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山?jīng)]有紅葉的日子里
人們對北京香山的記憶,總離不開紅葉,深秋那滿山遍野的一溜火紅。但香山不等于紅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紅葉盡染的時節(jié)能有幾天?許多人初次上香山,就是為了觀賞紅葉的,紅霞似彩云的印記,猶如幻覺時時閃現(xiàn)、浮動在眼前。
我在北京待了快三十年,記不清爬過多少回香山,春夏秋冬都去過。最初采摘的香山紅葉至今還夾在一本心愛的書里。香山就是這樣活在我的心里。但我記得清晰,有一次去香山,只到了香山腳下,既沒爬山,也沒顧得抬頭瞭望山色是紅是綠。
二十年前,是初夏,下午,我跟阿英同志去香山。同車的還有阿英的幼女和剛從蕪湖來的一位客人。阿英前兩年在香山飯店養(yǎng)病時住過。他每天清晨爬山,可以說是一位老游客。這天隨他去香山,真想玩好玩痛快。豈知在半道上才曉得,此行是專程去看望一位舊友。我問是誰,他笑著說:等會兒就知道了,三十年前影壇的一位名人,現(xiàn)在你們這樣年紀的大學生知道其名的也許不多了。
車在快到香山的道口停下,司機諳熟的動作,說明車的主人作如斯游已非初次了。我們踏著撒滿碎石的小路,忽上忽下,百米外一排農(nóng)舍視近卻遠。蒼耳在我的褲腿上留下了點點絨球。
山溝幽靜。我們一行四五人帶著歡聲笑語走進一家農(nóng)舍,屋內的主人才發(fā)覺有客人來了。“呀!錢老師!……”習慣了同志相稱,乍然聽到呼喚“老師”的親切聲,心頭一怔,只見迎面跑來攙扶“老師”的竟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
當大家在小屋里坐定時,阿英同志向著我說:這就是王瑩同志,30年代聞名的電影演員。王瑩風趣地說:我現(xiàn)在是鄉(xiāng)村老太婆了。
王瑩問小云:媽媽怎么沒來?小云說:媽媽這兩天血壓高,問您好。王瑩說:你媽媽,林莉,30年代也演過老師編的本子,和趙丹、胡蝶一道拍過電影。
王瑩的愛人老謝(謝和賡)給我們沖了咖啡,還端出一碟精致的點心。我喝著吃著,猛然感到,主人的氣質和生活方式,與這農(nóng)家小院多么不協(xié)調。
王瑩雖有余韻,畢竟已走向衰老。因高血壓久治不愈,60年代初,她從城里搬來山村,從此,深居簡出,稀于進城,來客也少,過著清靜的日子。
屋里,放有水桶,桶里養(yǎng)著幾塊白嫩的豆腐,水清見底。
她問我在北大學什么,哪里人。當?shù)弥液顽娢男阃径际前不杖藭r,她高興地指著老謝說:除了你,我們都是家鄉(xiāng)人!
鐘文秀的母親與王瑩是在蕪湖上中學時的同學。她這次來北京的一個目的,就是受老人之托來看看王瑩。王瑩聽著聽著,情緒有點激動,話也多起來了,不住地問長道短。她一再說,離開家鄉(xiāng)久了,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有幸故地重游,見一見老朋友。鐘文秀又提起她的一位親戚,叫汪仲華,現(xiàn)在蕪湖中學教體育。王瑩接著說,她記得,是她當年的一位熟朋友,于是又熱切地打聽汪仲華的近況。1982年,有次我路過蕪湖,在汪家,見到王瑩30年代簽名相贈的一張全身照片。這張珍藏王瑩自己未必存有,我想,那次鐘文秀如果將這張照片捎來給她看看,肯定會使她高興,說不定,能啟開她回憶的閘門,給我們說更多有趣的往事。
談話慢慢集中到王瑩和阿英之間。王瑩抱怨自己心力不濟,小說進度慢,阿英了解她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計劃(事后我才知道就是前幾年出版的《兩種美國人》),勸她注意身體,別心急,準能寫完,寫好。阿英說,幾位老朋友,周揚、田漢、夏衍,都關心她,生活上創(chuàng)作上有什么困難,盡可以找他。若進城,歡迎隨時到家里來聊聊。王瑩靜靜地聽著。
要不是我們急于趕在日落西山前回城,主人一定會留我們吃晚飯,吃新鮮豆腐和菜蔬。王瑩依戀不舍地送我們,叫小云攙好爸爸,她指著屋旁的一塊菜地笑著說,鄉(xiāng)下比城里好,能吃上新鮮的蔬菜。
我們抄了一條近道,還是撒滿了碎石的小路,還是忽上忽下,彎腰伸腰,我的褲腿上又多了點點蒼耳的絨球,我回頭望去,她還站在一百米處。
歸途中,我問阿英同志:您教過她的書?阿英笑而不答,卻說:三十年前,王瑩到上海,參加黨領導的電影工作,與李克農(nóng)和我有關系。又說:王瑩夫婦在美國曾遭受迫害,1955年被驅逐回國。中央很重視他們的歸來。董老當時在家里請過他倆,我和克農(nóng)、田漢作陪。王瑩被安排在北影工作,后來他們夫婦的境遇一直不好。阿英很贊賞王瑩不僅表演有才華,寫作上亦有才華,說她在美國用英文發(fā)表過一部長篇小說(現(xiàn)在才知道就是已出版的《寶姑》)。我聽著阿英同志對昔日的王瑩的介紹,又想著剛剛見著的今日此刻的她,脫口而出:“寶姑?”還不如叫“村姑”!阿英同志若有所思地說:一個人的面目內心并不是容易被一眼認清的。王瑩的一生富有傳奇性,她的坎坷的遭際本身就是一部楚楚動人的小說。他說得那么漫不經(jīng)心而又那么確信??上翘煳醇凹氄?,就已經(jīng)到家了。
王瑩和阿英已先后作古了?,F(xiàn)在回想起這幕情景時,叫人后悔,為什么當天夜里,不趁著談興,追著阿英同志多講講王瑩一生“傳奇”之處呢?
據(jù)知,這是阿英最后與王瑩的一面。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我們家鄉(xiāng)的這位名人,在香山?jīng)]有紅葉的日子里。
198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