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言
提到曾文正,我想,讀過近百年史的人,總該沒有不知道他的大名的吧?他是一個文弱書生,卻能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把占有東南“半壁江山”的太平天國蕩平了。這在民族的立場上看來,功罪雖然還待論定;可是他的堅毅不拔的精神,好學(xué)不倦的意志,高尚廉潔的人格,謙虛誠篤的態(tài)度,知人善任的器量,總不愧為近代一位最偉大的人物,值得做青年們的模范!
他原名國藩,字伯涵,號滌生,湖南湘鄉(xiāng)人。文正是他死后,清廷贈給他的謚號。他的曾祖叫竟希,祖叫玉屏,父叫麟書,三代都是以農(nóng)為業(yè)的。他生于嘉慶十六年(一八一一)十月十一日,死于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二月初四日,享年六十二歲。他在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就中了進(jìn)士,做了十多年的京官,從翰林院檢討升到吏部左侍郎,中間除放了兩次的考官,到過四川和江西做主考外,這十多年的生活,都消磨在北京城里。據(jù)郭嵩燾做的《曾文正公墓志》說:
公始為翰林,窮極程朱性道之蘊,博考名物,精熟禮典,以為圣人經(jīng)世宰物,綱維萬事無他,禮而已矣!澆風(fēng)可使之醇,敝俗可使之興,而其精微,具存于古圣賢之文章。故其為學(xué),因文以證道。常言載道者身也,而致遠(yuǎn)者文,天地民物之大,典章制度之繁,惟文能達(dá)而傳之,俛焉日有孳孳,以求信于心而當(dāng)于古。其平居抗心希古,以美教化、育人才為己任,而尤以知人名天下,一見能辨其才之高下,與其人賢否。滿洲塔齊布公、新寧江公忠源、衡陽彭公玉麟、善化楊公岳斌,或從末弁及諸生,獎拔為名臣。其于左公宗棠,趣尚不同,而奇左公智術(shù),以公義相取,左公亦以顯名天下。片長薄技,受公一顧,爭自琢磨砥礪,敦尚名節(jié),在軍必立事功,在官為循吏,曰:“吾不忍負(fù)曾公!”而公斂退虛抑,勤求己過,日夜憂危如不勝。自初仕及當(dāng)天下重任,始終一節(jié),未嘗有所寬假。及其臨大敵,定大難,從容審顧,徐厝之安,一無疑懼。此公道德勛名,被于天下,施之萬世,而其意量之宏深,終莫得而罄其用而窺其藏也!
我們讀了他的《家書》和《日記》,就可以知道他的事功和學(xué)問都是由平日積累涵養(yǎng)而來。郭嵩燾上面所說的一番話,并不是什么“溢美之辭”。
他從咸豐二年(一八五二)做江西正考官,丁母憂,回湘鄉(xiāng)原籍。恰值太平軍起,進(jìn)攻湖南,圍長沙,不克,移兵破武昌,連陷沿江郡縣,江南大震。那時咸豐帝就叫他會同湖南巡撫辦理本省團練。他的生活也就從此改變了。后來進(jìn)駐衡州,造戰(zhàn)艦,練水軍,勸捐助餉。四年正月,督師東下,和太平軍在岳州開始接戰(zhàn),吃了一次敗仗。又在靖港交鋒,接著又是大敗,結(jié)果他跳水要圖自盡,幸虧他的幕僚長沙章華把他救起??墒?,他經(jīng)過了這接二連三的挫敗,他的意志愈堅強了,他的部屬楊岳斌、彭玉麟、塔齊布等,個個都給他出死力,以次收復(fù)湘潭、岳州、武昌、漢陽諸重鎮(zhèn)。他的功業(yè)基礎(chǔ)也就從此確立了。從這年起,直到同治三年(一八六四),十年之間,他總是度著軍中生活,奔走于湖北、江西、安徽、江蘇四省境內(nèi),天天調(diào)兵遣將,不遑寧居,結(jié)果把太平天國的首都———金陵攻破了,整個的太平天國也就根本消滅了。清廷封他一等侯爵,在漢人里面,可說是“曠代之榮”。他這時早已做到兩江總督,他的部屬都布滿了重要位置,他不但不自驕矜,反而愈加謙抑了。后來他又奉命到山東,剿辦捻匪,都由他的部屬劉松山、劉銘傳、李鴻章等次第削平。他拜了體仁閣大學(xué)士,仍留兩江總督之任,又補武英殿大學(xué)士,調(diào)任直隸總督。末了他仍死于兩江總督任內(nèi)。臨死的時候,他還是努力辦公。這種毅然以天下自任,至死不懈的精神,真是值得我們佩服崇拜的??!
他的生平事跡,著在《清史》,我們不暇備述。他的偉大事業(yè),所以能夠成就的原因,說起來到很平淡無奇。據(jù)說他平生“守之甚嚴(yán),而持之有恒者”,只有這么兩句話:一句是“不誑語”,一句是“不晏起”。這是多么平凡的兩句話,卻是我們要履行到死,始終如一,也就不很容易呢。人家說他“不善將兵而善將將”,他在做京官的時候,便已留心人物。他一方面刻苦自勵,一方面網(wǎng)羅人才,他的感化力真是叫人“不可思議”。據(jù)說他在軍營里面,所有一材一藝的人物沒有不并畜兼容的。他每天沒有天亮的時候便已起身,到了黎明,就傳令所有的幕僚一起來和他同進(jìn)早餐。仿佛這是每個幕僚天天應(yīng)盡的義務(wù)。他利用這個時間,和一般僚屬們,上下古今,無所不談,這一頓早餐,足足要喫一兩小時之久,這是多么奇怪的一回事!在這七八十年來,中國的人才,無論在事功、學(xué)問、文章方面,差不多沒有不受他這一頓早餐的影響的。他幕府里的人物,整個的支配了咸、同以后幾十年的政治界和學(xué)術(shù)界。這種感化的力量,是何等的偉大??!
他在他所做的《原才》里面,開首就是這么說:“風(fēng)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边@里所說的“一二人”,也就是所謂“以天下自任”的人。這一兩個人,只要他自己真?zhèn)€是有堅忍不拔的精神、好學(xué)不倦的意志、高尚廉潔的人格、謙虛誠篤的態(tài)度、知人善任的器量,毅然挺身而出,給一般的知識分子做個好好的榜樣,那里有不受他感化的道理?中國之大,何患無才,只愁沒有和曾文正這樣一個人物來做榜樣吧了!
我們知道曾文正一生的事業(yè),都是從腳踏實地,日積月累,磨練涵養(yǎng)出來的。他并不是一個怎樣超越的天才,更不是一個怎樣神秘不可思議的人物。我們只要拿他來做個榜樣,毅然把這個“天下興亡”的重大責(zé)任扛在肩上,不斷的死心塌地的苦干,那怕有怎樣的惡劣環(huán)境,我們是終究可以把他戰(zhàn)勝的。總括一句話,偉大的事業(yè),是要我們腳踏實地去干的。這個成功的秘訣,就在一個“恒”字和一個“誠”字。這“恒”字就是不斷努力的意思,這“誠”字就是不說謊話而已。
現(xiàn)在國事的敗壞和社會的不安,固然有他的復(fù)雜關(guān)系;而受過教育的國民,缺乏人格和道德的修養(yǎng),要算是其中主要原因之一。一般的知識分子,全不理會這個“誠”字,反把熱誠負(fù)責(zé)的人看做一個大傻瓜。他們對于人和人之間,只是虛偽、敷衍,互相欺騙,互相猜疑,一點誠意都沒有。照這樣弄下去,還有什么人能夠負(fù)起這救國救民的重大責(zé)任來呢?
我們要對癥下藥,來訓(xùn)練一般最有希望的青年,把他的品性弄好,那么在沒有介紹這本《曾文正公家書選》之先,就得把他的重要格言“不誑語”三個字,三番兩次的鄭重提出,希望讀者們十二分的注意。
講到曾文正的家書,通行的本子,共是八卷,都是寫給他的祖父、父親和兄弟們的。有的是談家?,嵤?,有的是講做人的道理,有的是論治學(xué)的方法??偫ㄒ痪?,他只是教他家里的人要立志做個有益于國家社會的人,所說的話,也都是曾經(jīng)身體力行的老實話而已。
他是一個最喜歡寫信的,尤其是家信。他對于兄弟,也是常常勉勵他們多多寫信,并且要認(rèn)真從事的。他在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從北京寄給他在家里的四個老弟的信,就有這樣的一段話:
此后寫信來,諸弟各有專守之業(yè),務(wù)須寫明,且須詳問極言,長篇累牘,使我讀其手書,即可知其志向識見。凡專一業(yè)之人,必有心得,必有疑義。諸弟有心得,可以教我共賞之;有疑義,可以問我共析之;且書信既詳,則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樂何如乎?
他是要利用寫信來討論學(xué)術(shù)和交換知識的。所以他對這件事,看得特別鄭重。他又對他的老弟說:
嗣后我寫諸弟信,總用此格紙,弟宜存留,每年裝訂成冊,其中好處,萬不可忽略看過。諸弟寫信寄我,亦須用一色格紙,以便裝訂。
這些看來都是細(xì)微末節(jié),可是他那種做事認(rèn)真,絲毫不茍的精神,便從這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上充分表現(xiàn)出來。他對于諸弟的信筆偶疏,總是加以嚴(yán)重的責(zé)備。在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的信上說:
諸弟寫信,總云倉忙?!舻艿葌}忙,則兄之倉忙,殆過十倍,將終歲無一字寄家矣。
一個人總有幾分怠性,遇事推說倉忙,這就叫做“欺心”,這就叫做“誑語”。家信都懶得寫。那里能夠養(yǎng)成刻苦勤奮的精神?我們看了他這些誥誡諸弟的語言,應(yīng)該是怎樣的痛自責(zé)備才好?。?/p>
在他的家書里,差不多句句都是“藥石之言”,處處可以看出他“律己之嚴(yán)”,處處可以看出他“待人之厚”,這就是所謂儒者的真精神,也就是我們先圣先賢遺留下來的固有美德。青年們把他的話來做個立身處世的指南針,是不特有益于個人,而且是大可造福于國家社會的。
這個選本,共收他的家信五十九封,還不到全部十分之一。可是對于治學(xué)的方法和做人的道理,大致也差不多了。他對于學(xué)問一方面,只是提出一個“?!弊趾鸵粋€“恒”字。他作京官時,交結(jié)了許多益友,增長了不少的見識。他這個“?!弊值拿卦E,也是從他的朋友吳子序得來的。他在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的信上就曾引子序的話:
用功譬若掘井,與其多掘數(shù)井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他既感覺上面的話,切中自己的毛病,于是一方面定出“剛?cè)兆x經(jīng),柔日讀史之法”以自督勵;一方面切囑他的弟弟“總須力圖專業(yè)”“,萬不可以兼營并騖”。他的讀書方法是極笨的一,本書從頭到尾,都要用朱筆點過,寫字也是要認(rèn)真的。在現(xiàn)在的青年看起來一,定會說:一個人那里有這樣的充分時間去做這種笨事呢?說到這里,我要再來補充幾句。在他作京官的時候,固然不見得是怎樣的忙可是他平日都是,“”事無巨細(xì),必躬必親的。在普通的人看起來,那里還會有從容點書的余暇?他卻不但在作京官的時候老是這樣辦,就是到了后來,他在兵營里“軍書旁午”的時候,也還是天天要寫他的字,讀他的書??梢姷冒岩粋€“忙”字來搪塞自己不用功的罪過,是不中用的人干的事一。個人太聰明了,往往把他的時間,用在不當(dāng)用的事物上面去一,這是社會上的樁重大損失啊!他在同年十二月二十日的信上,又有這樣一段話:
士人讀書,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恒。有志則斷不甘為下流。有識則知學(xué)問無盡,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觀海,如井蛙之窺天,皆無識者也。有恒則斷無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他把這個“恒”字,認(rèn)定是“成功之母”。又在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給他四個老弟的信上說:
欲別立課程,多講規(guī)條,使諸弟選而行之,又恐諸弟習(xí)見而生厭心;欲默默而不言,又非長兄督責(zé)之道。是以往年常示諸弟以課程,近來則只教以“有恒”二字。所望于諸弟者,但將諸弟每月功課寫明告我,則我心大慰矣。
他一方面督責(zé)諸弟,一方面督責(zé)自己。他說:
兄往年極無恒,近年略好,而猶未純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則無一日間斷,每日臨帖百字,鈔書百字,看書少亦須滿二十葉,多則不論。自七月起至今,已看過《王荊公文集》百卷、《歸震川文集》四十卷、《詩經(jīng)大全》二十卷、《后漢書》百卷,皆硃筆加圈批。雖極忙,亦須了本日功課,不以昨日耽閣而今日補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yù)做。
像這樣“不激不徐”,天天如是的用功下去,一來可以養(yǎng)成有規(guī)則的生活,二來可以鍛練不懈怠的精神,并不是叫人讀死書而已。
他教人讀書的方法,除了這個“?!弊趾汀昂恪弊滞?,其次就是要“虛心”。他在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的信上說:
吾人用功,力除傲氣,力戒自滿,毋為人所冷笑,乃有進(jìn)步。
“傲氣”和“自滿”固然是“進(jìn)德修業(yè)”的障礙,但是一個人“妄自菲薄”,也是要不得的。所以他在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的信上說:
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nèi)圣外王”之業(yè),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xué)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瘎t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塞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也。
他在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的信上又說:
人茍能自立志,則圣賢豪杰,何事不可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為孔孟,則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學(xué),人誰得而御我哉?
像這種不凡的抱負(fù),是有得于宋代大儒陸象山先生之學(xué)而來的。他教人求學(xué)的宗旨和方法,雖千言萬語,都不外乎上面所述的一套話,只在我們能夠腳踏實地,去不斷的努力而已。
至于他教人做人的道理,一則曰“慎獨”,二則曰“求缺”。所謂“慎獨”的意義,就是“誠意”工夫。他舉倭艮峰為例,在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的信上說:
倭艮峰先生誠意工夫極嚴(yán),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于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蓋其慎獨之嚴(yán),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克治而著之于書,故所讀之書,句句皆切身之要藥。
這種“慎獨”的工夫,就是要求“寡過”,也就是要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人們假使自問確實無愧于心,那就無論遇著怎樣險惡的環(huán)境,怎樣困難的問題,都可以仗著大無畏的精神,想方法去從容解決。所謂“求缺”的意思,是希望我們對于各種事物,不要做到盡頭。他在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的信上說:
兄嘗觀《易》之道,察盈虛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無缺陷也。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天有孤虛,地闕東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娙顺H保蝗顺H?,天道屈伸之故,豈若是不公乎?……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缺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