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剛剛進校,我們輔導員就告誡我們,也許和其他文科學科比起來學外語算是比較苦悶的。大一、大二雖說不是每天早上都有第一節(jié)課,但是我們必須在七點半的時候到教室上早自習。
每當天還是擦亮,就能看到外語系的同學手拿豆?jié){,戴著耳塞,聽著收音機走在校園的林蔭大道上。
在宿舍通往四教的途中,有一片桂花林。我們作為新生入學正好是金秋,于是清晨這么走過桂花樹林,還帶著對大學新生活的憧憬,和對未來前途的希冀,那時自己真覺得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我曾經(jīng)也是這么一個有志青年,但是隨著新鮮人成了老油條,人也就漸漸地懶散下去。
有時候,我都覺得我們四個人懶惰起來有些人神共憤。
若是周末或者星期一和星期二早上沒有課,全寢室都不想出門,但是又餓得慌,于是會靠猜拳來派一個人去食堂買早飯。若是熬到中午都還不想出門呢?那便再猜拳……
我們離三食堂最近,所以一般在此地活動??拷程瞄T口那個賣豆?jié){的地方,堆了個大桶,一人打卡,一人舀豆?jié){。那個舀豆?jié){的人特別奇怪,要是自己帶杯子來,無論你帶多大容量的,都會給你打三分之二杯,無可動搖。
于是,我們便用那種裝1.5升的杯子,打一杯回去可以分成四人份。
隨著天氣越來越冷,最近變成大家都窩在寢室里看小說、看電視、玩電腦、背單詞,連中午飯也懶得去打。怎么辦呢?繼續(xù)猜拳。
一般情況下就屬白霖最倒霉。
今天,又是她。
她拉住我可憐巴巴地說:“小桐,跟我一塊兒去吧?!?/p>
我看她一個人拿著四個飯盒,是挺凄涼的,便陪她一起。
她和我各拿兩個飯盒排在三食堂的兩個打飯點。
幸好還沒到十二點,排隊打飯的隊伍不是特別長。輪到我的時候,我看著食堂師傅一彎腰,舀了一大勺飯,然后拿著勺子的手抖一抖。他看了看,貌似不滿意。于是再抖一抖,幾乎抖到?jīng)]啥米的時候才朝我飯盒里蓋下來。
我又刷了一次卡,又遞了個飯盒過去。那師傅故技重施,這次裝給我的比剛才還少。
我瞅了瞅左手,再瞅了瞅右手,哭喪著臉說:“師傅,您看我都瘦成這樣了,才給我這么點飯,您忍心嗎?”
那師傅瞧了我一眼,極不情愿地又加了幾粒米,隨即擺了擺手,高聲對我后面說:“快點,下一個?!比缓笏谧炖镟止荆熬唾I四毛錢的飯還想要多少?”
聽見一個排后面的男生笑出聲,我頓時回頭剜了他一眼。
可是,就是我這么走了一趟,把白霖的飯卡給搞丟了。我著急地回憶來回憶去,就記得我打飯的時候,第一下用我的卡刷的,第二下是用白霖的卡刷的,然后就再也沒見到那張卡了。白霖在上面存了很多錢,我是怎么都賠不起的。
白霖不在乎地說:“沒事兒,丟了就算了?!?/p>
我依然急急忙忙地拉著她去后勤處掛失。
那個辦業(yè)務的老師說:“英語系大三的白霖啊,剛才還有人來查來著,說撿著你的卡了,查了你的信息正要給你送回去?!?/p>
我倆對視一眼,真好,居然遇見雷鋒了。
晚上又是慕承和的俄語課。
教室里開著暖氣,加之人又多,而且緊閉著門窗。他講了一會兒課后,大概覺得熱,便將袖子卷起來。做完這個動作以后他準備繼續(xù)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單詞。
沒想到,他居然用的是左手。
他轉(zhuǎn)身背對著我們,寫了一個單詞以后,也許自己才意識到左右問題,于是手勢一頓,停了片刻后還是接著繼續(xù)寫。
我知道,要是他就此換手,反而會引起大家注意。
他寫完句子,回身面對教室,這才將那只粉筆換到右手。大家都在埋頭記筆記,就只有幾個人還呆呆地坐著,我便是其中之一。
剛剛的那個細微狀況,幾乎沒有人發(fā)現(xiàn),要是我以前不知道他的這個習慣,也同樣不會察覺。
其實,我覺得慕承和他大可不必如此,讓同學們知道以后無非是大家背地里議論下,然后反而會在他的魅力值上又加了一分。
越特別的老師,越容易引起學生的好奇心。
慕承和似乎察覺到我在盯著他看,于是朝我微微一笑。
我一愣,埋下頭去,慌忙地拿筆寫筆記,可惜寫著寫著開始神游。我想到慕承和做的那道數(shù)學題:3999×6888=?
小時候我背過九九乘法表。后來大一點又背平方表,類似于一口氣說出11×11,12×12,13×13之類的乘法,那純粹是我們以前的數(shù)學老師為了提高我們的心算能力而做出的額外要求。
“有沒有人會專門背乘法答案?”趁著慕承和在黑板上寫例句的時候,我低頭偷偷問白霖。
“九九表?”白霖反問。
“不是,就是幾千乘以幾千那種。”我說。
“背來干嗎?”
“呃……玩兒,比如練練腦子之類的?!庇行├蠋煵皇浅Uf,腦子擱久了不用就要生銹么。
白霖白了我一眼:“練腦子?腦殘了?”
呃……確實不怎么符合自然規(guī)律。
俄語課是連著兩節(jié),無論是以前的陳廷也好,還是其他什么老師,只要是晚上的課,一般都是連續(xù)上,中途不會休息。如果其間有想上廁所的同學,動靜不要太大,自己悄悄出教室就行了。
這樣大家都樂意,都只想早點下課,縮回寢室,該干嗎干嗎。
但是慕承和不是。
他平時是個挺民主的人,可是無論大家怎么反抗,他每次課都要執(zhí)意休息中間的十分鐘。
他說:“我們休息是為了以更加飽滿的精神迎接下面四十五分鐘?!闭f話間,嘴角漾起他那人見人愛的笑容,自然沒有人有異議了。
第一節(jié)課下了以后,我覺得教室里人多了以后悶得慌,有些缺氧的感覺,便想走到走廊的那一頭,靠著欄桿偷偷氣。
然后,我看到慕承和也站在欄桿旁,若有所思,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夜里很冷,但是月色亮極了。銀色的光線從天上灑下來,將他的背影映在地上,拉得很長,幾乎延伸到了我的腳下。
我順勢在上面踩了幾腳,然后故作淑女裝地走到他身邊。
“你站這兒不冷么?看什么?”我扶著欄桿,和他并排站。
隨著他的視線看去,是對面六教旁邊的荷花池。夏天的時候,倒是很好看,翡翠粉嫩映襯在一起,成了本校的一大勝景??上缃褚呀?jīng)是冬天,全是殘枝,滿池蕭瑟。
他沒有轉(zhuǎn)頭,用下巴點了點對面樓下的景色:“那個池子,以前我們學校本部圖書館前面也有一個,后來翻修圖書館的時候就填平了,一模一樣的,都是月牙形。”
“本部圖書館翻修?好像好多年了?”我記得貌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嗯?!彼麘?。
過了會兒又說:“我不常來西區(qū),但是看到它就想到以前本部的池子。我曾經(jīng)經(jīng)常在里面網(wǎng)魚,”他的臉沐在月色下,泛起淡淡的笑容,“就是拿個籃子,放點饅頭屑進去,浸在水里。另一頭用繩子掛著,靜止十來分鐘以后,一下子提起來,會兜住很多小魚。結(jié)果,有一次我掉進池子里,差點沒爬起來。”
我詫異:“你小時候?”
“我父親是A大的老師,我小時候一直隨他在本部的宿舍住,你不知道吧?”
原來也是學校老師啊,難不成他分來我們學校代課也是托他爸的關(guān)系?
“你爸教什么的?”我問。
“數(shù)學。”
“數(shù)學?”說起數(shù)學,我倒是有問題了,“你真的很神奇啊,上次那道題,怎么算的?”
他樂了:“有訣竅的?!?/p>
“什么訣竅。”
“其實,是恰好你問的兩個數(shù)字很特別,可以補數(shù)。我學過珠心算?!?/p>
“豬,心算?”豬也能心算?
“……”他的眉角輕輕地抽動了一下。
“難道不是?”我疑惑。
“是一種心算方法,運用的是珠算原理,所以叫珠心算?!?/p>
“珠算啊,我小學時候也學過算盤,后來又跟我小阿姨撥算盤學算賬來著。我還記得口訣來著: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進一;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進一?!?/p>
“用算盤熟練的人,或者經(jīng)過訓練的專業(yè)人士,四則運算比計算機還快是很常見的?!?/p>
“對對對,我小阿姨就是學會計的,完全比計算器算得快?!?/p>
“而珠心算是幾乎一樣,只不過要做心算的時候,需要把實物的算盤化成虛盤放在腦子里?!?/p>
“不過做起來肯定很難?!?/p>
“初學時是挺難,因為需要一邊自己瞬間記數(shù),一邊想象出虛盤,同時在腦子里模擬撥珠的情形,最后又把珠像內(nèi)化。”
“想想都頭暈。”
他笑:“這是邏輯思維、形象思維、靈感思維綜合運用的結(jié)果,所以后來被當成開發(fā)孩子智力的一種訓練方法。要是熟練了,速度完全可以超過一般計算器,一報完題目,可以立刻得出答案?!彼D了頓,“所以說,人類的智慧是任何機器都不可戰(zhàn)勝的?!?/p>
比計算機還快?聽起來蠻誘人的。
我有點興奮了:“我現(xiàn)在還能學嗎?”要是真會了,以后還可以拿出去顯擺。
“恐怕遲了,一般四五歲比較合適?!?/p>
他用一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瞬間摧毀了我今生想要成為天才的唯一希望。
過了一會兒,他忽而問我:“你做幾份家教?”
“就那一個孩子?!?/p>
“一周幾次課?”
“暑假的時候排得比較多,現(xiàn)在就是一周一次。”
“辛苦嗎?”
“不辛苦啊,還挺有成就感的?!?/p>
“你……”他看著我。
“什么?”我疑惑。
“沒事。好好學習就行了,有困難可以告訴我?!?/p>
就在我倆談話期間,看到有個陌生的男生走到門口,朝教室里探了探頭。原本就并不稀奇,本來到外語系探班的男生就挺多,大家心照不宣。
可是奇就奇在,那人逮住一個同學問:“請問,你們是英語系大三的嗎?”
“是啊,怎么?”
“你們班上有個叫白霖的嗎?”
聽見白霖兩個字,我立刻提高警覺,拎著耳朵注意起來。
“白霖……”被問的人,扯著嗓子高喊,“有個男的找你?!?/p>
我看到白霖走到那男生跟前,問:“找我啥事?”
男生瞅了瞅她,再瞅了瞅她:“你叫白霖?”
“是啊。”
“不是你。”男生搖頭
“怎么就不是我了?”白霖不耐煩地反問他。
“你們班還有叫白霖的嗎?”
“這么好聽又稀少的名字,還能和誰重?整個外語系,就我一個人叫這,沒別人!”白霖以她慣有的強者氣勢,壓倒對方。
見她這樣,男生倒窘迫了,吶吶說:“我找那個白霖是個子不高的女孩兒,眼睛很大,梳著個馬尾,笑起來左右都有虎牙的……”
慕承和突然看了看我。
“怎么了?”我摸了下臉,不禁問。
“虎牙?!?/p>
“你有虎牙嗎?我也有。”我說。
他淡淡微笑:“我沒有,但是我知道你有?!?/p>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白霖朝我指過來,對著那男生說:“同學,你要找的是她吧?!?/p>
原來,男生叫劉啟,是計算機系的。
他便是白天排在我身后打飯,還跟著食堂師傅一起笑話我,接著被我狠狠地剜了一眼的人。
后來,我從人堆里擠出來,將飯卡弄丟了,他正好拾到,想叫我,卻沒想到我溜得跟一股青煙似的,就在食堂消失了。
他無奈之下,去學校查了飯卡上的學生信息,然后問上門來,還給我。
那飯卡是白霖的,所以他便以為我叫白霖。
下課后,走在回寢室的路上,我和白霖都下定決心要報答人家劉啟的恩德,有機會一定請他吃飯。
這個周六,我不用去彭羽家上課,而老媽的休息日也終于和我重合在一起了。她在距A市三十公里的女子監(jiān)獄上班,我們學校和他們監(jiān)獄分隔在A市的東西兩頭,其中間距有八九十公里,來來回回很不方便。所以,雖說在一個城市,卻很少見面。
很多人覺得警察就是公安,公安就是警察。其實,公安只是警察中的一種。警察還有獄警和法警等。
我媽就是地地道道的獄警,穿著警服上班,臂章上的警徽里繡著“司法”兩個字。
白霖經(jīng)常羨慕說:“小桐啊,你媽媽穿起制服的樣子真是英姿颯爽?!?/p>
可是我媽明明就是一個梨形身材,肚子上的游泳圈足足有三個,我怎么都不能將她和“英姿颯爽”這四個字聯(lián)系起來。所以我一直在琢磨和自省,究竟是我的欣賞水平有問題,還是她們都有問題。
她平時本來就忙,加上獄警這項工作的特殊性,只能輪休,也需要時常夜里值班,不分節(jié)假日,故而老不回家。我也就索性待在學校里,偶爾去看看爺爺奶奶。
我在回家的路上繞去菜市場買了菜和魚,準備給她老人家做一頓豐盛的午餐。一般他們值班以后是早上九點下班,稍微磨蹭一下到家也就十一點了。
老媽到家的時候,我正在端魚。見她連制服都沒換下來就回家了,我奇怪地問:“你走得急啊?”因為大部分情況,他們是不允許平時穿警服的。
“嗯,”她洗了把臉,“你王阿姨他們送了我們監(jiān)區(qū)一個女犯到城里來看病,大概是要住院的樣子。我吃了飯還得去醫(yī)院替他們守一下?!?/p>
“哦……”我蔫蔫地應了一聲。
吃飯的時候,我倆對坐著,只聽見咀嚼食物的聲音。
她說:“我一會兒順道給你奶奶他們送錢過去,多了四百,我放你桌子上了,下個月你生活費。”
“不用了,你留著吧,我打工攢的錢還夠用?!?/p>
“那就先擱著吧,你自己不用存著也行。不然你去看你爺爺?shù)臅r候給他們買點東西。”
我垂頭扒飯,默不作聲。
她又問:“學校最近有什么事兒嗎?”
“沒有,都挺好。”
然后,相互之間再也無話。
吃過飯,她匆匆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