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
我喜歡爬山。
山,可不是容易親近的,得有多少機緣湊合,才能來到山的腳下。誰也不能把山移到家門前。它不像書,無論內(nèi)容多么豐富高深,都可以帶來帶去,枕邊案上,隨時可取。置身于山腳,才是看到書的封面,或瑰麗,或淡雅,或雄偉,或玲瓏,在這后面蘊藏著不知;若要見到每一頁的景象,唯一的辦法,是一步步走。
山是老實的。山也喜歡老實的、一步一步走著的人。
我們開始爬山。路起始處有幾戶人家,幾棵大樹,一點花草,點綴著這座光禿禿的山。向上伸展著的路,黃土白石,很是分明。到了一定的高度,便成為連續(xù)不斷的之字形,從這面山坡轉(zhuǎn)過去,不知通向哪里。
“云水洞在那兒?”侄輩問村舍邊的老漢。
“在那后面?!崩蠞h仰首指著鄰近山峰上的三根電線桿,“還在那桿后面?!彼纯次覀?,笑道:“上吧!”
山路不算險,但因沒有修整,路面崎嶇,很難行走。我爬到半山腰,已覺氣喘吁吁。轉(zhuǎn)身不需要仰首,便見對面山上云霧繚繞,山腳的幾戶人家,也消失在那一點綠蔭中了。
“能上去嗎?”家人問。
當(dāng)然能的。我們略事休息,繼續(xù)攀登。又走了一段,我心跳,頭也發(fā)漲,連忙摸摸衣袋中的硝酸甘油,坐了下來。“不去了,好嗎?”家人又問。
當(dāng)然要去的!只要多休息,從容些就行。我們逐漸升高,山頂越來越近了。
已經(jīng)有下山的人,他們是從另一側(cè)上去的。“還有多遠(yuǎn)?”上山的人總愛問。“不遠(yuǎn)了,快一半了。”“值得看,那洞像天文館一樣?!毕律降娜苏f。在同一條山路處,互不相識的人總是互相關(guān)心,互相鼓勵的。雖然在人生的道路上,并不盡然。
轉(zhuǎn)過了山頭,便是下坡路了??梢钥匆妼γ嫔筋^上的三根電線桿,而無須仰首了。這山頭后面的山腰中有兩間小屋,一前一后。“那里就是了!”有人叫起來。大家為之精神一振,人們加快了腳步。我還是一步步有節(jié)奏地走著。山坳里不再光禿禿,森然的樹木送來清涼的空氣。走著走著,深深的山谷中忽然出現(xiàn)一堵高大的斷墻,巨石一塊塊摞著,好像隨時會倒下來。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年月,多少水流風(fēng)力和地殼變化,疊成了這堵墻,這倒有點像黃山的景色。我忽然想起,去年今日,我正在黃山的云海中行走。
對云水洞的向往阻止了關(guān)于黃山的回憶,我們終于到了。一路風(fēng)景平淡,洞外更像個集市,亂哄哄都是人。洞里會怎樣?因為誰也不曾到過這類的洞,大家都很興奮。進(jìn)洞了,甬道不寬,地上濕漉漉的,洞頂也在滴水。燈光很弱,顯得有些神秘。
前面的人忽然發(fā)出一陣驚嘆之聲,我們進(jìn)入了一個大廳堂。頭上是一個大圓頂,這樣的高大!似乎山也沒有這樣高。“那么山是空的了?!闭l說了一句。我們還沒有來得及驚嘆,燈光滅了,眼前漆黑一片,驚嘆聲變作惋惜的嘆聲。如果罩住我們的穹隆能像天文館的圓頂,發(fā)出光來就好了。沒有光,什么也看不見。我覺得頭上便是黑夜的天空本身,億萬年前便籠罩著大地的天空本身,而我們是在山的內(nèi)部!人流向前進(jìn)了,我們模糊地覺得有幾塊大石,矗立在路邊。臥虎?翔龍?還是別的什么?只好想象。有的時候,身在現(xiàn)場也需要想象的。
我們看到石的帳幔,又是這樣高大!像是它撐住了黑色的天空??吹蕉错敶瓜碌氖娙椋缤⌒〉钠俨?;聽講解員敲了幾下石鼓、石鐘,鼓聲渾厚,鐘聲清亮,卻不知它們的形狀。看得最清楚的,是路邊的一只駱駝。它站在那里,不知有幾千萬年了。第五廳較小,身旁石壁上綴滿了閃亮的雪花,頭頂垂著一穗穗玉米,不知出自哪一位能工巧匠之手。等我們趕到第六廳——最后一廳時,看到了一座座玲瓏剔透的山峰,在明亮的燈光下,宛如仙境,據(jù)說這里有十八羅漢像。又是正要驚嘆時,燈倏地滅了,只好慨嘆緣慳,不得識羅漢面。但是得睹仙山,也算是到了西天吧。
限于時間,不能等下一次開燈。雖然只匆匆一瞥,那宏偉、那奇特、那黑暗都留在了我的眼前?;貋淼穆飞希蠹胰耘d奮地談?wù)f,只因沒有看全,稍有些遺憾。我卻滿意,因為這番見識,是靠一步步走,才得到的。
我們又一步步下了山。山腳的老漢在路邊擺出許多塊上水石。他問:“上去了?”我對他笑。要知道,比這高得多的山我也上去了呢,無非一步步走而已。
車上人都睡了。我不由得又想起黃山上的那幾天。那一次醫(yī)生原不批準(zhǔn)我上山,見我心誠,才勉強同意。我也準(zhǔn)備半途而廢的。到慈光閣的路上,只是一般山景,已經(jīng)累了。上了廟后的從容亭,忽覺豁然開朗,遠(yuǎn)處的大谷,露出寬闊的石壁,如同敞開胸懷,歡迎每一個來客。小路便沿著這雄偉的山谷,向上,向上,消失在云霧中。誰能在這里止步呢?而且那“從容”兩字用得多好!我常覺黃山的文化修養(yǎng)較差,是件憾事。這兩個字,卻是我一直不忘的。
到半山寺,我已抬不起腳。猛抬頭,看見天都峰頂?shù)慕痣u,是那樣惟妙惟肖,頓時又有了力氣。“上來吧!上來吧!”它在叫天門,也在召喚遠(yuǎn)方的陌生人。走吧,走吧,一步步從容地走,終究會到的。
上得蟠龍坡,才真算到了黃山。從這里開始,上下完全是兩個世界。從坡頂遠(yuǎn)望,每一座山,都好像各自從地下拔起,不慌不忙地高聳入云。我恍然大悟,黃山,原是個大石林。站在沒有遮攔的坡頂,罡風(fēng)吹走了下界的一切煩惱,奇麗的景色滌蕩著心胸,只覺得眼前這般開闊,心上了無牽掛,毫無纖塵,真如明鏡臺了。怪不得廟宇、庵、觀都選在奇峰異壑,才能修身養(yǎng)性呢。
記得在玉屏樓那晚,本想出來看月的。前兩天湯溪的夜,真是月明如洗。只是房中人太多,我在最里面,走不出來。只好從一個狹窄的窗中,對著黑黝黝的大石壁,想象著月下的群山怎樣模糊了輪廓,而群山上的月,又是怎樣格外明亮,格外皎潔。
半途而廢的計劃取消了。我繼續(xù)一步一步向上爬。忽見遠(yuǎn)處一片明亮的水,中間隱現(xiàn)城池,我以為那是“人寰處”了。被問的人大笑,說那便是著名的云海,只可惜淺了些,所以露出些峰巒。我坐定了觀賞,見它波濤起伏,真像大海一般,但它究竟是云,看上去虛無縹緲,飄飄蕩蕩,與大海的豐富沉著,是兩般風(fēng)味。黃山是山,山中劃分區(qū)域,以海為名,最初想到這樣命名的,也算是聰明人了。
我一步步走著。看那大鰲魚,那樣大,那樣高,那樣遠(yuǎn)。我終于鉆進(jìn)了它的腹中,又從嘴里出來了。我在平天矼上漫步,在東海門流連。我走的是現(xiàn)成的路,是別人一步步走出來的現(xiàn)成的路。徐霞客初到黃山時,是用鋤鑿冰,鑿出一個坑,放上一只腳。如果在現(xiàn)成的路上還不能走,未免慚愧。當(dāng)然,若是無心山水,當(dāng)作別論。
我登上了始信峰,那是我登山的最終極處。這峰較小,卻極秀麗,只容一人行走的窄石橋下,深淵無底。遠(yuǎn)看石筍矼,真如春筍出土,在悄悄地生長。峰頂是一塊大石,石上又有石,我沒有想到,上面又寫著“從容”二字。
我從容地下了山。因為未上天都,有人為我遺憾。想來我雖不肯半途而廢,卻肯適可而止,才得以從容始,又以從容終。
后來一直想寫一段關(guān)于黃山的文字,又怕過于膚淺,得罪山靈。不料從小小上方山的浮光掠影中聯(lián)想到去年今日。無論怎樣的高山,只要一步步走,終究可以達(dá)到山頂?shù)摹5竭_(dá)山頂?shù)臉啡ぷ圆槐卣f,那一步步走的樂趣,也不是乘坐直升飛機能夠體會到的。
于是又想到把寫文章比作爬格子的譬喻。林黛玉有話:還得一筆筆地畫。薛寶釵評論說:這話妙極了,不一筆一筆地畫,可怎么畫出來了呢。文章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寫的,不在格子上爬,可怎么寫出來了呢?
不一步步爬,可怎么上山呢。
我喜歡爬山。
198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