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落葉鎖朱門,別樣幽芬亦照人。
高閣玉蘭鬧畫眉,枇杷花下埋風魂。
——少年未解紅塵事·廣廈豪門殊芬華
京城的隆冬天氣,最是清冷。一個青年身著棉袍,站在落葉凄惶的院落中,在一片蕭索中等待著什么。
一個儀態(tài)雍容的婦人懷抱著一個酣睡的小娃兒走過來,輕啟朱唇,柔聲問道:“想好了?”青年半回身,微微點頭?!跋牒昧?,”他注視著婦人懷抱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兒,“就叫成德吧!”輕輕撥弄孩童頭頂的胎發(fā),眼神深邃。
熟睡的孩童純真的面容依舊安閑,卻不知,他的命運,從一降生開始,就與這個龐大帝國的顯赫捍衛(wèi)者和先朝遺民緊緊聯系在一起。
身在紅塵心在月
“納蘭”是大族。金代女真“白號之姓”中,納蘭是受封于廣平郡的第二大支系的三十個姓氏之一(又稱“納喇”“那拉”)。發(fā)源于滿洲葉赫地區(qū)的納蘭氏,始祖原本是姓土默特的蒙古人。后來,納蘭部滅了女真,占了他們的領地,從此改姓納蘭。其中有一分支幾經輾轉,舉族遷至葉赫河岸邊繁衍,號“葉赫國”,也就是今天的吉林省梨樹縣葉赫滿族鎮(zhèn)附近,后人稱此支納蘭支系為“葉赫那拉氏”。
明初時滿族的前身女真族分為三大部:建州、海西、野人。葉赫部是海西女真的一部分。納蘭部族的首領金臺什繼兄之位成為貝勒,明朝萬歷十六年(1588年),他的妹妹孟古嫁給了努爾哈赤,生了皇子,取名皇太極,也就是后來的清朝太宗皇帝。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納蘭氏族與清朝皇室有姻親關系。但是,當努爾哈赤為統(tǒng)一女真各部進行兼并戰(zhàn)爭的時候,這些姻親關系統(tǒng)統(tǒng)不是障礙。
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努爾哈赤率兵攻打葉赫部,他的舅兄金臺什戰(zhàn)敗后自焚不成,被其絞殺,金臺什的兒子“識時務”,及時請降,被授予三等副將,世襲佐領。
納蘭的曾祖,原本世居東北松花江畔、長白山腳下的葉赫國國主金臺什貝勒戰(zhàn)敗身故后,他的次子尼雅哈(滿語音譯)以“姑母為太宗皇帝皇太極生母”的名義,跟隨順治皇帝一行入主關內。之后為后金及清王朝屢立戰(zhàn)功,因這赫赫軍功,被天子尊為功勞顯著的皇親國戚,賞賜其與部下之正黃旗將士及旗民三千余頃封地,位置在今北京海淀區(qū)上莊鄉(xiāng)附近,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建起了龐大的宅院。
納蘭的父輩從此成為“八旗”(正黃旗、正白旗、正紅旗、正藍旗、鑲黃旗、鑲白旗、鑲紅旗、鑲藍旗,分別統(tǒng)帥滿、蒙、漢民族的八支軍隊,合稱八旗)之一,為滿洲八大貴族之一。
馬背上的葉赫家族是鐵血的,也是冷血的。戰(zhàn)爭、政治,哪一樣都與風花雪月的詩詞歌賦格格不入。
納蘭的家世背景在眾多八旗子弟中尤為顯赫:父親明珠是金臺什的孫子,母親愛新覺羅氏是努爾哈赤的孫女、英親王阿濟格之女,身為這兩位名門之后的長子,納蘭性德肩負重任,光耀門楣責無旁貸。納蘭的父親明珠,在他出生后官至大學士、太傅,是康熙初期的四權相之一,地位顯赫一時。
北京西郊有一塊石碑,上書“明珠及妻覺羅氏誥封碑”,考證為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九月二十四日所立(納蘭是年三十歲),上面記載:明珠“初任云麾使,二任郎中,三任內務府總管,四任內弘文院學士,五任加一級,六任刑部尚書,七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八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經筵講官,九任經筵講官、兵部尚書,十任經筵講官、兵部尚書、佐領,十一任經筵講官、吏部尚書、佐領,十二任加一級,十三任武英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佐領、加一級,十四任今職”。所謂“今職”,指的是立碑時的官職——“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佐領、加一級”。從石碑的記載中可以看出,明珠的官場之路真可謂是扶搖直上。難道這一切都僅僅是祖蔭庇佑?不。明珠半生風光是自己苦心經營的結果。
雖然明珠的家族是戰(zhàn)功累累的葉赫部,不過,到明珠出生時,這個部落早已聲勢衰弱,風光不再。他的父親、金臺什的次子尼雅哈入關后只得了騎都尉的職務,即便是世職,也撈不到多大的好處。只是由于葉赫家族與皇室的姻親關系,使得明珠從小就有機會接近皇室,行走內宮,這也是他后來能夠擔任內務大臣的前提,更是納蘭之后跟隨康熙巡南征北的基礎。
可納蘭的母親不是親王的女兒嗎?這恰恰是明珠政治生涯中的阻礙。攀附皇親為的是鞏固地位,而這姻親又是否真的榮耀和牢固?明珠的岳父是多爾袞的親哥哥英親王阿濟格,他一生戰(zhàn)功卓著,但有勇無謀,缺乏政治頭腦。攝政王多爾袞死后,他醉心權勢,想繼任攝政王之位,屢次“不軌”,親政的順治皇帝因此將阿濟格及其已獲親王爵位的第五子勞親賜死,其次子鎮(zhèn)國公傅勒赫被削除宗籍,其余八子均貶為庶人。很顯然,阿濟格之女覺羅氏已經不可能成為明珠政途上的助力,娶她反而要承擔極大的政治風險。
家世背景并沒有成為明珠晉升的助力,甚至可以說,不拖累他的仕途就已經讓他很知足了。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出生的納蘭,看似是眾人艷羨的嫡長子,其中的苦悶酸澀又有誰知道呢?
在那年臘月的京師,光風霽月的納蘭性德就降生于這樣一個身在紅塵心在月之家,從此開始了身在仕途沙場、心系白雪陽春的人生。
蒼生欣戴君若然
納蘭性德出生于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甫一出生取名成德,但是這個名字后來改成了“性德”,為的是避諱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禛即位后,眾皇子改“胤”為“允”)的小名“保成”。
納蘭表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康熙十五年(1676年)進士。這位清朝第一詞人雖然生于富貴人家,卻生性淡泊名利,不僅善騎射,而且好讀書,尤其對漢文化非常熱愛,擅長寫詞。下筆舉重若輕,勾抹之間頗有李后主、易安居士的婉約凄美,又多添了幾分男兒的豪情灑脫。有人評價,納蘭詞以一個“真”字取勝,實際上不僅如此,納蘭更擅長用一個“情”字傳神。
“容若”何來?
傳言,明珠發(fā)跡之前,偶遇得道高僧,算出他命中有三子三女。以此證明明珠是有天賜榮寵的,所以有人認為,“容若”二字源自佛典。
紅學大師周汝昌在《獻芹集》中,曾使用“颙若”稱呼納蘭,“亦有曰容若,蓋因清人每記‘顒若’,故今人亦偶有稱其為‘納蘭颙若’者”。“容”“颙”古音本同,“颙”也通“容”。例如,清初大儒李颙又稱李容。
“颙若”出于《易·觀》,中有:“盥而不薦,有孚颙若?!边@一卦的意思是說,在祭祀之前要先盥浴,雖然還沒有進獻祭品,心里已經充滿誠敬肅穆?!帮J若”指的就是莊嚴肅穆、恭敬虔誠的樣子。颙若也作“颙然”,取義“蒼生颙然,莫不欣戴”。代表百姓進行祭祀的人,正是天與人溝通的橋梁,也就是天子驅使的官員。
成德所取字,可能正是父親對其的期望,希望他能步入仕途,對天地君親心有敬畏,亦為朝廷所倚重。
那么納蘭自號“楞伽山人”,又有什么典故呢?《飲水詞箋?!分刑岬剑钯R的《贈陳商》有:“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后?!币员憩F志向不得伸張的激憤之情。而白居易的《見元九悼亡詩因以此寄》:“夜淚暗銷明月幌,春腸遙斷牡丹庭。人間此病治無藥,唯有楞伽四卷經。”體現的是死別之苦唯有寄托于佛經的開解。
楞伽山又作楞迦山、棱伽山、楞求羅伽山。據《中華佛教百科全書》所載,楞伽是南海山名,也是山下城市的名字,意為“難往山”“不可往山”“莊嚴山”。在佛經故事中,這座山由“種種寶性所成,諸寶間錯光明赫焰……有無量華園香樹,皆寶香林,微風吹擊搖枝動葉,百千妙香一時流布,百千妙音一時俱發(fā),重巖屈曲,處處皆有仙堂、靈室、龕窟……皆是古昔諸仙賢圣思如實法得道之處”,相傳這座山就是如來“說《楞伽經》之處”,且“此山居海之中,四面無門,非得通者莫往,故稱難往”。簡而言之,這座山美好卻不可及。
發(fā)妻亡故后,取“楞伽山人”之號,源于納蘭內心的壓抑與求而不得的痛苦,更有心如死灰之意。
可見,納蘭從取字到稱號,都浸潤著漢文化的精髓。順治十一年(1655年),納蘭性德出生時,明珠二十一歲,還只是皇帝侍衛(wèi)隊中的一名普通軍官,母親雖是皇族,卻早已家世沒落。或許納蘭八字是“旺”父的,就在他出生后的幾年,明珠開始不斷升遷,直至后來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清國第二大掌權人物。
作為首輔重臣,明珠自然沒有繼續(xù)住在遠離內城的封地,他的相爺府是今位于北京什剎海岸邊的宋慶齡故居。院落里樹木郁郁蔥蔥,小徑幽然,府邸肅穆。這里亦是納蘭性德童年、少年、青年時生活的地方。
古往今來,許多人曾因各種緣由踏足這座府邸。在參天厚木之下,有散不去的陰郁和黯然。三百年前的納蘭,是否也曾仰望這些繁郁古樹,心生悚然?是否也會仔細分辨那自斑駁樹影下虬然伸展的枝葉脈絡,從中領悟文學真諦?
明珠深受儒家文化影響,曾帶頭研讀孔孟著作和《史記》《資治通鑒》等巨制,文人氣息十足的他將自己的府邸營造出書卷文墨味道濃郁的雅致環(huán)境。明珠有之后的成就,可見其文武之才并非出色的政治手腕能夠掩蓋的,后世從仕途手段的角度評議他,不免有些片面。況且,在名利場這個是非圈中,哪有什么黑白曲直呢,不過是上位者的一家之言。
在明珠長子納蘭成長的日子里,紈绔子弟的氣息不曾在他身上顯露,而貴族子弟特有的優(yōu)越感也很少出現在他的詩作中。那么,納蘭眼中的貴族生活又是怎樣的呢?
相思醒·花月不曾閑
生查子
散帙坐凝塵,吹氣幽蘭并。
茶名龍鳳團,香字鴛鴦餅。
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
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
這首《生查子》,生動地描繪了貴族家庭中少年讀書時閑散浪漫的場景。
書本攤開著放在手邊,美人隨侍在側,品著龍團鳳餅的香茗,燃著鴛鴦形狀的香餅,時而博弈,時而漫步花園,即便是稀松平常的吟詩作對,也不曾失卻風流。
如果這首小詞是納蘭讀書時有感,是對古人讀書的情態(tài)的一種懷想,那還當真是浪漫而單純。若是納蘭自己的寫照,便要問問這位陪坐讀書的美人是哪一個了。
或許是家中的丫鬟,或許是那位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表妹,或許是他的妻子、妾室、紅顏知己……美景、美人、美味環(huán)繞,少年的風流恣意,若再不盡情揮灑便是負了這花月良辰。
八旗子弟自幼生長在充滿奢靡氣息的家庭,總會不可避免地沾染驕矜習氣。但是,納蘭公子沒有,因為他的家庭即便是有權、富貴,他的父親,地位顯赫一時的那拉氏明珠,即使身為功勛后代,也并非紈绔不肖之輩。
明珠是著著實實艱難過、奮斗過的,雖然史書記載他貪污賣官,卻無法磨滅他對清廷的杰出貢獻。明珠,字端范,姓那拉氏,尼雅哈次子,生于后金天聰九年(1635年)。順治時初任侍衛(wèi),后擔任鑾儀衛(wèi)治儀正,類似儀仗隊的儀態(tài)監(jiān)督,又調任為內務府郎中,授予騎都尉,允許世襲。
康熙三年(1664年),明珠升任內務府總管大臣,“掌內務政令,供御諸職,靡所不綜”,成為管理宮廷事務的最高長官。能在內宮掌權,顯然得益于他的出身。這年,納蘭十歲。據說當時的他已經是出口成章、文采斐然的小才子了??滴跷迥辏?666年),明珠任內弘文院學士,開始參與國政,從此平步青云。
明珠是對康熙朝有過很大貢獻的,在統(tǒng)一與分裂的激烈斗爭中,在滿漢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交融與變革的大形勢下,無論是協(xié)助康熙皇帝清除鰲拜、平定“三藩”,還是出謀劃策抗擊沙俄、收復臺灣、平定噶爾丹、治理黃河、融合漢族文化、建立清朝政治經濟制度等,明珠都可以稱得上功臣。
納蘭曾組織編纂圖書,這一點與他的父親曾經奉皇帝之命,以總裁之職參與重修《清太祖實錄》《清太宗實錄》,編纂太祖、太宗、世祖的言錄《三朝圣訓》,以及《政治典訓》《平定三逆方略》《大清會典》《大清一統(tǒng)志》《明史》等寶貴的圖書資料不無關系。
明珠身居高位,結黨營私、貪污賄賂、發(fā)起黨派之爭等敗筆,一方面是封建專制的必然產物,另一方面也有經營多年、尾大不掉的原因。
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納蘭死后三年,他少年時代的老師徐乾學聯合郭琇起草參劾明珠疏稿,就納蘭父親的種種罪行一一歷數。徐乾學曾經是明珠黨的成員,在納蘭在世時,徐乾學曾為明珠所信任,擔任少年納蘭的教習老師。身為門下之客,卻反水參了明珠一本,難道徐乾學這個人的人品是很差的嗎?
千古帝王事,誰能說清楚呢?任何一個團隊的權力如果已經于整個組織的平衡有害,統(tǒng)治者必然會采取措施分化它。清朝文學家韓菼曾撰徐氏行狀,評論徐乾學的功過可以說是最為得當的。
當時的徐乾學也不過是康熙的棋子,皇帝命他與他的門生們遠離明珠,甚至暗示他反對明珠。一朝為臣,徐乾學也想盡忠為主,卻不得不舍下一個“義”字。想到自己的形狀,徐乾學也曾自我解嘲:“做官時少,做人時多;做人時少,做鬼時多。”可見他當時的憂憤和無奈。
政治一事,納蘭眼中的腌臜玩意,盡管他不愿主動接觸,卻囿于家庭背景,不得不涉足其中。
納蘭儒雅的性格除了后天的修養(yǎng)原因之外,也源于自小受到那位滿漢雙語才子父親的影響。明珠為人聰明,處事干練,加之善解人意、深諳謀略,又精通滿漢兩種語言,辨才無礙,又會籠絡人心。這也是他官場得意的重要原因?;蛟S納蘭最早的漢文化啟蒙便來自明珠,也正是從小浸潤在漢文化厚重柔婉的氛圍中,使公子性情愈發(fā)溫雅,正所謂其人如玉,舉世無雙。
而覺羅氏,納蘭的母親,是溫婉大方且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或許她的出身門第為那拉氏帶來的并不是政治利益,但她卻以明理和賢惠促成了夫君的事業(yè)順遂、兒子的才華橫溢。
正是因為從小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里耳濡目染,納蘭不僅可以被動地接受到較好的漢文化教育,博采眾長,更能夠自由地選擇自己感興趣的內容學習。
我們姑且臆測,納蘭父母感情是融洽的,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納蘭對“情”“愛”的理解是簡單的,對感情的向往是純粹的,連少年時代的強說愁都是優(yōu)雅可愛的。這樣的納蘭公子是值得被體諒和保護的,這樣不諳世事艱險的年華是最剔透珍貴的,這樣的溫文爾雅,或許嬌柔卻不軟弱。
情竇初開為誰人
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納蘭七歲的時候,長他一歲的愛新覺羅·玄燁即位,是為康熙皇帝。
明珠青云直上,在康熙皇帝親政前升為內務府總管,而納蘭未來的岳父盧興祖也在納蘭十一歲(1665年)這一年擢升廣東總督。或許這些對年幼的納蘭來說,并不算什么大事,唯一對他有所影響的,或許是父母的管教更為嚴格,從遠郊小小的房子搬進四九城里大大的府邸,有更多的仆從,能享受更奢侈的生活。
人說寫情、寫景貴在寫“心”。或者對納蘭來說,情傷是讓他不壽的根本原因。人說納蘭在妻妾之外還有一位情人,而且這位情人還是他的紅顏知己,從詩詞中的“梨花”意象到“一生一代一雙人”的盼望,總會有那么一位佳人,是他向往而未曾擁有的。無論是影視作品中虛構的表妹還是傳聞中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在納蘭年少的時候,或許的確有伊人倩影伴隨他度過那段深宅大院里寂寞的年月。
沒有一往情深、多愁善感,是寫不出婉約派雅致而不乏風骨的句子的。無論這位佳人是誰,從納蘭的相思可以看出,少年時代的他,為這份情癡狂,早已不堪其重。
青梅老·心字已成灰
憶江南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
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明代楊慎曾在《詞品·心字香》中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開者,著凈器中。以沉香薄劈,層層相間,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心字香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惫湃顺S谩靶淖窒恪?,是為花香熏染的心字形狀的熏香,取風流雅致的意味。早春的黃昏,曖昧不明的光線里,歸巢烏鴉已飛盡,漸暗的天光籠罩下,周遭更顯寧靜。一直站在那里的人,消瘦的背影在隱約的暮色中如此寂寥。那個孤獨的身影,在早春的余暉里透出一點落寞、一點幽怨、一點凄楚。
是在等人嗎?等的是誰?盼的是誰?是要送別嗎?別的是誰?恨的是誰?納蘭寫的是閨中少女的期盼心情,還是自己獨守寂寞的等候?
那位他向往的意中人,準是許了他今日來見,粉臉依偎,素手焚香,彈琴作畫,于絲竹文墨中解一時相思。
是表妹嗎,還是哪個世家的女孩?那個聰慧溫柔的女孩,白衣勝雪,膚若凝脂,嬌小可愛,曾經是少年心中最為端莊秀麗的一朵梨花,雖然出身談不上多么富貴,卻干凈得讓人忍不住想去親近。
可是,她沒有來。可能,她再不會來了。
納蘭借女子春閣中的哀怨,寫自己的不甘與消沉,慨嘆可憐、可愛又可惜,一陣陣微風吹動珠簾,門檻邊的朵朵柳絮猶如輕薄的雪片,被翻動起來,空氣安靜得讓人難過。他是怎樣看透那些心緒的呢?從眉尖的微蹙還是扭出褶皺的羅帕?
挑弄過柳絮,春風還要再撥弄花瓶里的梅花,撩撥得人心慌意亂。“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唐·李白《長干行》),伊人不復來,心字香早已燃盡,只剩一片嚶嚶哀泣的塵灰。
在納蘭的少年時代,一位梨花般的佳人就這樣成為他夢中所想。他們曾在一起游戲,也曾相對無言,微微一笑粉了雙頰;他們吟詩作對,他們兩小無猜。能夠出入明珠府邸的女孩,若不是八旗之內的親戚,也定是名門、官宦之后。以納蘭父親明珠升官的速度,應該沒有哪位大臣會早早拆散這對金童玉女吧?!
在寫給妻子盧氏的悼詞中,納蘭也曾以梨花為喻,說不定他心中思念的那位佳人,正是少年時見過面的盧氏!或許是因為明珠對漢文化略有研究,且身為處理皇族內務的官員,所以漢族的官員多與之交好。
許是互相走動、官場應酬之時,盧興祖與明珠一見投契;許是明珠想要攀附、結交仕途順利的盧興祖。畢竟此時的明珠還只是行走在宮廷的總管,雖然伺候宮廷中人更容易得寵,但總要使些手段、拉攏些靠山,才能地位穩(wěn)固。總之,在兩個孩子對情事還懵懂的時候,他們的姻親就這樣定下了。
封建社會,女子出嫁較早,而在清朝又有選秀女的傳統(tǒng)。由戶部主持,每三年挑選一次八旗中的少女,以備皇后妃嬪之選,或者賜婚近支(即三代以內、血緣關系比較密切的)宗室,或者承擔后宮雜役。若是早早定親,便免去了三挑四撿的選秀。古人成親前一般有定親的習俗,尤其是官宦之家,更為看重婚姻大事。所以,這位“青梅”非常有可能是才貌上乘的盧氏。而且無論哪一方面,盧氏都足以匹配納蘭妻子的身份。
他們曾經在家人的安排下匆匆見過幾面,甫一定下親事,盧氏便隨父親前往南方赴任,一對小鴛鴦天各一方。剛剛萌生了相互愛慕的情愫,便分隔兩地,可謂“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宋·李清照《一剪梅》),難以描摹其中酸澀的少年懷揣著朦朧心事,只能咀嚼少之又少的回憶??墒牵麄兘K究能夠結為連理,而那不能廝守的女子,又是何人呢?
或許,你始終相信納蘭有一位表妹,或是一位妻妾之外的紅顏知己。不管那人是誰,在少年納蘭的心中,她是純潔溫婉又帶著淡淡清香的,是高潔清冷的梨花化身,嬌小的身形,淡雅的香氛,純然雅致地綻放在初春的微寒中。此時,我們姑且稱這朵梨花為“她”,且從他的詞讀她的美,品他和她的相思。
春天到了。
草長鶯飛,燕語風和,冰融雪消,正是相思時候。
還記得分別的時候,窗邊隔著綠羅紗的絮語,道不完的離別愁緒,秋風瑟瑟,一陣寒似一陣,伴著遠飛的鴉群,離別了曾經的親愛之人。揮手自茲去,孤帆寄天涯。
臨江仙
長記碧紗窗外語,秋風吹送歸鴉。
片帆從此寄天涯。一燈新睡覺,思夢月初斜。
便是欲歸歸未得,不如燕子還家。
春云春水帶輕霞。畫船人似月,細雨落楊花。
公子多情,從此多愁緒。多情苦,苦多情,多情無處不傷情。
無眠的燈火星星點點,半圓的孤月凄凄切切。
與佳人長別已久,而今見燕子還家,相思頓起,也知曉她想要歸來,卻歸不得。燕子可知相思,可知離愁,可知情愛?
想起那時并肩而行,春日里溫柔的云、溫柔的水、溫柔的晚霞清風,精美的畫船上,起伏的波紋里,映月的倩影雙雙對對,偶爾飄過的一陣小雨,如同輕盈純潔的楊花兒,飄散在一雙璧人的身側。
那時候,你眼中只有我,我眼中只有你。
可是,誰能左右人生的別離?誰能阻止命運的鐵蹄?誰能踏碎光陰、勘破人心?
雨,落了便老了,相思卻此起彼伏,一簇簇盛放都是嶄新的。
納蘭想象著那位遠在天邊的美人,紅酥手微翹著指尖,輕輕卷起珠簾,卻見伊人深坐蹙蛾眉。但見斑斑點點淚痕濕了衣袂,也知,也不知,她心中是否恨著誰?這恨的人,又是不是舍不得、放不下、無奈不在身邊的他?
恨不相見,愛不相見。又酥又疼又煩,被一個回眸、一抹笑靨戳中了心尖。
心欲碎·還道有情無
臨江仙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
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
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少年納蘭的白天是要練武的。騎射是滿洲人必須具備的能力,這對聰慧而細心的納蘭來說,似乎并非難事。從四五歲開始,滿洲子弟就開始接觸騎術和武藝,粗俗的莽漢總不能成為好士兵,只有深諳謀略的男人才夠資格稱得上將帥之才。因為勇敢如果沒有智謀的配合,總歸是不堪重用。
一身塵埃,裹著一懷高才。納蘭拂去身上的灰塵,拭干額頭上的汗水,雖然微笑卻忐忑著激動地接過侍女遞上來的一封小小的信箋,雋秀的小楷筆畫優(yōu)美,正是他曾經指點她的筆跡。
“有勞,多謝!”納蘭如是說著,踟躕著該先換下一身污濁再看那人的軟語,還是先打開信箋,以慰藉自己多日的癡想。還是看看吧!先看看,看一眼!就看一眼,剩下的,在下一封想念來到前,總可以拿千百個時時刻刻來回味咀嚼。
少年用力在衣襟干凈的地方擦了擦手,急切地展開信箋。
“望君珍重?!?/p>
或許在她托人輾轉傳來的錦書中,只有這么簡單四個字,濃濃的墨痕,淡淡的記掛,已經足夠填滿相思,又重重地刻下更深的相思。她還能說什么!
她是怎樣羞澀著對傳書人敘說其中的緣故?
“那人,這信,托付先生,不勝感激?!?/p>
低垂著頭,微微顫抖著手,緊攥著書信又若輕還重地交給“鴻雁”,托付的是薄薄的等待,厚厚的掛念,深深的情,淺淺的怨。
不久后的一天,納蘭吃罷晚飯,回到書房,秉著一盞昏黃的燈,聽窗外細雨點滴,輕輕地敲在芭蕉葉上。不徐不疾的聲音,讓他不覺想起,在她的天涯,是否也落了雨?
一時間離愁涌上心頭,展開夾在書頁中的那封帶著花香的信箋,撫摸著秀氣的墨痕,回憶那時教她習字的場景。小小的女孩兒,粉雕玉琢的面孔,柔軟細致的手指,握著筆沉思的可愛模樣,仿佛就在眼前。
手指隨著一字一句的筆畫描摹,就像是細數她的眉眼,恰如新月如鉤,星辰璀璨。
唉。淡淡的太息,淺淺的寂寞。正應和著遠方她那濃濃的離愁,深深的牽念。
不自覺揉亂了書頁,模糊了字痕。也不知是看得久了倦了,還是想得多了淚了。
許久沒有見到她的信,忍不住擔心這橫亙著千山萬水的情,那條脆弱的紅線,斷了否?那鮮紅好似心頭血一般,褪色也未?是有情還是無情?給個痛快吧!好過隔了一個海市,中有幾重蓬萊,那巫山的云阻了惦念的眼,越是看不清越不甘懸著一顆心!
臨江仙
昨夜個人曾有約,嚴城玉漏三更。
一鉤新月幾疏星。夜闌猶未寢,人靜鼠窺燈。
原是瞿唐風間阻,錯教人恨無情。
小闌干外寂無聲。幾回腸斷處,風動護花鈴。
若說是無情,她也就不會鴻雁傳情。若說是有情,又有什么能夠證明?難不成這一切竟是納蘭心系她太久,憑空生出的妄想嗎?
她曾經失約。
新月之夜,星辰三兩,連呼吸都幾不可聞的深夜,安靜得讓人心焦。整夜睡不著,或許只有納蘭和老鼠在癡癡望著燈油。畢畢剝剝的響動里,一個蹙眉嘆息,不肯就寢,等了又等;一個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爬上燈臺,惦記著美味,又怕熱油燙了嘴巴。兩個都揣著偷偷摸摸的心思,有著微妙的相似。
在等級制度和封建意識濃厚的時代,他們的約會是非常隱秘的,不僅要沖破自己內心的矜持,還要躲過侍婢的視線、父母的看管。戒備森嚴到猶如《臨行公車》中的“禁門儼猶閉,嚴城方警夜”。
已經是約定好的時辰,仍然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許是半路被逮了回去,遭到狠狠的訓斥,悄悄拭干眼角的淚珠兒,心里卻默默地重復對戀人的歉疚?
許是看管太過嚴格,甚至沒有偷溜出來的可能,只能糾纏著汗巾子,懊惱著咬住下唇,在閨閣內坐立難安?
許是這種種世間情狀,教新月兒早爬上柳梢頭,黃昏后的約定卻難成行。若不是知道她的心,定會錯生了悶氣,誤恨了無情??芍?、曉她情便不怨嗎?
只有風經過小軒窗的寂寞,偶爾有點響動便喜得人推開窗探看,每每是可惡的風又去招惹花圃邊纏繞的護花鈴鐺,來來去去地嬉鬧,總教人白高興一場。
“她不來,是因為來不了。”納蘭心想著。每一次失約,納蘭都這樣想著,暗地里還擔心她是不是受了委屈,一顆心要命似的懸著,直到再見到她,看到她好好兒地站在那兒,依舊微微地笑著,紅暈爬上兩頰,這才放下心來。
現如今回想起來,莫不是太自作多情?那人究竟對自己是否仍舊有意?一顆心忽然又懸起來,夾雜著點不甘心,摻和著些幽怨,在更深露重的黎明之前,才能混沌著睡上一會兒。
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斜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記當時句,密綰同心苣。
為伊判作夢中人,索向畫圖影里喚真真。
醒來時,眼睛有些酸痛。不知是睡夢中曾流淚,還是睡得太晚,有些許疲累。
庭院的梨花片片零落,鋪了滿地的靈巧。
春到此時便是薄情。呆坐著便是一天的光景,竟然又是黃昏。黃昏,然后便是夜晚。夜晚,又是思念燎得人心焦灼的時候。
信手翻了翻書頁,竟然又天意一般停留在夾著那素白信箋的地方。
唉。不敢嘆息,不能嘆息,最怕嘆息。
扇子隨意丟在桌上,細細絲線的扇墜,正是那女子親手挽出的同心苣(相連的火炬狀圖案花紋。古人常用來象征愛情。)?!按昂煊?,猶結同心苣?!保ㄎ宕笆瘛づ镀兴_蠻》)同心當時結,卻不知她現下是否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痛。
一絲還成千萬縷,千萬相思難相親。
素筆幾欲勾勒出她的形貌,可是刻在心里和腦海中的影子,卻莫名其妙地不能描繪得完美。于是只描了一個輪廓,呆呆地望著這輪廓,漸漸清晰了心中的女子。
納蘭呆望著筆下的畫,想起《松窗雜記》中的故事。唐朝進士趙顏無意中看見畫工繪制的美人圖,感慨道:“現實的世界里怎么會有這樣美妙的女子?若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定要娶她為妻?!?/p>
畫工淡淡地笑了,回道:“我的畫向來以‘神畫’著稱,這美人圖是其中最為出色的一種。此女名為‘真真’,若真有情意,可以晝夜不停地呼喚她的名字,百日之后定能有所回應。待她回應之后,喂她喝下百家彩灰酒,便可如常人一般?!?/p>
趙顏將信將疑,卻實在被這真真吸引,便如畫工所說,呼喚了百日“真真”,竟然真的得到回應,喂其喝下酒之后也如常人一般。
范成大曾戲曰:“情知別有真真在,試與千呼萬喚看?!?/p>
………
納蘭搖搖頭,苦笑著放下畫筆。若她在這畫中,呼喚百日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只可惜。忍不住再次嘆息。真真?zhèn)?,真真難如意,真真無奈。
虞美人
曲闌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
凄涼別后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過,山枕檀痕涴。
憶來何事最銷魂,第一折枝花樣畫羅裙。
納蘭轉過頭,不想去看桌上的同心苣,不想去想畫中的“真真”。隨手撿一本李后主的詞,讀了一會兒,指尖卻總在一行字句間細細摩挲。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保ㄎ宕咸啤だ铎稀镀兴_蠻》)
是??!初見那日,總是教人忍不住回想。
指尖撫過幾案上的古琴,幽怨的顫音中,仿佛那女子梨花帶雨,輕顫著肩膀啜泣的模樣又出現在眼前。料想分別后你我的心思是一樣的凄涼,尤是在那團圓美滿里,尤是在那繁花明月中。
睡夢中,孤眠的她應該也會和自己一樣吧!每每思念,粉淚零落,沾濕了枕頭,浸透了薄衾。
現下說起你,眼前還是那個初見時的羅裙少女,嬌俏可人地站在自己面前,舉手投足間鮮活了羅裙上的一枝梅花,攪動了少年的芳華。
虞美人
彩云易向秋空散,燕子憐長嘆。
幾番離合總無因,贏得一回僝僽一回親。
歸鴻舊約霜前至,可寄香箋字?
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紅蕤欹側看斜陽。
你呢?你,還好嗎?與我“天涯共此時”(唐·張九齡《望月懷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