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命運中的熱石頭

斯科塔的太陽(中經(jīng)典精選) 作者:(法)洛朗·戈代


一 命運中的熱石頭

太陽的熱量仿佛要把大地烤裂。沒有一絲風吹動橄欖樹的樹葉。一切都一動不動。山崗的清香早已消散。石頭熱得在呻吟。八月的天氣壓著加加諾高地,無疑是一種天命。在這片土地上,無法相信以前曾有一天下過雨;水也曾灌溉過農(nóng)田,使橄欖樹喝飽過水。無法相信任何動物或植物可能——在這片干燥的天空下——找到過滋養(yǎng)的東西。現(xiàn)在下午兩點鐘,大地在受火的煎熬。

一頭驢子在土路上慢慢走。忍氣吞聲轉(zhuǎn)過道路的每個拐角。什么東西都摧垮不了它的頑固。不論是它呼吸的灼熱空氣,還是碰壞它的蹄子的尖石子。騎在驢背上的人像受到古代詛咒的一個影子。被熱氣熏得麻木魯鈍,任憑坐騎把他倆怎樣帶到這條路的盡頭。牲畜正在履行自己的職責,帶著無聲的意志,向白天挑戰(zhàn)。驢子沒有力氣加快步子,慢慢地,一米又一米,倒也跨越了幾公里。騎驢的人在牙縫里囁嚅幾句,這些話也都在熱氣中蒸發(fā)了?!笆裁炊即菘宀涣宋摇柨梢园焉綅徤系谋诨⒍細⑺溃疫€堅持下去。我等待得太久了……土地可以吱吱響,我的頭發(fā)可以燒起來,我走在路上,一直會走到底的?!?/p>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處在一只把萬物顏色都燒得發(fā)白的大火爐里。終于轉(zhuǎn)過一個彎看到了海?!拔覀兊搅耸澜绲谋M頭,”那人想,“十五年來我夢想著這個時刻?!?/p>

海在那邊。像一潭死水,更是襯托出太陽的威力。這條路沒有穿越過一座小村莊,交叉過任何一條其他的路,總是徑直地往心里鉆??吹竭@片不動的熱得發(fā)光的海面出現(xiàn),可以肯定這條路是走到頭了。但是驢子還在走,準備要鉆到海水里去似的,要是主人要它這樣做,同樣會慢慢地、鍥而不舍地走下去。騎驢的人不動。他感到了一陣眩暈??赡苁撬涘e了。眼前一望無際的是聯(lián)成一片的山崗與海水?!拔易咤e了路,”他想,“我早該看到村子了。除非它往后退了。是的,它大概感到我在走近,往后退到海里去了,讓我走不到。我就是跳進海浪里,也不后退。走到頭。往前走。我要報仇?!?/p>

驢子登上了那座仿佛是世上最后的山頭。這時候他與它看到了蒙特普西奧。那人微笑了。整個小鎮(zhèn)呈現(xiàn)在眼前。白色的村莊,房屋挨得很近,坐落在一個高高凌駕于平靜海面的岬角上。在這樣荒涼的景色中居然有人的存在,在驢子看來好像也很滑稽,但是它沒有笑出來,繼續(xù)走它的路。

當那人到了小鎮(zhèn)邊沿的最初幾幢房屋時,喃喃地說:“要是有個人在那里不讓我過去,我就揮拳頭揍他?!彼屑氂^察每個路角。但是很快放心了。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下午這個時刻,村莊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街上闃無一人。護窗板關上。即使狗也看不見一只。這是午睡時間,即使地動山搖了,也不會有人冒險往外走。鎮(zhèn)上流傳一則傳說,說有一天這個時刻,一個人從地里收工回家稍為晚了一點,穿過中心廣場。就在走到房屋陰影里的那一會兒,太陽曬得他發(fā)了瘋,仿佛陽光燒毀了他的腦袋。在蒙特普西奧,每個人都信這個故事。廣場不大,不過這個時候試圖穿越,無異于前去送死。

驢子和騎驢漢慢慢往上走。在這一八七五年,這里還是叫新街,后來才變成了加里巴爾第大道。騎驢漢顯然知道他正在往哪兒去。沒有人看見他。平時陰溝垃圾堆里爬滿的瘦貓,他竟也沒有撞見一只。他并不把他的驢子趕往陰影里走,也不想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他往前去。他的固執(zhí)叫人提心吊膽。

“這里一切都沒變,”他喃喃地說,“街道還是那么窮。房屋還是那么臟?!?/p>

這個時候,尚帕奈里神父看見了他。蒙特普西奧的本堂神父,大家都稱呼他唐喬爾喬,他把自己的祈禱書忘記在挨著教堂給他當菜園的那一小塊地里了。早晨他在那里工作了兩小時,剛才想起肯定把書放在了工具房旁邊的木椅子上了。他走出門,就像外面刮著暴風雨,卷縮身子,瞇縫眼睛,叮囑自己盡快做完,免得這身老骨頭在毒日頭下暴露太久。這時他看到驢子和騎驢漢經(jīng)過新街。唐喬爾喬一怔,本能地畫了個十字。然后他轉(zhuǎn)身站到教堂沉重的木門后面躲太陽。最令人驚訝的是他沒有想到發(fā)出警告或者呼喚陌生人,問他是誰,要干什么(外來的人是不多的,唐喬爾喬叫得出每個村民的名字),而是回到小室內(nèi)一點也不去想它了。他躺下,打盹,夏季的午睡是連個夢也不做的。他在騎驢漢面前畫十字,好像是要驅(qū)散一個幻象。唐喬爾喬沒有認出呂西亞諾·馬斯加爾松。他怎么會認出他來呢?那個人早已沒有從前的模樣了。他有四十來歲,但是他的兩腮癟得像個老頭兒。

呂西亞諾·馬拉加爾松在這個沉睡的古鎮(zhèn)小路上逛?!罢嬗行┠觐^了,但是我還是回來了。我在這里,你們還不知道吧,既然你們睡著了。我沿著你們的房屋門前走,我在你們的窗子下經(jīng)過,你們什么還都沒料到。我在這里,我來收我的債。”他逛著,直到他的驢子停下,驀地停下。這頭老驢子仿佛一直知道它應該來的是這里,也是在這里它跟烈陽的斗爭宣告結束。它一下子停在比斯科蒂家門前,再也不走了。那個人身手矯健地跳到地上,敲門。“我又到了這里,”他想,“十五年剛剛一晃而過了?!睙o盡的時間過去了。呂西亞諾正想去敲第二次,門輕輕開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四十來歲的婦女,穿了晨衣。她長時間盯著他看,不說什么。面孔上沒有顯露任何表情。不害怕,不快樂,不驚訝。她盯著他的眼睛看,好像要掂量接下來的事是什么。呂西亞諾沒有動。他像在等待婦女發(fā)出信號,做手勢,皺眉頭。他等著,他等著,身子發(fā)僵?!八亲龀鲫P門的表示,”他想,“她要是稍許有一點后退的動作,我就跳上去,撞開門,把她強奸了。”他的眼睛正在把她吃了,窺測任何打破這種沉默狀態(tài)的動作。“她比我想象的還美。我今天死了也值的?!彼Ф人诔恳吕锏娜怏w,這使他內(nèi)心滋生狂暴的欲望。她一句話不說。她讓從前的事浮現(xiàn)到記憶的表面。她已經(jīng)認出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誰了。他為什么到這里站在門檻前,這是她還沒有想去弄清楚的一個謎。她只是讓從前的事重新涌上她的心頭。呂西亞諾·馬斯加爾松,就是他沒錯,十五年了。她觀察他,既無恨也無愛。她觀察他,仿佛要在眼睛里去看出一個人的命運。她已經(jīng)屬于他了,不用爭執(zhí),她屬于他了。既然事隔十五年后他回來了,敲她的門,管他要求什么,她都給。她站在門檻上會同意的,對一切都會同意的。

為了打破圍繞他們的靜默與靜止狀態(tài),她放開了握在手里的門把。這個簡單的手勢足以使呂西亞諾不用再等待。他現(xiàn)在從她的臉部表情看出她沒有走神,她沒有害怕,她會給他要什么做什么。他輕快地走進屋,仿佛不愿意讓香氣吹散在空氣中。

一個風塵仆仆、骯臟的男人在這個壁虎做夢也要變成魚的時刻,走進了比斯科蒂的屋子,石頭也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呂西亞諾進了比斯科蒂的家。這會要了他的命,他知道。他知道當他從這幢房子出來,街上又會全是人,生活帶著它的法律和它的爭斗又開始了,他必須付出代價。他知道人家會把他認出來的。人家會把他殺了。回到這個村子,走進這幢房子,這就要引來殺身之禍。這一切他都想到的。他選擇了在這個暑氣熏蒸,即使貓也被驕陽曬瞎眼睛的時刻進村子,是因為他知道如果街上不是闃無一人,他就是連廣場也走不到。這一切他都知道,就是肯定會遭遇不幸也沒有使他有過顫抖。他走進了那幢房子。

他的眼睛隔了好一會兒才習慣暗影。她是背對著他。他跟隨她走進一條好像走不完的走廊。然后他們到了一個小房間。沒有一點聲音,墻上的涼意對他好像是輕輕的撫摸。他那時把她抱在懷里,她不說什么。他給她脫衣服。當他看到她這樣一絲不掛在他面前,他禁不住喃喃地說:“菲洛美娜……”她全身顫抖。他沒有注意到。他得到了滿足,做了以前起誓要做的事。他經(jīng)歷了他想象過一千遍的這一幕。十五年監(jiān)禁生活想的就是這件事。他總是相信當他脫去這個女人的衣服的時候,有一種比肉體歡樂更大的歡樂會使他激動不已——復仇的歡樂。但是他想錯了。沒有什么復仇。只有兩只大奶子,抓在他的手心里。只有一種女人的香氣,彌漫他的身子四周,持久不散,溫熱。他以前那么渴望這個時刻,現(xiàn)在他沉浸其中,迷失了,忘記了世上其余的一切,忘記了太陽、復仇和村民的烏黑眼睛。

當他在大床的新鮮床單里抱住她時,她像個處女嘆口氣,唇上露出微笑,表情驚奇淫猥,毫不抵抗地任人擺布。

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一輩子就是被別人一邊提起一邊吐唾沫的“強盜”。他靠偷雞摸狗、掠奪旅客財物為生??赡芩苍诩蛹又Z的大路上殺死過幾個可憐蟲,但是這些事不能肯定。無法證實的故事到處流傳,實在是太多了。只有一件事是有根有據(jù)的:他的生活“荒淫無度”,大家必須遠遠躲開這個人。

在他的光榮年代,也就是說他的無賴生涯處于巔峰時,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經(jīng)常上蒙特普西奧來。他不是生在村里的,他喜歡這個地方,來這里過他的好時光。在鎮(zhèn)上他遇見了菲洛美娜·比斯科蒂。這位出身于一個普通但是光榮的家庭的少女縈繞他的心頭久久不去。他知道自己受名聲所累,沒有希望娶她為妻,于是他就開始對她生出欲思,就像無賴對待女人一樣。占有她即使只是一個夜晚也好,這種思想使他的眼睛在白晝將盡的熱光下灼灼發(fā)亮。但是命運不允許他得到這種粗暴的歡樂。一個普通的早晨,五名憲兵到他歇息的旅舍候著他,不由分說把他逮走了。他被判了十五年徒刑。蒙特普西奧把他忘了,很高興擺脫了這個斜眼貪看村里少女的孬種。

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在牢里有的是時間去重新思考他的人生。他以前有過小偷小摸的行為。他做過什么嗎?沒有。他生活中有過什么值得他在監(jiān)獄里去回憶的?沒有。一個人生就是這么過去了,毫無所為也毫無風險。他沒有期望什么,也沒有錯過什么,因為什么也沒做過。他的生存只是一片無聊的海洋,逐漸地,他對菲洛美娜·比斯科蒂的欲念倒像是唯一的島嶼,也使其余一切都存在了下來。當他在街上顫著身子跟隨她,他覺得自己活活要窒息過去了。這使其余一切都有了意義。那時,是的,他對自己發(fā)誓,出獄后要滿足這個粗暴的欲望,他至今唯一有過的欲望。不計任何代價,占有菲洛美娜·比斯科蒂,然后死了也甘心。其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無足輕重。

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從菲洛美娜·比斯科蒂家里出來,沒有跟她交換過一句話。他們并排睡了一覺,讓愛的疲乏侵入身子。他睡得很沉,已經(jīng)多年沒有這樣睡了。全身感到一種寧靜的睡意。肉體極度松弛,心滿意足的午睡,人毫不驚慌。

他在門前找回自己的那頭驢子,驢身上還沾著一路的風塵。這一時刻他知道倒算賬的齒輪嚙合了。他在走向死亡。毫不猶豫。熱氣已下降,村莊又恢復了生命。鄰近房屋的門口,幾個小老太穿了黑衣,坐在搖晃的凳子上,正在低聲議論這頭驢子怎么怪怪地出現(xiàn)在這里,紛紛猜測主人可能是誰。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一出現(xiàn),把這些女鄰居嚇得噤若寒蟬。他在心里暗笑。一切跟他預想的一樣?!懊商仄瘴鲓W的這些傻瓜沒有改變,”他想,“他們以為怎么啦?以為我怕他們?以為我現(xiàn)在要設法逃出他們的手掌?我再也不怕誰了。今天他們將要把我殺了。但是這也不夠叫我害怕。我要是怕也不從那么遠的地方來了。我是打不著的了。他們到底懂不懂?他們要打也打不到我了。我享受過了,在這個女人的懷抱里,我享受過了。一切都到此為止還更好,因為此后的生活會平淡無奇,叫人提不起精神?!毕氲竭@里,他有了個主意,要做出最后的挑釁,迎著女鄰居的窺視的目光,向她們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怕,站在門檻上堂而皇之拉褲襠。然后他騎上驢背,走回頭路。他聽到背后老婦人群情激動。這條消息一說就飛快傳了開去,驚動了每幢房子,從平臺到陽臺,通過這些牙齒不全的老嘴巴輾轉(zhuǎn)相傳。傳言在他的背后愈播愈廣。他又通過蒙特普西奧的中心廣場??Х瑞^桌子已經(jīng)擺了出來。有幾個男人分散在各處談論。他經(jīng)過時大家都閉上了嘴。在他背后聲音又響了起來。他是誰?從哪里出來的?有的人那時把他認了出來,誰都不敢相信,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是的,就是我,”他經(jīng)過這些驚呆的面孔前這樣在想,“別花那么大的勁盯著我看。就是我。不用懷疑。你們急于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否則讓我過去,但是別睜著野獸的眼睛瞧著我。我在你們中間穿過,慢慢地,我不想逃跑。你們是蒼蠅,又肥又丑的蒼蠅,我手一揮把你們都趕走。”呂西亞諾繼續(xù)往前走,往新街下去。一群不聲不響的人現(xiàn)在跟在他的后面。蒙特普西奧的男人都離開了咖啡館露天座,女人在陽臺上彎下身子,呼喚他:“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是你嗎?呂西亞諾?你這個豬崽子,色膽包天還敢回這里來?!薄皡挝鱽喼Z,抬起你的烏龜頭,讓我看看是不是你啊?!彼宦暡换卮?。始終盯著天邊看,面色陰郁,不慌不忙?!芭私泻埃彼?,“男人動手。這一切我都料到了?!比巳河鷣碛平,F(xiàn)在有二十來人緊跟著他走。新街沿途有幾個女人從她們家的陽臺上,從她們家的門檻上呼喚他,同時把她們的孩子夾在大腿之間,在他經(jīng)過時劃十字。當他經(jīng)過教堂,在幾小時前遇到唐喬爾喬的地方,一個特別響亮的聲音吼叫:“馬斯卡爾松,今天是你的死日。”只是那時候他才朝著聲音的方向轉(zhuǎn)過臉來,全村的人都可看到他的嘴唇上露出可怕的挑戰(zhàn)的笑容,叫他們大家心里發(fā)寒。這個微笑表明他知道。盡管這樣他還是鄙視他們。他已經(jīng)得到了他來這里尋找的東西,他帶著這份歡樂直至走進自己的墳墓。有幾個孩子被這個外來人的獰笑嚇得哭了起來。這些媽媽異口同聲,不由說出這句虔誠者的咒語:“這是個魔鬼!”

他終于走到了村子口。最后一幢房子離此僅幾米遠。在這以后就是這條長長種有橄欖樹的石子路,伸展消失在山崗里。

有一群漢子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擋住他的去路。他們帶了鏟子、鋤頭作為武器,臉繃成鐵板,緊緊排成一行。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勒住驢子,好久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人動一動。“我要死在這里了。在蒙特普西奧的最后一幢房子前。這些人中誰會第一個向我撲過來?”他感到驢子肋部呼嚕嚕喘長氣,他拍拍它的肩胛骨作為回應?!斑@些鄉(xiāng)巴佬把我干了以后總會想到給我的牲畜喝上水吧?”他坐正身子,盯著這群人不動。那些女人在路角也都已靜了下來。沒有人敢做個手勢。一股嗆人的味道傳了過來,他嗅到的最后的味道。那是干番茄的強烈氣味。所有的陽臺上都放著大塊木板,家庭主婦把切成四塊的番茄放在上面曬干。陽光烤著它們。隨著時間都蜷縮了起來,像蟲子似的,發(fā)出一股惡心帶酸的味道。“曬在陽臺上的番茄要比我活得更長久?!?/p>

突然一塊石頭砸在他的腦門中央。他沒有力氣轉(zhuǎn)過身。他勉力筆直騎在鞍子上不倒下?!熬褪沁@樣的,”他還有時間想,“他們就是這樣把我殺死的。就像用石頭砸一個被逐出教門的人?!钡诙K石頭打在他的太陽穴上。這次砸得很厲害,使他晃了一晃。他跌倒在塵土上,兩只腳鉤在馬鐙上。血從眼睛流下,他還聽到四周的叫聲。男人血性子上來了,每個人都拿了石頭,個個要砸他。石頭像一陣驟雨似的砸落在他的身上。他感到當?shù)氐臒崾^正在殺害他。這些石頭還沾著發(fā)燙的陽光,把山崗的干爆氣息散播在他的四周。稠而熱的血灑在他的襯衣上。“我倒在了地上,我不反抗。砸吧,砸吧。我心中殺死不了的東西你們還是殺死不了的。砸吧。我沒有力量了,血流了出來。誰會扔最后一塊石頭?”奇怪的是最后一塊石頭就是沒有扔過來。他有一瞬間想這些男人出于殘忍的本性,是要延長他的臨終時刻,但不是這么回事。本堂神父剛剛趕到。他夾立在男人和他們的獵物之間。他指責他們是惡鬼,制止他們的行動。呂西亞諾感覺到他立即跪倒在自己的身邊。神父的呼吸鉆進了他的耳朵:“我在這里,我的孩子,我在這里。挺住。唐喬爾喬來照顧你?!笔^雨沒有再下下來。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寧可推開神父,讓蒙特普西奧人完成他們開始做的事,但是他沒有力氣了。神父的干預毫無作用。它只是延長他的彌留時間。讓他們憤怒野蠻地用石頭砸他吧。讓他們用腳把他踩死吧。這也是他愿意給唐喬爾喬的回答,但是他的咽喉里一個聲音也發(fā)不出。

假若蒙特普西奧的神父沒有在群眾與他們的受害者之間插身進來,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會死得很幸福。嘴含微笑,就像渴望勝利、戰(zhàn)死疆場的征服者。但是他拖得還是太久了一點。他的生命離開軀體還是太慢了,還有時間去聽到他永遠不該知道的事情。

村民已經(jīng)團團圍住這具軀體,既然不能完成他們的殺戮,就用嘴巴辱罵他。呂西亞諾還聽得到他們的聲音,仿佛這是世界上最后的呼喚?!斑@下子你不會再想回來了吧?!薄皡挝鱽喼Z,跟你說過這是你的死日?!比缓笞詈筮@句禁令使他身子底下的土地都震動了:“伊瑪科拉塔之后,你再也強奸不了別的女人啦,你這個豬仔子?!眳挝鱽喼Z的毫無力氣的身體從頭到腳顫抖著。他的精神在他緊閉的眼皮后面搖晃不定。伊瑪科拉塔?他們?yōu)槭裁凑f伊瑪科拉塔?這個女人是誰?他是跟菲洛梅娜做的愛啊。過去的事涌現(xiàn)在他眼前。伊瑪科拉塔,菲洛美娜,從前的形象跟周圍人群嗜血的笑聲混雜一起。他又看到了一切。他明白了。當他周圍的男人繼續(xù)鬼哭狼嚎時,他在想:

“我只差一點點就可以幸福地死去……才差幾秒鐘。多了這幾秒鐘……我感到熱石頭對我身體的反響……是的……我是這樣想事情的。血在流,生命在失去。我的微笑至死也是為了嘲弄他們……就差了這么一點,我就失去了這種滿足感。人生最后還要暗算我一次……我聽到他們在我周圍發(fā)笑,蒙特普西奧的男人在發(fā)笑,吸收我的鮮血的土地在發(fā)笑。驢子和狗也在發(fā)笑。瞧這個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他以為摟著的是菲洛美娜,干的卻是她的妹妹。瞧這個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他以為在凱旋中死亡,而今躺在那堆塵土里,臉上還露出胡鬧的鬼臉……命運作弄了我,狠狠地作弄了我。太陽對我的錯誤發(fā)笑……我糟蹋了自己的生命。我糟蹋了自己的死亡……我是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我對著嘲弄人的命運吐唾沫?!?/p>

跟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做愛的確實是伊瑪科拉塔。菲洛美娜·比斯科蒂在馬斯卡爾松逮捕后不久就患肺動脈栓塞去世了。她的妹妹伊瑪科拉塔是比斯科蒂一家最后的幸存者,住在老屋里。星移斗轉(zhuǎn),十五年的獄中生活過去了。伊瑪科拉塔徐徐地長得愈來愈像姐姐。菲洛美娜若能假以時日讓年華逝去的話,長的必然是她的這張臉。伊瑪科拉塔一直未嫁。人生好像對她不感興趣,她的生活中除了四季更替以外也沒遇到過其他意外的事。這些沉悶的歲月,有時會使她回想起孩子時那個向姐姐獻殷勤的男人,這總會引起一種歡悅的顫抖。他叫人害怕。他的無賴的笑容在她腦海里縈繞不去。她想起就感到興奮與陶醉。

十五年后,當她打開門,看到這個人筆直站在她面前,什么話都沒問,她覺得這顯然是冥冥命運的力量,她必須俯首屈從。這個無賴在這里,面對著她。在她還從沒發(fā)生過什么事。她伸手就可得到使自己陶醉的東西。過了一會兒,當他進了房在她赤裸的身子前喃喃說的是姐姐的名字,她的臉色蒼白了。她立即明白他把她當成那個人了。她猶豫了一會兒。應不應該把他推開?向她說出他弄錯了?她一點不想這樣做。他在這里,她的面前。如果把她當作姐姐能給他帶來更大的快樂,她準備把這份奢望貢獻給他。這里面不存在謊言。她同意他要做的一切,如此而已,成為一個男人的女人,何況她的一生也僅有一次。

唐喬爾喬已經(jīng)開始給垂死的人做終傅儀式。但是呂西亞諾不愿意了,他憤怒地扭動身子。

“我是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我正在受人嘲笑中死去。我的整個人生都落得個身敗名裂。可是,這改變不了什么。菲洛美娜或伊瑪科拉塔。無關緊要。我得到了滿足。這個誰能理解呢?……我對這個女人相思了十五年。十五年夢見的是她給我這樣的擁抱與宣泄。我剛出獄,做了我該做的事,我走進了這幢房子,跟里面的女人做愛。我很在乎這件事,十五年想的就是這件事。命運決定跟我開個玩笑,誰能強過它呢?我沒有權力讓河水倒流,使星光熄滅……我是一個男人。我很在乎一個男人能做到的事情。走到這里,敲這扇門,跟給我開門的女人做愛……我只是一個男人。除此以外,讓命運嘲笑我吧,而我無能為力……我是呂西亞諾·馬斯卡爾松,我陷入死亡愈是深,愈是可以不再聽到這個戲弄我的世界的謠言了……”

在鄉(xiāng)村神父還沒有結束祈禱以前他就斷了氣。他若在死亡以前知道這一天以后發(fā)生的事,他就會笑起來。

伊瑪科拉塔·比斯科蒂懷了孕。這個可憐的女人后來生了個兒子。這樣給馬斯卡爾松一系傳宗接代,出自一個錯誤,出自一樁誤會。一個是無賴父親,交歡兩小時后遭人殺害,一個是老處女,第一次委身于一個男人。這樣誕生了馬斯卡爾松家族。男人誤認了人,女人接受這個謊言,因為欲望使她屈服。

在那陽光灼人的白天誕生了一個家族,因為命運有意作弄人,就像貓有時也是這樣,用爪子去作弄受傷的鳥。

起風了。壓得干草都倒在地上,讓石頭發(fā)出尖叫。一股熱風,驅(qū)散村莊的噪聲和海邊的腥味。我老了,身板嘎吱嘎吱響,就像風中的樹枝。我疲勞,手腳不方便。起風了,我靠著您才不至搖晃。您溫柔地把手臂伸給我。您是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我從您強壯鎮(zhèn)定的身體感覺出來的,我們將會一直走到底。我挽著您再也不會累倒。風在我們耳邊呼嘯,吹走了我說的有些話。我說的話您聽不清楚,別感到不安,我寧可這樣。讓風吹走一些我說的話,這對我更方便。我不習慣說話,我是斯科塔家的女人,我的哥哥與我是聾啞女的孩子,蒙特普西奧的人都叫我們是“不聲不響的人”。

您聽到我說話會奇怪吧。這是我那么多年來第一次說話。您在蒙特普西奧有二十年了,或許還不止,您看到我是如何變得沉默的。您以前像蒙特普西奧的人那樣認為,我滑進老年的冰水中再也不會浮上來了。然后那天早晨,我來找您,要求跟您面談,您顫抖了一下。仿佛是一條狗或一幢房子的門面開始說話了。您以前認為這是不可能的。由于這個原因您同意見面的。您要知道老卡爾梅拉要說些什么。您要知道我為什么要您黑夜來這里。您把手臂伸給我,我挽了您走上這條小土路。我們到了教堂前往右走,把村子拋在背后,這更增加了您的好奇。我感謝您的好奇,唐薩爾瓦托爾。這有助于我沒有放棄。

我來對您說我為什么又開口說話了。這是因為我昨天開始昏了頭。請不要笑。您為什么笑?您認為一個人不可能神志那么清醒,真正昏了頭的時候會說自己昏了頭。您錯了。我的父親臨終在床上說:“我要死了”,接著他就死了。我昏了頭,這是昨天開始的。從那以后我是過一天是一天了。昨天我回顧我的一生,我是經(jīng)常這樣做的。有一個我很熟悉的人的名字我就是想不起來。六十年來我差不多天天想他。昨天,他的名字溜走了。有幾秒鐘時間,我的記憶成了一大片空白,我什么也抓不住。這沒有持續(xù)多長,名字又浮現(xiàn)上來了??茽柲?。這個人是這樣叫的??茽柲?。我又找到了,但是要是我會把他的名字忘記,即使是片刻,這也是我的精神投降了,一切都會漸漸流失的。這事我知道。今天早晨我來找您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應該趁一切還未遺忘以前說出來,我給您帶來這件禮物也是為了這件事,這件東西我愿意歸您保存,這我會對您說的。我對您說起它的歷史,我要您把它掛在教堂正殿,在還愿物中間。這件東西跟科爾尼有關,很適合掛在教堂的墻上。我再也不能把它留在家里了。我只怕有一天早晨醒來再也記不起它的歷史,以及我要給的那個人。我愿意您把它保存在教堂里,然后當我的孫女安娜到了年齡,您再把它傳給她。我已不在人間了,或者老朽了。您來做吧,就像是我通過那些歲月在跟她說話。請看,就是這件東西。這是一塊小木板,是我請人鋸的,磨光上漆。中間我放上了這張那不勒斯—紐約的舊船票,在船票下面是一枚銅徽章,上面刻著:“科爾尼惠存,他曾在紐約街頭給我們做向?qū)А!蔽野阉懈督o您啦。不要忘記,這是給安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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