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少年離家

一夢少年南 作者:湛藍深海 著


1

九月份的開端,早晚和午時的溫差讓人心燥,我像根木頭樁子一樣提著行李站在人潮如海的大學校門前,打心眼里覺得有點惡心。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有了這個矯情的毛病,眼前的人越多,我越是有種被無數(shù)只螞蟻包圍住的狂躁感,喉嚨發(fā)干,胃里翻涌。

我媽正在旁邊的一個攤子前和賣水壺的大爺討價還價,大爺一臉的無辜,手里的水壺被捶得哐哐作響:“這么多大一的新生來我這里買東西,我還能光坑你一個嗎?”

“大爺,您還真別說,我女兒的同學也在這個學校,她買的水壺還真比你這個便宜十塊?!蔽覌尯敛煌俗尅?/p>

……

在經(jīng)過兩分鐘激烈的爭吵后,還是有著多年江湖經(jīng)驗的我偉大的母親占了上風,她得意地提著那個刺眼的粉色水壺晃了晃:“這個顏色怎么樣?”

我勉強點了點頭,扯出一抹笑來:“挺好的。”

其實我真不覺得怎么樣,水壺這種東西,我想破頭也想不明白還選個顏色做什么,它除了能裝熱水和憤怒的時候砸向別人,其實一點用都沒有。

可畢竟我是從我媽肚子里爬出來的,我想什么她都清清楚楚。她從我手中接過兩個行李袋,認真地叮囑我:“茴昭,以后一個人生活,凡事都要仔細打算?!?/p>

我漫不經(jīng)心地答應著:“哦,我知道?!?/p>

她盯了我半晌,長嘆了口氣,再沒說什么,快步向前走去。

迎接我們的是浩浩蕩蕩一大群穿著粉色T恤的學長學姐,他們的笑容如出一轍,僵硬得像是剛從地里挖出來的兵馬俑。我身邊一個睫毛涂得像掃帚的新生,噘著嘴巴扯著身邊一位帥哥的衣角,嗲聲嗲氣地問道:“學長,我們可不可以用吹風機呀?”

我被這個特別的聲音吸引,不由得多看了這個姑娘幾眼,卻被她身上的熒光綠晃得眼疼。

站在樹蔭下滿頭大汗的學長剛歇了口氣,卻又不得不提起精神來:“不能?!?/p>

“那我的頭發(fā)不吹不行啊,我在家里每次洗完頭都要吹的呀?!睊咧阈〗泔@然不懂學長的艱辛。

學長的表情有點難看,沒有搭理她,轉過頭裝作什么也沒聽到。

我沒忍住,面無表情地問道:“學長,你是學生會的?”

對方喘了口氣,看了看四周,小聲說道:“當然,你看其他的學生誰有心思來干這個苦活?”

我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充滿同情:“也是,辛苦你們了?!?/p>

那邊的幾位學姐學長把來報名的學生分成幾撥,揮舞著手指揮道:“接下來同學們和我們一起去交費,啊,這個環(huán)節(jié)我們是不允許家長參與的,大家已經(jīng)是大學生了,要鍛煉獨立自主的能力,經(jīng)管系的新生都跟我走……”

我媽推了我一把:“去吧,我去把你的行李放進寢室,哪個房間來著?246?放好行李我就走了,你爸那邊還有點事。”

“我兩三個爸,你指的哪個?”我輕飄飄地扔下這樣一句話。

哪知我媽不怒反笑,對我眨了眨眼睛:“明知故問?!?/p>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四周新生的父母都圍著自己的孩子,囑咐這囑咐那,只有她的身影最灑脫。

我卻覺得如釋重負。

剛剛和我說話的學長正好被分到了我這邊,他看我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這里,有點好奇地湊了過來:“你父母呢?之后還要領取寢具的,你自己能行嗎?”

“我又沒斷手斷腳?!笨粗矍暗娜巳?,我連話都不想說。

“嘿……”他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半晌,笑了笑,“行,你要是拿不動,找我就行,你去交費吧,一樓會有人告訴你的,別把單子丟了,我在這里等你?!?/p>

我還沒等回答,就被同組的幾個學生簇擁著擠進了主樓。

畢竟是開學的日子,交費處擠得水泄不通,點鈔機唰唰的聲音夾雜著“下一個,快點”的呼喊聲,不絕于耳,我有種被拐到了菜市場的感覺。身邊的一個姑娘還拿著手機,扯著嗓子喊:“我這邊信號不好,你給我閉嘴!”

那姑娘的嗓門特別大,電話里的那個男生也毫不示弱,聲音也傳到了我這邊來:“不會說人話就別說!”

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神色驟變,鐵青著臉抬頭掃視了一周,見我愣愣地盯著她看,就毫不客氣地走過來,把行李往我面前一扔,趾高氣揚地吩咐道:“你先幫我看一會兒,我去打個電話!”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擠出了人群。

“這……”

她的自我感覺是不是太好了?

可行李都已經(jīng)擺到了我的面前,我要是就這么扔下,還是有點于心不忍。

來交費的人越來越多,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才是頭,我折騰了一天,疲憊至極,于是隨便扯住一個人,客客氣氣地對他說:“能幫我看一下行李嗎?就兩分鐘,給你五十塊錢?!?/p>

被我扯住的是個戴眼鏡的男生,斯斯文文,臉色蒼白,嘴唇薄得出奇,眼神和神色都十分冷淡,不易接近。

他只在身后背著一個大包,的確是照看行李的最佳人選。

看他沒反應,我又問了一遍:“行不行?”

他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么,抬腳把行李踢到了人少的地方,站在那里不動了,那意思明顯是答應了。

我對他笑了笑,又不是我的東西,燒了都和我沒什么關系。

我就這樣心安理得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2

收費的老師都笑容滿面,仿佛沐浴在陽光下的向日葵,我頭昏腦漲地輸錯了兩次銀行卡的密碼,他們竟然都沒生氣,只一個勁說“不著急,不著急”。

我說:“那你就再等會兒,我打電話問問?!?/p>

他們竟然真的又多等了我十幾分鐘。

眼睜睜地看著銀行卡里被刷走一萬多塊錢,卻只換來了一把票據(jù),我像攢廢紙似的一股腦塞進背包里,走到外面才發(fā)現(xiàn),剛才說等我的帥哥學長竟然靠在樓梯的扶手上睡著了。

我想推推他,但看他睡得那么香,突然有點不忍心,就像蒼蠅似的原地轉了幾圈,索性坐到了臺階上。

沒過多久,他醒過來了,一臉茫然地看著我,迷迷糊糊地說:“啊,你出來了?之前那些同學等不及,我叫他們跟著別的學長學姐走了,我現(xiàn)在帶你去寢室……”

說完,他定住不動了,我以為他又想睡,趕緊開口:“我們不走?”

他撓了撓頭,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走?!?/p>

幫我取了被子和床單等東西,學長笑瞇瞇地站在寢室前,又仔仔細細地囑咐了好多:“今晚還可以離校,明天晚上就有人查寢,吹風機禁用,還有……”他頓了頓,“最好別在寢室抽煙?!?/p>

我真心覺得這個學長實在是鞠躬盡瘁,不由得露出一個誠懇的笑容,連連點頭。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愣,卻還是回答道:“南茴昭?!?/p>

“哦……名字挺好聽的,我把手機號碼給你,有什么事盡管找我,別客氣?!闭f著,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碼輸在手機上,遞給我。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你對新生都這么關心啊?”

他想了半天才回答道:“就當這樣吧!”

可是,等他走了很長時間,我才想起我連這個學長的名字都沒問。

其實在開學前,我就很嚴肅地思考過如何和室友相處的問題,第一印象我不在乎,只求能遇到安靜的室友,大家都是多做事少說話的人。

寢室的環(huán)境一般,四個人,上床下桌,或許是打算給我們新生來個下馬威,不僅地面臟得讓人惡心,連桌子上都是亂七八糟的垃圾。

我在門口探了探頭,看清楚里面沒人,才嘆了一口氣,大搖大擺地走進來。

2號床前放著兩個巨大的行李箱,應該是我媽放在這里的,床上的墊子和床單都已經(jīng)鋪得整整齊齊,我顧不上那么多,脫了鞋子就爬上了床,像死尸一樣一動不動。

我覺得眼睛發(fā)疼,開始認真思考以后的生活費和學費。

記得臨走前,那個男人還在我面前面紅耳赤地像個怨婦一樣怒罵道:“老子連自己的姑娘都養(yǎng)不起,還要養(yǎng)你這個白眼狼?一萬多塊錢,給她交學費?還不如攪碎了喂狗!”

男人十四歲的女兒頂著一頭剛燙好的像狗毛一樣的紫色卷發(fā),嘴巴里泡泡糖嚼得巨響,一臉看戲的表情。

我也沒反駁,直接打了110,對匆匆趕來的警察叔叔哭訴道:“我爸虐待我,每天把我吊著打。叔叔,我是真的忍受不了才打電話……”

說著,我擼起了袖子,上面是觸目驚心的青青紫紫的痕跡。

警察叔叔心地善良,不忍心看我這個可憐兮兮的女生受后爹的虐待,愣是將男人拉回公安局進行一番教育,逼著他給我拿了學費。

再后來,男人在家中看我的表情就像要殺了我一樣。

我媽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樂得前仰后合,猛拍我的肩膀:“茴昭啊,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女兒,哈哈哈……”

我認真地說道:“就因為是你的女兒,才這么壞?!?/p>

她突然就不笑了。

沉默了幾秒后,她用一種很低沉、很無奈,卻又帶著漠然的聲音對我說:“我把你生下來,能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老天保佑,你不要每天都對我這么說話,我怎么說也是你媽。說實在的,茴昭,我都沒想到自己能活到現(xiàn)在。你看你,沒病沒災,活蹦亂跳的,不是也挺好嗎?”

我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才喘口氣,點了點頭,對她說:“你真是個笑話!”

她給了我一個巴掌,起身離開了。

我也沒覺得有多疼,揉了揉臉,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給自己煮了一碗面。

我不停地告訴自己,賤命一條,臉皮也厚,好活,好活。

其實我一直到抱著這樣的想法。

在很久以后我和顧簾嘉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她想了半天才問我:“那你胳膊上的傷是怎么來的?真是你后爸打的?”

我說:“不僅胳膊上,渾身都是,倒不是他打的,那天他喝多了,不小心推了我一下,我從樓梯上滾下來而已?!?/p>

顧簾嘉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用那種看神獸的表情看我。

回憶往事實在是傷神,傷著傷著,我就睡著了,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做夢的習慣,可能是心太大,腦袋碰到枕頭睡得比豬都死,天塌下來都叫不醒我。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就聽到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像是什么東西被一股腦地砸在了地上。

我從床上坐起身,冷冷地看著一個女生從門外走進來,漂亮的連衣裙有點眼熟。

她抬起頭,笑著說道:“你好,我叫顧簾嘉,我是3號床的,我……”

還沒作完自我介紹,女生突然若有所思地湊近我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氣,一秒鐘后,整棟樓都能聽到她的怒吼聲:“我不是叫你給我看好行李——”

倒霉透頂……這個姑娘果然時時刻刻都精力充沛,嗓門比剛剛在交費處打電話的時候還大。

畢竟是自己理虧,我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擠出笑來,軟軟地回答:“我叫南茴昭,你聽我解釋……其實關于你的行李……”

3

從第一眼看到顧簾嘉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是個沒心沒肺、頭腦簡單、心地善良到有些蠢的姑娘,否則她也不會因為聽了我這個胡編亂造的理由,之前的火氣就全消了。

我的解釋是:“我?guī)湍憧葱欣畹臅r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包丟了,里面是我爸媽辛辛苦苦給我湊的學費,實在對不起啊……”

顧簾嘉愣愣地看著我,突然態(tài)度來了180°的大轉變,她緊張兮兮地湊上來問我:“?。磕钦业?jīng)]有?沒出什么問題吧?”

我看著她像天使一樣純潔的表情,突然有種罪惡感,連忙搖頭:“沒事,找著了,被人撿到還給我了?!?/p>

只見她松了口氣:“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p>

我聽了這樣的話,感覺嗓子里卡了塊石頭,噎得難受,不知道該怎么接下她的話。

世界上好人多?我怎么沒碰到幾個?

顧簾嘉一邊收拾自己的行李,一邊嘟囔道:“你不知道,幫我看行李的那個男生說什么五十塊錢,還說這行李不是我的,硬是不給我,最后我把里面所有的東西都說了個清清楚楚,他才放手……”

我嘴角一抽:“他向你要錢?。俊?/p>

她嘆了口氣:“沒有,他就一臉欠揍的表情,說什么我太不警惕,以為給別人五十塊錢就能解決問題,把這么多東西扔在這里。”

她解釋得亂七八糟,我也聽得頭昏腦漲,干脆不停地點頭,沒有繼續(xù)問下去。

顧簾嘉一看就是個被寵壞了的大小姐,自己手里提著兩個行李箱,之后又有人送來了三個,她還邊整理衣服邊說不夠穿。

我并不應聲,這種事情炫耀會遭人妒忌,低調(diào)會讓人鄙視,沉默就是最好的回應。

不過,我瞄了一眼,她用的化妝品都是大牌,什么迪奧的粉餅啦,香奈兒的睫毛膏啦,紀梵希的口紅啦……的確夠引人注目。

她特別隨性地把那些東西掃進抽屜里,大大咧咧地拉過椅子,坐在我面前:“咱們來聊聊天吧?!?/p>

我看著她那雙純真的大眼睛,沒好意思拒絕。于是,我們一不小心從白天聊到了晚上,從精神飽滿聊到了饑腸轆轆,最后顧簾嘉終于住了嘴,眉開眼笑地打量我半晌。

“餓了吧?我看今晚寢室里其他兩個人不會來了,去吃點東西?”

吃東西好啊!吃東西和說話都要用嘴,她到時候應該能安靜點吧?這姑娘天南海北地扯了一個下午,要不是肚子餓了,恐怕都要說到外星人和宇宙了。

不過,她給我的感覺也不算差,聊了這么久,說了這么多,可是并沒提到自己的家庭,吹噓自己有錢。

見我沒有回答,她以為我是餓壞了,連忙站起身:“走吧,這附近有個面館,特別好吃,我請客?!?/p>

原本以為這個大小姐會帶我去哪家高端上檔次的飯店,哪知七拐八拐后,她像人販子似的將我塞進了一家破破爛爛的蘭州拉面。

我有點害怕,她會不會把我按在這里,亮出一把刀子唰唰地割開我兩個腎。

坐在油膩冰冷的椅子上,看著老板笑瞇瞇地端來兩大碗牛肉面,誘人的香氣擋也擋不住地將我整個人包圍,我被這樣的味道勾起了食欲,再也顧不了那么多,開始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茴昭啊,我和你說,這家面館開了很久,味道特別正宗,價錢也公道……”

我嘴里都是面條,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不過這里的生意越來越不好了,聽說老板的女兒得了癌癥,已經(jīng)晚期,治療費用把他們家的錢耗得精光,估計這里開不了多久了。”

顧簾嘉的聲音很輕,像是怕被人聽到一樣。

我突然覺得吃不下了。

眼前的拉面依舊很香,我勉強吃了幾口,還是放下了筷子,剛想起身去買瓶水,就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桌子晃了幾下,筷子險些掉到地上。

還沒等我們兩個人回過神來,身邊就坐下了一個個子高挑的姑娘,剛剛引起桌子震動的東西就是她那巨大的手包。

她先是不可一世地掃了周圍一眼,然后拿出粉餅來補妝,一刻也閑不下來地掏出手機打電話,嗲聲嗲氣地說道:“我到了,不過這是什么地方?看起來這么破,你是不是和我開玩笑呀?”

手機那邊的人不知道說了什么,她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聲音也大了不少:“就是啊,我爸是開車送我來的,可學校不讓進??!還有,我爸新買的車都被其他的破車刮出好幾個口子呢……”

顧簾嘉沒好氣地瞪了那姑娘一眼,惡狠狠地罵了句:“有病。”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覺得這姑娘有點眼熟,可就是記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搞得我東西都吃不下了?!鳖櫤熂慰曜右蝗樱霸谶@么偏僻的地方炫富,出去也不怕被搶?!?/p>

說完,她看了一眼窗外,我也望去,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透了。

顧簾嘉說得沒錯,可那個土豪姑娘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危險,還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抱怨:“這么低級的面館,我也沒什么好吃的,既然你說好吃,只能隨便點啦……”

老板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他誠惶誠恐地笑著,看著眼前這個趾高氣揚的姑娘,似乎有點膽怯。

土豪姑娘皺著眉頭盯著墻上手寫的點菜牌,沒好氣地說道:“我要牛肉面吧,小碗的,別給我放青菜。對了,不要辣椒,對皮膚不好……”

老頭連忙點頭,去招呼了。

顧簾嘉一個勁地翻白眼,這期間,土豪姑娘又連續(xù)打了幾個電話,嘰嘰喳喳地抱怨著什么,就在她再次對這家面館評頭論足的時候,有人推開了門,坐到了她的對面。

這個世界真是巧得不行,坐到土豪姑娘對面的男生先是打量了一下四周,隨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滿面喜色地開口:“南茴昭??!”

我的筷子狠狠地戳在了面條里,玻璃桌子上倒映出我勉強的笑容:“學長好……”

4

很久以后,顧簾嘉和我提起第一次見到葉魚時的情景,還是忍不住撇嘴皺眉,分明是嫌棄的神色:“茴昭,你都不知道,她身上那股廉價的脂粉香味,都快把我熏死了,還有香水味,我確定是地攤上十塊錢三瓶的貨!”

我對這些東西并沒有多大的興趣,反倒那個土豪姑娘的名字讓我有些介懷,葉魚,業(yè)余?哪個爸媽放心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到時候畢業(yè)去找工作,難道要這樣自我介紹:“我是這方面的專業(yè)人才,我叫業(yè)余……”

這時,我終于記起來了,她就是那個穿著熒光綠外套的掃帚女生。

學長更是不在意這些,他笑得燦爛,指了指葉魚:“她說對附近不熟悉,所以讓我陪她轉一轉。”

我和顧簾嘉沒來得及搭話,就聽葉魚搶著說道:“我家的司機突然有事,所以不能帶我轉了。”

氣氛突然有點尷尬,我懶得接這個“炸彈”,而顧簾嘉對葉魚明顯沒有好感,卻看在學長的面子上,不得不冷冰冰地開口:“我們吃東西啊?!?/p>

隨便是誰都能看出她的臉色十分難看。

我默不作聲,繼續(xù)假裝專注于自己面前那份被戳得不像樣的拉面,想找個理由逃離這個地方,卻聽見一直孤傲冷艷的葉魚說話了,是那種皇后娘娘對小宮女的語氣:“喂,你用的香水是香奈兒5號吧?”

這周圍到處都是拉面的味道,雖然不知道顧簾嘉身上抹的是哪種香水,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葉魚的鼻子也是夠靈的。

可她的態(tài)度實在讓人火大,那種不可一世的表情,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應該跪著和她聊天一樣。

顧簾嘉也真的火了,將手里的餐具“砰”的一下扔在桌子上:“錯了,我用的是SIX GOD(六神),怎么樣,聽過這個牌子嗎?”她湊近了一點,仔細打量葉魚,“還有啊,你耳釘上的雙C標志掉漆了?!?/p>

說完,她一把扯住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過頭去看,葉魚坐在那里氣得渾身發(fā)抖。

其實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應驗了那句話: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晚上7點多,顧簾嘉一邊貼著面膜一邊看美劇,夸張的笑聲不斷從電腦里傳來,她一邊克制著自己的笑聲,一邊輕輕按著臉頰。

或許是笑得太過夸張,面膜“啪”的一聲掉在了鍵盤上,也就是這個時候,寢室的門被推開,我們迎來了兩位室友。

其實當我看到那件熟悉的熒光綠外衣時,心里就已經(jīng)咯噔一下了。

想一想,我和這個叫葉魚的姑娘還是有點緣分的。

她看到我和顧簾嘉,先是一愣,然后火冒三丈,留下一聲“我要換寢室”的怒吼,就閃電般地摔了門走出去。

另一個姑娘迷茫地站在那里,她不安地抓著手里的行李箱,半晌才回過神來,低聲詢問:“她怎么了?”

“啊,沒事,我們也不知道?!鳖櫤熂涡Σ[瞇地站起來,“你才到學校???叫什么名字?我叫顧簾嘉,她叫南茴昭。”

我微微一笑,這倒是省了我自我介紹。

“我叫周笙?!彼目谝粲行┢婀帧?/p>

“南方人?”顧簾嘉也聽出來了。

“嗯,我家離這里很遠,所以來晚了?!?/p>

周笙說話的聲音又軟又柔,她說話斯文,談吐得體,是個懂得分寸、很有氣質(zhì)的姑娘。

我們先是簡單地聊了幾句,她就轉身打開了行李箱,從里面拿出幾包裹得整整齊齊的東西,笑瞇瞇地說:“這是從家里帶來的純手工制作的桂花糕,很新鮮,你們嘗一嘗吧?!?/p>

牛皮紙下的桂花糕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讓人心情愉悅。

顧簾嘉一看到好吃的,眼睛都冒光了,她毫不客氣地接過一塊來,就聽緊閉的門又“砰”的一聲打開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葉魚站在門口,臉色青白,極其難看,一只手還握著手機,對著里面不知道哪位可憐的仁兄用高達幾百分貝的聲音吼道:“那我就先住這里,不過我可忍不了多久!”

她這一吼,引起了走廊上不少人的注意。

周笙還不了解情況,站在原地面露不解,而顧簾嘉也是個火爆性子,早就看不慣葉魚,連桂花糕都扔在一邊,一字一句地對著她說道:“不想住就滾——哥(g)——烏(u)——恩(n),懂不?”

戰(zhàn)爭徹底升級,我也徹底見識了顧簾嘉這個“靜若處子,動若活驢”的性子是多么恐怖,光是那一張毒嘴,就足以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對面的葉魚氣得臉都變了顏色,卻因為嘴巴笨,只能站在那里挨罵。

“我們又沒有把你綁在這里,你要走就走啊,擺這副臭臉給誰看?還別說,你走了,空出一個柜子和床位,正巧給我們放衣服和扔垃圾用?!?/p>

周笙有點尷尬,扯了扯顧簾嘉的衣角。

葉魚的眉頭皺得能夾死一只蒼蠅,她用顫抖的聲音無力地反擊道:“你有什么資格趕我走?學校又不是你家開的!”

“也不是你家開的。”顧簾嘉冷笑道,“知道這樣的道理,就懂點分寸,別弄得好像全世界都是你的一樣!”

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大,門外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我覺得這幾個人的神經(jīng)都挺粗,吵架也不知道把門關好。

眼前的局勢不是我能控制得住的,我摸出手機,想到了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學長。

幸運的是,我們所在的寢室是男女混寢的四棟寢室之一。

更加幸運的是,那個學長剛巧也在這棟。

從接到我的電話開始到他出現(xiàn)在246的門口,只用了半分鐘都不到。

葉魚首先捕捉到了他的身影,她眼里立刻噙滿了淚水,飛快地跑過去,開始控訴道:“陳帆學長,我要換寢室!”

哦,原來他叫陳帆,我默默地將他的名字在手機里存好。

顧簾嘉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著葉魚的鼻尖:“是你自己說的,你今晚要不搬出去,我叫你明天爬著出門!”

其實陳帆的命也挺苦的,他這個學生會的副主席,每天的事情好像要比主席還多。

深更半夜的,他還要來解決連名字都叫不全的無理取鬧的學妹間的瑣事。

面對葉魚的百般懇求,陳帆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溫柔:“你先忍一天不好嗎?今天可是剛開學啊?!?/p>

葉魚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天都不忍!忍不了!”

陳帆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轉身打了幾個電話。

五分鐘后,葉魚的心愿已了,她得意地提著自己的行李箱,搬到了隔壁的寢室。

這場激烈的爭吵雖然是顧簾嘉占了上風,她卻氣得不輕,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嗓子都直冒青煙。

而作為旁觀者,我深深感受到這個寢室被一場吵架弄得烏煙瘴氣,便以出去買點冷飲為理由,打算到外面透透氣。

走廊上,陳帆臉色蒼白,他左手死死地按著太陽穴,聲音沙啞地說:“我也出去走走?!?/p>

因為天氣不錯,所以雖然到了晚上,外面也非常溫暖。

陳帆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坐在石椅上,黑暗中一點火光亮起,煙草的氣息彌漫開來。

我瞇著眼睛打量他,發(fā)現(xiàn)他抽煙的姿勢非常嫻熟。

我有點吃驚地看著他,眼前的這個陳帆,好像和白天那個耐心陽光的學長大不相同。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一直沒有說什么,氣氛卻不是特別尷尬,可能是有了之前的那場爭吵做對比,我反而十分享受此刻的安寧。

陳帆吸進了最后一口煙,將煙蒂踩碎,轉過頭來,用一種說不清的復雜的目光盯了我好久。

“怎么了?”我抬手摸了摸臉頰,“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他一愣,被我的問題逗笑了,隨后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原來你的名字是南茴昭啊?!?/p>

5

記得還是高一的時候,新年的前夕,我在父親的帶領下和他工作上的朋友去吃晚飯。

對方叫什么名字,我早已沒有印象,也可以說從來就沒有記住過,不過身份我倒是記得清清楚楚。那個男人穿著板正的西裝,打著領帶,戴無框眼鏡,鏡片后的一雙眼睛細長,一看就是那種善于交際、老奸巨猾的類型,我父親稱他為律師。

他也帶著自己的孩子,同我年齡相仿的男生,少言寡語的模樣。

因為我的話極少,所以并不會因為多了同齡的孩子就會活潑起來,那個男生顯然也不屑同我交談,導致餐桌上的氣氛有些陰沉。

直到那位律師笑瞇瞇地遞出一個紅包,客氣地放在了我的面前。

“快要過年了,拿給孩子去買喜歡的東西吧。”

我瞟了一眼,那種厚度應該是上萬。

父親只是微笑,并沒有回答,于是我也微笑,大大方方地收下了那份“禮物”,這種工作上的來往要比親人之間純粹許多,更不必虛情假意地推脫。跟在父親的身邊,這樣的事情頻頻發(fā)生,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不足為奇。

可律師的兒子臉色不知為什么又難看了三分,一直沉默不語的他將手里的杯子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音。

他拿起餐紙,緩緩地擦了一下嘴角,對他爸惡狠狠地說道:“以后這種事情,不要再帶我來!”

“后來的事情你還記得嗎?”陳帆笑著問道,“那個男生被自己的父親抽了一個巴掌,他可能是覺得自己很丟面子,所以把氣都撒在了服務生的身上。”

“哦——”我點頭應道,“你是那個男生嗎?”

“你還是沒有記起來,我怎么可能是那個男生?”他擺弄著手中的打火機,“我是餐廳服務生,一直在那里打工。可能是倒霉吧,那個男生起身撞倒了我,連帶著身后不少的東西都摔碎了?!?/p>

火光在眼前一閃一滅,我突然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哈欠。

“那對父子是餐廳的???,老板為了不得罪他們,硬是把那些壞掉的東西都算在了我的頭上?!?/p>

“我那時怎么會有那么多錢?所以,南茴昭,我永遠記得你那個時候傻兮兮的模樣,你從那男人給你的紅包里抽出了一沓鈔票,直接扔在我們老板面前。你知道嗎?你那個樣子就像一個小公主,哈哈……”

他的笑聲在如此安靜的夜晚顯得有些突兀。

我茫然地看著陳帆,過了好久,才淡淡地回答:“那么久的事情,記得不是特別清楚了?!?/p>

陳帆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倒是沒因為我的冷淡而感到尷尬,又問:“那次和你一起吃飯的是你爸吧?這次怎么沒見他送你過來?”

我微笑了一下,回答道:“他在監(jiān)獄里,要過個幾年才能出來?!?/p>

其實聽到這樣的話,無論是誰都會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八卦地湊近,然后一臉吃驚和憐憫的表情,詢問“啊,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刀子未必可以殺人,嘴巴卻可以。

我已經(jīng)做好了被問個徹底的準備,可陳帆的表情只是僵硬了那么一瞬間,就恢復了正常。

他將手里的打火機還給我,低聲囑咐道:“這么晚了,回去吧!其實能在這里見到你挺開心的?!?/p>

也沒等我回答,他轉身就走了。

倒是我,握著打火機有點回不過神來,看著前面一棵綠油油的柳樹在夜色里像是一只張牙舞爪的野獸。

我低下頭,擺弄著手中的打火機。

那件事情我怎么可能會不記得?

我甚至連那個律師憤怒扭曲的面孔,還有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氣抽了自己的兒子一個耳光都記得清清楚楚。

男生看起來身體還不錯,卻被打得踉蹌了幾步,連續(xù)撞倒了幾個花瓶和不少貴重的東西。

他的怒火不亞于自己的父親,整個餐廳都能聽到他歇斯底里的聲音:“每次都帶我來這種場合,你不覺得惡心,我還覺得!不就是送錢找關系嗎?不需要帶我來?。∥艺娴挠X得很惡心,你到底要我學習什么?學習為了錢去做別人的走狗嗎?”

父子倆在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下,拉扯著離開了,留下了那個被男生撞倒連帶著摔碎了不少東西的倒霉服務生。

原來那個人就是陳帆。

我發(fā)出一聲低笑。

這個世界還真的很小,我連當年陳帆的相貌都記不清楚,他竟然能這么快地認出我來。

一陣風吹過,微涼,我打了個哆嗦,卻看到前面柳樹下站著一個纖細苗條的身影。

我擺了擺手:“周笙,你在那里站了那么久,不累嗎?”

柳樹下,周笙白色襯衫的一角隨風輕輕揚起,垂在一邊的麻花辮子更襯出了她幾分恬靜。她長得很美,換成平時一定能讓路過的眾多男生口水直流,可因為是夜晚,顯得有些詭異。

她有點尷尬地笑了笑,才向我走來:“你這么久沒回去,簾嘉有點擔心。”

“哦,她還在生氣嗎?”

“已經(jīng)好多了,一會兒可能要查寢呢,回去吧。”周笙的聲音比夜色還要溫柔。

我點了點頭。

思索過后,我還是沒有問她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看著我們。其實從陳帆開始抽煙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看到了她的身影。

快到寢室的時候,周笙看似不經(jīng)意地和我提起:“帶你來寢室的學長也是陳帆嗎?”

“是啊,”我隨口應道,“葉魚也是?!?/p>

“這樣……”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剛剛我看你們聊得很開心,是不是曾經(jīng)認識?”

我微怔,轉過頭來,發(fā)現(xiàn)周笙白皙的面孔上竟然泛起了醉人的紅。

我想了想,那棵柳樹離我還不算近,我和陳帆說話沒有大喊大叫,她應該聽不到我們的對話。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說謊:“不認識?!?/p>

周笙微微一怔,她大概覺得我接下來還會說話,卻什么也沒有等到,只好作罷,轉移了話題。

之后葉魚說起曾經(jīng)的事情,她突然對我露出一個苦笑來:“茴昭,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周笙才是真正的聰明人,而我那個時候真是傻得要命。都說狼可怕,但一只披著羊羔外皮的狼才是最可怕的……你記不記得那個放羊說謊的孩子?他一定是遇到了一只披著羊皮的狼,而大人們卻都不相信他,最后狼脫下了自己的羊皮,將孩子吃掉了……”

那時的我,記起周笙的那雙眼,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之前的日子,跟在父親的身邊,我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他們大多都是表面和善,可從他們的眼睛就可以看出,他們的靈魂已經(jīng)被欲望填滿,讓整張面孔都變得丑惡起來。

相由心生,就是說的這個。

可是,我沒有見過比周笙還美的眼睛,又黑又亮,她一笑,那雙眼睛微微彎起,仿佛能將整個世界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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