是他入院后唯一一次受難而掙扎的模樣。但他分明不知道自己的掙扎。一個全然喪失意識和氣力的人,才會使身體——主要是頸脖與腦袋相連的部分——這樣地交付給固定的痙攣。
我放聲大哭,憤怒地面對這張臉。木心不理會,就那么昂著臉,奉獻般地固定著同一的姿勢,喘著,當我的面,頑強毀滅我對這相貌的所有記憶。
夜里回到北京,開始寫訃告。我從未做過這種事。先生沒有單位,向宏說:“你來寫吧?!绷昵澳拘牡臅谝淮卧谥袊箨懗霭?,我寫過一篇推介,現(xiàn)在竟是寫著先生的訃告了??粘鏊劳瞿攴菖c日期那一欄,我很久不知如何接著寫。“你們要保持想到死亡?!毕壬辉僬f。我想的,從小就想,如今我要對先生說:真的死不是“想”,是那間機器房。
快點死罷……麻煩!伊不讓你死。
他在十二樓這樣抱怨過。誰“不讓”?命運么?“命運很精致?!边@是他寫過的話。他以自己的漸漸熄滅,教我什么是死:他其實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機器房,不知道自己怎樣昂著臉艱難喘息,不知道喘息之際,我在北京撰寫他的訃告,也不知道十幾位年輕人天天在門外等著見他,翌日,十二月十六日,我趕去出席《南方人物周刊》設(shè)在北京的頒獎會。他們事先通知我:今歲五十位“年度魅力人物”中,木心列名——可憐的獎項。那奉獻般的喘息才是人的光榮與魅力——上臺后我問眾人:“誰知道木心?誰讀過他?”所有中年人靜默著,除了《南方人物周刊》的副主編楊子,但數(shù)十位年輕人紛紛舉手了。先生回國的六年間,我每到各地大學講演,每次,每一次,至少有一位青年起立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