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曲回腸的廢黃河,臥伏在蘇北大地上,靜靜地向東、向著黃海方向流淌,大大小小的灘涂、小島嶼不時遮擋著浩浩黃河,將黃河撕撕扯扯著,岸柳、干瘦的洋槐、叢灌、泛青的枯草、野葦貼著河兩岸,冒著春意。河水清澈,悠悠古黃河是由運河、淮河、鹽河水接濟,才奔流在江淮大地。
離黃河岸數(shù)百米距離不等的汰黃堤,系明清兩代治黃工程,也就是土人俗稱的汰黃堆。大堆兩側(cè)生長著高大的洋槐、榆樹,間雜著苦楝、皂莢樹、灌木叢,形成依河而就的防風沙林帶。樹林之外是連片如云的麥田。汰黃堤西頭的河灘上散落著二百多處草廬、瓦房,雞鳴狗吠、鴨叫驢嘶。這就是黃河村。村西頭有一幢老式三合院房子,住著皮財福一家。
新春的年味似乎還沒有散盡,大清早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肩背化肥、農(nóng)具,經(jīng)過皮家門前土路,前往麥苗地追肥。皮家九口人正圍坐在堂屋八仙桌前吃餃子,有的文靜,有的則邊吃邊高談闊論。皮財福快速吃完,隨手拿起小收音機,擰響后點起一支香煙,端坐桌旁猛吸,顯得極莊重。妻子吳桂蘭狠狠瞪了吞云吐霧的丈夫一眼,吼兒女們吃飯不要鬼吵鬼叫的。新媳婦黃德萍低著頭小口咬餃子。一頓飯熱熱鬧鬧剛吃完,黃德萍起身收拾碗筷時,皮財福將手中的小收音機放回柜上,伸手指著碗筷道:“放下?!秉S德萍一愣,輕輕放下碗筷,手足無措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吳桂蘭又瞪一眼皮財福,心想老東西什么意思,舍不得讓兒媳婦做家務?但她沒吭聲。
皮財福不看兒媳婦,也不看一臉不情愿的吳桂蘭,而是掃了一眼蠢蠢欲動的小子、丫頭們,將一口濃痰吐到門外,開口說話了:“都坐好,開個會?!比绢^皮紅心捂嘴笑了,說:“大大(爸),你以為你是大隊干部啊!嘻,開會?”三兒子皮紅文眨巴著大眼睛,嘲諷道:“傻帽,家庭會都不懂,書白念了。還有,給你糾正一下,現(xiàn)在有些地方撤了大隊,恢復村名,改叫村干了?!逼ぜt心跳起來反擊:“你才傻帽,你才村干,你才白念了,你還不如我呢,你留過兩級。”
吳桂蘭來火了,喝罵三女兒:“你看你嘴像刀子,別人說一句,你要喊三句,整天就知道吵吵吵的,怪不得人家說‘大悶二壞三尖嘮’,像你這樣以后哪家敢要你。”二兒子皮紅兵看了眼母親吳桂蘭,沒吭聲。皮紅心兩手拤腰說:“我才不要人要呢,我也不是老三,大姐才是三尖嘮、三哥才是三尖嘮?!贝笈畠浩ぜt竹抿嘴笑笑,伸手點著皮紅心道:“三丫頭這張嘴?。 逼ぜt文搖搖頭說:“大姐惹你啦,我招你啦,你怎么像條狗似的亂咬,女的你不是老三還想做老八!”皮紅心喊道:“你才是老八,老王八,我是老六?!?/p>
大兒子皮紅軍與媳婦黃德萍相視一笑。皮財福發(fā)火了,食指敲著桌邊道:“什么老王八,一點兒規(guī)矩都不懂,你們當是生產(chǎn)隊開會啊,吵個不夠了?!逼ぜt心一吐舌頭,不吱聲了。皮紅兵說:“大大,生產(chǎn)隊開會是有人吵架,但美國議會吵得更厲害,聽說還扯耳朵、揪頭發(fā)打架呢?!眳枪鹛m吞進嘴里的一口餃子湯幾乎噴出來,她笑著罵:“嚼你媽舌頭根兒,美國鬼子開大會你咋知道?難不成美國生產(chǎn)隊的人都是婦女?”
兒女們一下子笑炸了鍋。皮財福笑得直咳嗽,指著吳桂蘭說:“你省省吧,什么亂七八糟的,不懂也亂插一杠,那議會相當于我們國家的人大、政協(xié),謀劃國家大事的。”吳桂蘭也笑了,說:“就你肚里有二兩狗油,舔什么舔!”
皮財福嚴肅了,連臉上稀疏的麻子都顯得極正經(jīng),他猛咳了一聲,大家都靜下來。皮財福說:“我說的是,我們皮家以后如何發(fā)展民生大計,你們都給我豎耳朵聽?!眳枪鹛m和兒女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老皮賣什么關子,于是都抿著嘴盯著皮財???。
原來皮財福在春節(jié)前就謀慮了,從“二月二,龍?zhí)ь^”這天起,借“龍”的東風跳“農(nóng)”門,帶領一家人進城干大事情。干啥大事,他沒有說,可能也說不出,只有宏大計劃,沒有具體細則??伤摽谡f出的話,找大隊長黃大貴,將16畝6分承包地退給生產(chǎn)隊,讓吳桂蘭差點驚掉手上的碗,愣愣地盯著皮財???,突然厲聲喊道:“皮麻子說啥呢?”皮財福倒像老泰山似的穩(wěn)坐著,他說不但退地,祖房也賣掉,全家跟他到清江浦闖蕩,城里人吃了農(nóng)村人幾十年的飯,他們也得去吃吃城里人的飯。
吳桂蘭“咦”的一聲,倒冷靜下來,還微笑一下,說大清早沒灌貓尿,怎么說話比黃大貴、劉菜花還二百五。皮財福不計較老婆的混賬話,順手拿起小收音機揚揚,說:“你真是婦道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國家大事一點兒不關心,農(nóng)村經(jīng)濟體制改革雖然好,可農(nóng)民刨田,只能填飽肚子,再說就那幾畝地,也刨不出出息。”吳桂蘭說:“能吃飽肚子就是出息,你還想要多大出息?”她沒有說出口的是,當初嫁給你皮麻子,還不是我大我媽看中你家中農(nóng)底子,落得那么多人說鮮花插到牛糞上。
皮財福說:“年前大隊收三糧五錢,比上一年多提了一成,這不是好信號。剛才電臺播了,上頭提出‘無農(nóng)不穩(wěn),無工不強,無商不富’口號,要求各地大力發(fā)展社辦企業(yè)。這是好事,現(xiàn)在全國一些地方開始撤掉公社、成立鄉(xiāng)鎮(zhèn),這么一來,肯定重視工業(yè)了,可它跟我們家沒多大關系,我們家沒路子,社辦小廠進不去,就是進了,”他反問一句,“拿那幾個工資就算富了?”沒人搭腔,他端起餃子湯猛喝一口,接著說:“我琢磨著‘無商不富’這句話,明白國家政策松動了。再說,咱不看遠的,就說莊上邱小明,去年一年成了牛皮哄哄的‘萬元戶’,那是種地種出來的嗎?那是他貸款買貨車拖來的萬元戶,那是他做生意做成了萬元戶。所以說‘無商不富’說到我心窩里去了,我們應該……”
皮紅文插話道:“我聽說過‘無商不奸,無商不活’的,沒聽說過‘無商不富’。”皮財福很不痛快,瞪了皮紅文一眼。皮紅軍不看眼色,說:“去年李二毛子幾人包黃河灘水塘養(yǎng)魚,賺了不少錢,我們兄弟仨正合計著承包下灘魚塘……”皮財福打斷紅軍的話頭,說:“你們懂什么養(yǎng)魚,三場大雨一尿,哭天去,別跟老子瞎攪和,聽老子說完?!彪S即轉(zhuǎn)臉問:“吳桂蘭,說到哪了?”
吳桂蘭不滿地說:“頭上一句、腳上一句,誰知道你說到哪了?”皮紅心說:“說到帶我們?nèi)デ褰殖猿抢锶说娘?,做城里人了?!眳枪鹛m怒瞪紅心,罵道:“跟你老子一樣凈侃空。明明是侃到‘無農(nóng)不穩(wěn),無商不奸’大道理上了?!逼へ敻3了剂艘粫?,接著說:“從長遠看,萬元戶算個啥?現(xiàn)在允許做生意了,還是城里路子寬……”
吳桂蘭道:“怎么著!好了傷疤忘了痛,還想搞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
皮財福不屑地說:“你說什么呀,那叫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不懂也瞎掰?!彪S即長長嘆口氣道:“再說了,我們家孤門小姓的,以前常被人欺負,我不服這口氣呢,現(xiàn)在形勢不同了……”皮財福的意思,吳桂蘭自然很清楚。
大集體時期,汰黃堆分界的上灘、下灘,根據(jù)不同季節(jié),生長著一望無際的麥子、玉米、水稻、山芋等,旭日下閃著金黃的光。皮財福、吳桂蘭和社員們及下鄉(xiāng)知青日夜奮戰(zhàn)在農(nóng)田上,而打下的糧食,大多送到清江浦城交公糧。不容否認,大集體時期的農(nóng)民們,為祖國建設做出了巨大貢獻,那是值得稱頌的精神力量。然而農(nóng)民們過的日子并不寬松,甚至極為艱辛。皮家因孩子都小,盡管夫妻倆一年到頭賣給生產(chǎn)隊,沒日沒夜勞作,可他們家年年透支,一次因為沒分到上級救濟的豆腐渣,皮財福大哭一場。割資本主義尾巴那年,黃河大隊祖?zhèn)鞯拇蛉斚睒I(yè)被禁止了。但皮家與村里一些人家夜晚偷著打席子賣錢,補貼家用。一次,皮財福和幾個人到運河口,將席子賣給事先聯(lián)系好的兩個城里人,誰知席子還沒上船,被巡邏的人查獲,其他人都逃了,只落下發(fā)呆的皮財福被抓住。皮財福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和四類分子劃入一個行列,掛著大牌子,在大會小會上陪斗多次,成了全村人取笑的對象。鄉(xiāng)村批斗會雖然不那么嚴肅,畢竟傷害了皮財福的自尊心。從此皮財福老實了,見到村里人不敢抬頭,整天只是悶著頭與社員們耕作勞息。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喜歡聽廣播的皮財福嗅出了信息,農(nóng)閑時會跑進清江浦城或馬頭鎮(zhèn)轉(zhuǎn)轉(zhuǎn)。
這時,懸掛在汰黃堆畔大榆樹上的大喇叭一聲刺耳怪叫后,唱起了傳統(tǒng)戲《河塘搬兵》,蘇北淮安縣本土出身的淮劇藝術家王志豪扮演的六郎楊延昭唱腔高昂激蕩:“千歲呀啊——,八千歲,你不提搬兵,我絕不講,提起了搬兵,好一似箭穿胸膛……”
大段唱詞結束,喇叭中響起“噗,噓——噓——”聲。大隊長黃大貴對著擴音器喊話:“各生產(chǎn)隊注意了,社員們聽好了:正月出了頭,今逢二月二,眼看天氣就要回暖了,春耕春播的要做好準備,不要誤農(nóng)時,人誤地一時,田誤人一季,這個賬大伙都會算。還有那些懶散的人家,冬天沒有給麥苗追化肥的,趁開春趕快追肥。這些我就不多說了,現(xiàn)在我要講一講基本國策。新年正月,大隊搞文藝宣傳的姑娘小伙子們已唱了多少遍,目前計劃生育工作是我們的頭等大事。咱丑話說在先,到時公社計劃生育小分隊到你們家扒糧食、扒房子、拉豬牽牛打狗砍樹的,別怪我不給你們講情!各生產(chǎn)隊結過婚的育齡婦女,明天聽婦女主任劉菜花安排,到公社計劃生育指導服務站檢查,早發(fā)現(xiàn)問題早解決……”
大喇叭一聲刺耳的電流轟鳴后,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激昂地飛揚起來:“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由于電唱機老化,間或一兩句效果不太好。
黃大貴可能忘了用手捂住麥克風,現(xiàn)場直播道:“菜花,你來說幾句,我去會議室看看書記來沒來,過會兒開個會,你喊完話就過去?!眰鞒鰟⒉嘶ǖ穆曇簦骸按箨犻L你去忙吧?!彪S即擴音器響起她甜甜的喊話聲:“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計劃生育是國策,只生一個孩子好!各生產(chǎn)隊育齡婦女同志們,凡我點到名字的,明天早上七點整到大隊部集合。下面我來念名單……”
皮家一屋人都豎著耳朵聽喇叭中劉菜花說話。吳桂蘭撇撇嘴罵道:“劉菜花、黃大貴這倆人整天不抓正事,凈干沒用的活兒?!逼へ敻R粨]手說:“煩她神干什么,咱們繼續(xù)開會,反正他們管不著老子一家了?!?/p>
吳桂蘭不耐煩了,說:“別七繞八繞了,你到底想說什么?”皮財福脖子一梗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退地賣房,全家都跟我進城做生意?!眳枪鹛m翻著大白眼珠罵道:“進你媽的大頭鬼城??!我當你大清早沒話找話說的?!?/p>
皮財?!昂摺绷寺曊f:“就這么定了,一個都不許落下。”二女兒皮紅青、三女兒皮紅心相視一笑,四掌對拍道:“嗨!我們進城啦!我們要做城里人啦!”吳桂蘭發(fā)火了,說:“你倆滾一邊去,這么大的丫頭,東西南北都分不清,進城進城,兩眼一抹黑,進城吃屎啊!”皮紅心回嘴道:“你們不是老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嗎?我們進城難道錯了?我就要進城!”皮紅竹想要扯一下皮紅心,卻扯到皮紅青。皮紅青喊起來:“大姐你扯我干嗎?我又沒吱聲?!逼ぜt文說:“要不你們都留下,我和大大先進城趟趟路子?!眳枪鹛m怒道:“都給我閉嘴!剛過兩年好日子……”隨即聲音低下來,腔調(diào)有點哽咽:“皮麻子,這幾年剛好過點,你又作了?!?/p>
吳桂蘭說的是事實,1978年前后,黃河大隊在貫徹“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方面有突破性進展,上灘沙壤土改良為兩合泥田,下灘再經(jīng)改良的鹽堿地變?yōu)橛湍嗟兀Z食畝產(chǎn)均比往年增加150到260斤,交完公糧,社員家家分到手的糧食,明顯比以前多,細糧三天五日吃上一頓不再稀奇,農(nóng)民們臉上平添了笑容。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伴隨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號角再次吹響,城鄉(xiāng)潤物細無聲地發(fā)生著變化,不僅體現(xiàn)在精神面貌上,糧油布匹供應均有所改觀。當然,突破性變化,是1982年春黃河大隊實行“包產(chǎn)到戶”,皮家?guī)讉€已長大成人的兒女,跟老皮夫婦在承包田上勞作,雖然辛苦些,但他們是歡快的、充實的、喜樂的,因為在他們命根子的土地上,刨出了溫暖,刨出了余錢,還刨出了體面,土地給他們帶來了希望,帶來了幸福,帶來了吉祥。家境好轉(zhuǎn)后,1984年春節(jié)前,老皮夫婦替大兒子皮紅軍娶上了淮陰縣馬頭鎮(zhèn)姑娘黃德萍做媳婦。
皮財福笑笑,笑得很無奈,將小收音機對著吳桂蘭抖抖說:“你呀,現(xiàn)在的形勢你不懂,許多政策松動了,城里早就有人做小買賣了。政府呢,只要你不惹事,老老實實做生意,也平等對待了?!?/p>
吳桂蘭說:“我才不相信呢?!逼へ敻Uf:“傻媳婦,窯汪大隊的岳二嬸老兩口,你知道吧?!眳枪鹛m回道:“當然知道,那是我遠房表姑表姑爺,多年沒走動了,你提他們干什么?”皮財福說:“干什么,瞧人家老兩口,都七八十歲的人了,1979年春就進城啦,他們在清江蛋品廠門前租個小房子,炸油鬼、賣辣湯,可火了,聽說早就成了萬元戶。我們村呢,除邱小明,沒第二個。”吳桂蘭不相信地看著皮財福,說:“你凈侃空,我怎么不知道?!逼へ敻u搖頭,不無痛惜地說:“所以嘛,你知道個屁?!?/p>
黃德萍瞥一眼皮紅軍,插話道:“媽,我知道,年前我和紅軍到公社扯結婚證,聽人家說,郊區(qū)公社一個賣辣湯的老太太,買了五六百塊錢東西,到公社敬老院慰問孤寡老人,老太太好像姓王。”皮紅軍點點頭說:“是的,老太太姓王,老頭姓岳,沒兒沒女,做過不少好事,我當時以為是瞎吹的。”吳桂蘭吃驚道:“這么說有點兒真了,老兩口是你們表姑奶表姑爹呢?!逼ぜt軍說:“誰認識啊,也沒聽你和大說過。”吳桂蘭說:“這不怪你們,我做姑娘時,表姑跟你外爹外奶走得多。這么說,他們發(fā)了?在做積陰德的善事?可惜,他們這輩子沒落個一兒半女?!?/p>
皮財福對吳桂蘭道:“不錯,上次我聽清江浦市廣播時,也聽到過這消息,想跟你說的,后來忙紅軍結婚,岔掉了。像岳二嬸有固定門面的,可以托關系辦工商執(zhí)照,現(xiàn)在時興叫‘個體戶’,不算投機倒把了。看這情形,國家不但不反對做小生意,還能支持我們做生意呢?!?/p>
吳桂蘭嘆了口氣說:“一時一政策,種地準沒錯,要進城你們?nèi)?,我還是種地安心?!逼へ敻2桓吲d地說:“你這腦袋瓜怎么這么不透氣?房子賣了,把你一人撂在黃河大隊,咋辦?”吳桂蘭吼道:“你敢賣房子,我就把你鍋底搗了!”兒女們哄笑,紛紛說:“房子賣了,要鍋有啥用,媽也太絕對了。”皮財福轉(zhuǎn)臉問兒女們:“你們跟不跟我進城?”兒女們齊聲道:“跟!”皮紅青、皮紅心嗓門最尖亮。吳桂蘭伸手直指點:“全翻天了!”
皮財福“哼”了一聲,盯著吳桂蘭晃動的手指,面無表情地掃視兒女們,那神態(tài)表示你們都別鬧騰了,老子出去一趟。吳桂蘭張了張嘴,沒再晃手指頭,以為麻子發(fā)揮老毛病本領,飯后蹲茅坑,按清江浦諺語叫不守“財”,懶得看麻子一眼,與黃德萍一道收拾桌子。
皮財福呢,出了院門,從旁邊小道拐向汰黃堆。石子道面的汰黃堆上灰塵彌漫,一輛空貨車虎虎生風,從那株百年老柳樹下鉆過去,尾隨在后面且被愈甩愈遠的是幾輛運磚瓦的手扶拖拉機。皮財福一手掩在嘴上,一手指著遠去的貨車罵:“邱小明開慢點會怎么樣!”他走了一段路后,拐下汰黃堆,和三五村人打著招呼,走向大隊部。
老支書、大隊長、大隊會計、婦女主任等都在辦公室。皮財福進門,幾人莫名其妙地盯著他看。面無表情的黃大貴發(fā)話了:“老皮,我們正在開黨支部會議,你進來干什么?出去?!逼へ敻2灰螯S大貴態(tài)度不好而退出去,他對老書記笑笑,沒看劉菜花,掏出香煙盒,捏出一支香煙遞給黃大貴,又遞一支給會計,才開口說話:“書記煙戒了,我就不假客氣了。真巧啊,三大員都在,省得我多跑腿了?!?/p>
黃大貴嗅嗅香煙,點燃后說:“麻爺(叔)牛啊,叫你出去,你倒比我們這些做干部的更像干部了。”皮財福笑笑,不接黃大貴話。黃大貴說:“你是無佛不燒香,沒事不登三寶殿,這么大膽闖會議室,不會是為兒媳婦事來跑腿的吧?!?/p>
皮財福笑了,說:“黃大隊長真會講笑話,兒媳婦關我什么事。”幾人都被老皮逗笑了。劉菜花說:“我也奇怪著,皮紅軍、黃德萍不來,你麻爺來干什么?!逼へ敻5暨^臉,接話道:“瞧菜花主任說的,我怎么就不能來了,我來就不能自己有事?你忙天下大事,我沒那能耐,但可以忙忙自己發(fā)家致富的小事?!?/p>
黃大貴搖搖頭說:“麻爺大清早不吃餃子,吃了不少魚,吐出來都是刺?!逼へ敻Uf:“我吃的是萬萬順(餃子)?!眲⒉嘶ā昂摺绷艘宦?,說:“餡子肯定都是麥芒、馬蜂針,不然大清早不會刺得人渾身癢癢?!崩现⒋鍟嫸夹α?,說:“針尖遇上麥芒了?!?/p>
老支書指指長凳子道:“皮麻子,大清早來磨牙,不會是嘴癢癢吧,有什么事坐下說?!逼へ敻蠐项^說:“有點難開口呢?!秉S大貴呵呵笑了,說:“有麻爺難開口的?不會是你干了見不得人的事吧。”皮財福瞥一眼劉菜花,指點著黃大貴反擊:“你當我是你啊!”
劉菜花不自在起來,但什么也沒說。黃大貴打起哈哈道:“快說吧,我們要開會了?!?/p>
皮財福又瞥了幾人一眼,說:“我是來退地的?!秉S大貴露出驚訝的神色:“退地?”老支書以為聽錯了:“你說退地?退哪個地?”會計瞪著眼睛說:“你是來尋開心的吧?”劉菜花露出不屑神態(tài)說:“平時摳得一分錢掰幾瓣子用,我看你是吃餃子撐的,到這兒來消食?!?/p>
皮財福聲音大了起來,說:“哪個跟你們扯咸鴨蛋了!16畝6分地我全部退掉,一厘也不要了?!秉S大貴嗤地笑了,說:“麻爺,我看你就是來扯淡的?!眲⒉嘶ǖ溃骸拔铱此钳偭恕!逼へ敻D樲抢聛碚f:“你們說什么都行,地,我肯定要退?!崩现粲兴?,半晌搭話道:“皮麻子,說說理由,這可不能開玩笑,國家政策規(guī)定,承包責任田三十年不變?!秉S大貴態(tài)度不好地說:“老皮,你一人說了不算?!逼へ敻9V弊拥溃骸叭叶纪饬恕!秉S大貴瞪著眼睛問:“麻嬸怎么沒來?”
皮財福說:“我是一家之主,要她來做甚?”劉菜花嘲諷地笑笑道:“想不到黨教育你幾十年了,還耍大男子主義??!”皮財福也笑了,說:“我也不是共產(chǎn)黨員,不想培養(yǎng)你嬸子大女子主義?!眲⒉嘶t了臉。黃大貴道:“你這張破嘴啊,應該讓麻嬸好好修理修理。”皮財福豎起一根手指問:“我只說一句話,你們允許我退地,手續(xù)一辦,我就進城了。不允許,我找公社去?!秉S大貴極困惑地說:“說得這么絕?”皮財福態(tài)度堅決:“就這么絕。”老支書口氣有點沖:“你真的連土地的根都不要了?”皮財福點點頭:“不要了?!崩现鴵u搖頭說:“你要是毛頭小伙子,不安農(nóng)事,我能理解,可……”皮財福接話道:“我有我的活法,老哥,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心,我領下這份情?!?/p>
黃大貴揮揮手說:“好漢不擋財路,麻爺,我們碰一下,下午給你答復。”劉菜花瞪了皮財福一眼說:“被你這么一鬧,把我們正事都耽誤了。麻爺,你回去告訴黃德萍,叫她明天參加婦檢?!逼へ敻0姿溃骸瓣P我什么事,用你的大喇叭喊去?!眲⒉嘶O不滿地責問:“你這叫什么話?難道你想違反基本國策?!?/p>
皮財福說:“少給我耍貓腔,有你這么工作的?一胎沒生就婦檢?”劉菜花“哼”了一聲說:“你要是不通知,就不許你退地。”皮財福哂笑道:“你要這么說,我就拋荒?!秉S大貴語氣有點兒沖,說:“你敢拋荒就罰你,三糧五錢一分不能少?!崩现推鹣∧嗟溃骸昂昧撕昧耍忌僬f兩句。皮財福,你回去吧,我們正在開會?!?/p>
吳桂蘭與黃德萍一道洗刷完碗筷,不見久蹲茅坑的皮財福回屋,不由奇怪,隨即有所悟,說:“皮麻子瘋了,肯定找黃大貴去了?!彪S即指著皮紅青、皮紅心罵:“你兩個小沒良心的也瘋了,以為城里好混啦!就怕到時候吃屎都找不著糞坑?!?/p>
皮紅心喊道:“憑什么罵我?”皮紅青附和:“就是的,憑什么?也不是我要進城的?!眳枪鹛m瞪著眼睛,口氣歇了勁兒:“沒一個好東西?!秉S德萍紅了臉。皮紅文嬉皮笑臉地說:“媽,你不想進城,留二畝地給你得了?!眳枪鹛m說:“那樣子我心里踏實?!逼ぜt文掉過臉對皮紅軍、皮紅兵說:“大哥、二哥,我們一起到地頭給老媽搭個棚子,不然叫老媽睡露天啊?!眳枪鹛m撿起笤帚砸向皮紅文:“叫你多嘴!”皮紅文邊逃跑邊說:“好心當成驢肝肺!”
看熱鬧的鄰居先還是探探頭、縮縮腦袋,現(xiàn)在一下子擁了進來。鄰居甲問:“皮大嫂,一大早唱哪門子《玉堂春》???”吳桂蘭說:“唱他娘的《蘇三起解》。”鄰居乙說:“麻嬸,剛才麻爺急匆匆地往堆上走,好像趕去跟哪個吵架!”
吳桂蘭罵:“老狗飯吃多了,去遛食。”皮紅心樂呵呵地說:“才不是呢,找大隊干部退地去了?!北娙算等?。吳桂蘭恨聲道:“皮麻子上天入地折騰,我管不著,但退地賣房絕對不行?!?/p>
鄰居們七嘴八舌地問:“你兩口子吵架了?吵架也不至于退地??!”
皮紅文站在院內(nèi)大聲說:“沒有吵架,我大大目光遠大,要帶領我們奔小康呢?!逼ぜt心說:“奔社會主義金光大道。”皮紅青連著聲說:“奔向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皮紅竹不滿地對弟妹們說:“我看你們一個個在奔嘴皮子?!眳枪鹛m目光掃著紅文、紅心、紅青,大聲吼道:“奔你媽的頭,幾個活猴子,一大早就跟皮麻子一唱一和的?!?/p>
皮紅兵冒出一句:“按說進城也沒什么壞處?!眳枪鹛m橫他一眼說:“我也沒說壞,很多人打破頭皮往城里鉆?!逼ぜt軍奇怪:“媽,那你還鬧騰個啥?”吳桂蘭說:“人家那是找工作?!逼ぜt軍道:“做生意就不是工作了?”吳桂蘭生氣地說:“哪天輪到你來教訓我了?我說兩句犯了哪家王法?說天說地,你們都滾吧,我是不去的。”
黃德萍扯一下皮紅軍。皮紅心嘿嘿笑笑說:“媽,你也就嘴硬了,你不去,大大還不捆你走?!眳枪鹛m繃不住笑了,說:“借幾個膽子給皮麻子,看他敢不敢動我一根汗毛?!?/p>
鄰居王九住皮家西山頭,插話道:“打算什么時間走?”吳桂蘭搖搖頭:“鬼知道他什么時候走?!蓖蹙诺溃骸捌へ敻4蛐【筒话卜?,這我知道?!眳枪鹛m說:“你知道個屁,反正我要堅守陣地的?!?/p>
王九嘿嘿冷笑著退出皮家。早年皮財福娶了漂亮媳婦,王九說過不少怪話,還勾引過吳桂蘭,被吳桂蘭一鞋底扇得幾個月沒敢上門。前些年鬧騰斗皮財福,他表面充好人,背地使了不少壞。
皮紅文故意嘆了口氣,說:“媽,真要這樣,我們只好叫大大跟你離婚了?!眳枪鹛m脫下鞋子扔向逃跑的皮紅文,皮紅文與剛巧進門的皮財福差點相撞。皮紅文急閃身,避開父親,但鞋子擊中了皮財福,將哼著小曲的皮財福嚇得差點跌倒,被擰過身來的皮紅文托住。
女鄰居樂著說:“麻嫂是神彈手。”皮財?;剡^神來,惱火地問:“瘋婆子,發(fā)哪門子神經(jīng)?”吳桂蘭說:“問你賊兒子去!”皮紅心樂著說:“三哥說,媽再阻擋我們進城的滾滾洪流,等大大你回來,就叫你跟媽媽離婚?!逼へ敻2粷M地瞪一眼紅文,“這話也能瞎說,砸你活該!”吳桂蘭臉色緩和些,“就是的,這話也能瞎說,解放三十多年了,黃河大隊從沒出過一個離婚的,這小子,想讓你和我第一個出風頭呢?!逼ぜt文笑嘻嘻地說:“媽,我們家拋地進城,也是第一個出風頭?!眳枪鹛m沒好聲氣地問皮財福:“退掉了?”皮財福說:“我們開個會?!眳枪鹛m“哼”了一聲,“我看你今天發(fā)足了神經(jīng),開口閉口開會,真當自己是干部?。 编従觽兡憧次摇⑽铱茨?,知趣地往院外退去了。
皮財福當天的第二場會議開得并不成功,主要是吳桂蘭不配合,唱了幾句對臺戲,扛起化肥袋就要往農(nóng)田里去。她要離開,黃德萍豈能沒眼色,攆上前搶過婆婆的化肥袋扛上肩頭。皮紅軍心疼新媳婦,自然追上前奪過袋子。皮財福嘆了口氣,莊嚴宣布:今天全家都干農(nóng)活兒。三個丫頭的嘴鼓得像魚吐氣泡。
春光融融,柳條垂綠,汰黃堆上下的田園一片繁忙景象。皮財福邊干農(nóng)活兒,邊瓦解吳桂蘭斗志,連夜間也磨得吳桂蘭耳朵生繭子,終于讓吳桂蘭松了口,不過心里的疙瘩并未完全除掉,只表明不參與退地賣房的事。皮財福說只要不阻攔就成。
第三天晌飯后,榆樹上大喇叭又唱起了淮劇。皮財福領著兒女們走向大隊部。
閑話少敘,大隊辦公室里,以老支書為首的三大員為一方,皮財福家除吳桂蘭、黃德萍沒到場,七人為另一方,兩軍對陣似的相互看著。黃大貴、皮財福各執(zhí)一支筆。黃大貴面含微笑說:“麻爺,按說該說的話,我們都講了,我再贅一句,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一旦黑字落到白紙上,那就丁是丁、卯是卯,該咋的就咋的了?!?/p>
皮財福面色凝重,半晌道:“難為大貴了,我從開始就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我不想多說什么了。”黃大貴嘆了口氣說:“好吧,我祝你們?nèi)业匠抢锇l(fā)大財?!睋]筆在退田聲明書上簽了自己的大名。皮財福手指顫動一下,果敢揮筆,莊重地簽上“皮財福”三字,雖然丑,但有力。大隊會計打開印油盒蓋道:“摁指印吧。”
皮財福將右手食指在胸前衣裳上擦擦,輕輕地按一下紅印泥,重重地落到簽名上。皮紅軍、皮紅兵、皮紅竹、皮紅文、皮紅青、皮紅心均未吭聲,在空白處依次摁上指印。
黃大貴接過會計遞上的大隊公章,猶豫了一下,重重地蓋了上去。
神情復雜的皮財福,看著落下去的公章,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就與家鄉(xiāng)泥土的根割斷了,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似乎被觸動了,黃河大隊土壤雖然不富裕,畢竟養(yǎng)育了皮家祖祖輩輩!那一刻,他的眼中滾落下兩行清淚。
手續(xù)辦完,皮財福獨自行走在汰黃堆上,臉上看不出風雷云雨。他拐下汰黃堆時,遇上幾個村里人。
村民甲問:“麻子,聽說你要退責任田?”皮財福笑笑說:“有什么不妥嗎?”村民甲說:“妥不妥關我什么事,我是好奇?!贝迕褚艺f:“老皮,聽說你連九間祖屋也要賣掉?”皮財福問:“你想要?”村民乙撇撇嘴說:“我不要,保不準哪天你混不下去了,回來還不是跟我要。再說我也沒那閑錢,你賣給邱小明好了?!逼へ敻j庩幍卣f:“我憑什么賣給邱小明?!房子就是留著養(yǎng)蛇,也不賣給他?!睅讉€村民笑了,說:“也只有邱小明買得起,人家是萬元戶,還不定要呢?!逼へ敻2焕硭麄兞耍瑥街毕蚣易呷?。
皮財福進院,看到邱小明和吳桂蘭、黃德萍在屋內(nèi)拉呱兒。
邱小明說:“皮嬸,你放心好了,昨天我跟皮爺說了,房子算我租借的,哪天皮爺想收回房子,告訴我一聲就行了。”吳桂蘭表情復雜地說:“小明,我真不知說什么好。好在你嬸不是糊涂人,潑出的水怎么好收回呢,你麻爺想作就讓他作吧,我也沒精力跟他吵了?!逼へ敻?人粤艘宦曔~進門檻說:“這才像我老皮女人說的話,我們是喝黃河水長大的,一個唾沫就是一個坑?!?/p>
邱小明起身相迎道:“皮爺回來啦。”遞支香煙給皮財福。皮財福點點頭。邱小明扭過臉對吳桂蘭說:“皮嬸,皮爺說得沒錯,根據(jù)形勢推測,農(nóng)村再發(fā)展下去也就這個樣子了,僅憑種田是沒什么出路的?,F(xiàn)在政策活,又逢上好機遇,以前想進城還靠不上邊呢。保不準哪天,我也進城混去。”
皮財福笑笑,說:“小明,這話我愛聽?!秉S德萍怯怯地問:“小明,你車子跑得那么好,也想進城???”邱小明說:“現(xiàn)在私人搞運輸?shù)纳?,生意好做,可一旦市場活了,誰敢保證以后怎么樣?!眳枪鹛m點點頭道:“倒也是的,你麻爺說他懂政策,其實你腦瓜比他靈光多了?!鼻裥∶髌沉艘谎鄄恢每煞竦钠へ敻?,不好意思地笑了。
皮財福瞥了一眼桌上放的一疊錢,邱小明忙搭話:“皮爺,我是來送定金的。”皮財福道:“怕我反悔?”邱小明撓撓頭笑了:“皮爺說哪去了,
我怕你急著用錢?!逼へ敻5溃骸懊靼琢耍覀儍商旌蟀峒?。”吳桂蘭掃了一眼院宅說:“說得跟放屁一樣,光收拾東西沒個三五天也收拾不完?!逼へ敻S檬种钢竻枪鹛m,沒吭聲。邱小明說:“也別這么急著走,我看起碼得選個良辰吉日?!?/p>
皮財福點點頭道:“是得選個好日子?!庇謱枪鹛m說:“你以為城里是放牛場?大件東西隨小明挑,剩下的破破爛爛能送人的送人,不能送的扔了,我們只帶必備的生活用品就行了?!?/p>
邱小明說:“皮爺,你這就見外了,帶不走的東西放這兒,你們什么時候用什么時候回來取?!?/p>
二
汰黃堆像一條不見首尾的長蛇臥在蒼茫的黃河灘上,將黃河大隊一分為二,上灘是黃土高坡,與故黃河渾然成一體;下灘屬鹽堿改良地,上下灘地勢約差十七米。黎明時分的曠野顯得尤其空曠,黃河灘透著涼,下灘小溝、小水塘則透著清冷的光,只有麥苗、油菜泛著朦朧青意,柳絲兒泛著些許綠意,大多落葉喬木還光禿禿的。
皮財福一家出村口沿著汰黃堆向東出發(fā)了,吳桂蘭落在最后,跟已停住腳步的幾個村婦揮著手。
皮家能帶的家什都帶上了,皮財福拖著一輛舊平車,堆滿被臥、鍋碗、木桶、小凳及一張老式木床,架得跟小山似的。皮紅竹、皮紅兵扶著車架子行走。皮紅軍拖著一輛新平車,車上捆扎著高低櫥及一張新鐵床等家具。黃德萍、皮紅青在平車兩側(cè)推著車子行走。兩輛平車縫隙間還裝了幾袋子糧食。皮紅文騎著新自行車,皮紅心騎舊自行車,慢慢地隨平車走。吳桂蘭緊隨車行。全家沒有一人開腔說話,離村越來越遠,直到被拐彎的樹木遮住了蹤影。
太陽爬上了電廠百米高的煙囪,清澈的里運河橫貫著清江浦。小城陳舊,城內(nèi)城外低矮的平房觸目皆是,兩三層舊樓臨河連片而建,城內(nèi)三五幢商場也不高大,高大的只有城西南的一些工廠煙囪,向長空吐著濃煙。跨運河的紅衛(wèi)橋、北門橋、水門橋直至清江大閘,將河南河北連成片,牽扯著小城的活氣。
皮財福一家九口人踏著細石子路,走近“忠字塔”拆除后建成的轉(zhuǎn)盤路及嶄新雄偉的清江商場,繞著轉(zhuǎn)盤,踏上柏油路,往南走向水門橋。皮紅心尖叫一聲:“我進城啦——”吳桂蘭罵紅心:“遭鬼啦,鬼叫!”皮紅心洋洋得意地說:“人家高興嘛?!?/p>
一行人走過橋,經(jīng)過五化交商店,折向東,沿里運河北路往大閘口走。里運河里船隊、單船、帆船往來如織。途經(jīng)清江鍋廠及商鋪,皮紅文指著鍋廠晃著車龍頭說:“我要進這廠上班?!逼ぜt兵嘲諷道:“門敞著呢,騎進去吧。”皮紅心盯著廠門說:“廠臟死了,請我去我都不去?!逼ぜt兵嘲笑著說:“一頓城市飯還沒吃,就一個個忘記姓什么了?!逼ぜt心喊:“關你什么事!”皮紅文也不滿地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皮紅兵粗著聲氣道:“我看你倆人欠扁(揍)。”
一家人就這么斗著嘴往前走,不一會兒走近了清江大閘。閘口的引橋、閘塘邊道、延伸向中洲的路上擺滿五金日雜攤點,行人行車如蟻。皮財福停下平車,用手扇扇風,說:“快到了,歇口氣?!比彝O履_。皮財福指著閘口上下攤點說:“從古到今這里就被稱為小香港,能在這兒立足的都不是凡人?!?/p>
皮紅文點點頭說:“好,我就在這兒立腳?!逼ぜt兵笑了:“你以為你是杜月笙、許文強??!”皮紅文不屑地說:“許文強有什么了不起,青紅幫就是從這里打進上海灘的,算起來清江浦是他們祖師爺?shù)母??!?/p>
皮財福一家拐向閘塘北側(cè),經(jīng)過狀元樓、清真寺,沿一條小道向東,轉(zhuǎn)過萬字口,向前,走上了建于明清時期的老街。他們緩緩地行走著,青黃石板路面在灰暗中透著油亮。街道東西走向,沿街兩側(cè)是三縱五橫的深深曲巷或岔路口,主干道僅容下一輛小型汽車通行。他們拖著家具,行走有點困難,迎面遇上自行車,不得不相互避讓,一些人拐進胡同口,讓皮家人吃了不少白眼。臨街青磚瓦房、青磚木樓,錯落有致,間或一兩幢嵌有地方名人名字的院落,標著市級文物保護標牌,顯得清靜。一些小門面的豆腐坊、老虎灶極熱騰,特別是那些炸油條的、烙燒餅的、蒸包子饅頭的、賣豆?jié){辣湯的、賣日雜的,吆喝聲聲,煙霧騰騰,人間煙火味很濃。
皮家人行經(jīng)一家街辦小廠,不一會兒靠近了陳舊的老街118號大雜院門口。停車,皮財福往老街道兩頭、巷子口瞧瞧。吳桂蘭和兒女們看看街兩頭的行人、居民。行人、居民也看著他們,露出稀奇神態(tài)。皮財福伸手推開虛掩的木質(zhì)大門,向院內(nèi)瞅瞅。大雜院分前院、后院,前院東西兩側(cè)住著五六戶人家,都是青磚小瓦房,將前后院隔開的是一家坐北朝南的主房,主房東邊有條通道伸向后院。后院小些,僅住著王、吳兩家,房子倒不少,大大小小十多間,兩家主房均三間,顯得高大,仿明清建筑風格,聽王紅東在村里說過,房子建于民國時期。東廂房與主屋相連,形成一體。西廂房遠離主屋,顯然是后建的。院里生長著一些參天大樹。前后院相連,似乎曾是大戶人家的宅院。臨街通道房沒有作門面用,門頭古樸,長了一些枯里泛青的野草。
皮財福說:“你們等著,我看看王紅東、王紅雨在不在家,甭搞得跟鬼子進村似的?!眳枪鹛m奇怪地問:“你上天來不是說好了嗎?”皮財福說:“你以為人家也是種田單干戶,沒個時間觀念,人家時間得聽從廠里安排,那是國營大廠呢?!眳枪鹛m噤了聲。
皮財福走進大門,穿過青磚鋪設的通道,幾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老太各倚自家門框盯著他看。皮財福堆著笑容跟人家點頭、招呼,他們回之以微笑,但都沒有吱聲。皮財福走向后院。王紅東迎上來:“喲,皮叔來啦!”皮財福笑笑說:“來了,拖家?guī)Ь斓摹!蓖跫t東說:“紅雨不在家,我調(diào)了班。走,幫你搬東西?!?/p>
皮財福和王紅東一道往院門走著說:“別、別,你就不用上手了,我們家都是強勞力?!?/p>
吳桂蘭看到與皮財福一道走來的王紅東,老遠就揮手招呼:“紅東,吃過了吧,一大家子都來麻煩你了?!蓖跫t東熱情地迎上前說:“皮嬸,不麻煩,咱們又成一家人了?!眳枪鹛m忙點頭說:“對對對,一家人?!蓖跫t東對皮氏三姐妹看看,說:“才幾年,黃毛丫頭都變成大姑娘了?!逼ぜt竹、皮紅青顯得不好意思。皮紅心一把拽住王紅東袖頭說:“哎呀,王紅東,你們返城四五年了,你也不回黃河大隊看看我們?!眳枪鹛m瞪紅心一眼道:“沒大沒小的,喊王大哥?!逼ぜt心說:“本來就是王紅東呀,我們那時就是這么叫的。”吳桂蘭道:“這么大的人了,一點兒好歹不知?!?/p>
王紅東忙說:“喊王紅東好,我喜歡人家叫名字?!币晦D(zhuǎn)身拍了下紅文的肩膀道:“小鼻涕蟲成大小伙子了?!眳枪鹛m說:“不知他小時候哪來這么多鼻涕?!逼ぜt文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王大哥,以后請多多關照。”
“大家互相關照,”王紅東點頭應道,又轉(zhuǎn)身和皮紅兵握手,“你好!”又對皮紅軍、黃德萍說:“你們結婚也不請我喝喜酒。”皮紅軍嘿嘿地笑笑說:“辦得太倉促,以后喝酒機會有的是。你結婚了嗎?”王紅東笑笑道:“瞧,我比你大四五歲,還是單身漢?!?/p>
黃德萍笑笑,對王紅東點點頭。皮紅兵問:“和你相好的那女知青長得像龔雪,怎么吹啦?”皮紅竹問:“是分在二隊的李霞艷嗎?”王紅東說:“還能有誰,懸那兒呢,不肯和老的住一起,非得等我分宿舍才肯結婚?!?/p>
大家說逗一番,開始卸東西。正忙著,王家祿右手提鳥籠,左臂挎著裝滿蔬菜、豬肉的菜籃子,走進老街石板道,遠遠看到大雜院門口王紅東和皮家三兄弟抬著櫥子往院內(nèi)走,女將們搬小零件。叼著香煙指揮大伙干活兒的皮財福,看王家祿走來,迎上去招呼道:“王師傅,大清早忙去了?!蓖跫业摲畔虏嘶@,揚揚鳥籠,不無自得地說:“遛遛鳥,順便買些菜招待你們。”
吳桂蘭和皮家兒女不認識王家祿,明白房主來了,吳桂蘭放下手上雜物道:“王師傅,吃過了吧,瞧我們這一家子,給您添麻煩來了?!鞭D(zhuǎn)身對兒女們說:“喊王大爺?!逼ぜt心嘴最甜:“大爺,對了,按你們城里人叫法,應該喊王伯伯?!闭f罷就去幫王家祿拎菜籃子。王家祿笑得眉開,連聲道:“一樣的一樣的,怎么喊都一樣,清江浦跟人家南京、上海比就是鄉(xiāng)下。這小閨娘挺活套的?!逼渌麅号即舐曅÷暤睾傲恕巴醮鬆敗?,接著干起活兒來。
皮財福、王家祿各叼一支香煙扯著閑話走進大雜院,王家門前堆了一大攤子皮家人搬來的東西。皮氏三兄弟將父母拆卸開的老式木床往王紅東家偏房的其中一間搬,其他人搬雜物。偏房是單開門,一間一門。
王家祿與皮財福閑聊。王紅東和皮紅軍、紅兵、紅文將新櫥、床等東西,往吳家主房邊上的兩間偏房搬。王、吳兩家主房相距約十多米。王紅東掏鑰匙依次打開偏房兩門,對皮家兄妹說:“姑大姑媽今早去淮安了,衛(wèi)巧的伢子滿月?!秉S德萍驚訝地問:“衛(wèi)巧?是吳衛(wèi)巧吧?!蓖跫t東點頭說:“她在馬頭大隊沒待幾天就調(diào)到汰黃堆大隊的,后來和淮安一個知青談上了,前年結的婚。”黃德萍搓著手說:“天地真是太小了,那會兒她跟我處得不錯,想不到她調(diào)走后,一直沒跟我聯(lián)系。”
王紅東說:“我不是也沒跟紅軍聯(lián)系嘛,知青一上來,大家就都忙了。哦對了,衛(wèi)華今天值班,明天才能回家。”皮紅兵問:“衛(wèi)華,是不是去當兵的吳衛(wèi)華?”王紅東說:“是的,他住姓李的房東家,不到一年參軍走了,上過老山前線,干到副連長,去年復員分在老街派出所?!逼ぜt軍微笑著說:“那我們有什么事,請他幫忙一句話嘍?!蓖跫t東笑笑說:“那還用說?!?/p>
在王家門前忙乎的吳桂蘭聽著王紅東說話,大聲道:“真是太好了!有吳衛(wèi)華替我們撐腰,我心里就踏實多了?!逼ぜt軍、黃德萍、皮紅兵、皮紅文莫名其妙地看一眼母親。皮紅心停下手,用嘲諷的目光看母親,一甩手嚷道:“我不干了,大清早跑這么遠路,一直沒停手,累死我了。”吳桂蘭不滿地罵道:“一點兒苦不能吃,待一邊去?!?/p>
皮紅心撒腿就往外邊走邊說:“我玩去了。”皮紅竹說:“這么大丫頭了,還瘋瘋癲癲的?!逼ぜt心掉過頭回一句:“你還瘋不起來呢?!眳枪鹛m搖搖頭說:“這三丫頭嘴頭子一點兒不饒人,怎么得了,就怕以后吃虧。”皮紅青板著臉說:“找個惡婆婆,保準管得她直腿直腳?!眳枪鹛m笑了,說:“紅心跟你有仇啊,我倒害怕她把婆婆管得直腿直腳?!?/p>
院內(nèi)人都笑了。王家祿笑著說:“老皮,你們這家子挺逗的?!逼へ敻u頭道:“天天鬼鬧死了,除紅軍、紅竹好些,那幾個都不省心,一個不讓一個?!逼ぜt兵搬著東西,朝父親看一眼,沒吭聲。王家祿與皮財福扯一通閑進屋了。皮財福和兒女們又忙碌一番,東西收拾差不多了。皮財福走到吳家門口,招呼皮紅兵、皮紅文,叫他倆揩把臉,到水門橋買兩張大點的竹笆床、幾個長板凳,回來再從閘口帶一口水缸。
時近中午,一家人安頓下來,皮紅軍兩口子,皮紅兵、皮紅文住吳凡年家,皮財福兩口子及三個女兒住王紅東家。家什收拾差不多后,吳桂蘭幫王紅東做飯時,談到能否搭個小坯子弄飯,這樣方便些。王紅東表示忽視了這點,讓皮嬸盡管搭,等會兒他跟父親說聲就行了。然而飯后,王家祿去閘口聽戲,王紅東出門說辦個事,老皮安排兒子到水門橋等地方買來材料搭建時,鬧出了風波。
太陽偏西,大雜院被陽光分化得斑斑斕斕,顯得很寂靜。皮財福和兒子們就著偏房山墻搭建小坯子,材料是毛竹、石棉瓦等。毛竹做搭架,石棉瓦既當墻,又當屋面。吳桂蘭和女兒們站在邊上看。大雜院七八個男女聚集在十步外靜靜地看著皮家人忙乎,神態(tài)顯得冷漠,沒有和皮家人說話的欲望。吳桂蘭眼角不時掃一下老市民們,她蠢蠢欲動著想和那些人打招呼,可那些人的態(tài)度讓她不敢輕易開口。
就在這時,前后院交界處傳來一聲尖叫:“不得了,翻天啦!”眾人嚇一跳,勾過頭看到走過來三個五六十歲的男女,其中短發(fā)、微胖、喊叫的是劉英妹。她緊趕幾步走到偏房前,手指亂點著嚷:“這是干什么?哪個讓你們蓋房子的?我離家一天,就亂套了,老王呢?王家祿,你給我出來。”
皮家人尷尬地住了手,皮財福訕訕地說:“劉師傅,王師傅聽戲去了,我是皮財福?!眲⒂⒚脹]看他,指著小坯子道:“我知道你叫皮財福,紅東十年前就說過你的大名?!?/p>
皮財福一下子沒了詞。兒女們顯得十分拘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皮紅文、皮紅心兄妹倆躍躍欲試著想說什么,終沒敢開口。吳桂蘭臉發(fā)燙,上前搭訕:“王嬸子……”劉英妹看一眼吳桂蘭,面無表情地說:“什么王嬸子,我姓劉,清江浦也不是黃河大隊?!眳枪鹛m心里嘀咕道,這是什么人吶!
吳凡年、王家姑走了上來。王家姑說:“他舅媽,有話好好說?!眲⒂⒚谩昂摺绷艘宦暤溃骸八脣?,你叫我說什么?沒經(jīng)我同意就大興土木,日后還不上房揭瓦?”皮財福心里不高興,但還是滿臉堆笑說:“劉師傅,
是這樣的,我們只搭個小坯子弄弄飯,跟王師傅、王紅東說過了,你要不同意,我拆了就是?!?/p>
劉英妹臉色緩和些,口氣也軟了許多:“老東西退了休,戲癮倒大了。老皮,不是我說你,你們就在我家鍋屋弄飯,好好搭什么小坯子,你這樣搞,倒好像我家容不下你們似的。”
吳桂蘭腦際瞬間轉(zhuǎn)著風云,心想:這女人是個炮筒子。不覺接話道:“劉大姐,我們來就給你家添麻煩了,那樣子不是更添亂子?!眲⒂⒚谜f:“什么亂不亂子的,我都不嫌亂了,你還怕什么亂子?!逼へ敻Uf:“劉師傅這樣說,那紅軍、紅兵,把小坯子拆了吧。”劉英妹不滿地翻了皮財福一眼道:“老皮也不是個省事貨色,既然搭起來了,還拆什么拆?那不是錢買來的啊,你還指望把東西退給人家?”
皮財福、吳桂蘭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了。王家姑搖搖頭道:“正也是你,反也是你?!眳欠材辍昂摺绷艘宦暤溃骸疤焐粡埰谱??!逼ぜt心掃了劉英妹一眼說:“跟我媽一樣?!逼ぜt文道:“你又是什么好嘴。”劉英妹睜大了眼睛說:“咦,這么說我們仨有緣,三張破嘴破到一起了?”眾人一聽樂了,笑聲將不快沖得七零八落。
搭坯子工程繼續(xù)進行,快搭建成功時,皮財福在坯子里聽到王家祿責問劉英妹是不是吵架了,忙走出來,沖劉英妹點點頭,說:“劉師傅嘛,紡織廠工人,車間我進去過,機器轟鳴像飛機升天,正常交流不大聲說話,是聽不見的,怎么能算吵架呢?”劉英妹臉上樂開了花,道:“瞧人家老皮多會說話,像熨斗燙得人心里舒服,怪不得稱為農(nóng)村能人,你老王八輩子也學不來?!蓖跫业撨有χ鴵u頭。相互說笑一番后,皮財福吩咐紅軍、紅兵去人民劇場旁邊煤球廠買一平車煤,紅文到閘口買一只新爐子,自己去買菜。眾人陸續(xù)散開了。
太陽垂近西天時,皮紅軍、皮紅兵拖著一車子蜂窩煤、炭球回來了,黃德萍、紅竹、紅青一起幫著卸炭,搬運一部分到小坯子里,大部分放到皮財福夫婦臥室。收拾好煤炭,吳桂蘭往大院門邊走邊說:“路遠的都回來了,麻子和那兩個小鬼幾步遠反倒沒影子了?!逼ぜt青盯著母親背影道:“三丫頭肯定和三哥玩去了?!?/p>
黃德萍拿出了廢紙、木柴,生火引爐子。吳桂蘭走上石板道,透過長長的街巷向閘口方向張望,沒看到紅文、紅心,也沒有看到去買菜的皮財福。也難怪,萬字口七彎八拐,最遠焦距只能至萬字口拐角處。吳桂蘭返身進院子,跟三兩個站在院里的老戶們和善地點頭,那幾人也沖她咧咧嘴,神情帶著和善。吳桂蘭心里嘀咕著,以后就和這些陌生人相處了,我怎么老有一種老鼠見貓的感覺呢?老娘在鄉(xiāng)下想干啥就干啥,想說啥就說啥,那樣輕松的日子,只怕一去不回頭了,唉,以后得看著城里人臉色過日子了。就在這時,皮財福推著龍頭上掛著兩條魚、后架上綁著菜籃子的自行車進了大院,后面跟著龍頭上掛著小鐵皮爐的皮紅文,皮紅心則拎著炒鍋緊隨其后。
晚上,皮財福請王、吳兩家吃飯,其他人皆以借口推托,僅老王一人到場,吃喝得還算熱鬧。皮財福送酒足的王家祿出屋,對一家人說:“我莊重地跟你們講,今后無論什么情況下,都要記住自己的身份是農(nóng)民,是不被城里人瞧得起的鄉(xiāng)下人,進了這個院,就要和大家好好處,有什么委屈要學會忍,不能像在鄉(xiāng)下野,面對黃河都能敞開懷撒尿。古話說得好,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我希望你們以后都能做上城里人,做上讓城里人羨慕、跌掉眼鏡的城里人。明早,你們隨我到大院各家拜訪一下。”
兒女們皆露出不愿意的表情。吳桂蘭壓低聲音說:“你省省吧,搞那把戲干啥,城鄉(xiāng)差別這條大溝,是你想跳就能跳過去的?讓我這個種田好手跟你來城里做投機倒把分子,算我倒血霉了,不是為兒女,真想和你分開過。就看看今晚吧,我們真心真意請人家,可他們就是不來,那是瞧不起我們,哼,要沒有老王大哥,算我白忙乎一個晚上?!?/p>
皮財福若有所思地盯著院落暗淡的燈光,心里嘀咕:我怎能不知道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心里永遠隔著一條大溝。光是請客不到?jīng)]什么,關鍵是傍黑時分,先后到家的王紅雨、王紅梅正眼不瞧皮家人,太傷人啦。
過了一會兒,眾人散去。皮紅軍和黃德萍走進他倆住的房子,洗漱后上床。皮紅軍躺在床上皺著眉。黃德萍側(cè)過身問:“有心事?”皮紅軍搖搖頭說:“心事沒有,就是心里空空的?!秉S德萍說:“我也感到空落落的。”
皮紅軍說:“真不知跟大大進城是錯了,還是對了,總覺得像在夢里。你說,放著家里寬寬敞敞的地方不待,擠這么不透氣的小房子,就是城里人的生活?”黃德萍輕嘆一聲道:“你大大說命運會改變的,可誰能扛過命呢?有時候我感覺你大大像三歲伢子,拋家撂舍這么大的事,簡直當兒戲。”皮紅軍說:“走一步算一步吧,睡覺?!闭f罷翻身往黃德萍身上爬去,黃德萍伸手指指隔墻:“輕點。”紅兵、紅文在隔壁不知低聲嘀咕著什么,皮紅軍頓然失去了興趣。
皮財福、吳桂蘭躺在床上,一時也沒有入睡,隔壁三個女兒嬉笑地鬧騰著,特別是紅心聲音最大。吳桂蘭翻身喊道:“精神大著呢!快點睡覺?!眽δ沁叞察o了下來。
皮財福不滿地說:“你管得太多了,她們也不是小伢子?!眳枪鹛m兇巴巴地盯著皮財福小聲罵:“你前幾天來怎么談的?就這幾間破房子一個月八十塊,吃大戶??!當初我們家主房給知青住一分錢沒要,現(xiàn)在他們家差點連小坯子都要錢?!逼へ敻Uf:“跟你說八遍了,怎么就解釋不清?!眳枪鹛m道:“什么解釋不清,我看你就是燒的,祖屋賣了,連條后路都不留,跑來受這罪?!逼へ敻u搖頭說:“你呀!咱們老鄉(xiāng)韓信兩千多年前就搞過漂亮的背水一戰(zhàn)。算了,跟你說不清,等以后發(fā)了財,你就感謝我了?!眳枪鹛m順手拉了燈道:“感謝你個驢頭。”
就在皮家燈滅的同時,老街某個角落傳來一聲尖利的嚎叫,喊得大雜院、老街冷森森的。
三
天亮,吳桂蘭、皮財福起床。吳桂蘭出屋打水洗臉時,一只小公雞跳到小花池墻裙上,伸頸發(fā)出尚未成熟的亢鳴。吳桂蘭神情一恍惚,眼前閃著黃河大隊的虛景,農(nóng)田、黃河、汰黃堆、奔跑的禽畜,繼而閃現(xiàn)出她家的小院。
王家祿跑出來,攆著母雞滿院子飛跑,嘴里還喝罵著,接著響起劉英妹嘎嘎的笑聲,驚得吳桂蘭回過神來。吳桂蘭想笑,但不好意思,于是憋著。皮財福走出屋,笑著問:“王師傅,大清早就唱王保萃、劉長珍的淮海戲?”王家祿一愣,張口唱起《罵雞》:
推車漢子偷我雞,轱轆不轉(zhuǎn)叫你干著急。
財主老爺偷我雞,變個毛驢給我騎。
使船大哥偷我雞,船篷向東頭朝西。
小禿子你偷我雞,叫你禿頭長得像西瓜皮。
聽得院內(nèi)陸續(xù)起床的人哈哈大笑。吳桂蘭抑制住笑聲,顯得小心、避嫌地問:“敢情王大哥家的雞被人偷了??!怪不得昨晚我們剛熄燈就聽到一個女人怪叫,那聲音,刺耳、戳心,叫我好半天沒睡著?!眳枪鹛m嘴里這么說,心里卻道:怎么這么倒霉,趕巧我們住進來第一晚,他家的雞就被偷了,王家三個女人不知又要說多少是非呢。
劉英妹端著洗臉盆咯咯地笑著出來說:“什么偷雞啊,一定是劉彩娥發(fā)病了。”王家祿伸手指著劉英妹說:“虧你笑得出,昨兒早上我就說過,捉兩只母雞給衛(wèi)巧補身子,你卻把雞子全放了,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嗎?兩只雞子是你命啦,我遲早把你雞子都殺了?!眲⒂⒚玫溃骸袄蠔|西,凈放馬后炮,昨兒早上我去淮安順便帶去就行了,大老遠哪個還專門遞去?再說,你買十只雞送衛(wèi)巧,我都沒意見,我養(yǎng)的雞就是舍不得!去去去,玩你的鳥去,省得跟我慪氣。”王家祿說:“那你也不能笑人家劉彩娥。”劉英妹道:“越說越?jīng)]影子了,我什么時候笑劉家丫頭了?”王家祿搖搖頭說:“你這人吶!”
老兩口斗著嘴。吳桂蘭沒插言,皮家三個女兒陸續(xù)起了床。走動在大院的還有一些起得早的老住戶。王紅梅揉著惺忪的睡眼倚在門框上,面無表情地掃視院內(nèi)一番。王家姐妹居住的是東廂房,臥室相連,中間隔板壁,房門相通,緊貼著主房,又和廚房相連,與租給皮家的偏房錯開相對。東廂房和主房一個建筑風格,是明清樣式。皮家租的偏房與主房風格不一樣,一看就是建國后蓋的房子。王紅梅伸了個懶腰,打著長長的哈欠道:“都是些什么人吶,哪來的精神?”隨即對父母發(fā)威道,“為幾只雞子吵吵吵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要不是王主任罩著,早被人家沒收了,看你們還拿什么吵。”
劉英妹一拍大腿道:“二丫頭不得了,大清早就將她姑媽喊成王主任,看來又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啦?!彼恢劳跫夜谜龔脑和庾邅恚跫t梅對母親的拍掌擊胸很看不慣:“媽,大清早的你無不無聊。”劉英妹說:“我無什么聊?哪個敢逮我雞子瞧瞧看,我把雞子攆到運河邊養(yǎng),關他娘的哪個屁事了。”王家姑走近問:“劉英妹,什么屁事不屁事的,大清早的能不能文明點?”
吳桂蘭說:“敢情城里能養(yǎng)雞子啊,趕明兒我也拿點苗雞。”王紅梅嘲諷道:“最好再養(yǎng)兩頭豬?!眲⒂⒚每纯赐跫夜?,對吳桂蘭說:“別聽紅梅瞎說,雞我能養(yǎng),你不能養(yǎng),去年居委會已通知各家,雞鴨不準散養(yǎng)了?!?/p>
王紅梅說:“你能,行了吧!”轉(zhuǎn)身回臥室了。
王紅雨伸伸頭,厭惡地看看眾人,縮進了屋。王家姑正了正臉色道:“劉英妹,明天市里來檢查衛(wèi)生,我正式通知你,下午參加大掃除,明早把雞圈門關好了。你要是不配合,雞子被人捉去,別怪我沒通知你?!眲⒂⒚谜f:“這么認真啊,我不放出去就是了?!蓖跫夜玫溃骸拔也皇歉汩_玩笑的,街道辦領導要埋汰我,我只好跟你過不去,自家人更要配合我工作?!蓖跫业摿嘀B籠邊走邊說:“劉英妹是該自覺點了,甭讓家姑為難,到時家里雞肉吃不清?!蓖跫夜玫溃骸半u子真要被街道辦捉去,想吃都難?!眲⒂⒚脤擂蔚卣f:“好好,我現(xiàn)在就關雞子。”劉英妹攆得雞子滿院嘶叫飛奔,把王家祿的小鳥嚇得直撲騰,滿院人都樂了。大家說說笑笑著,各自散去。
院落鬧騰消停后,皮家九口子在老皮夫妻室內(nèi),擠湯圓似的或站或坐在桌邊、床上、門檻內(nèi),名義上開家庭會,實則由皮財福指派各人活計。紅軍開過手扶拖拉機,對修自行車多少懂點,老皮讓他與黃德萍在閘口擺個修車攤子,養(yǎng)家糊口沒問題,有難處找吳衛(wèi)華解決。其他兒女暫隨老兩口販賣水果,以后有適合的事再說。豈料兒女們炸開了鍋。皮紅文率先反對,說他考慮好了,撿垃圾,當“破爛王”,干無本生百利的買賣,驚得全家人都瞪大了眼睛。他解釋說有個同學的表大爺在清江浦撿垃圾好幾年了,上班的人也沒他苦錢多,前年家里就翻蓋了大瓦房。皮財福見他有主見,同意這皮猴子干自己選擇的事。
皮紅竹、皮紅青、皮紅心三姐妹則強烈表示要找工作,像王家姐妹那樣體體面面地上班。幾經(jīng)爭論,皮紅竹說過年時聽同學說,公社要改為鄉(xiāng)政府,為向上級獻禮準備籌辦好幾個社辦企業(yè),要招不少人呢。紅青苦下臉道破玄機,說肯定找祝順幫忙的。祝順是紅竹的同學,春節(jié)和幾個同學到村里找過紅竹,紅青看到過他們,只是她不知道祝順偷偷塞給了紅竹電話號碼字條。紅青耍下無賴,大姐干啥她干啥,不然跟大姐鬧。皮紅心嘆了口氣,稱自己沒門路,還是老老實實跟父母跑買賣吧。皮紅兵本打算學廚師的,等條件成熟了開家小飯店,暫無頭緒,也同意先販水果。皮財福表示,想學廚師,隨時都可以去。分派的最終結果,紅軍、德萍、紅兵、紅心順了老皮意,紅竹、紅青答應暫隨父親跑幾天,一旦探聽到招工消息,就自行找工作。
但在紅文撿破爛一事上有了小插曲。皮紅軍起身和黃德萍說去派出所時,皮紅文手伸向吳桂蘭要十塊錢買背簍。吳桂蘭睜圓了眼睛說:“買金簍子啊,三塊錢打頂了?!逼ぜt文道:“我總不能一分錢本錢不要吧,萬一遇上合適的廢書、舊報、破銅爛鐵、牙膏皮的,就不能買下來賣給收購站?一點兒市場意識沒有,還做啥生意?”吳桂蘭罵道:“小子,剛進城就他媽的市場來了。”
皮財福說:“給小三子二十塊。”接著對皮紅文道:“這是你起家的本錢,就看你小子怎么去施展能耐吧?!眳枪鹛m以為聽錯了,眨巴著眼睛,判斷皮財福說的是真話假話。皮財福說:“發(fā)什么呆,拿錢去?!?/p>
皮紅心喊起來:“這么多錢啊!我抗議——”皮紅青尖聲道:“我也抗議——”皮紅竹不屑地說:“瞧你倆這德性,這么紅眼錢,都去撿破爛吧!”皮紅心道:“我更加強烈、熱烈抗議——”皮紅竹撲哧笑了:“好歹你也初中畢業(yè),哪有‘熱烈抗議’的?你是不是想表達‘熱烈歡迎自己’去拾破爛?”吳桂蘭抑著笑罵道:“書都念狗肚子里去了?!?/p>
皮紅心說:“咬什么文嚼什么字?意思還不都一樣,真讓我去拾垃圾,以為我不敢?哼,除非天天撿到鬼。”皮紅青舉手作投降狀說:“我不抗議了,我才不去拾垃圾?!?/p>
皮紅軍、黃德萍騎著自行車離開大院,走向位于御碼頭街即車馬道上的老街派出所,在清代銅元局旁邊,是一排建于20世紀50年代的青磚灰瓦房子。院落不算大,兩扇大門是鋼管、鋼筋焊接的,門上嵌著五角星。門兩側(cè)墻垛上分別寫著斗大的字——“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門頭上雕著略小的“為人民服務”的牌匾。墻壁掛著白漆刷底、黑漆書寫的“清江浦市公安局老街派出所”長木板牌子。院里一個年輕的女警員端著臉盆在自來水池邊洗臉,聽到半掩的鐵門發(fā)出聲響,抬起沾著水滴的臉,望著身穿新衣但脫不了土氣的皮紅軍、黃德萍,想這兩個鄉(xiāng)下人摸錯地方了,他們應該找郊區(qū)派出所。
皮紅軍巴結地詢問女警,吳衛(wèi)華是否在這里上班,女警愕然,點點頭,然后向后側(cè)頂端一間房大聲喊:“吳干事!有人找?!?/p>
吳衛(wèi)華正冷臉訓斥蹲在墻角戴著手銬的一個毛頭小子,聽到女警的喊聲,急步走出屋,他盯著皮紅軍、黃德萍看看,露出眼生的神態(tài)。皮紅軍架好自行車,興奮地喊道:“吳衛(wèi)華——”吳衛(wèi)華遲疑地問:“你是皮……皮……”皮紅軍尷尬地笑笑說:“皮紅軍?!眳切l(wèi)華拍拍自己的頭道:“瞧我瞧我,一時想不起名字了?!庇謱S德萍說:“好像衛(wèi)巧在你家住過,你叫小萍子吧?”黃德萍淺笑道:“你去我們大隊不多,虧你還沒有貴人多忘事。”吳衛(wèi)華拱拱手說:“見笑了見笑了,想不到你們倆人走到一塊了,自由戀愛吧?!?/p>
相互扯一通閑篇,引入正題,皮紅軍說想在閘口擺個修車攤子。吳衛(wèi)華表明閘口復雜,老油子、老油條多,能犯事的、不要命的也不少,“文革”期間清江浦將閘口攤子“割”得干干凈凈,近兩年又冒出來了,都是些老戶,有老街的、東街的,有牛行街的、同慶街的,除了欺生,還窩里斗。他答應抽個空子陪皮紅軍兩口子去看看。
皮紅軍、黃德萍辭別吳衛(wèi)華,倆人來到水門橋五化交商店買了一帆布包修車工具,掛在自行車龍頭上,沿河堤北路慢悠悠地往閘口騎行。他們來到運河與清江大閘交界雕有“南船北馬”御碑邊的洋槐樹下,忽然聽到皮紅文驚呼:“我的媽呀,魚好大!”皮紅軍目光越過日雜攤點,看到“若飛橋”碑刻邊伏著背竹簍的皮紅文,原來河面上有幾人劃著小劃子(小船)下網(wǎng)捕魚,離閘門百米上游還有幾個垂釣者。運河水洶涌地涌向敞開的閘口,向下游奔騰,穿閘門往返的貨船似乎絲毫沒有影響捕魚人。
說來清江大閘頗有些來頭,建于明永樂十三年(公元1415年),清江浦因大閘興衰,鑄寫了難以言傳的春秋。據(jù)史料記載,明清間,扼九省通衢的清江浦城常住人口達五十四萬,規(guī)模之宏大,超出常人想象。這里幾經(jīng)戰(zhàn)亂,加上漕運衰落,進入20世紀80年代,清江浦人口不足十萬。難怪當年的清江浦被稱為千里運河線“四大都市”之一,六次南下治黃、巡防的康熙、乾隆兩位皇帝,都來過這“南船北馬”必經(jīng)之道——清江浦體察民情。據(jù)說,當年父亡落魄的少女蘭兒扶柩進京,就是在這波濤洶涌的大閘口接受了清河知縣吳棠誤贈的銀兩,才得以渡過難關。吳棠也因誤送銀兩得福,慈禧得勢后,提拔他做了江蘇巡撫。清江浦因大閘興,清江浦百姓也因大閘苦。清江浦有句俗語,“眼一瞎(閉),跳大閘”,就是指古往今來每年都有過不下日子的老百姓,到這里跳下洶涌的河水自殺。直到20世紀50年代,新中國領袖毛澤東主席倡導“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才扼制住淮河、黃河、運河、鹽河、張福河交匯口的大水。如今清江大閘水流受淮陰船閘節(jié)制,激流沒有以前兇猛了。
皮紅軍、黃德萍走到皮紅文身后問他鬼叫啥,皮紅文嘿嘿一笑,晃了晃新簍子,意思是剛買的,反問哥嫂工具在哪買的,剛剛轉(zhuǎn)一圈沒看到他們,皮紅軍說在五化交。皮紅文說:“就在閘口攤子買多好,起碼能砍掉一節(jié)骨價。”皮紅軍笑了,說:“你這皮猴子念上生意經(jīng)了,過三年能上天?!逼ぜt文瞇著眼睛道:“稖稈子站街頭三年還會說話,何況我一個大活人?!闭f罷,隨哥嫂在大閘上下、若飛橋頭轉(zhuǎn)了一圈子,不能確定哪塊地方能不惹麻煩擺攤。一些攤販奇怪地看著三人,相互間都沒有搭話。
皮紅軍、黃德萍想不到吳衛(wèi)華當天下午就陪他們來清江大閘物色地點,沿途攤主不時地與吳衛(wèi)華打招呼。
三人越過“咿咿呀呀”哼唱的老街文化站,來到通往中洲的路上,皮紅軍指著臨河岸一段長滿雜草的路畔說:“我們上午看了又看,選了又選,只有這里沒人靠、沒人占,能安穩(wěn)些?!?/p>
吳衛(wèi)華說:“這地方過路的人少,當然安穩(wěn)?!彼诙搪飞硝饬缩猓瑩蠐项^,回身靠近與大閘交匯的小禮堂,指著老榆樹道:“就擺這棵樹下吧。”皮紅軍以為聽錯了,問:“文化站門前能行嗎?”黃德萍也疑惑著說:“這么好的地方,老閘口的人怎么沒有爭?”吳衛(wèi)華看了看文化站的房子說:“我來安排?!闭f罷走向文化站。皮紅軍、黃德萍看著走去的吳衛(wèi)華,不由嘀咕開了。說話間,圍過來七八個臉色不善的攤主,小兩口緊張起來。一人問:“鄉(xiāng)下人,你們在這兒看東看西的干什么?難道想侵占‘上海灘’?”一人問:“老實說你們是干什么的?”
皮紅軍稍作鎮(zhèn)靜說:“擺個修車攤子混口飯吃?!币蝗说溃骸澳阒来箝l口是什么地方嗎?你知道大閘塘的水有多深嗎?鄉(xiāng)下人也想在這兒立腳,我看你活得不耐煩了?!逼ぜt軍看著幾人說:“這位大哥,我沒招惹哪個??!”一人道:“你要招惹了哪個,還能站在這塊兒說話?早把你撂下大閘塘了?!闭f著伸手一指黃德萍問:“吳衛(wèi)華跟你們什么關系?”
黃德萍緊張中聽到對方提吳衛(wèi)華,不由來了精神,胸脯一挺高聲道:“我表哥,怎么著?有意見找他去,跟我們兇什么?”皮紅軍一愣,直眨巴眼睛。那人說:“表哥?”另一人小聲道:“吳公安鄉(xiāng)下有表妹?不會是騙我們吧!”黃德萍見對方示弱,來了膽量,不屑地說:“皇親國戚還有鄉(xiāng)下窮親戚,你沒看過淮劇《王華買老子》,太子落難民間還賣過豆腐呢,你能說你家鄉(xiāng)下就沒親戚?”幾人被噎得直翻白眼。一人哼聲道:“敢騙我們有你好受的!”
說話間,吳衛(wèi)華和文化站站長老古走出院子。吳衛(wèi)華說:“老古,這事就麻煩你了?!崩瞎诺溃骸扒颇阏f的,紅東的事還不就是你的事,你的事還不就是我的事,以前是有不少球頭動樹下心思,都被我趕走了。讓他們放心修車子好了,有什么麻煩盡管找我?!?/p>
吳衛(wèi)華呵呵一笑說:“你比派出所還牛啊,晚上我做東,咱們喝兩杯?!崩瞎判χ溃骸傲R我了是吧,這點小事你做東,要做東也是我做,兩杯酒錢我還是出得起的?!眳切l(wèi)華瞥一眼圍著皮紅軍、黃德萍的七八個人,緊走幾步過來問:“胡大、李四、牛五,你們想干什么?”叫胡大的搭訕說:“沒干什么啊,和你表妹說說話,他們說在這兒擺修車攤子,以后就是鄰居了?!?/p>
吳衛(wèi)華一愣,旋即笑道:“他們倆在這兒混口飯吃,是得靠各位幫襯的,哪個敢欺負他們倆,替我罩著點?!迸N宓溃骸扒茀枪舱f的,你的事,還不就是我們的事,除非哪個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敢來撒野?!眳切l(wèi)華說:“我可不是讓你們打架的,少給我惹事?!崩钏牡溃骸扒茀枪舱f的,你問問老古,我們才老實呢。”老古嘲笑著說:“不錯,你們都是良民,大大的好。”胡大一躬腰道:“喲唏,老古大大的好?!?/p>
眾人都樂了。老古忽然嚴肅地說:“甭說,當年小鬼子真被八路軍武工隊、新四軍小分隊扔下大閘塘好幾個,恐怕早變成水鬼了,你們要使壞,水鬼會拖你們下去的?!?/p>
幾人哂笑起來。旁邊一個呆望的小伙子插言道:“古站長知道得真多啊,八路軍在老黃河北邊的淮陰、沭陽、漣水、連云港、山東一帶活動,新四軍在老黃河南邊的清江浦、淮安、洪澤湖、盱眙、泗洪、泗陽、寶應、鹽城一帶打過仗,武工隊什么時候跑到大閘口來了?”
老古不屑地訓道:“說你小子嫩就嫩,當年清江浦重鎮(zhèn)是南北交界處,既有八路軍來,也有新四軍到,老黃河離這兒才幾里路,八路軍怎么就不能渡河過來?況且活動壩那兒有黃河鐵橋,當年淮海軍分區(qū)淮河大隊的八路軍,常來大閘口逗小鬼子跳閘塘呢。這是地方文化,你小子懂不?”
眾人大笑著說:“你小子懂文化不?一邊涼快去,別影響人家吳公安、古站長工作?!闭f罷,一哄而散。
吳衛(wèi)華將老古引薦給皮紅軍:“紅軍,我跟古站長說好了,就在樹下修車吧?!逼ぜt軍搓著手難為情地說:“麻煩領導了。”老古樂呵著道:“好說好說,有什么事盡管找我,我和吳干事誰跟誰呀,不但一條街住著,工作上也常有往來,吳干事母親王大主任就獨管著我們家那一塊,再說了……”老古瞥一眼黃德萍,意味深長地說:“你和吳干事是表親,我更得管了。”吳衛(wèi)華不好意思地笑了,黃德萍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皮紅軍、黃德萍順利地找到修車點,兩口子事先是不敢這么想的,其實就連上派出所找吳衛(wèi)華,他們也沒底氣,畢竟多年沒有聯(lián)系,鐵的事實是吳衛(wèi)華不像有些知青眼珠子長在天靈蓋上,瞧不起鄉(xiāng)下人。
他們倆算是碰上了好運氣,不過他們的父親皮財福開張第一天更像是遭逢了奇遇。
上午九點來鐘,皮財福拖著平車行走在交通路水果市場,紅竹生冷地看著行人,紅青嘟嚕著嘴傍著平車行走,紅心則一跳三蹦、嬉嬉笑笑,顯得沒心沒肺又好奇地跟在平車后面。交通路上臨路搭建的水果鋪,路牙子上稀少的交易者,到處雜放的人力三輪車、三輪卡車、平車、自行車,間或一兩輛大貨車,交織著市場開放初期的景象。皮紅兵拖著平車跟在后面,吳桂蘭傍著平車行走。在丁字路口一家店鋪前,皮財福停下車,皮紅兵將平車拉了過來,并排在一起。
皮財福對吳桂蘭,更像是對自己開了口:“怎么只剩下桔子了?”吳桂蘭帶著情緒說:“就是,總不能一家六七口子全拖桔子賣吧?!逼ぜt青不陰不陽地說:“把賣桔子的人高興死了?!逼ぜt心道:“把我們折騰死了?!眳枪鹛m“哼”了一聲說:“我看你們把我氣死了?!逼ぜt兵則顯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皮紅竹笑笑沒吱聲。皮財福不滿地看看娘兒幾個,說:“你們都別亂動,紅兵跟我一家一家看看?!?/p>
皮紅兵懶洋洋地點點頭,跟著父親沿路牙一家一家門市看,走了七八家,并沒有打探出實質(zhì)性行情。當父子倆走向一家規(guī)模小些的水果鋪,皮紅心不顧母親、姐姐阻攔,跟父兄后面趕來。
他們走近店鋪,店門口站著個黑瘦的漢子,此人是黑三。見來客,笑著打招呼:“幾位來啦,里面請,金燦燦的大桔子,隨你挑,價格絕對公道?!逼へ敻]有搭黑三的話,而是瞪大疑惑的眼睛盯著他看,看得黑三發(fā)毛。皮紅兵、皮紅心見狀,莫名其妙地看父親,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岔子。皮財福上前一大步,豎著手指點道:“原來是你啊!”黑三疑惑地問:“你……你認識我?”皮財福說:“你就是燒成灰,我也知道你骨頭是黑是白!那年在運河口賣席子給你,你倆乘著夜撐船跑了,我可倒霉了?!焙谌腥淮笪?,連聲道:“你是黃河大隊的還是淮河大隊的?后來聽說你們的事了,可那也不能怪我啊,誰知道巡邏隊怎么一下子就冒出來了,那晚我也損失不少呢,錢點給你們,席子還沒來得及裝完?!逼へ敻Uf:“我是黃河大隊的,他奶奶的,那晚我們大隊就我一人倒霉,其他人溜得可快了。”黑三道:“那年頭做點生意真不易,你看,轉(zhuǎn)眼快十年了,我們之間就做過兩單子買賣。哎,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皮財福說:“皮財福。你一點兒也沒變,黑得像炭、瘦得像猴子,一眼就認出來了?!?/p>
黑三哈哈大笑道:“想起來了,你叫皮麻子,我叫黑三,這么多年了,大伙都這么叫我,叫得我連自己名字都忘了?!逼へ敻枺骸盎斓貌诲e吧?”
黑三搖搖頭道:“混什么呀,小學沒畢業(yè),在社會上闖蕩幾年,70年代隨知青下放農(nóng)村,后來我自己跑上來混了兩年,居委會才安排我到街道小廠打雜,我他娘的待不住,不干了,就和豆四他們瞎做小生意?!闭f著伸手指向?qū)γ嫠仯骸岸顾脑趯γ妫乙粯?,都白瞎了?!?/p>
皮財福說:“豆四?”黑三說:“就是那晚跟我倒賣席子的小眼睛?!逼へ敻:呛菢妨耍骸跋肫饋砹?,那小子看外相挺奸的?!焙谌χf:“豆四奸是奸點,人不壞?!逼へ敻5溃骸耙院笥忠湍銈兇蚪坏懒??!焙谌f:“和我們打交道?你們不是包產(chǎn)到戶,過上好日子了嗎?”皮財福道:“那是政治宣傳,不過,說良心話,日子確實比以前強很多了?!?/p>
皮紅心站門外插了嘴:“我大大說刨地是刨不出出息的。”皮紅兵翻了一眼多嘴多舌的妹妹。黑三笑笑說:“這位小妹妹挺厲害的?!逼へ敻Cφf:“我小閨娘,從小就快嘴?!焙谌溃骸翱熳旌?,做生意有時就要快嘴才能搶到肉吃。老皮,現(xiàn)在你在哪發(fā)財?”皮財福說:“發(fā)什么財,昨天才進城?!焙谌班恕绷艘宦暤溃骸肮忸櫿f話了,來來,進屋坐?!逼へ敻?、黑三往店鋪里走,紅兵、紅心搖著頭不肯進去。
黑三問:“老皮,你說什么,昨天才進城什么意思?難道昨晚沒回家?”皮財福與黑三坐到條凳上,室內(nèi)堆放著不少桔子,兩人各自燃上香煙,皮財福吐了一串煙圈道:“黑三,我們要常駐沙家浜了,我把家里責任地全退了,祖屋也賣了,一家老少九口人全來清江浦了。”黑三眨巴著眼睛說:“你不是開玩笑吧?”皮財福瞪了黑三一眼道:“跟你開玩笑,你能給我什么好處?”伸手一指丁字路口:“老婆,還有倆丫頭在那邊待著呢?!焙谌回Q大拇指說:“有魄力!既然來了,有什么計劃?”皮財福搖搖頭道:“瞎貓亂碰,摸著石頭過河,沒什么數(shù),更沒計劃。這不,我先來水果市場看看,就是摸摸行情的。”黑三也搖搖頭說:“老皮,你太冒失了,就說水果市場,你根本不懂行情,完全是吃季節(jié)飯,落了季節(jié)就炒冷飯了。”皮財福道:“水果吃季節(jié)飯我怎不懂,我這不是探路子嘛,真等水果上市再來摸,恐怕菜又冷了?!焙谌俸傩πφf:“老皮,遇上我算緣分,慢慢來吧,你先從我這里拖些桔子,走走市場,東西賣了給我錢?!逼へ敻5溃骸澳歉仪楹茫皇翘缓靡馑剂?。”黑三說:“走,到豆四店里看看,中午咱老哥仨好好喝兩杯,為你接風?!逼へ敻5溃骸拔艺埬銈儯院罂恐銈兓祜埑阅??!彼叱鲩T對紅心說:“三丫頭,把你媽、紅竹她們喊過來?!逼ぜt心“哼”了一聲,扯紅兵一道走向母親立腳的地方。
黑三、皮財福邊說邊笑走進豆四的水果店。豆四正在門檻內(nèi)嘰嘰咕咕算賬。黑三引薦老皮,還沒待老皮開口,豆四抓著皮財福的雙手連抖幾下道:“我的個乖乖,老皮啊,你看看,一轉(zhuǎn)眼,十年沒見了?!?/p>
皮財福哂笑不已,相互點上香煙。黑三道:“哦,對了,老皮,你們住哪里?”皮財福說:“老街?!焙谌汇叮骸袄辖郑课乙彩抢辖秩?,住哪家?”皮財福說:“118號大雜院王家、吳家?!倍顾臉泛侵f:“小東子家跟我是遠房姨表親?!逼へ敻s@訝地說:“天地真是太小,以后多仰仗各位了?!倍顾牡溃骸昂谜f好說,我住牛行街,在花街后面,過了大閘就到,以后我們有聚頭了。”
皮財福罵了聲:“媽的,怎么還不過來?”探頭看看丁字路口,娘兒幾個還在閑扯著呢。豆四問:“還有隊伍?”黑三說:“老皮的女人和伢子,隨她們扯吧,反正今天不做買賣了,咱們吹吹牛,中午喝酒,過會兒喊她們?!?/p>
皮財福盯著路口,隱隱聽到吳桂蘭沖紅心發(fā)火:“我看皮麻子頭腦瓜壞了,見到害他的投機倒把分子,擱人家躲還來不及,他倒黏上了?”皮紅心不滿地說:“媽,你能不能講點理?你憑什么說人家黑三、豆四害大大了?剛才我聽黑三說了,那次他們也損失不少呢,不信你問二哥?!眳枪鹛m道:“你大大那豬腦子,吃不住人家三句好話哄的。”皮紅兵說:“媽,你在家也不是這樣子,怎么把人都想壞了?大大叫你過去,說不定商量什么事?!眳枪鹛m罵道:“跟我商量個屁啊,老少還不都是圍著他團團轉(zhuǎn)?!?/p>
娘兒幾個白話間,皮財福被豆四喊到桌邊喝茶,他沒想到吳桂蘭非但沒有走過來,反倒怒氣沖沖地領著皮紅竹、皮紅青回家了。不僅如此,當吳桂蘭看到皮紅文躺床上哼著正在熱播的電視連續(xù)劇《霍元甲》主題歌《萬里長城永不倒》,氣更不打一處來,問他怎么沒有去撿破爛。皮紅文雅興被打斷,不高興地說挑個良辰吉日開業(yè),把母女三人氣樂了。所幸下午吳桂蘭被王家姑叫去參加清掃老街的義務勞動,化解了火氣,掃地時遇上考大學差一分名落孫山,又被考上大學的對象拋棄遭受雙重打擊而急壞了頭腦的劉彩娥,感嘆了半天。而發(fā)生的這一切,皮財福自然不知道,他跟黑三、豆四越侃越投緣,直至把酒言歡去了。
皮財福并不是見酒走不動路的人,但該喝的酒是不會拒絕的。近午時分,幾人走進交通路、淮海路交叉處一家小飯店,只有一個大堂,擺著兩張八仙桌、三張小長桌,店內(nèi)灰暗、環(huán)境差。三張桌上坐著顧客,靠里側(cè)八仙桌空著,老板娘熱情招呼他們坐下,由黑三點了四個冷菜:花生米、海帶絲、豬頭肉、豬肝。熱菜是豆四看菜下單。冷菜上來,幾人客氣一番,舉杯相飲,喝的是市場上正流行、價格低廉的高溝香醇。皮財福、黑三、豆四三人不時碰杯。皮紅兵干坐,偶爾端杯敬一下黑三,再敬豆四。他不時地走神。皮紅心喝的是白開水。
女服務員端雜燴上來了,是個二十歲左右姑娘,一看就是剛進城的村姑。黑三輕敲一下桌邊問:“小姑娘新來的吧?”服務員點頭道:“正月十六來的?!焙谌f:“我說眼生,哪兒人???”姑娘道:“官灘大隊的。”豆四說:“喝酒喝酒,你問那么多干嗎,想替人家小姑娘介紹對象嗎?”黑三呵呵笑道:“問問也犯你忌,遇上合適的,保不準真能替小姑娘介紹?!?/p>
姑娘放好菜,羞紅著臉進廚房了。一會兒,老板娘端著紅燒肉上來,邊往桌上放邊堆著笑臉問黑三、豆四:“兩位大爺,剛才說美芹什么話了,嚇得她菜也不敢給你們上了。”黑三撓撓頭道:“沒說什么呀!”豆四嘻嘻笑著說:“小丫頭臉皮這么薄喲,我們真沒說什么。”皮紅心插嘴道:“他們問人家哪里人,要替人家介紹對象呢,這不算話呀?”黑三笑了,說:“這也算話?那趕明兒替你也介紹一個。”皮紅心撇撇嘴道:“我才不要什么狗屁對象?!?/p>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皮財福搖搖頭說:“三丫頭厲害著呢?!崩习迥镆残χ溃骸靶∶妹煤每蓯郏夷潜砻媚南衲氵@么大方,一句話就能紅到耳頭根?!焙谌粺o感嘆地說:“這樣在城里怎么混?”一指皮紅心,“這丫頭能適應城里生活?!崩习迥镎f:“美芹是知識分子,高中畢業(yè),一時沒找到差事到我這兒來幫忙的,以后請各位大爺多多關照?!焙谌?、豆四道:“好說好說?!?/p>
皮財福明顯有了醉意,說:“散吧?!焙谌⒍顾恼f:“好,滿堂紅,吃碗飯就散?!备魅硕似鹆司票?,一飲而盡。老板娘、姜美芹盛飯上來。
飯后,相互客氣、握手,各奔各的道兒。醉乎乎的皮財福在皮紅兵的攙扶下走回老街,皮紅心跟在后面。三人踏上石板道時,老街小學的幾十名小學生剛好加盟義務勞動隊伍,大掃除顯得熱火朝天。
吳桂蘭見皮財福醉酒回來,氣得臉發(fā)白,提著掃帚迎上去罵道:“沒灌死你,和不相干的人喝成這樣?!庇謱ζぜt兵、皮紅心瞪眼說:“扶他回來干什么,撂下閘塘算了?!逼ぜt心不滿地說:“要撂你撂好了,想叫我們做殺人犯不成?!逼ぜt兵也喝了點酒,但沒過量,傻站著沒動。皮財福掙脫掉攙扶,站立不穩(wěn),卻一把奪過吳桂蘭的掃帚喊道:“說什么呢,不就掃地嗎?來,我敬你兩杯得了?!闭f罷掃起剛才掃過的街面,氣得吳桂蘭哭笑不得。劉英妹打趣道:“老皮不錯嘛,醉成這樣還來幫我們大掃除?!逼へ敻Uf:“你……你才醉成這樣,我還能喝。”
王家姑站在原地不冷不熱地看著皮財福,對吳桂蘭道:“老皮跟什么人喝成這樣?你扶他回家醒酒吧,甭將地面吐臟了?!逼へ敻Q笱蟮靡獾卣f:“跟你家親戚豆……豆四,黑三喝……喝的,他倆都不是我對手?!眲⒂⒚玫溃骸盎?,跟那兩個沒皮沒臉的喝的呀?!蓖跫夜眠有χf:“老皮真是能人,剛到清江浦就和那兩個能人敘上了?!眳枪鹛m顯得難為情,撐著臉面道:“敢情那倆人跟你們是親戚,我看他們和皮麻子臭味相投。”
劉英妹撇嘴罵道:“什么親戚,狗屎一堆,黑三和劉彩娥家是鄰居,那個黑能人,我們可不敢高攀。跟豆四家也多年不走動了,你沒聽說嘛,‘姨表親,姨表親,姨娘一死就斷親’,他們家跟老王已隔三代了。”
一群小學生拎著小桶、臉盆、抹布走過來,他們親熱地喊王家姑:“王奶奶好!”王家姑忙應答:“同學們好!辛苦了!”皮財福說:“咦,這些娃娃怎么不喊我皮老爹(祖父)?”說罷揮舞著雙手嚷叫。
眾人哄然笑起來。一個戴紅袖章的老頭從巷子里出來,看了一眼皮財福道:“哪來的酒瘋子,趕快轟走?!眳枪鹛m羞紅了臉,拖著老皮就走,“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了!”老皮掙扎,紅兵也上來幫忙往大雜院拖。皮財福勾過頭喊:“那老頭說哪個是瘋子?我要讓他說清楚!”吳桂蘭怒極,罵道:“說劉彩娥的,快走,貓尿沒灌死你!”
皮財福掙扎著喊:“什么劉彩娥!我看就是說我皮麻子的!”大人、小孩子們笑成了一團。
四
118號王家籠子里的公雞引吭高歌,將老街唱得光亮起來,將清江浦唱得光亮起來。新的一天來臨了,小城人有的重復著昨天的生活,有的則開拓著新生活,大家都是普通人,過著雞零狗碎的普通生活。但在這普通生活中,往往也會發(fā)生不同尋常的事兒。這樣生活便有了刺激性,不是頹廢,就是激進,不是奮起,就是倒退,也許生活的本來面目就是這么五花八門吧。
蒙蒙晨光中,王家姑起床,未及梳洗就走到對面王家,也就是她的娘家喊道:“他舅媽,劉英妹,他舅媽,今天把雞籠關牢些,要是出了亂子,別怪我跟你不客氣?!眲⒂⒚迷谖堇锊荒蜔┑卮鹬骸靶欣残欣?,你都吩咐一百八十遍了,放你的一百八十顆心吧,過會兒我把雞嘴縫起來,真要出亂子,全宰了給大家吃?!蓖跫夜谜Z調(diào)有點不高興:“這話可是你說的?!眲⒂⒚脩曌吡顺鰜碚f:“我當然對自己的雞子負責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