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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我與文學 作者:梁曉聲


中篇小說

今夜有暴風雪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春節(jié)后,東北松嫩平原,仍然寒凝大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一輛從黑河開往嫩江的長途汽車駛?cè)雽O吳縣境內(nèi)不久,突然剎住了。一只羊站在公路正中,攔住了汽車。司機不停地按喇叭,它一動也不動,像具石雕。司機只得跳下車去趕它,走近才發(fā)現(xiàn),它用三條腿站立著。這顯然是一只被狼傷害過的羊,它失去了整條后腿,胯上血肉模糊。司機不禁駭然倒退一步。羊,卻突然僵硬地倒下了。一位乘客也跳下了車,走到司機身旁,踢了死羊一腳,肯定地說:“是兵團的羊。”

司機愕然地看著他。

乘客抬起手,朝遠處一指:“都走光了,放羊的小伙子連羊群都沒顧上移交?!?/p>

司機朝乘客指的方向望去,雪原上,幾排泥草房低矮的輪廓,不見炊煙,不見人影,死寂異常,仿佛一處游牧部落的遺址——那里幾天前還是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一個連隊。

乘客瞧著那只死羊:“奇怪,狼怎么沒把它整個吃掉呢?”看了司機一眼,又說:“不撿白不撿,夠吃幾頓的,羊皮也小不了,我?guī)湍惆岬杰嚿?!?/p>

“別,別……”司機皺起了眉,他覺得不是好預兆,用手勢叫乘客把死羊拖到公路邊去……

這輛長途汽車又開動了。

它開出不到一個小時,第二次被攔住。

手提包和行李捆連接在一起,在公路上“筑”起兩道“路障”。十幾個人站在公路邊,從衣著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建設兵團的知識青年,有男有女。

司機只得將車緩緩停下。

知青們有的搬開了“路障”,有的圍住了汽車。

司機打開駕駛室車門,用商量的口氣對他們說:“你們?nèi)瞬簧?,東西又多,先別急著上車,車上已經(jīng)沒有空地方了,等我動員一下乘客,給你們騰出點地方……”

一個男知青感激地說:“那你可真是個好人!”司機砰地關(guān)上駕駛室車門,見“路障”已搬開,便呼地將車開過去了。乘客中有人扭轉(zhuǎn)身,朝后車窗看了一眼,說:“何必呢,大家互相擠一點,就可以讓他們都上來了!”“讓他們上來,一路準沒好事!”司機嘟噥一句,加快了車速。司機忽然從車鏡里看到有人騎馬從后面追趕,頓時神色驚慌。騎馬的人轉(zhuǎn)眼趕上來,卻并沒有攔車,超車奔馳而去。司機暗暗吁了口氣。汽車順公路剛拐過一個山腳,幾乎所有的乘客都和司機同時發(fā)現(xiàn),三臺拖拉機并列在公路上,四個人站在拖拉機前,三個抱著肩膀,一個牽著馬,虎視眈眈地從車前窗瞪著司機。這里附近也有一個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連隊?!霸懔?!”司機叫苦一聲,剎住車,雙手從駕駛盤垂下,無可奈何而又忐忑不安地朝駕駛座上一靠。一輛馬車這時也從后面趕了上來,車上是剛才被甩下的十幾個男女知青和他們的行李捆、手提包。牽馬的人走到車前,拉開駕駛室車門,對司機怒吼一聲:“下來!”他是那十幾個知青中的一個。司機臉色蒼白,十分懼怕,不敢下去。有一個知青走過來,推開了那個牽馬的,對司機說:“別害怕,他嚇唬你,我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請你打開車門,讓我們上車吧!車上有我們,再碰到攔車的知青,我們保你平安無事,順利通過!”羊剪絨的帽子底下,露出兩條短辮,一雙俊秀的大眼睛懇求地望著司機。是個姑娘。車門打開了……汽車又路過了一個被遺棄在雪原上的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連隊。又路過了一個……

當這輛長途汽車開到嫩江火車站,天黑了。十幾個知青拎上手提包走向托運處,托運處更加混亂,吹毛求疵的手續(xù),認真過分的查看,咒罵、哀求、抗議、威脅……角落里,在破碎了鏡子的立柜旁,一個知青和一個身份不明的旅客正做著一筆買賣:“三十元……”“三十元?!我從連隊辛辛苦苦折騰到這兒,要不是無法托運我才舍不得……”“三十五!再多一元也不加!”“好,好,三十五就三十五!”賣了立柜的知青,接過錢就走。剛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來,還給對方錢,大聲說:“不賣了!”抬腿一腳,大頭鞋將立柜踢了個窟窿。接著又是一腳,又一個窟窿……一個懷里抱著孩子的女知青跑過來阻攔,用上??谝羧陆兄?/p>

“你瘋了!好端端的一個立柜,泄啥氣!”“哇!……”孩子哭了……列車進站了。幾百名知青像狩獵一只龐大的野獸般,包圍了每一節(jié)車廂的車門、窗口。手提包、行李捆,紛紛從打開的窗口塞進車廂。等不及從車門擠上車的,就從窗口爬。“孩子別從窗口……”已經(jīng)塞進去了。車廂里傳出孩子的哭聲……

另一個窗口,一場難舍難分的離別!

姑娘在站臺上,小伙子在車廂內(nèi)。小伙子從窗口探出身,姑娘拽住他的胳膊,哭著、喊著:“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

小伙子淚流滿面。

幾個知識青年同情地望著他們。

有人搖著頭,輕輕地說:“北大荒姑娘……”

車站上的廣播喇叭響了:“各位旅客請注意,本次列車晚點四小時……下面廣播天氣預報,嫩江地區(qū),零下二十四度。黑河地區(qū),氣溫繼續(xù)下降,受西伯利亞寒流影響,今夜有暴風雪……”

……

這是北大荒四十余萬知識青年大返城期間的一個夜晚,在東北最北邊陲,在駝峰山上,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某師三團工程連戰(zhàn)士裴曉蕓,今夜第一次在邊境哨位上站崗。

“六號坐標”矗立在積雪皚皚的駝峰山頂。它被寒冬包裹了一層霜的外殼,遠遠望去,通體反射著鍍銀般的冷冽的光。

月,凝凍在夜空,似一面冰塊磨成的圓鏡,剛用雪擦過,連蟾宮的虛影也擦去了。夜空澄凈,澄凈得異常,令人感覺到潛伏著某種不祥,仿佛大自然正暗暗匯集威懾無比的破壞力量。偶爾,紗絹一樣的薄云從夜空疾迅掠過,云影在蒼茫的雪原上匆惶地追隨著。稀寥的星星怯視著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顯出畏懼,屏息斂氣。沒有風,伸出雪面的蒿草的枯葉,樹木細弱的禿枝,都是靜止的。荒原一片沉寂。駝峰山兩峰之間的山溝里,狼嚎聲不絕,引起近處村子里陣陣狗吠。狗吠聲過后,愈加沉寂。這種凜峻的沉寂,是北大荒暴風雪前虛偽的征兆。

裴曉蕓肩槍站在哨位上。她摘下棉手套,借著月光看手表——差七分九點。今天是她的生日,九點是她的誕生時刻。二十五年前,這一天,這一時刻,她從母腹中降生。剛生下來不會哭,護士倒提著她的身子,在她屁股上打兩巴掌,她才哇地哭響。在她對這個世界發(fā)出第一聲啼哭的同時,母親猝然離開了人間,沒來得及看她一眼,也許聽到了她那一聲啼哭……

是父親告訴她的,在她的第五個生日,那天,父親從幼兒園接她回家,她一路哭著鬧著向父親要一個媽媽。幼兒園的孩子們都有媽媽,為什么單只她沒有媽媽呢?那是她幼小心靈首次意識到比別的孩子缺少什么,首次感到生活對她不公正,首次向生活提出抗議,用跟父親哭鬧的方式。她不愿比別的孩子缺少什么,她要一個媽媽,正如向父親要一個布娃娃?;氐郊依?,她哭鬧得乏了噘著小嘴生悶氣,不吃飯,不睡覺,不理睬父親。父親是大學哲學系講師,在社會科學方面,是辯證唯物主義的忠實宣傳者。但在解釋自身生活時,又是個帶有宿命論色彩的人?!皠e哭?!备赣H對她說,“從小失去媽媽的孩子,生活中不止你一個。告訴我,你為什么忽然想要一個媽媽呢?”“小朋友都說,媽媽比爸爸好。”父親呆呆地注視著她,許久無言?!鞍职?,我要一個媽媽,就要!”父親默默地從床下拖出皮箱,打開來,找到舊相集,把她抱在膝上,一頁一頁翻給她看。所有照片,都是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女人的。父親合上相集后,說:“她就是媽媽?!眿寢專繈寢尪嗄贻p!媽媽多美麗!每張照片上的媽媽,都面露溫柔的婉雅的微笑。那種微笑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女兒——我曾在這個世界上非常幸福地生活過?!皨寢屧谀难??為什么從來不回家?”“媽媽在另一個世界?!薄拔乙侥抢锶ィ乙フ覌寢?!”父親苦笑了?!昂⒆?,我們每一個人遲早都是要到那個世界去的,但我們現(xiàn)在不能去找媽媽。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沒做完的事,而你呢,還沒有開始做什么……”她不明白父親的話?!皨寢尅懒恕彼馈靼?。她哭了?!坝涀?,媽媽是為生下你而死的?!备赣H輕輕撫摸著她的頭,向她講述了在她出生那一天媽媽所經(jīng)受的痛苦?!皨寢屖歉璩遥阆肼爧寢尦母鑳簡??”淚珠從她的小臉蛋上滾落下來,落在花兜兜上,落在父親手上。寶貝,你爸爸參加游擊隊,正在過著那動蕩的生活……

唱片緩緩旋轉(zhuǎn),播放出媽媽唱的動聽的歌聲。她覺得唱片就是父親說的“另一個世界”,媽媽就生活在那里,在那里天天都唱歌。媽媽的歌聲沖淡了“死”這個嚴峻的字在她那顆幼小心靈中造成的陰霾。父親收起唱片說:“孩子,挑選一張媽媽的照片吧,由你自己珍藏?!彼龖{孩子的意識得出判斷,那些照片,不,媽媽,對于她也許還不如對于父親那么重要。她從中挑選了一張最小的二寸照片。從那一天開始,她那兒童的心理和情感世界,比一般孩子更早地趨于成熟、趨于豐富了。以后,她經(jīng)常在小朋友們面前聲明:“我也有媽媽?!薄澳銒寢屧谀膬荷习嘌??”“你媽媽怎么從來沒到幼兒園接過你呀?”“你是個撒謊的孩子!撒謊就不是好孩子!”“騙人!狼來啰!狼來啰!……”被羞辱所包圍時,她就從兜里取出媽媽的照片,大聲說:“喏,你們看,我媽媽!”大聲地說出這句話,她獲得一種朦朧的安慰,一種空泛的滿足。漸漸長大,她才愈來愈體會到,母親對一個人,尤其對一個人的童年和少年時期,何等重要!人,首先是從母親身上來洞察生活,認識生活的。也首先是從母愛之中體驗到自己的存在價值的。父親往往教會孩子用理智的眼睛去看世界,母親則往往教會孩子用情感的眼睛去看世界。從小失去母愛的孩子,生活在其短淺的視野中難以展現(xiàn)全貌。僅僅這一點,就意味著不幸。

上體操課,她從平衡木上摔下來,左腿骨折,在家中躺了一個多月。父親給她洗臉、洗手、洗腳、梳頭,甚至給她剪手指甲和腳指甲。有一天,父親給她朗讀《海涅詩選》,她突然說:“爸爸,給我擦擦身子吧!”父親怔怔地瞧了她一會兒,沒有回答,沒有任何表示,合上了詩集。晚上,她的三個女同學來到家里。父親預先燒好了一大盆熱水,備好了毛巾和香皂,找出了她需要換的內(nèi)衣,而后對三個女同學說:“麻煩你們了?!北戕D(zhuǎn)身走出她的房間。門,被一個女同學輕輕從里面插上了。她們開始七手八腳地給她脫衣服,脫得一絲不掛……

同學走后,她無聲地哭了。她雖然感謝她們,雖然覺得身體清潔爽適了,但內(nèi)心卻受到一種不能明言的挫傷,萌生了一種復雜的委屈……父親走進房間,她用被子蒙上了頭。父親默默地在她床邊站立許久才離去。她聽到了父親離去之前輕微的嘆息,不知是為他自己,還是為她……那一年,她十五歲。從此,夜晚九點這一時刻,對她來說就變成神圣的時刻了。每到這一時刻,她就凝視著大掛鐘。久久地凝視著。她那少女的心靈便超越了時間和空間,與另一個世界中的不曾見過面的母親的心靈貼近了,融合了,合而為一……

少女的心靈具有特殊功能,愈是感到缺少什么,愈容易靠想象來彌補。想象總是比生活本身更完美更迷人。對母愛的殷殷向往和饑渴,使她對僅有的父愛更加感到不滿足。

不久之后,父親也被從這個世界上奪走了,那是在十年動亂的第二年……她成了一個情感方面的赤貧者。對于情感需求極其細膩,內(nèi)心世界稚嫩而豐富的少女,這種赤貧狀態(tài)是足以風化靈魂的。幸而,她熬過來了。靈魂熬過來了。靈魂孕育著對生活的一點點的希望,便不會像肝臟一樣硬化……此刻,裴曉蕓又看一眼手表——九點。這大概是她第一百次獨自膜拜這一神圣時刻了。她摘下手套,一只手伸進內(nèi)衣兜,摸出一個小小的塑料夾,里面夾著母親那張二寸照片。端詳著母親的照片,二十五歲的上海姑娘情不自禁地跪下了,月光將她肩槍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雪地上。

她心中有許多許多話要對母親說,在這個夜晚,在這一時刻。她想說:“親愛的媽媽,今夜我是這么高興!我被批準成為戰(zhàn)備分隊的戰(zhàn)士了!今夜我第一次站崗……”

她想說:“親愛的媽媽,我肩上這支槍,得來可真不易??!別人早就發(fā)給了槍。而我,在不久前才獲得這樣的信任……”

她想問:“媽媽,我,是同別人一樣離開北大荒,還是留下呢?離開,這里有我感情上難以割舍的東西。留下,我會感到孤獨,感到被遺棄……”

她想問:“媽媽,即使我回到上海,誰又是我的親人呢?上海有我可以得到關(guān)懷,可以完全信賴的人嗎……”

她想問……

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觸碰她——一只狗,一只體大如豹的狗。渾身黑毛,在月光下閃著黑緞般的光。粗頸、方頭、大耳、闊嘴,樣子十分兇猛。

她沒受驚嚇,這只狗對她有特殊的感情。它叫“黑豹”,名字是工程連的知青們起的。它的母親一共生下六只小狗崽,連它在內(nèi)。老母狗一天跟著砍柴的馬車上山,被獵人設下的野豬套套住,活活喂了狼。六只小狗崽因斷奶餓死五只,“黑豹”被男知青排排長曹鐵強抱回宿舍,像哺喂嬰兒般,養(yǎng)活了下來。它是男女知青們的寵物。它長大以后,看倉庫、守麥場,報答知青們的恩澤。有人帶它到哨位來站過一次崗,它便又增加了一項義務,每到深夜,自覺跑來,和站崗的人做伴,直至天明。

“黑豹”認出裴曉蕓,兩只前爪撲在她身上,伸著脖子要舔她臉,討她的喜愛。她拍拍“黑豹”的頭,又捧著它的闊嘴巴往自己凍紅了的臉頰上貼一下,推開它,緩緩站起來。因剛才跪在雪地上,即使在“黑豹”面前她也難為情了。她心中頓時萌發(fā)了哨兵的神圣責任感和戰(zhàn)士的英武氣概。

“黑豹”耍著活潑勁糾纏她。

“‘黑豹’,不許跟我胡鬧!”她嚴厲地呵斥它,挺直身,肩正槍,目光巡視著冰封的黑龍江江面?!昂诒甭犜挼嘏P在她腳邊,昂頭專注地望著天空中的一顆星。

一會兒,她感到寒冷了。她后悔沒穿棉大衣,棉大衣太肥,平時就不愛穿。何況今夜她第一次站崗,臃臃腫腫的,有失一個哨兵英姿!可是畢竟感到寒冷了。又看一次表,過兩個小時,就會有人來接崗,堅持得了。她雙手都摘下手套,放在嘴邊哈了一陣,又搓了一陣,解開一個衣扣,交叉地伸進棉衣里,緊緊地夾在腋下取暖。腳也凍得有些疼了,她輕輕跺踏著。“黑豹”披著毛皮大氅,似乎并不寒冷,臥在雪窩里一動也不動,不再望星星,側(cè)頭瞧著她,眼睛流露出對她的嘲意。

“壞東西!”她罵它一句,轉(zhuǎn)身向山下望去。團部機關(guān)一片漆黑,一幢幢磚房和機關(guān)食堂的高大煙囪,輪廓分明。只有團部會議室的四扇窗子,透射出燈光。

她不禁想到了他,他下午四點就到團部去開緊急會議,顯然到現(xiàn)在這個會還沒散。不知這是一次什么樣的重要會議?為什么開到這樣晚?

他,或許在發(fā)言吧?

或許,發(fā)過言了,正從窗口朝外望,想望到她?

傻瓜!他根本望不到她!

她微笑了……

全團各連連長、指導員聚集在團部會議室。室內(nèi)煙霧繚繞,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幾個煙灰缸插滿煙蒂,像小盆景中的假山石。不少人繼續(xù)吞云吐霧。

會議從下午四點開到六點,吃過晚飯,接著開到現(xiàn)在。每個人都意識到,這是一次嚴峻的會議。

團長馬崇漢,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加清楚這次會議的嚴峻性。知識青年大返城的颶風,短短幾周內(nèi),遍掃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某些師團的知青,已經(jīng)十走八九。四十余萬知識青年返城大軍,有如錢塘江潮,勢不可擋。一半師、團、連隊,陷于混亂狀態(tài)。唯獨三團,由于地處最北邊陲,交通不便,消息阻隔,返城颶風的勢頭還沒有真正席卷到這兒。三團的知識青年們,近幾天才剛剛開始從親友、同學和家書中獲得返城信息。各種跡象表明,他們也在暗中騷動起來了。

兵團總部下發(fā)了一個緊急文件:為縮短從兵團體制恢復到農(nóng)場體制的過渡時期,為盡快穩(wěn)定各師團的混亂局面,組建起各師各團連隊新的領(lǐng)導機構(gòu),重新形成生產(chǎn)秩序,確保春播。知識青年的返城手續(xù),必須在三天以內(nèi)辦理完畢,逾期凍結(jié),春播后各師團酌情自決。

急件被馬崇漢扣押,不向連隊傳達。

三天,三個二十四小時,只要拖延過三個二十四小時,全團八百余名知識青年,就可能被永久地釘在各連隊的花名冊上了。他曾同政委孫國泰就這一點交換過看法,卻遭到老農(nóng)場干部孫國泰的堅決反對。

“我們沒有權(quán)利扣押兵團總部的急件。沒有權(quán)利?!闭瘒烂C地回答他。

“當然,我一個人是沒有權(quán)利這樣做的,因此才同你商量嘛。你,和我,如果我們兩個人的意見統(tǒng)一了,在特殊情況下是可以代表黨委的嘛。”馬崇漢溫良恭儉讓地說。

憑著與對方多年共事的經(jīng)驗,孫國泰知道,對方越是在他面前表現(xiàn)得溫良恭儉讓,越證明根本沒把他的意見當成一回事。雖然他是政委。孫國泰也明白,馬崇漢所以要在決定八百余名知青命運的這一嚴峻大事上“征求”自己的意見,無非是要自己表明一種態(tài)度,表明一種“贊同”的態(tài)度。有了他這種態(tài)度,哪怕是一種含糊“贊同”的態(tài)度,不,哪怕是緘口不言,那么,這件嚴峻的事情,這一首先從馬崇漢頭腦中產(chǎn)生出來的個人意志,便可以被對方也被別人認為是“黨委的決定”了。

“黨委也沒有權(quán)利作出這樣的決定。”老政委態(tài)度鮮明。

“政委同志!”馬崇漢語氣強硬起來,“別忘了,你是一位團級領(lǐng)導,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在當前這種局面下,為生產(chǎn)建設兵團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是你我的共同責任!”

老政委被激怒了。政委同志?他曾被對方當作同志看待過嗎?思想工作者?多么尊重的稱謂??墒窃谶@方面,對方曾允許他充分發(fā)揮過作用嗎?說什么為兵團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說什么共同責任,真是冠冕堂皇!好聽的話都叫你馬崇漢挑著說了。難道你心里就一點都不感覺對這些知識青年們有愧嗎?

他壓下怒氣,慢言慢語地說:“團長同志,你不覺得為生產(chǎn)建設兵團思考的晚了些嗎?許多知識青年是怎樣來到北大荒的,你應該比我心里更清楚!”

“你!……”馬崇漢一時說不出話來。

兵團組建的第二年,馬崇漢作為兵團代表,乘飛機來往于各大城市之間,作了一場又一場的精彩演說式的動員報告:正規(guī)部隊的性質(zhì),不但發(fā)軍裝,還發(fā)特別設計的領(lǐng)章帽徽,居住磚瓦化,生活軍事化,生產(chǎn)機械化……如此這般天花亂墜,欺騙了多少知識青年?。?/p>

馬崇漢立了一功,但他也被多少知青詛咒??!……

此刻,老政委孫國泰盯著團長馬崇漢那張刮得發(fā)青的五官分散的臉,不禁又想到了十年前就是在這個會議室里,為他召開的“歡迎會”上的情形。那次“歡迎會”也是由團長馬崇漢主持的。馬崇漢向全團機關(guān)工作人員介紹他時,十分鐘大擺他的老資格和革命經(jīng)歷,三十分鐘大批他在農(nóng)場時期犯下的種種“路線錯誤”。

他當時猛然站起來,聲音洪亮地說:“馬團長對我的介紹,等于為我樹了一個碑,立了一個傳,蓋棺論定。千秋功罪,自有歷史評說。據(jù)我所知,我們共產(chǎn)黨沒有為活人樹碑立傳的慣例,馬團長這番話,就算是我的悼詞吧!既然我還沒有死,追悼會現(xiàn)在可以結(jié)束了!”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意識到,團長馬崇漢是要故意在他們之間造成一種領(lǐng)導地位上的懸殊差異的。但十年之中,在每一個無論大小的原則問題上,他從沒有向?qū)Ψ酵讌f(xié)過。雖然,他是一批被罷官撤職了的老農(nóng)場干部中,幸運地獲得“解放”的,時時有從領(lǐng)導地位上再次被打翻下去的可能。

從開會到現(xiàn)在,他還一句話沒說,坐在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馬團長今天格外沉得住氣。參加會議的人們沉默著,他這個主持會議的人也沉默著。他掃視著人們的臉,想從每個人的表情上,窺測他們的內(nèi)心活動。

公務員小張又一次走了進來,交給他一條“牡丹”煙。他將包煙紙扯開,東甩一盒,西拋一盒,將一條煙頃刻分光,自己僅留下一盒。他抽出一支煙,在桌面上篤篤頓了半天,卻沒有點燃,而拿起了暖水瓶,往茶杯里倒水,只倒出半杯水。

“小張!”

小張應聲而至。

他用下巴朝暖水瓶示意,小張領(lǐng)會地默默拎起幾只空暖水瓶去打水。

坐在馬團長對面的,是工程連指導員鄭亞茹,她看了馬團長一眼,說:“我表個態(tài)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團長馬崇漢輕輕咳嗽了一聲?!拔艺J為……目前……對于我是一個考驗關(guān)頭。我……贊同團長……不,贊同團黨委……”大家都聽得出來,這幾句話,她說得并不輕松。

團長嘴角浮現(xiàn)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向她投去極為滿意的一瞥。

她剛抬起頭,一接觸到團長的目光,立刻又將頭低了下去,掏出手絹擦汗。她是出汗了,細密的汗珠沁聚在她那清秀的眉宇間和端正的鼻梁上。

老政委孫國泰站了起來,用糾正的口氣緩慢地說:“不,不是團黨委的決定,團黨委沒有作出過這樣的決定?!?/p>

馬團長怔了一下,隨即大聲說:“不錯,黨委是沒有來得及作決定?!彼靡环N特別加以強調(diào)的語調(diào)說出“沒來得及”四個字,之后也站了起來,肩膀一聳,將披在肩上的大衣抖落在椅背上,接著說:“不過,今天在座的,除了我和孫政委,還有幾位也是黨委委員,其他同志,都是各連隊的連長和指導員,我看,這次會議就算是一次黨委擴大會議也未嘗不可嘛!”他停頓了一下,將臉轉(zhuǎn)向鄭亞茹,換了一種親切的安撫的口吻又說:“你剛才的發(fā)言很好,態(tài)度很明確嘛,你就算代表工程連黨支部第一個表態(tài)了?!?/p>

“鄭指導員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表我們工程連黨支部?!痹谧詈笠慌抛簧希腥苏f話了。大家的臉一齊轉(zhuǎn)向這個人,說話的是工程連連長曹鐵強。

鄭亞茹尷尬又不知所措地瞧著他。

馬崇漢從桌上拿起剛才想吸而沒吸的那支煙,已經(jīng)劃著根火柴,聽罷曹鐵強的話,臉色沉了下來。燃燒的火柴在手中晃了晃,熄滅了,被狠狠地插在煙灰缸里。

“這么說,你,是反對的啰?如果是這個意思,也算一種表態(tài)嘛!”他說這話時,并不看曹鐵強。說完,緊接著喊:“小張,倒煙缸!”

小張立刻悄無聲息地走進會議室,從桌上拿起煙灰缸。

“叫你打開水,你怎么沒打來?”馬崇漢又一次拿起水杯。

“開水房鎖著門?!毙堅G訥地回答。

“再去打一趟!”馬崇漢口氣中流露出慍怒。

曹鐵強瞅了團長一眼,又瞅了小張一眼,待小張走出去,才說:

“是的,我反對?!?/p>

鄭亞茹的臉紅得像要滲出血來。馬崇漢的目光如傷人利器,咄咄地射向工程連連長。對于這個東北小子,他心中耿耿于懷地記著一筆賬。此時此刻,這筆賬的賬簿子又翻開了……

全兵團大搞“公物還家”運動那一年,馬崇漢親自帶著工作組,坐鎮(zhèn)工程連抓試點。他是個很善于總結(jié)各種運動經(jīng)驗的人。在這一點上,能力要比政委孫國泰高一籌。幾天內(nèi),他就總結(jié)出了一套“三字經(jīng)”——一看,二查,三搜。就是:各家各戶的天棚地窖要看看,所有知青的箱子要查查,凡屬公家的東西,一針一線,都要搜回來?!叭纸?jīng)”通過電話線,由馬團長親口傳達到全團三十幾個連隊,指示照辦之,推廣之。“運動”得全團雞犬不寧。

一天,馬崇漢來到男知青宿舍,發(fā)現(xiàn)大火炕炕頭一床褥子底下,墊著三塊楊木板。他親自動手將木板抽了出來,木板著炕的一面已經(jīng)烤黃。“是誰墊在褥子底下的?”中午召開了全連大會,馬崇漢指著三塊搬到會場的木板,嚴厲追究。“團長,是我……”小瓦匠單書文怯怯地站了起來?!澳銥槭裁匆压业哪景鍓|在褥子底下?”團長瞅定他的臉,字字拖長地問。軍大衣很有派頭地披在團長高大魁梧的身上,風度如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的“二〇三”首長?!拔摇摇遗驴局巳熳印毙⊥呓衬X袋耷拉在胸前,不敢正眼看團長?!疤痤^!”小瓦匠的頭沉重地抬了起來,眼睛卻盯著自己的衣扣?!澳阕约旱娜熳涌局?,你心痛。公家的木板烤著了,你就不心痛。這叫什么?這就叫——損、公、利、己!”團長的大手掌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小瓦匠渾身一顫。“豈有此理!限你明天早飯以前,把檢查交到工作組來,不得少于五千字!”團長聲色俱厲。

晚上,小瓦匠從炕洞里往外扒炭火,一锨锨端到宿舍外,倒在雪地上?!鞍?,你這是干什么?”有人抗議了,“我褥子底下還冰涼呢?”“將就點吧!”從不跟任何人發(fā)生口角的小瓦匠,憋了一肚子的氣,都通過這四個字發(fā)泄出來??棺h者二話不說,從炕上蹦下來,往炕洞里塞滿了木柴。出身于封建官僚家庭的小瓦匠由于背著個甩不掉的包袱,甘做人下人,是知青中的弱者,對別人一向逆來順受,不敢也沒有能力維護自己的尊嚴。他沒再從炕洞里往外扒火,默默地卷起自己的褥子,無法睡覺,便將一只小肥皂箱搬到地上,坐著個木墩寫檢查。

寫了撕,撕了寫,寫寫撕撕,撕撕寫寫,一本信紙轉(zhuǎn)眼扯去了大半本。五千字!自己把自己往高得不能再高的綱上線上聯(lián)系,搜腸刮肚,抓耳撓腮,卻無法寫滿一頁紙!

當年的男知青排排長曹鐵強從外面查崗回來,見狀問:“你怎么還不睡?”“你叫我怎么個睡法?”小瓦匠可憐巴巴地反問一句。曹鐵強摸了一下炕面,不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又走出去了。一會兒,他從外面扛進了那三塊楊木板。“墊上吧!”“我……不敢……”“叫你墊上你就墊上,明早再扛回原處去,沒人知道?!薄叭f一……”“我頂著!”馬團長是一位最講“認真”二字的共產(chǎn)黨員。當男宿舍響起一片鼾聲時,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他是為那三塊楊木板而來。拉亮電燈,見三塊楊木板又被墊在了小瓦匠的褥子底下,馬團長憤慨極了。他不惟最講“認真”二字,而且最講“服從”二字。軍隊使他養(yǎng)成了堅決服從首長一切命令的習慣,他要將這一點作為優(yōu)良傳統(tǒng)灌輸?shù)街R青年們的腦袋里去。他最不能容忍對首長的命令陽奉陰違。在他本人即首長,陽奉陰違者又是他的戰(zhàn)士的情況下,更不能容忍。

他猛地掀掉小瓦匠的被子,拽著小瓦匠的胳膊,將小瓦匠扯到了地上。

小瓦匠穿著襯衣襯褲,光腳站在地上,揉開蒙眬的睡眼,半睜半閉的,也沒看清對方是誰,啪地甩手給了對方一記耳光:“開你媽的什么玩笑!”

馬團長被這一耳光打愣了,呆呆地站在小瓦匠對面。小瓦匠跳上炕,鉆進被窩,又蒙頭睡了。馬團長一聲未吭,轉(zhuǎn)身就走。這一幕,被排長曹鐵強躺在被窩里看得分明。馬團長一出門,他立刻爬起來,跨過幾個人的身子,推醒了小瓦匠?!澳阒滥銊偛糯蛄苏l一記耳光?”“打誰誰挨著!”“你打了團長!”“別……逗了……”“你看,地上是誰的大衣?”小瓦匠爬起,探身朝地上一瞧,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地上果然有件軍大衣,不是團長的是誰的!“快起來,把木板拆下!”曹鐵強幫他的忙,二人慌亂地從褥子底下抽木板。其他人被驚醒,一個個翻身趴在被窩里,莫名其妙地瞧著他倆。

“深更半夜,你們搞什么名堂?”不知哪一個,從地上拎起一只大頭鞋,朝他倆扔過去。大頭鞋打在小瓦匠后腦勺上,小瓦匠“哎喲”一聲,雙手倒捂著后腦勺,仰躺在炕上。

“誰打的?誰?!”曹鐵強厲聲喝問。幾顆腦袋畏懼地縮進了被窩。這時,外面進來三個人,都是團警衛(wèi)排的,是跟馬團長一塊兒來到工程連的。為首的,是警衛(wèi)排排長劉邁克。他們,雖不屬于工作組成員,但在工程連戰(zhàn)士們面前,卻顯示出一種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似乎在時時表明,他們,即使算不得“高級知青”,起碼也是“特別知青”。因為他們是“拿槍桿子”的,是經(jīng)常跟隨各級團首長的。他們是半享受職業(yè)軍人待遇的。

劉邁克一進大宿舍,首先從地上撿起馬團長的軍大衣,拍拍土,然后踢了踢小瓦匠垂在炕沿的赤腳:“起來起來,跟我們走?!?/p>

小瓦匠坐起,一見是三個警衛(wèi)排的,頓時變了臉色,訥訥地問:

“到哪兒去?”“連部,馬團長有請?!本l(wèi)排排長一副鬧著玩的樣子?!拔摇也蝗ァ毙⊥呓惩荑F強身后躲?!安蝗ィ磕悄某砂?!”小瓦匠的膽怯使警衛(wèi)排排長開心,他用命令的口氣對另外兩個警衛(wèi)排的戰(zhàn)士說:“帶走?!蹦莾蓚€便上前去拖小瓦匠。他們被曹鐵強推開了。曹鐵強搶先一步,身子擋在宿舍門口,冷冷地說:“你們,簡直成了馬團長養(yǎng)的狗了,叫你們咬誰就咬誰?”劉邁克愣了一下,后退一步,瞇縫起眼睛,咄咄地盯住曹鐵強的臉,一字一句地反問:“你說什么?我沒聽明白?!辈荑F強譏諷地說:“你腰間扎條武裝帶不倫不類,勸你還是解下來的好。”“你看不慣?”劉邁克真的緩緩解下了武裝帶,在手中搖晃著。“別碰著我!”曹鐵強又說了一句。劉邁克唰的一聲將武裝帶朝他抽過去。曹鐵強一偏頭,武裝帶的鐵卡子抽在門框上。他朝門框瞥了一眼,門框上留下了一道痕跡?!皠e怕,嚇唬嚇唬你,閃開吧!”劉邁克的武裝帶仍在手中搖晃。曹鐵強動也不動。武裝帶第二次抽了過來。這一次,他躲閃未及,肩頭挨了一下,白襯衣綻破,立刻滲出血來。他捂著肩頭,從門旁閃開了。劉邁克也不看他,悍然往外就走。曹鐵強出其不意,照他下巴猛擊一拳!這一拳那么有力,劉邁克踉蹌倒退,撞在臉盆架上。一排臉盆翻落,一只漱口缸子滾到紅火彤彤的炕洞里。劉邁克爬起,慣于爭兇斗狠的臉扭歪了,撲過來與曹鐵強扭打作一團。小瓦匠嚇傻了,瞪大驚駭?shù)难劬?,像只耗子似的縮在墻角。另外兩個警衛(wèi)排的戰(zhàn)士,同時上前,對曹鐵強拳打腳踢。劉邁克的霸悍早已激起工程連知青們的公憤,這時眼見自己的排長要吃虧,哪里還按捺得住!他們發(fā)聲喊,紛紛從火炕上跳下地,一個個赤腿露胸地投入了惡斗。從地上打到炕上,從炕上滾到地上。戰(zhàn)斗結(jié)束后,警衛(wèi)排排長和他的兩個戰(zhàn)士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了起來。

劉邁克兇惡地說:“曹鐵強,你不計后果是不是?”

“啪!”有人給了他一耳光。

連部里,團長馬崇漢坐在椅子上吸煙。

他好生惱火!

身為團長,被知青打了一記耳光,簡直是奇恥大辱!

對于知識青年,從正規(guī)部隊到生產(chǎn)建設兵團那一天起,他就產(chǎn)生了一種敵對情緒。不,也許用敵對心理這個詞更準確。

什么生產(chǎn)建設兵團?用他自己的話說,參加革命多年,到頭來落了個“七〇(零)八三(散)的裝甲(莊稼)部隊”的團長當!幸而,沒脫掉軍裝。當上三團團長后,了解到這個團原先不過是個勞改農(nóng)場,更令他替自己憤憤不平!這么個團長和“草頭王”有什么兩樣?

然而,“草頭王”卻并不那么好當。知識青年,既不同于“一切行動聽指揮”的正規(guī)部隊的戰(zhàn)士,也不同于“向解放軍學習,向解放軍致敬”的革命群眾。他們到底算什么呢?在他眼中,他們簡直是“蝗禍”,是“洪水猛獸”,是從城市蔓延到邊疆的“瘟疫”!可他們畢竟是成千上萬,幾萬,十幾萬,幾十萬,浩浩蕩蕩的四十多萬!一批又一批地涌來了,卷來了。是戴著大紅花,敲鑼打鼓地被從城市歡送來的。一來就聲明:“我們要做北大荒的新主人!”不錯,“最高指示”說他們是來“接受再教育的”,而且“很有必要”。但實際上,他們的馬列主義水平高不可攀。若要問共產(chǎn)主義運動發(fā)展史、巴黎公社失敗的經(jīng)驗教訓、當前中央路線斗爭的營壘劃分和斗爭焦點,他們都能侃侃而談。在這方面,每一個都有資格當他這位團長的教師!他們不但了解過去,而且仿佛能預知未來,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整個兒裝在他們發(fā)熱的頭腦里!他們是經(jīng)過風雨,見過世面的,根本不把他一個小小的團長放在眼里!連中央首長,他們也敢炮轟,也敢油炸,何況他馬崇漢!

他深知自己缺少駕馭他們的能力,恰如一個人,完全沒有信心和氣魄,但又被命運所捉弄,不得不駕馭一匹難馴的劣馬。

多可悲!

有時捫心自問,他承認,他們中的一些人,是被他騙到北大荒的。但他自己不也是被騙來的嗎?何況說到四十萬的話,那可沒他的干系。他馬崇漢沒這么大本事,那是一場運動的力量。

他所有郁悶在胸,積壓在胸的怨氣、怒氣,準備痛痛快快地發(fā)泄在小瓦匠身上。他要好好調(diào)教“它”,當成一匹牲畜調(diào)教。當然,犯不上用鞭子的。

聽到外面的腳步聲,他坐得更端正,表情更威嚴,目光更冷峻,咄咄地盯著連部的門。

門開處,第一個進來的是警衛(wèi)排排長劉邁克。鼻青臉腫,渾身灰土,雙臂被反綁著。衣領(lǐng)撕掉了。衣扣只剩下了一顆。第二個進來的,是警衛(wèi)排戰(zhàn)士。第三個進來的,是警衛(wèi)排戰(zhàn)士。一個排長兩個戰(zhàn)士,他派去傳帶小瓦匠的,都成了狼狽不堪的“俘虜兵”。

他霍地站了起來!跟在三個“俘虜兵”后面走進連部的,是曹鐵強?!八麄?,據(jù)說奉了你的命令去綁我排戰(zhàn)士單書文的,我反對這樣做。他們不聽我的阻攔,首先動武,我命令我的戰(zhàn)士教訓了他們一頓?,F(xiàn)在我把他們給您帶回來了。我自己,明天聽從你的發(fā)落?!辈荑F強說完就走。已經(jīng)走出門外,又轉(zhuǎn)過身,對團長點了一下頭,那意思好像是說:“祝您晚安!”……曹鐵強一回到大宿舍,就被他的戰(zhàn)士們團團圍住?!拔以缇颓浦l(wèi)排這三個家伙狐假虎威的樣子不順眼,今天可讓他們知道咱們工程連的人不好惹了!”“劉邁克在‘文化大革命’中欠了我一筆賬,今天我才出了口惡氣!”“這就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七言八語,激昂興奮。小瓦匠滿面陰云,一言不發(fā),默默疊被子,卷褥子,疊好卷好,用毯子包上,用行李繩捆上?!澳氵@是干什么?”曹鐵強問?!案墒裁??今天的事,全是我惹起來的。馬團長能放過我嗎?我今天夜里就扛著行李到團部警衛(wèi)排去投案自首,當二勞改!”這話,像一盆冷水,劈頭蓋臉朝大家潑來。曹鐵強沉默了一會兒,在小瓦匠后腦勺輕輕拍了一下,說:“你犯什么案了,竟要自首去?你別怕,我一人做事一人當?!?/p>

男女宿舍是一棟房子,中間被過道分隔開。這時女知青們也都來了,詢問剛才發(fā)生的事。

有人問、有人答的時候,裴曉蕓擠到曹鐵強跟前,神色慌張地說:“不好了!馬團長給團部警衛(wèi)排打電話,說咱們工程連的男知青聚眾鬧事,要警衛(wèi)排立刻派三十個人來,還說,還說……”

曹鐵強迫問:“還說什么?”“還說……全副武裝,一級戰(zhàn)斗準備……”“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夜里看麥場,剛才經(jīng)過連部門口?!鄙聿氖萑鯆尚〉呐釙允|,替男知青們擔驚受怕得瑟瑟發(fā)抖。沉默。各種表情在一張張臉上變化著,每個人都預感到面臨著威脅?!澳銈儭於闫饋戆?!”裴曉蕓比誰都焦急不安。所有人的目光,同時集中在排長曹鐵強身上,那些目光是復雜的?!岸悖俊彼贿@個字激怒了。這個字從一個姑娘嘴里說出來,而且分明是主要針對他說的,他覺得當眾受辱。

“聽著?!彼麑θ艖?zhàn)士說,“事態(tài)是我擴大的,我還是剛才那句話,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可以預先把我捆起來,等警衛(wèi)排的人到了,將功贖罪!”

言詞剛烈,語氣豪壯。這番話,是從小說里讀到過的,還是看了什么電影印象太深記住了,連自己也鬧不清楚。

大家被感動了。由感動而敬佩,由敬佩而義憤,由義憤而激發(fā)起一種類似“同仇敵愾”的情緒。這種情緒抵消了年輕人們本來就易于喪失的理智。而喪失理智有時是件痛快的事。

“排長你說的算什么話?!把我們都看得膽小如鼠嗎?!”“警衛(wèi)排有什么了不起?比這嚴重的事件我們經(jīng)歷得多了!”“與其在這兒瞎嚷嚷,等著警衛(wèi)排的人來,像抓犯人似的一個個把我們抓走,莫如跟他們大干一場!”“對!咱們?nèi)ゴ蛩麄兊穆穹?。”于是,在“文攻武衛(wèi)”中培養(yǎng)起來的盲目英雄主義的驅(qū)使下,他們匆匆穿好衣服,擁出了大宿舍,各人找到可以當作武器的物件,集合起來,向村外而去。女知青們也不肯錯過這一表現(xiàn)英雄主義的機會,紛紛跟了去。只有幾個沒有去,她們趕緊跑向連長和指導員那兒報信。離連隊十幾里遠的山坡下,他們埋伏在公路兩旁的小樹林中。不久,一輛卡車從山路上緩駛下來,工程連的戰(zhàn)士齊聲吶喊,沖出樹林,包圍了卡車。車下,鐵锨鋼叉,橫握豎舉;棍棒鋤頭,左右相逼。車上,警衛(wèi)排的槍口,也指向了工程連的戰(zhàn)士們,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關(guān)頭,有人策馬從山上飛奔而下。來人是老政委孫國泰。馬頭幾乎碰上了車頭。他才猛勒馬嚼,勒得那馬豎起前蹄,打了個立樁。

“給我把槍都放下,媽媽的!”他兩眼閃亮,樣子十分可怕。警衛(wèi)排的槍紛紛挎到肩上去了,但有人還不服氣,說:“我們是奉團長的命令……”

“現(xiàn)在命令你們的是我政委孫國泰!誰再啰唆,我叫他就地挺尸在這里!”老政委從腰間嗖地拔出了槍,用槍筒在卡車駕駛室的鐵頂上砸了一下,向司機喝道:“你給老子把車開回團部去!”

司機乖乖地掉轉(zhuǎn)車頭,卡車順原路開回去了。老政委長長地吁了口氣,跳下馬,掃視著工程連的戰(zhàn)士們,問:

“誰帶的頭?”“我?!辈荑F強低聲回答。老政委走到他跟前,目光死死地盯在他臉上,又問:“你是誰?”“工程連男知青排排長?!甭曇舾土?。啪!一記耳光打在他左臉上,他的手剛捂住左臉,右臉又挨了一記耳光!

又有人騎馬從連隊的方向趕到這里,跳下馬,雙膝跪在雪地上,說出一句震動人心的話:“你們都是離家千里的孩子,你們要互相動武,就先打死我!……”

是指導員,當?shù)亟朔藨?zhàn)斗中立過一等功的英雄……鐵锨鋼叉,木棍鋤頭,從一雙雙手中落地。一片哭聲驚擾了林中的宿鳥。政委孫國泰一邁進工程連連部,就指著團長馬崇漢大吼:“馬崇漢!老子斃了你!”……

這件事雖然發(fā)生在知識青年剛到邊疆不久,但曹鐵強卻永遠也無法忘記。每每回想起,總還會產(chǎn)生不寒而栗的后怕。那時,自己多么缺少理智,多么魯莽?。∷恢挂淮伟胍谷鼜呢瑝糁行褋?,渾身冷汗淋漓地想到,如果老政委那天夜里遲一步趕到,自己還會不會躺在這個知青大宿舍的火炕上?還有他們,他排里的戰(zhàn)士,是不是也還會躺在火炕上,發(fā)出那么安然的鼾聲?如果他和他們中的某些人,成了那次“英勇行動”中的不幸者,幸存的人今天將會怎樣談到他,談到那次“英勇行動”呢?

他們會恨他的。

不幸者的父親和母親們也會恨他的。

如果別人成了不幸者而他自己是個幸存者呢?

那更加可怕,對他來說。

每天清晨出早操,他站在全排戰(zhàn)士的面前,望著他們的臉,心中便會產(chǎn)生一種對他們的深深的內(nèi)疚和愧意,恨不得跪在他們面前,請求他們的饒恕。

這種負罪感折磨了他的心靈若干年。雖然,他的任何一個戰(zhàn)士都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當年那件事。也許大家都忘記了,也許誰也沒有忘記,而是有意不提。但他自己卻經(jīng)常想在某一種場合,某一種時機,重提當年那件事。目的只有一個,希望大家痛罵他一頓,甚至暴打他一頓。

理智是年輕人在成熟過程中攻克的最后一個堡壘。攻克了,他們便成為能夠掌握自己命運,也能對別人的命運施加影響的生活中的強者。這是要付出代價的。不過有人付出的代價慘重,相比之下有人付出的代價輕微罷了。付出代價的同時,他們也必然會丟掉對他們來說是十分有害的東西——輕舉妄動和不計后果。

曹鐵強正是從當年那件事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危險的弱點,也正是從那件事之后,他成熟起來了。

當年的男知青排長成為今天工程連的連長,從某種意義上講,“襲擊警衛(wèi)排事件”對他來說是一次“淬火”。經(jīng)過那次“淬火”,他才成為一個具有鋼一樣的彈性和硬度的人。

但是其中的哲學,是不會從團長馬崇漢的頭腦中產(chǎn)生的。馬崇漢因為當年那件事,受到了黨內(nèi)記大過的處分,而且被通報全兵團。如果將他今天主持召開緊急會議的動機再深剖一層,也是和當年那件事分不開的。

他希望,為兵團保留八百余名青壯年勞動力,能夠被上級贊賞,撤銷干部檔案中的處分。而這關(guān)系到,兵團解體之后,他能不能重新回到部隊去。檔案中帶著一次處分,他是沒指望重返部隊的。不能重返部隊,他便只能落到一種無可奈何的境地——由團長變?yōu)橐粋€農(nóng)場場長。這無疑更加可悲。八百余名知識青年一走而光,將他這位團長棄留在北大荒,那豈不等于是命運對他的一種惡意捉弄和冷酷懲罰嗎?

他今天的內(nèi)心活動,可以用八個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過這種內(nèi)心活動并沒從他臉上暴露絲毫。他此時恍然醒悟,到會者們沉默的原因只有一個——在這么嚴峻這么重大的問題上,他們要首先知道政委是什么態(tài)度。

他意識到,自己十年來那種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右局面,舉足輕重的威信,今天面臨了公開的挑戰(zhàn)!甚至懷疑他自以為曾有的威信,根本就沒存在過!

他感到一種惆悵和悲哀。而政委孫國泰剛才的發(fā)言又是對他那么不利!工程連連長曹鐵強又分明不把他這位團長的意志放在眼里!他現(xiàn)在畢竟還是團長!縱然八百余人的去留他決定不了,一個連長的命運他還是可以決定的!“交代工作”,只消他一句話,就可以拖住這名哈爾濱知青三天,叫他終身后悔!難道這哈爾濱的小子就毫無顧忌嗎?他怎么敢?!馬崇漢盯著曹鐵強正要說句什么有分量的話,一個女人突然闖進會議室,身后跟進兩個女孩。是他的妻子和女兒。馬崇漢好不驚詫!四天前他打發(fā)她們回老家,怎么這會兒又做夢似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把宿舍鑰匙給我。”妻子向他伸出一只手。“你……車票丟了?”他怔怔地問。“根本就沒買到火車票!”妻子大聲嚷嚷,“要不是在黑河碰上個熟人,連長途汽車票也別想買到!我們娘兒仨好不容易擠上一輛長途汽車,開出黑河鎮(zhèn)不到兩小時就被知識青年給截住了。嫩江縣城、火車站,返城知青像逃荒,連大車店都住滿了!我們娘兒仨……火車站蹲了兩天……跟你來到兵團,可倒了八輩子霉!待不下,走不了,虧你還大小是個團長呢!嗚嗚嗚……”團長妻子放聲哭起來。公務員小張拎著幾只暖水瓶走進來。馬崇漢心煩意亂,拿起水杯朝小張遞過去。好像胸膛內(nèi)有干柴烈火在燃燒,他覺得口干舌燥?!八挎i著,到處也找不見燒開水的人?!毙堗絿伒卣f明沒打來水的原因。“豈有此理!”馬崇漢把手中的水杯高高舉起,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聲粉碎了。小張一反往常對團長的敬畏,大聲說:“少來這套,我不侍候你了!”說罷,揚長而去。

馬崇漢臉色青了。他的目光又瞪向妻子,從衣兜里掏出串鑰匙,扔在她腳邊。妻子怯怯地瞄他一眼,趕緊彎腰撿起鑰匙,扯著兩個孩子離開會議室。

電話鈴響了。鄭亞茹也瞄了團長一眼,走過去拿起聽筒,低聲問:“找誰?……”接著把聽筒遞給團長。馬崇漢皺著眉頭接過聽筒。對方問:“你是馬團長本人嗎?”“我是馬崇漢!”他粗聲粗氣地回答。“馬崇漢,聽著!你召開的這個緊急會議,不必再開下去了!”

就這么兩句,口氣像“最后通牒”,一說完,對方就掛上了電話。

馬崇漢拿話筒的手劇烈地抖動。許久,他才掃視著大家,沙啞地說:“有人把我們開這次會的內(nèi)容泄露了?!苯又?,嚴厲地問:“誰會議期間打過電話?或者,接過電話?”

“我接過一次電話。不過,是長途?!辈荑F強回答。他這時站了起來?!伴L途?……”馬崇漢根本不相信地追問?!笆情L途?!辈荑F強很鎮(zhèn)定地回答。盡管他很鎮(zhèn)定,盡管大家對召集這樣一次會議內(nèi)心各持己見,但目光還是同時質(zhì)疑地射向了他。政委孫國泰,也嚴肅地望著他?!昂孟瘛惺裁辞闆r!”鄭亞茹突然離開窗口,走到會議室門前,同時推開了兩扇門。

一股寒風灌進來,將雪粉揚在人們臉上。幾扇沒插上的窗子被這股寒風吹開了。開會的人們,或從窗口向外望,或從門口向外望,但見不計其數(shù)的火把,分成幾隊,從山坡上,從荒原上,從公路上,從四面八方,朝團部匯聚而來……

裴曉蕓站崗兩個多小時了,再過一小時,就該下崗了。但她這會兒就已經(jīng)快被凍僵了。“黑豹”也感到了寒冷,它開始在雪地上兜著圈子奔跑。它身上發(fā)出的熱量結(jié)成霜,染白了黑皮毛。

“‘黑豹’!”裴曉蕓把狗喚到身邊,彎下腰對它說,“回去吧,‘黑豹’,回去吧,回到連隊去吧!到大宿舍去,趴在炕洞前,那多舒服,多暖和,何苦陪著我一塊兒挨凍呢?”她簡直是在哄它,像在哄一個人。

“黑豹”瞪著那雙善于和人交流情感的眼睛瞅她,分明聽懂了她的話。它的眼睛追隨著她的目光,也朝連隊的方向望去?!扒?,最南邊那一排燈光,就是大宿舍!”她又低下頭對它說了一句?!昂诒眳s一動也不動。它的身子忽然抖了一陣,又開始在雪地上奔跑。她望著它,拿它毫無辦法地搖搖頭。月亮好像掛在原來的地方,一寸也沒移動。但月面已不那么明凈,變得朦朧了。夜空的藍色加深了,深藍混合著漆黑。夜空似乎被來自宇宙之外的某種自然力量所壓低。起風了。這風是突然刮起的,異常猛烈,而且辨不清方向,朝她迎面橫掃過來。她側(cè)轉(zhuǎn)身,彎下了腰。風過之后,四野頓時迷茫。

“黑豹”在奔跑中突然站住,昂著頭,略顯不安地瞭望著荒原。

在荒原的盡頭,在寒夜神秘而威嚴的幽遠處,一場大暴風雪猙獰地注視著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女戰(zhàn)士和這只狗。

然而她并沒有預感到什么威脅,她在瞧著那只狗。

“黑豹”使她又想到了他……

也許因為她和他不是同一個城市的知識青年?也許因為她和他不是同一批來到北大荒的?也許因為她是全連姑娘中最其貌不揚、最沉默寡言的一個?也許因為她是一個政治上有“特嫌”的歌唱家和某個大學里的“反動講師”的女兒?……他不曾注意過她。而她,也從來不敢主動接近他,主動跟他說一句話。因為,他是威信很高的男知青排排長,是全連最英俊的小伙子。

年輕人們,小伙子也罷,姑娘也罷,總是希望從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某種值得自信的東西——高于別人的威望、淵博的知識、受人贊揚的品質(zhì)、友好相處的人緣、家庭出身優(yōu)越、政治有前途,甚至,包括俊美的容貌,等等,一點兒值得自信的東西也沒有,這樣的年輕人便會離群索居,產(chǎn)生自卑感。

裴曉蕓在所有人的面前都會產(chǎn)生這種自卑感,她有時甚至自己鄙視自己。

她身上半點值得自信的東西也沒有,連一個少女最可自慰,最起碼的那點兒自信——容貌方面的自信都沒有。

她到北大荒以后,從來也沒有像其他的姑娘那樣,偷偷拿面小鏡子自己端詳自己,欣賞自己。她認為自己是個半點可愛之處都沒有的丑姑娘,一只丑小鴨。

是啊,她的身材那么瘦弱,小手小腳的,像是發(fā)育不良沒長開似的。她那張小女孩般的臉上,永遠籠罩著悲哀的愁云,一接觸到什么人的目光,她便會情不自禁地立刻垂下睫毛,掩住那雙怯生生的眼睛。

一方面,她因為自己是那么不引人注意而自卑。另一方面,她又但愿任何人在任何場合下都不注意到她的存在。有天中午下暴雨,男女知青跑出大宿舍,遮蓋土坯。苫席不夠用,她把自己身上披的雨衣也蓋到土坯上了。她在暴雨中淋得像一只落湯雞,衣服褲子緊緊地貼在身上,模樣滑稽而可憐。他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她竟像被一只大猩猩所注視似的,吃驚地呆愣了一刻,轉(zhuǎn)身而逃,令他大惑不解。那天他才知道,女知青排還有這么個叫裴曉蕓的上海姑娘,才十六歲,在全連知青中年齡最小。但她也并沒有從此引起他多注意一點。而她,后來則更加有意地處處回避他。

就在那一年冬季的一天半夜里,全連緊急集合,男女知青都拉出了連隊,一氣兒跑了十多里路遠。演習緊急集合,大宿舍里是不許開燈的,手電筒也不許打亮。

跑步急行軍途中,又演習了一次“圍山搜敵”。曹鐵強是演習行動的總指揮,在大家都已經(jīng)搜索到半山腰時,他回頭望了一眼,見有人剛跑到山腳下,艱難地踩著沒膝的深雪向山上攀登?!澳鞘钦l?快跟上來!”他大聲喊。落伍者摔倒了,而且沒有立刻爬起來。他跑到那人跟前才認出,是她?!芭芤欢温肪褪懿涣死??別那么嬌氣!都像你這個樣子,打起仗來怎么辦?”他有些生氣,對她大加訓斥。他拉著她的一只手,將她從雪窩里拽起來,也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幾乎是粗暴地拖著她往山上跑。她一聲不響地被他拖著跑了一段山路,又一個筋斗跌倒在雪中。“你別裝熊,快起來!自己跟上去!”他更加生氣了,索性放開她的手,那語氣完全像在戰(zhàn)斗中,呵斥一個無能的士兵?!拔摇业哪_……”“你的腳怎么了?”她扒開埋住雙腳的厚雪,甩掉兩只手上的棉手套,雙手攥成拳,使勁擂自己的雙腳。借著月光,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穿的竟是一雙網(wǎng)球鞋!他怔住了,半天才說出話:“你……怎么穿著這樣一雙鞋?”她沒有回答,她不再擂自己的腳了。她的雙手忽然捂住了臉。她的肩頭開始輕輕聳動著,她無聲地哭了。他猛地彎下腰,將她再次拉起,強行背上,朝山下就跑?!安?,不,我不!凍掉雙腳,我也要……”她掙扎著,拳頭擂著他的背。

他并沒有放下她,任她的拳頭一下接一下地在自己背上擂打。他背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下山,接著跨開大步朝連隊跑。十幾里路,他的腳步毫不減慢,越跑越快,徑直背著她跑進女宿舍,將她放在火炕上,拉亮了燈。

她那張小臉哭得如同淚人兒一般,淚水在她臉上結(jié)成薄冰,一縷鬢發(fā)凍在她的臉頰上。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汗水濕透了襯衣和絨衣?!皠e動!”他對她說,摘下帽子,扔在炕上,拿起一只臉盆,轉(zhuǎn)身奔出宿舍。他從外面端進一盆雪,她果然一動未動地垂著雙腳坐在炕沿上。

網(wǎng)球鞋和她的雙腳凍在一塊兒了,他無法替她脫下來。“剪刀!”她茫然地瞧著他。“你的嘴巴也凍住了嗎?我問你有沒有剪刀!”她默默地朝擺在窗臺上的一只小木箱指了指。從小木箱里取出一把剪刀,他從她腳上剪下了那雙網(wǎng)球鞋。接著,小心翼翼地剪下了她的襪子。他將她的雙腳按在雪盆中,迅速地用雪搓起來。他一邊搓她的腳,一邊抬起頭,瞧著她的臉,低聲問:“疼嗎?”她垂下了睫毛,只吐出一個字:“不……”“不疼才糟糕!”他更快地用雪搓她的腳。一盆雪搓化了。“這會兒開始疼了吧?”“不……”“還不?有沒有……像被火燒一樣的感覺?”“有……一點點……”“凍掉雙腳,在北大荒可不是沒有過的事!小時候我的腳也凍過,我媽媽就像這樣子給我搓?!彼麖拿砝K上扯下條毛巾,要替她擦腳?!皠e,那不是我的毛巾?!彼幂p微的聲音說,這時才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不禁注視在她臉上,心中實在不可理解,這種時候,她為什么還會對生活中的這般小事如此認真。“那是我們排長的擦臉巾?!薄澳怯衷趺礃??”“她會生氣的?!?/p>

“是你自己這樣認為吧?”

她搖了搖頭:“她真會生氣的。她對我和對別人不一樣。”

“為什么?”

“因為……因為我和別人不一樣?!?/p>

他不再問她什么了。他心中明白了。他緩緩地將鄭亞茹的毛巾搭在毛巾繩上?!斑吷系谌龡l毛巾是我自己的?!彼∠铝怂约旱拿??!白屛易约骸彼蛩斐鲆恢皇忠?。他沒給她,他輕輕地替她擦干了雙腳,慢慢解開自己的衣扣,撩起絨衣和襯衣,半裸出寬闊的結(jié)實的胸膛,將她的雙腳暖在自己胸上。“??!不,不!……”她慌亂起來,她駭然了。她欲縮回自己的雙腳,他用絨衣將她的雙腳包裹住,緊抱在懷里。“別動!”語氣那么嚴厲,同時瞪了她一眼。她掙動了幾下,沒有掙回雙腳。他的手那么有力!她的臉紅極了,她一下子用雙手捂上了臉?!爱斈晡覌寢寣ξ乙彩沁@樣做的?!钡诙翁岬剿膵寢?,他的語調(diào)中流溢出一種深情。她還能再有何種表示呢?還能再說什么呢?她一動也沒再動,雙手依舊捂著臉。漸漸地,她感到自己的兩只腳恢復了知覺,溫暖了,也開始疼了。他胸膛里那顆年輕人的心強有力地跳動,傳導到她的心房。她自己那顆少女的稚嫩的心,也仿佛剛從一種冷卻狀態(tài)中復蘇,怦怦地激跳。許久許久,他們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一滴淚水,從她的指縫中滴落下來,隨即,又是一滴,又是一滴……是因為過分受感動?是的,當然是。但淚水絕不僅僅是因為受感動而傾涌,還因為……他提到了他的母親,用那樣一種深情的語調(diào)提到他的母親。而她卻從未領(lǐng)受過母愛的慈祥和溫柔。為了領(lǐng)受一次,她寧肯自己的雙腳被凍掉!同樣的做法,這北方的小伙子從他母親那里學到,施加于她,誠摯之中帶有幾分強迫。

如果是母親的話,她起初心理上會產(chǎn)生慌亂和駭然?區(qū)別就在于此。雖然深受感動,但也觸碰到了她的隱衷。她那顆少女的心不但稚嫩,而且那么細膩。所有細膩的情感都被她的雙唇封鎖在心里。因此,她的內(nèi)心世界比別的姑娘更加豐富,也更加充滿矛盾和變化。這樣的一顆心當然不是他所易于了解的。他發(fā)現(xiàn)她在落淚,問:“你怎么又哭起來了?”

這時,外面響起一片紛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吵嚷。緊接著,門開處,女排的姑娘們擁進宿舍。她們一見他在女宿舍中,他和她那種不尋常的樣子,都呆呆地站立住,用猜疑的目光望著他們。

在眾人的目光之下,她顯出無地自容的樣子,仿佛自己是個小偷,被當場逮住。她猛地從他懷中收回雙腳,窘迫而羞澀?!坝帽蛔影夏_?!彼届o地對她說。轉(zhuǎn)過身,問姑娘們:“你們這樣看著我干什么?”沒有誰回答他的話?!昂喼笔悄弥苄謧冮_玩笑!演習演習,半路上丟了戰(zhàn)備演習指揮員!”“不是丟了,咱們大排長準是叫敵人俘虜啦!”男宿舍傳來發(fā)牢騷的怪話和嘻嘻哈哈的笑聲。鄭亞茹最后一個走進宿舍,她的目光在曹鐵強身上差不多停了半分鐘,然后,緩緩地轉(zhuǎn)移到裴曉蕓身上。裴曉蕓已經(jīng)坐到火炕上,用被子包住了雙腳。她低著頭,不敢瞅姑娘們?!昂?!真丟人!”鄭亞茹大聲說了一句?!澳阏f誰?”曹鐵強有點惱火了。“我說誰,你心里明白!”鄭亞茹向裴曉蕓瞪了一眼。他的同班同學,當著所有姑娘們的面,對他說出這般帶有侮辱性的話,使他感到格外不能容忍。他幾步跨到她面前,咄咄地盯著她的臉,質(zhì)問地說:“我不明白!你今天非得當著大家的面對我講清楚不可!”“講清楚就講清楚!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你!還有她!你們倆!趁著大家演習,你們兩個跑回來,在宿舍里搞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你……混蛋!”曹鐵強大吼一聲,對鄭亞茹揚起了拳頭。但他畢竟克制住了自己,拳頭并沒有落下去。如果不是當著所有姑娘們的面,這一拳也許會落下去的。

“裴曉蕓穿了一雙網(wǎng)球鞋就跑了出去,你們知道不?她的腳凍傷了,如果不是我把她背回來……可你們,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鄭亞茹怔住了。曹鐵強指著一個姑娘說:“你,去把那盆雪水倒了!”又指著另一個姑娘說:“你,去把衛(wèi)生員找來!”兩個姑娘不知是懾服于他的惱怒,還是出于同志之間的義務感,彼此望了一眼,一個服從地去倒那盆雪水,另一個立刻轉(zhuǎn)身去找衛(wèi)生員。其余的姑娘,都向裴曉蕓圍攏過去。鄭亞茹獨自站在原地,顯得極尷尬。“你和我的關(guān)系,并不比別人特殊,不過曾經(jīng)是同班同學,你沒有資格像剛才那樣對待我!”曹鐵強冷冷地對她說完這番話,憤憤地離開了女宿舍。鄭亞茹慢慢走到自己的鋪位前,呆立了一會兒,突然撲倒在火炕上,抱著自己疊得四四方方的被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芭砰L,都是……都是我不好,就算他剛才的話,是對我說的……”裴曉蕓望著排長,心里感到無比內(nèi)疚?!澳銊e裝好人!”鄭亞茹倏地坐起身,對裴曉蕓狠狠地嚷了一句,之后又倒下去抱著被子哭。有幾個姑娘趕緊過來勸排長。從那一天起,女排所有的姑娘都看得出來,排長對裴曉蕓更加冷漠了,好像排里從此不存在裴曉蕓這個人了似的。她們也看得出來,她們的排長和男排排長之間,以前那種比別人親近的同學關(guān)系中,出現(xiàn)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而裴曉蕓和曹鐵強之間,又恢復到了那種幾乎誰都不接觸誰的關(guān)系。

然而,裴曉蕓多想找個時機對曹鐵強說句感激的話?。〖词箖H僅從情理上講,這樣的話也是應該對他說一句的??墒?,每當她和他單獨在一起,還沒來得及開口,鄭亞茹便會忽然出現(xiàn)。能夠和他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又是那么難得!

春節(jié)前,連里不知出于何種安排,對每一個請假回城市探家的知青,都毫無例外地批準。也許是出于對知識青年的體貼和關(guān)懷吧!知青先后離開連隊。最后,男排只剩下了一個人——曹鐵強,女排只剩下了兩個人——鄭亞茹和裴曉蕓。裴曉蕓知道,排長所以遲遲沒有動身離開連隊,一定是想和曹鐵強結(jié)伴探家,同去同歸。可曹鐵強為什么遲遲不回城市探家呢?他舍不得他養(yǎng)的那只小狗?也許是的。他那么喜愛那只狗?她哪里知道,出于對她的同情,他決定放棄那次探親假了。他不忍心將知青中的一個小阿妹,孤獨地撇在連隊。

她和排長兩個人住在空蕩的宿舍里,卻誰也不理睬誰。在排長鄭亞茹面前,裴曉蕓更自卑。排長是一位軍隊干部的女兒,正牌的“紅五類”:排長是老初三畢業(yè)生,在學校成績優(yōu)異,據(jù)說要不是因為“文化大革命”,學校要保送她上重點高中呢;排長是市紅代會常委,來到北大荒之后,還被請回城市參加過一次紅代會常委會;排長在全排姑娘們眼中是具有男性威嚴的;排長是在全團名聲響亮的人物;排長是很美的,高于一般姑娘們的個子,颯爽的身姿,烏黑而濃密的短發(fā),裹著一張橢圓形的五官端正的臉,兩條眉毛不但細而長,還很英氣,一雙丹鳳眼,總是投射出自信的矜傲的目光。

女排的姑娘們誰都知道,她們的排長在暗暗地愛著男排排長曹鐵強。天生一對,地產(chǎn)一雙,大家都這么認為。但也有姑娘對兩位排長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表過預言性的看法:“兩個自尊心都太強的人,是無法結(jié)為生活伴侶的。”這話是背地里談論過的。

姑娘們都不能理解的是,她們的排長明明愛著人家,又總是隨時隨地有意無意在她們面前扮演一個無窮煩惱的被追求者的角色,盡管這種角色她扮演得極成功。

裴曉蕓在這一點上卻自以為是能理解排長的?!安粫甙?,就不懂得愛情的藝術(shù)?!彼浟俗约哼^去曾從哪一本小說里讀到這句話的。排長一定也讀過這本小說,因為排長既會高傲,必然也就對愛情的藝術(shù)深通諳達了。

她非常希望排長也能理解她,哪怕一點點。非常希望自己能和排長處好關(guān)系——一般的戰(zhàn)士和排長的關(guān)系,對她來說就很知足了。她不敢奢望比這更進一步的友好關(guān)系。她覺得自己不配,排長是什么樣的人物!

兩個人,按照同樣的時刻,早、午、晚活動在大宿舍里,卻彼此不說一句話,不正視一眼,這是多么別扭!有幾次,她想主動張口和排長說話,排長卻好像能夠猜到她的心思,每每在這時候走出去了。其實,她最想對排長說的,無非只有一句話:“排長,我是敬佩你的呀!我心甘情愿處處聽你的吩咐,服從你的命令!”

就像一粒沙子含在河蚌體內(nèi),久經(jīng)揉磨,變成了珍珠。這句話也是許許多多話在她內(nèi)心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篩選的結(jié)果,這句話無論從任何意義上都是她的心里話。

排長竟不給她說出這句話的機會。有天晚上,排長不知到哪里去了。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火炕上,坐在窗前,把嘴貼在玻璃上,一口接一口地用哈氣暖化玻璃上的霜花。

玻璃上漸漸哈出了一個可見夜色的小洞。從這個小洞,她朝外面窺望。有兩個人在月輝下向宿舍走來,分明是排長和他——曹鐵強。他們走到宿舍門前那棵大楊樹下,同時站住了,對望著。

她向他走近了一步。他也向她走近了一步。他們擁抱在一起了。他們的嘴唇相吻了。裴曉蕓的臉倏地從窗前側(cè)轉(zhuǎn)開,雙手下意識地捂上了那個小小的霜洞。少女的心狂跳不已。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男女之間的情愛舉動。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所絕不應該看到的,愧怍極了,不安極了。雖然是無意中看到的。她趕緊展開被子,鉆進了被窩。用被子蒙上臉。一會兒,聽腳步聲,知道排長走進了宿舍。又過一會兒,燈熄了。第二天,當她醒來時,見排長在捆行李?!澳阈蚜藛幔俊迸砰L說。她沒有回答,一時不能相信排長是在對自己說話。排長轉(zhuǎn)身看了她一眼,又說:“幫我捆一下行李可以吧?”不是在對她說話又是在對誰說話呢?她立刻從被窩里爬起來,顧不上穿衣服,也顧不上蹬鞋子,光著腳就跳到了地上?!澳阆却┖靡路瑒e凍著?!迸砰L這種從來沒有施舍給她的關(guān)心,令她深深地感動了。

她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趿著鞋走過去幫排長捆行李。一根繩子,一人手里攥一頭?!坝貌恢仗o,捆上點就行?!迸砰L一邊勒繩子,一邊說:

“我也要回去探家了,今天就走,和他一起走?!彼琅砰L說的“他”是誰。內(nèi)心的歡喜反射在排長的臉上和眼睛里。排長的眼睛比以往更明亮,臉上煥發(fā)著嬌紅的光彩,洋溢著少見的柔情。排長的心境一定像早晨的花園一樣!而她自己的內(nèi)心里,卻感到一種空曠和蒼涼。從今天起,兩個大宿舍,只剩我一個人了,她心中不禁這么想。別人都有家可歸,她沒有家了,也沒有親人。在大上海,連一個親人也沒有。幫排長捆好行李時,他來到了女宿舍,懷里抱著小狗“黑豹”?!拔覀兘裉煲惨x開連隊了,大宿舍就剩下你一個人了,我把它托付給你?!彼駥⑹裁促F重之物至誠相托。她從他懷里接過“黑豹”,撫摸著,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值得信任地點點頭。他默默地環(huán)視著女宿舍,問:“你怎么不回上海呢?”“我……回去沒意思。”她故意用一種平淡的語調(diào)回答他,并且,對他微微笑了一下。

她不愿因自己的凄婉處境破壞他們此刻的良好心境。但她的微笑并沒有如她所愿。因為他從她那一現(xiàn)即逝的微笑中,分明細心地觀察到了一種苦澀的意味。

“也許,‘黑豹’和你在一起,會減少一點你的孤寂。”他對她這么說,目光是憐憫的。聽了他的話,她不禁低下頭,將臉貼在小狗身上。她抱著小狗,站在大宿舍門口,久久地目送他們所坐的馬車離開了連隊……

從那一天,大宿舍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和一只小狗。白天,她并不感到特別孤獨,因為她還要和老職工們一起勞動。他們對她表示了種種關(guān)懷。他們,只有他們,才公正地、平等地把她看作幾十萬來到北大荒的知識青年中的一個。一個從小生長在城市而如今遠離城市的女孩子,到了夜晚,那種孤獨之感,才咄咄逼人。當外面呼嘯起西北風,小“黑豹”就躍上火炕,往她被窩里鉆,它也感到了孤獨。剛過完春節(jié),他就從城市返回連隊了,是全連第一個回來的知青。那天中午,她正在宿舍里獨自吃飯,忽聽外面有人叫:“‘黑豹’!‘黑豹’!”接著,是一聲口哨?!昂诒便墩艘幌拢⒖滔裰Ъ话丬f到宿舍外面去了。她跟了出去,看見他拎著提包,站在男女宿舍之間的過道里?!八诮泄?,并沒有叫我。”見他將“黑豹”抱起,親愛地撫摸著,她這樣想。他對她笑笑:“我應該感謝你,小狗長大了不少!離開這么幾天,我還真想它呢!”同樣是離別,他心中想的只是狗,一句話也不問到她。她的心被挫傷了。她習慣地在他面前垂下了睫毛,一聲不響地退回宿舍。一會兒,他來到了女宿舍,送給她一些從家中帶回來的糖、花生、瓜子?!拔也灰?,你自己留著吃吧?!彼芙^收下。她把這些東西視為他給予她的報酬,因為她替他喂養(yǎng)了幾天小狗?!斑@是我的一點心意。”他把那些東西放在火炕上,轉(zhuǎn)身就走。那天深夜,外面又刮起了西北風,像是一頭怪獸在嘶叫。她躺在被窩里,難以入睡。她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仿佛又受到了什么人的欺負。她哭了,開始哭聲還很低微,后來哭聲漸漸大起來,無法克制。

第二天早晨,她端著臉盆走到宿舍外面倒洗臉水,他跑步回來,攔住她,問:“你昨天夜里為什么哭?”“我沒哭?!彼拖骂^,想繞過他身邊走進宿舍。他擋在宿舍門口,固執(zhí)地問:“是不是你一個人在連隊的幾天里,有誰欺負你了?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讓你進去!”她搖了搖頭。他又說:“你為什么不信任我呢?像信任一個大哥哥似的。你……簡直不像一個女知識青年,像一個小女孩。我是很愿意在什么事情上幫助你的,真的!”

她還是默默不語。

“世界上有一樣東西,對任何人都越多越好,那就是友情?!甭犃怂@句話,她漸漸抬起頭,第一次那么勇敢地面對面地正視他的臉。她的目光中既有信任,也有疑問。他臉上的表情是真摯而坦率的。于是,她喃喃地說:“我……怕……”“怕?……怕什么?”“怕……夜晚……”“夜晚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已經(jīng)一個人度過好多夜晚嗎?”“那些夜晚,有小狗和我做伴?,F(xiàn)在你回來了,連小狗也不肯和我做伴了?!彼男南冶凰吐曊f出的話語撥動了。對面前這個出于憐憫而想給予一些關(guān)照的少女,他是多么缺乏理解?。‘斕?,他在男女宿舍的墻上各鑿了一個小孔,將一根繩子穿過小孔,抻到女宿舍來?!澳阋墒裁??”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在這樣做,很奇怪地發(fā)問。他將繩子引到她的鋪位前,繩子的一端交在她手中,說:“我在繩子那頭拴了一個小鈴鐺,向大車老板要的,馬鈴鐺,就吊在我頭頂上。你睡時,手里握著繩子,做噩夢也不會感到害怕了,夢中我肯定會像天神一樣降臨你的身邊,解危救難!”他因為自己竟想出這樣一個哄小孩的主意,說完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真逗……”她也笑了。她果然天天晚上手里握著那根繩子睡覺,果然從此不感到孤獨,也不怕夜晚,不怕西北風的呼嘯了。知青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返回連隊了。繩子被她收起來了,小鈴鐺他送給了她。他依然是男排的排長。她依然是女知青中最沉默寡言的一個姑娘。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雖然如此,她還是真實地感覺到生活對自己來說發(fā)生了些什么變化。這感覺是朦朧的。正因為是朦朧的,似乎發(fā)生了但又似乎并沒發(fā)生的變化,才既令她入迷,又令她感到新奇。她是懷著連自己都難以解釋清楚的微妙的心理,去細細體驗這種新奇的變化的。她顫栗地期待著更重要的變化某一天突然發(fā)生。她究竟期待的是什么呢?期待著一種什么意義上的變化呢?將會發(fā)生什么呢?怎樣發(fā)生呢?……她什么都不能回答自己,然而她又的確體驗到了什么,的確在期待著什么,的確被什么誘惑了。也許什么變化都沒有發(fā)生?也許什么都不存在?也許令她內(nèi)心騷動的,不過是虛幻縹緲不可捉摸的憧憬?……

女排排長鄭亞茹最后一個返回連隊,她超假半個月。一回到連隊,她就立即向黨支部補交了一張診斷書,她在探家期間生病了。診斷書證明這一點,但女排的姑娘們卻都看得出來,排長絕沒有生過病。并不是從排長外在精神狀態(tài)得出的結(jié)論,而是她處處不自禁地有所流露的內(nèi)心情緒的真實色彩告訴了她們。一個姑娘若被許多姑娘加以研究,那她內(nèi)心是難以隱藏住什么秘密的。何況,女排排長早就成為她的戰(zhàn)士們的重點“研究項目”了。她們在對她加以諸方面的研究之后,已經(jīng)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呢!經(jīng)驗告訴她們,排長準是在愛情方面獲得了極大成功!不,更準確一點說,是在愛情的“拉鋸戰(zhàn)”中獲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那被征服了的一方,當然是男排排長曹鐵強了。她們既替曹鐵強惋惜(未免被攻克得太輕松了些吧?。?,同時,也不無對鄭亞茹的嫉妒。瞧她不論說什么話做什么事時,那種自信勁兒!瞧她那雙被內(nèi)心的愛情之火燃燒得多么明亮的眼睛!瞧她浮現(xiàn)在臉頰上的那種幸福的紅暈!瞧她獨自呆坐,凝眸出神時那暗暗得意的模樣!唉!唉!哈爾濱的小伙子那種剛愎和高傲哪去了?怎么就招架不住姑娘的一兩個回合呢?在她們面前,他對鄭亞茹像塊百煉鋼,說不定背人時,就變成了繞指柔呢!小伙子們差不多都是這德行吧!

曹鐵強的確是被征服了,被情愿地征服了,在和鄭亞茹一塊兒探家的短短十幾天中被她征服了。有誰會想到,小伙子剛愎高傲的性格的繭衣內(nèi),包裹著一顆充滿情感矛盾的心呢?又有誰能真正理解小伙子對北大荒的開拓事業(yè)那種特殊的崇敬呢?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北大荒的第二代創(chuàng)業(yè)者。父親原是東海艦隊某艦的輪機班長,母親原是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醫(yī)務所的護士長。父親是隨著十萬轉(zhuǎn)業(yè)官兵的行列來到北大荒的,當上了開墾雁窩島的第一支墾荒隊的隊長。為了給墾荒隊踏勘出一條道路,他犧牲在綿亙的大沼澤里,連遺體也無法尋到。母親哭了三天。三天后,將剛剛背上小學生書包的兒子寄養(yǎng)在老上級家中,自己也坐上了北去的列車。母親一到北大荒,就堅決要求到以父親的名字命名的那支墾荒隊去。她不久成為中國最早的幾名女拖拉機手之一。她駕駛著父親生前駕駛的那臺拖拉機,追隨著墾荒隊,馳騁在北大荒。艱苦并沒有把這個剛強的女性從男子漢們的隊列中甩掉。她終于像父親一樣贏得了他們的敬佩,擔任了父親生前的職務——墾荒隊隊長。她是中國第一名女墾荒隊隊長。她曾出國參加世界勞動婦女聯(lián)歡節(jié)。以后,她成為中國第一名女農(nóng)場場長。曹鐵強永遠也忘不掉九歲時看過的一部影片——《英雄戰(zhàn)勝北大荒》。他當時比看任何電影都更加被吸引、被激動。雖然,他沒有從銀幕上看到爸爸和媽媽,但頂著暴風雪向荒原挺進的墾荒隊出現(xiàn)在銀幕上時,他相信其中有一臺拖拉機一定就是爸爸媽媽駕駛過的。他對北大荒的向往,他對墾荒者們的崇敬,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用手絹兜著種子,跟在父親身后,向肥沃的土地點種……這是影片的一個鏡頭。他對那小女孩多么羨慕多么嫉妒??!他在寄給媽媽的信中寫上了這樣一句話:“媽媽,我要到北大荒去!”媽媽的回信很短:“孩子,你要學好文化知識,你要長大以后再來!媽媽在北大荒等待著你!”他沒有因為媽媽的信寫得這樣短而沮喪。他完全能夠理解,剛剛建立起來的農(nóng)場,需要創(chuàng)業(yè)者們做多少事情啊!何況媽媽不但是創(chuàng)業(yè)者,而且是農(nóng)場場長……

他長大了。每天都帶著一種迫切希望自己早些長大的心理一年年地長大了。母親那封信至今他仍保留著,但母親,卻已長眠在地下數(shù)載了。

批判會。批判修正主義建場路線,批判“黑勞模”,批判中國第一個女農(nóng)場場長。第一個,這本身就是一種罪過!哥白尼是第一個向全人類大聲說“地球是繞著太陽轉(zhuǎn)”的人,結(jié)果支持他的布魯諾被教皇下令燒死了。除了耶和華,教會是不能容忍人類還在其他某方面產(chǎn)生什么“第一個”的。中國人雖然相信上帝的不多,原來卻有許多人同樣具有不能容忍“第一個”的劣根性。

對中國第一個女農(nóng)場場長的批判形式是別出心裁的。父親生前開過的那臺英雄的拖拉機被用黑漆畫上了“×”,母親被迫令駕著這臺拖拉機來到批判會場接受批判。拖拉機像坦克一般沖亂了會場,碾過會臺。母親將拖拉機一直開到山崖畔,她縱身跳下了山崖……

這就是中國第一位女農(nóng)場場長的結(jié)局!這就是十年動亂中發(fā)生在北大荒的一幕悲??!

剛滿十八歲的曹鐵強沒有哭。他在全校第一個報名要求到北大荒去,他要見識見識北大荒那一片吞沒了他父親的沼澤!他要知道母親是從哪一座山崖跳下去的!他要擦掉父親和母親都開過的那臺拖拉機上的黑“×”!他要告訴每一個北大荒人,他是誰的兒子,他來了!

他的要求竟沒有被批準。

他哭了。只因為此。

代替父母像撫養(yǎng)自己的兒子一樣撫養(yǎng)了他十年的恩人,母親生前的老上級,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一位當時也遭到政治厄運的副院長,陪同他第二次來到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駐哈聯(lián)絡處。

老人大聲質(zhì)問:“你們?yōu)槭裁床慌鷾仕俊?/p>

得到的回答是:“因為他母親的問題……還沒有最后作結(jié)論,我們政審很嚴?!?/p>

“可他也是他父親的兒子啊!他父親的烈士碑還立在北大荒!”老人的手杖使勁搗著地板。

接待人員搓著手說:“我們……做不了主啊!”

“烈士的兒子,竟連繼承烈士遺志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老人嘆息一聲,突然拉起他的手,憤慨地大聲說:“我們走!北大荒不要你,我?guī)愕轿迤吒尚H?!?/p>

“等等!”那接待人員叫住了他們,走到他跟前,拍著他的肩說,“如果你決心到北大荒去,不批準你也可以去嘛!當年轉(zhuǎn)戰(zhàn)北大荒的十萬官兵,都知道你的父母,都非常懷念他們……”

得到這種暗示,幾天之后,他混在第一批奔赴北大荒的知識青年中間,乘上了開往最北邊陲的列車……

雖然他是“混”到北大荒來的,但并沒有因此被遣送回城市去。北大荒用沉默的誠意接收了他。只有他,才能體察到這種沉默勝過熱情的誠意。一下火車,多少人在那一批知識青年中尋找他,握他的手,對他說“好好干”,或者“別給你爸爸媽媽丟臉”。他們,有的認識他的父母,有的并不認識他的父母。他們都是《英雄戰(zhàn)勝北大荒》中的那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他們從十幾里,甚至幾百里地外趕來,只是要在火車站見到他,握一下他的手,對他說一兩句話。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們,連他們之中一個人的名字都沒有記住。

他要求把自己分到雁窩島,他的要求沒費口舌便如愿以償??墒?,雁窩島并不像他在《英雄戰(zhàn)勝北大荒》中所見的那么荒涼了。那里已經(jīng)建立起了農(nóng)場?;脑呀?jīng)被征服,吞沒了父親的那片沼澤,已經(jīng)變成水庫。來到雁窩島的第一天傍晚,他獨自佇立在水庫閘壩上。赤紅的晚霞燃燒著淡藍色的水面,水面浮現(xiàn)出了父親的容貌。父親生前經(jīng)常用口琴吹奏《水兵之歌》,他耳旁仿佛又聽到了這支歌那充滿火熱激情的歡快節(jié)拍??谇偈歉赣H任何時候都揣在衣兜里的愛物,肯定和父親一起沉沒在當年的沼澤底了。父親的碑就立在水庫閘壩的一端,他沿著閘壩走到碑前,仰望著碑頂那臺石雕的翹首的拖拉機,心中默默地說:“爸爸,我來了!”他心中突然產(chǎn)生一種悲哀的遺憾。他但愿眼前沒有這水庫,而仍是一片猙獰的沼澤!對于吞沒了他父親的那一片沼澤,他心中是有種強烈無比的挑戰(zhàn)情緒,甚至可以說是復仇般的征服意志的?。〉鼌s已經(jīng)被征服了。不是被他,而是被別人!他撲倒在巖石碑座下,痛哭了一場。附近沒有一座山。不必問什么人他也知道,母親并非是在這里遭到了那次不公正的批判。有人主動帶他來到了機車庫,告訴了他哪一臺是他父母生前開過的拖拉機,它已經(jīng)舊了,但保養(yǎng)得很精心。在并列的十幾臺拖拉機中,它最潔凈,黑“×”被用汽油認真擦掉了,還看得出被什么東西認真刮過的痕跡。

帶他來到機車庫的陌生人告訴他:“這臺拖拉機仍保持著當年的作業(yè)效率?!?/p>

此話對他是多么大的寬慰啊!

第二天,他悄悄地告別了雁窩島。

他要在北大荒做一個像父母那樣的創(chuàng)業(yè)者,而不甘僅僅做一個繼業(yè)者!

于是他被重新分配到了最邊遠的剛剛開始組建的三團……

他也像所有的知識青年一樣想念過家嗎?想念過的,不惟想念,更其惦念。雖然軍事工程學院的老副院長并非他的父親,雖然老副院長的女兒并非他的妹妹。但他們與他有著父子一樣的兄妹一樣的感情。多少個不眠之夜,他擔慮著那善良而正直的老人將會進一步遭到什么迫害,擔慮著那脆弱的、因小兒麻痹而殘疾了一條腿的異姓妹妹的處境。

和鄭亞茹一塊兒探家回到城市后,他才得知老人確診為肝硬化后期。他不忍離開他們了。假期一天天接近,他煩躁,他彷徨,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作出怎樣的決定才對。一天晚上,在省軍區(qū)大院鄭亞茹的家中,在她的房間里,在她關(guān)心而溫柔的詢問下,他向她講起了自己的父親、母親,講起了老院長父女,講起了他對他們的感恩之情,傾吐了他內(nèi)心的矛盾。他想要留在城市照料老院長父女,但又怕連隊里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理解他,把他視為北大荒的“逃兵”。

他講完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淚流滿面。她忽然像個小孩子似的哭了。她是深深地被他講述給她聽的這一切所打動了。他第一次向她講述了這么多這么多,而且講述的都是內(nèi)心最真實的思想和感受。她不僅感動,同時感激。同學三年,她那一天才知道,他有那樣的父親、那樣的母親!他能夠把這一切都毫無隱瞞地告訴她,這足以證明,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畢竟高于所有那些他所認識的姑娘們!

她擦干眼淚,盯著他,問:“今天你對我講的這些,從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嗎?”

他發(fā)誓般地回答:“沒有?!?/p>

“如果不是我,換一個人,比如,另外一個你認識的姑娘,你也會把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告訴她嗎?”

他沉默片刻,搖搖頭:“不,絕不會……”

她對他的回答非常滿意,低下頭微笑了。

當她送他走出家門時,說:“你明天有時間的話,我希望能和你一塊兒到江畔去走走?!币娝q豫,她又補充了一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p>

第二天,兩人徐徐漫步在松花江畔。她默默地和他并肩來回走了許久,才靠著一根欄桿站住,告訴他,省里的幾所大學已經(jīng)開始試行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她要盡一切努力為他爭取到一個名額。如果爭取到了,他就可以有三年的時間,一邊在城市學習,一邊照料他的恩人父女了。他感激得緊緊握住她的手,不知說什么話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

她聽憑他握住自己的手,將臉側(cè)轉(zhuǎn)向松花江,瞭望著冰封的江面,說:“你應該明白,我是因為愛你才這樣做的?!?/p>

他沒有回答她這句話,但他在自己心中暗暗立下了誓言:我今后要開始愛這個姑娘,我再也不能挫傷她對我的愛情!

全連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鄭亞茹超假半個月,是為他在城市多方奔走。

不久,連里收到了由團部轉(zhuǎn)來的一份哈爾濱醫(y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曹鐵強要離開北大荒,去上大學了!消息在全連傳開,所有的知識青年都感到意外。他們從那一天開始用另外一種眼光審視他了。那種目光向他表明,他們懷疑他過去是否值得受到他們那么多的尊敬。

他是懷著一種悲涼的心情離開連隊的。

只有一個人為他送行——鄭亞茹。

當夜住在團部招待所里,已經(jīng)十點多了,忽然有人敲門。

他打開門,見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知青。

“你是曹鐵強?”

他點點頭。

對方走進房間,說:“我想和你談幾句話,你接到了一份哈爾濱醫(yī)科大學錄取通知書嗎?”

他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他覺得并沒有隱瞞的必要。

“你熱愛醫(yī)生這種職業(yè)嗎?”

“……”

“你愿意畢業(yè)后還回到北大荒嗎?”

“……”

“你能夠成為一名北大荒所需要的出色的醫(yī)生嗎?”

他生氣了。反問:“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你有什么權(quán)利這樣質(zhì)問我?”

對方緩慢地從兜里掏出一盒煙,緩慢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緩慢地擦著火柴,緩慢地吸了幾口,瞇起眼鏡后面一雙沉靜的眼睛瞧著他,用緩慢的語調(diào)說:“我叫匡富春,團部的衛(wèi)生員。談到權(quán)利,我不但認為我有這種權(quán)利,而且認為,任何一個北大荒人都有這種權(quán)利。北大荒需要醫(yī)生,需要出色的醫(yī)生。爭取到一個上醫(yī)科大學的名額是很不易的,如果被一個對醫(yī)生毫無職業(yè)感情的人,或者被一個僅僅想利用上大學的機會離開北大荒,回到城市去的人占有了這個名額,那未免太令人失望和遺憾了!”

對方的表情和語氣,都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嘲諷,甚至侮辱。但對方所說的這番話,又是那么理直氣壯。令人絲毫也不能懷疑這番話有任何不光明磊落的企圖或動機。

他雖然感到受了難以容忍的嘲諷和侮辱,但他還是容忍了。他第一次覺得在別人面前心中有愧。

對方又開口說:“這個名額本是我爭取到的。我曾給醫(yī)科大學寫過一封信,向他們反映了北大荒缺少醫(yī)生的實際情況,并向他們提出請求,允許我去自費學習。我的祖父和父親都是醫(yī)生,而且是很出色的醫(yī)生。我從小熱愛醫(yī)生這一職業(yè)。我向他們提出請求,沒有任何個人目的,我只是想成為北大荒所需要的一名出色的醫(yī)生。我相信給我一次學習的機會,我可以成為一名好醫(yī)生。他們回信答應了我的請求。可是最近他們給我的又一封信中解釋,由于某種原因,答應了我的名額,被我們團里的另外一個人頂替了……”

他怔怔地望著對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并不想責怪你,更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來對你說,不管你是否已決定將來當一名醫(yī)生,我希望你能珍惜這一次學習機會,希望你三年后還能回到北大荒來。北大荒需要出色的醫(yī)生……”對方看了他一眼,緩慢地抬起手,用食指朝鼻梁上推了一下眼鏡,沒有任何告別的表示,一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

第二天,他又回到了連隊。

可想而知,鄭亞茹對他這樣做惱怒到何種程度!無論他怎樣向她解釋,都不能求得她的諒解。

他幾乎是把匡富春對他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地復述給她聽,一遍又一遍,但卻只能愈加激起她的惱怒。

“你多高尚?。】晌沂菫榱苏l?我在城市四處奔波,拉關(guān)系,挖路子,走后門,求爺爺告奶奶,就差沒給別人下跪了!整整半個月,兩條腿都跑細了,舌頭都磨短了,為了誰?!團長心里記著你一筆賬呢,根本就不同意讓你上大學!也是我一次次跑到團部替你說情,裝哭、耍賴,連一個姑娘的自尊心都不顧惜了??赡悖∧愕钩闪藷o比高尚的人,我倒成了頂頂卑劣的人了!高尚不過是一種自我表現(xiàn)欲,這一套我也會。我從明天起要每月給這個匡富春寄十元錢,寫一封信,要寫得情意纏綿,鼓勵他為北大荒好好學習!他會比感激你更加感激我!……”

她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就給匡富春寄出了一封信和十元錢。不過信中寫了些什么,是否情意纏綿,他卻不知道了。

他和她又一次鬧僵了……

發(fā)槍了!

隨著邊境局勢的惡化,全團幾個重點連隊,包括工程連,組建了“戰(zhàn)備分隊”。真槍實彈,代替了每天清晨出操訓練時的木槍木手榴彈。槍,比鐮刀,比鋤頭,比拖拉機和收割機更使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知識青年感覺到,他們不同于一般下鄉(xiāng)插隊知識青年的特殊價值。

這種特殊價值是他們每個人自我意識的支撐點。他們早已不滿足于一年四季僅僅播種和收獲了。他們渴望著浴血戰(zhàn)場報效國家的機會!因為他們是生產(chǎn)建設兵團——戰(zhàn)士!當初,他們中許許多多的人,正是為了這兩個字,放棄了到離家較近,生活條件較好的農(nóng)村插隊的機會,而千里迢迢奔赴北大荒的。他們不怕死,只要能做英雄。他們就怕平凡的生活,艱苦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習慣了的就是平凡的,而“平凡”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軟性的挑戰(zhàn)。他們沒有足夠的耐力應付這種挑戰(zhàn)。漸漸冷卻的政治興奮在他們身上轉(zhuǎn)化成追求那種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壯歌的激情。

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格獲得戰(zhàn)斗武器。槍,只能發(fā)給“紅五類”。這是內(nèi)定的原則,但戰(zhàn)備形勢報告會上的動員令,卻是向每一個知識青年發(fā)出的。于是一份份申請書由班排長遞交到連部。連部討論通過的申請書,附上鑒定和意見,密封后報到團軍務股審批。裴曉蕓也寫了申請書。那不是一般的申請書。那是用指血寫成的申請書。別人,鋼筆寫的字,盡可表達對黨對祖國對人民的忠誠和獻身精神。但她不可以,她是入了“另冊”的,她十分清楚這一點。只有用血來表達。她想:一腔血都灑在戰(zhàn)場上,乃是她心甘情愿的。在烈士隊伍中,也許是沒有“另冊”的吧?她這樣相信。她沒有按正常程序?qū)⑸暾垥唤o排長鄭亞茹。晚上,連部開會,討論確定“戰(zhàn)備分隊”的戰(zhàn)士名單。老指導員一份接一份地翻閱申請書,忽然問鄭亞茹:“裴曉蕓沒寫?”

女排排長點點頭。

指導員又問:“是不是寫了沒交?”能不能被批準為“戰(zhàn)備分隊”的戰(zhàn)士,和有沒有這種要求,意義是并不相同的,每一份申請書,都要作為一種忠誠的證物入檔案的?!案緵]寫,或者寫了沒交,對她還不是一回事嗎?”女排排長不以為然地回答指導員的問話。“這不一樣?!敝笇T很嚴肅?!澳阌斜匾枂査?。”曹鐵強看著鄭亞茹說?!拔艺J為沒有必要?!编崄喨沩斄怂痪洌粍?。裴曉蕓就在這時走進連部,將申請書交給指導員,立刻低著頭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指導員看著她的申請書,臉色肅穆起來。申請書從指導員手中傳到曹鐵強手中,又從曹鐵強手中傳到鄭亞茹手中?!拔覀兙妥钕葋碛懻撨@份血書吧!”指導員說完這句話,開始卷煙。這是他內(nèi)心不平靜時的習慣動作。鄭亞茹許久都沒有放下那份申請書。雖然紙上僅寫著五個字:我要一支槍。曹鐵強的目光盯著鄭亞茹,舉起了一只手。指導員隨即舉起了手。鄭亞茹仿佛受到迫使,也緩緩地舉起了自己的手。第二天,曹鐵強在食堂門口碰見裴曉蕓時,對她低聲說了一句話:“連隊通過了?!迸釙允|的臉色霎時蒼白,連薄薄的嘴唇也哆嗦起來。她呆呆地望著他,半天才說:“別騙我??!”“真的!”曹鐵強對她微笑著,肯定地點點頭。然而發(fā)槍儀式那天,公布完了戰(zhàn)備分隊戰(zhàn)士的名單——竟沒有她的名字。眼看著別人從指導員手中接過一支支槍,沒等發(fā)槍儀式舉行完結(jié),她悄悄地轉(zhuǎn)身離開了。她一跑回大宿舍,就哇地一聲哭了。曹鐵強也跟在她身后來到女宿舍,他想安慰她,卻找不出能夠安慰她的話。

一個在傷心地哭,一個呆呆地陪坐在炕沿上。一會兒,女排的姑娘們都回到宿舍里了。被批準為戰(zhàn)備分隊的姑娘們,興奮地哼唱著,說笑著,一個個將槍拉得嘩嘩響。鄭亞茹拿著兩支槍走到曹鐵強跟前,說:“給你槍,我替你領(lǐng)了!”他雙手接槍時,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判斷的果然不錯,那里是莊嚴的發(fā)槍儀式,這里是默默的兒女情長?!薄熬退隳阏f的一點不錯,那又怎么樣?”他瞪著她。“我能把你怎么樣?你就是愛上她了,我也管不著!”他站了起來,將槍朝肩上一挎,走到裴曉蕓面前,說:“打起仗來,我要用這支槍,從敵人手里為你繳獲一支槍!”

裴曉蕓轉(zhuǎn)身欲朝宿舍外跑,被曹鐵強攔住了。他扳住她的雙肩,盯著她的眼睛,說:“我愛你,聽明白了?我愛你!”說罷,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這才放開她,挑釁地掃了鄭亞茹一眼,走出女宿舍。

他剛出門,裴曉蕓暈倒了……

她接連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內(nèi)沒吃一口飯。衛(wèi)生員來看過她幾次,認為她沒有生病,但心理受到了嚴重刺激。三天內(nèi),她憔悴得像一株枯黃的小草。

第四天,她起來了,吃飯了,和大家一起出工了。但不說一句話,像啞巴了。

曹鐵強為此深感不安和懊悔。女宿舍只有她一個人在的時候,他來到女宿舍,內(nèi)疚地對她說:“請你相信,我那天對你并無惡意,半點惡意也沒有,我……”

“你當眾侮辱了我!”她凌厲地打斷他的話,“你并不愛我,你只不過是同情我,憐憫我,僅憑這一點,你就以為自己有權(quán)當眾吻我了嗎?就算你真愛我,你也沒有這種權(quán)利!你曾問過我,我是否愛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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