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十月——父親之殤

那年山中 作者:陳蘭平


三 十月——父親之殤

千年一夢長,云深古戰(zhàn)場。

陰山之麓,歲月殤。

馬頭琴聲唱響,一曲長調起蒼涼。

十月的山中已是一場肅殺。

八月入山后,這里的風土人情,已不再陌生。當列車帶著黎明穿山越澗而來,在小小站臺的峭寒中拋下面朝初霞的我,漫山炊煙和四周日漸熟悉的笑臉,溫暖我身。小站閉鎖深山,鮮有生人,于是我一個年輕溫善的女子,輕易地被人群記住,認清。一肩風塵一路問候,纖弱背影伴這眼前山嶺,幾處長軌,山上人家漫天飛霞,多了許多妥帖與和美的融入,在記憶深處埋藏下幾幅秋風蕭瑟中的暖畫。

小站安臥于山谷,四面八方坡嶺縱橫。當年的漢子們搬山掘嶺斷壑,硬生生地在南山南,鋪下剛冷的鐵軌,建下這處小站。如今小站依舊笑秋風,冷軌卻繼續(xù)絕情孤獨東去。如果那是東。自從入山,迷惑于千嶺萬壑波瀾壯闊的妍媚壯麗,我,已不太找得到東。站北坡上人家,晨起幾許喧囂,暮歸幾處歡笑。平凡的人們守著安寧的日子,自在美好。沿山麓而上的石階高低有致,緩峭隨形就勢,在鐵軌的背后隱入山高云遠,眼見著就比這耿直的硬軌多了些靈活通透。也是,大道不正,必有災亡,山路太直,不可以行。天地為幕,世事做筆,描就了這一幅大道至簡的煙火哲學,生生在塵俗里得了幾分明慧的禪意。

兩個月來,吃過西家的軟餅,品過東家的果香。雖然最后沒有給羊成功打針,但也足夠讓它見我驚恐記恨。屋后人家的新婚男子常常一晌馬頭琴曲,飛韻流殤,彈亂漫天煙霞,一首長調,唱斷衰草枯楊。門外萬重關山,險峻,眼前黃葉連天,無窮,舞動朔北秋風。于是不由自主地想著還在不久前的江南歲月,此時不過暑熱才敗退,玄武湖畔該是初露新涼,正是經暑歷夏的人們的自如時光。而我,在人們近中秋的暖意和詩意里,體會無比寒意。不由悵然上心頭,仿佛已是“讀倦了詩書,看厭了風物”的滄桑女子了。

所有情緒里的紅塵喧嘩,都在這一場秋殺里,寧靜下來。

這一年的中秋在十月一日國慶節(jié)。好巧,巧巧的媽媽正好生了巧巧,你說巧不巧?還有就是我也好巧不巧的值這一天的二十四小時班。

我所在的醫(yī)院除了總部還有無數個保健所,幾處類似的衛(wèi)生院,一兩處稍大一點的分院??傊褪氰F軌戳到哪里,它的觸須就探到哪里。計劃經濟時代的大鐵路威風八面。福利,在大鐵路更是招搖可見。于是我和外科男朋友往家里搬了半個月的各路雞鴨魚肉瓜果鮮蔬……后來我娘撇嘴說,你們發(fā)不發(fā)那個尿盆啊?

于是我去求證男朋友科室里的大姐,得到考證后的精準回復是,發(fā)過。不過我們暫時沒有趕上。不知下次見面,等我把這條消息告訴我那高冷娘親,她會不會再次哼哼地譏笑我三聲?

東西發(fā)得很開心,不過中秋一早,我還是得四點多起床,背著夠吃到回城的飯菜,一書一人,踏霜而去。

如今,已經注定從醫(yī)一生的我,才知道當年巧只是無數巧中的不值一提。醫(yī)者,和節(jié)日放假旅游休閑美容睡眠探親等等,通通都算是天敵。

于是在和節(jié)日成為天敵的第一天,我用一個上午處理完畢各種病者的冷暖痛患,然后在同事們早早銷聲匿跡了的衛(wèi)生院內,一個人滿心歡愉地等待著多年后回到故鄉(xiāng)的這第一個中秋月圓。

午后陽光在窗外恣意歡暢,蕩漾在漫山遍野的枯寒秋色里,給迫人的秋意染上了少許節(jié)日的溫馨和暖。門前的山路,在最后一班開往城里的長途汽車離去后,徹底安寧起來,仿佛這條路在日本鬼子的裝甲車偷襲五原城后,從此沾惹了鬼氣,只余樹影搖曳秋風了。在節(jié)日的黃昏前夕,岑寂得蒼冷詭異。

寫了這么久,忘了介紹了,名字叫作喜桂圖的這片山域是一處煤礦礦區(qū)。喜貴圖就是密林之地的意思。于是上千年來的密林,彼時在我的眼前上演著它最后的繁盛,無論是地上的山林還是地下的煤礦,在幾十年盜采和礦火摧殘后的現如今,早已敗落得令人痛傷。于是才明白它在我當年的掙扎綻放,是多么的悲壯滄桑,就如馮小剛的神作《老炮兒》,處處充滿了體衰力竭后的不甘和凄涼。

一輪山月,終是到來。

初升的月亮圓融紅暈,在最近的山嶺上大大地懸著,看著讓人擔心,就怕它不小心跌落,惹出一場驚天動地的巨大沖撞。雖然知道這是地平線較厚的大氣層折射出的假象,但是在這個喜慶時刻,一輪神秘的巨大紅月,讓孤獨一人在山中的我,不由得充滿了奇異的幻想。

吃著比平時豐盛了些的節(jié)日晚餐,山月逐漸升起在這古老的陰山之巔,褪去紅暈后,終是將千年釀就的一天清暉鋪滿山谷人家。將寒秋的肅殺遮掩在今夜的星空下,讓人暫時忘了夜來的冷凍。我在山的背面前面左面右面,聞著不懼寒涼的秋葉隱約的落香,聽秋風橫掃黃老枯葉,填溝漫壑,如千軍金戈鐵馬,陷陣廝殺。

忘了時間的我,突然被黑暗驚醒。

院外左右人家,傳來停電的喧嘩。知道不是一個人面對黑暗時,黑暗的擠迫瞬時失去了九分威壓。摸索著在藥房的抽屜里找到了半截紅燭,奇異那個傻傻的偽藥師為啥會用到紅燭?難道像傳說中的北方女巫一樣,配蝙蝠老鼠做藥引子的詭秘巫藥?還是和哪位曾經的紅粉佳人秉燭夜話屋檐下?算了,原諒我的思維吊詭吧,我也不想,奈何秋夜漫長又寒涼。

于是紅燭燃起,人面桃花。

鄰居唱長調的大哥哥敲開門,說不怕不怕,把門鎖好,不怕不怕,把窗鎖好,真的是鎖窗,有鎖有鑰匙有厚厚的窗板的窗。

風在夜色深處呼嘯而起,這是深山苦秋,無論白日如何光暖日明,夜間照例是一場烈風嘶吼,拍戶打牖,撼樹摧條,最后翻山越嶺卷土而去。月影在如此彪悍的秋風中,繼續(xù)安坐天心,冷眼看向凡塵,無比的清靜洞明。

突然厚重的砸門聲砰砰響起,最痛恨的就是這半夜三更的急診,大過節(jié)的,不能大家相安無事嗎?我不耐煩地匆匆打開院門,眼見是一條八尺好漢,三十有余,魁梧壯健,膚色如常,沒血沒傷。他焦急疲倦悲痛地說,他想用一下鐵路的內部電話。隨后看著孤單一線迷迷瞪瞪的我和我手里的紅燭一線,連忙拿出他的鐵路工作證,告訴我他是鐵路職員自己人,他就住在后面的宿舍區(qū)。我接過證件正要細看,他已經焦急地想進來,說,他的女兒不見了,已經報警,已經找了好久,他要和另一個車站的人們聯系。我猛然抬頭看向他的目光充滿震驚,火速讓他進來,拉過電話機給他!然后看著他滿目強忍的淚水,一時間不知所措。

電話一個一個打過去,一次一次都是令人失望的回答,每一次的問詢都讓我緊張地盯著話筒,捕捉著他的眼神,眼神在無力搖曳的燭影下卻都是一次次的失望和痛傷!我舉著可憐的半截紅燭站立一旁,盡可能地照亮撥號鍵盤,感覺老式話機的那十個數字孔洞,每一次回轉都像是旋渦猛烈地旋轉一樣,攪殺著我這點縹縹緲緲星星點點的微弱燭火。

一切都是徒然。

兩人相看無言。

隔著兩張并排的辦公桌,我請他坐了下來,兩個人,一秉燭。弱風搖影在暗沉的墻上。隔著二十余年的悠長記憶,遠遠看過去仿佛是一帖溫馨的暖畫,其實卻是世界上最心碎的時光。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他詳情,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樣的話來暖人心腸,也不知道能給他出什么樣的主張。他稍有點局促不安,說能不能在這里守著電話,我?guī)缀跻饋淼馗嬖V他可以,然后,突然想起來什么,急忙站起來去給他倒了一杯熱水,因為他已經是嘴唇干裂,唇角沫痕隱隱。

終于他在我震驚的目光中講完了事情的發(fā)生。中午,正是秋陽最暖麗的時候,十二歲的獨生女兒跨越小站的寥寥幾尾冷軌,沿山而上,路過我每日目光流連的那些山路炊煙人家,有小院木籬高低,爬滿果蔬山花。果蔬山花在陽光下歲歲開花。山麓人家的最中心處就是礦務小學,她要早早到校,大隊長的她要升旗收旗做些事情,然后提前放學回家過節(jié)??墒牵龥]有回來。因為太懂事太守時太規(guī)矩,老師不擔心她逃課,家長不以為她貪玩,沒有上課可能是上午說過生理期肚子痛,下午沒有能來;沒有提前回家,也許是可能在學校做事耽擱。終于在臨近晚飯的時候,才發(fā)現了她就在這不足五百米人家左近的山階,光天化日之下,失蹤了。此時,半天,已經過去了。

鐵路派出所立即出動,身邊的親戚朋友同事也全部上路,他被電話從正在工作的另一個車站火速召回,一路上不停地想象著到家,就能看到那張小小的臉龐,一切不過是虛驚一場。然而,一進家門面對的,卻是暈倒的妻子,和哆嗦著不能再言語的老父盲母。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從腮邊靜靜滑落的淚水,在這場停電的暗黑中,安全地將我的脆弱隱藏。桌上殘燭已是分寸,我們同時看向燭光,我說滅掉它吧,萬一一會兒你還需要打電話看不見電話號盤。他非常不安,說他還是回家等吧,可是手底卻下意識地緊緊抓住話機不放。我知道在這樣一個深夜,滿室的黑暗,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陌生的男子,他是顧忌著我的不安和名聲,那畢竟是古板的20世紀,就是有結婚證都可能被算作非法同居的年代。我堅持讓他留在這里等,沒有任何的問題,我說我是個醫(yī)生,你不要有什么顧慮。然后我伸手滅掉了已經僅余半寸的蠟燭,在滅掉的時候,我將火柴放到桌上隨手可取的地方,同時打開了厚達一寸的實木窗板。照透天地的月光,立即傾瀉而下,滿室冷暉。我突然想起這原來是一個中秋之夜,此時月滿中天,正是清凈界,然而卻遙遠得仿佛已是經年累月的寒冷過往。

一節(jié)殘燭,一米月光,一處天涯。有一個年輕的醫(yī)者,和一個悲傷的父親,他們曾經在最悲苦的時刻,共過中秋月光。

他絮絮叨叨著說著他的女兒如何漂亮,十二歲一米六五的身材已是美麗逼人。說著懂事的獨女如何替體弱多病的母親管理家事,照顧目盲的祖母,讓早出晚難歸的他如何安心又抱愧。說著大隊長的女兒從小的優(yōu)秀品質,和師長同學的喜愛……說著他的家庭他的兄弟他的朋友,如今他們全部在各處尋找守候,從喜桂圖到包克圖,每一處鐵路樞紐和站點,除了警察,還有許多的朋友弟兄……最后,他抬起強忍淚水的雙眼盯著我,說:你說他們不會害了她吧,她畢竟大了,像大人了,她可以……他們可以賣了她換錢,我不求別的,只求她活著,無論她以后怎么樣了,無論她多大了以后能帶著她的孩子找回這里來,就行了,不管她吃了多少苦,不管她變成什么樣,只要她活著……你說她不會找不見自己的家吧,我本來裝修好了包克圖的房子要搬家了,我不搬了,我一輩子都要住在這里,你說,她要是過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她會不會忘記這里怎么走?。?/p>

……

我的淚水已經忍到心痛,忍到無比心痛。于是我用肯定的語氣平靜平穩(wěn)地告訴他,她一定會活著的,她這么大了,懂得求生的本能。她也一定會記得自己的家,永遠也不會忘記,以后她一定能夠找得回來,找到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話音落下,滿室光明。

來電了,滿室的耀眼光亮瞬間清除了每一個角落的陰暗,仿佛能聽到看不見的空氣中,百鬼眾魅被光明滅殺的叱咄聲。

他站起來要回去了,我起身相送,說:你看現在滿室光明,我們本以為會是一場暗夜漫漫,然而在我們覺得最不可能最黑暗的時候,它就突然光明一片,所以你不要絕望,無論如何,她一定會活著,一定會回來!

至今,我都奇異自己當時哪里來的力量,和他幾乎一字不差地說了上面的話。我悲憤的語氣和聲調,在我的記憶里深深埋藏,每次想起,仿佛還在我的耳旁字字回響。字字如刀,刻入記憶,刻的記憶一直是鮮血淋漓。

次日黎明,派出所的阿索警官路過衛(wèi)生院,一邊幾口喝完我急急送上的溫開水,一邊沉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告訴我,快要二十四小時了,二十四小時后失蹤孩子的成活率不足百分之十……已是處處布控,布下天羅地網恐怕也是枉然了,然后他不忍地看著我雙眼濺出的濕意,默默無語地開車離去。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十月的黎明暗黑蒼冷,遠山還在夜色的沉郁中夢回前朝。我在冷和痛中,臨風獨立冷秋。天邊殘月晚星,眼前阡陌紅塵。萬丈天地光,即將破云,何處人間風,蕩盡鬼陰?月高華,地廣闊,山強凜,難道只有人命輕賤悲辛?云樹可相親,風月尚關情,山水可伴行,天地長安寧。為什么只有人要每每相厭相侵,相害相殺?也許是人太渺小、太丑惡?就如巨象雄獅極少廝打,蜉蝣螻蟻卻時時絞殺。

我有一萬個問題想要問這天地古今,然而天地古今不會聽到我的傷心。我只有一山冷水,一襟淚痕。斗轉星移的時空歲月,必將輕易抹殺我們的風煙流年,我們就是這天地間最羸弱的過客,在無奈里細數蒼白的新傷舊痕。風花雪月,詩意人生,不過是躲在角落里的忘卻三生。走出這隅自欺的死角,便看清千百年來滄桑的人間正道。只是他人的亡滅,不關你我的苦痛。

于是我們繼續(xù)轉身,沒入歡笑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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