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康有為與大隈重信

康有為往來書信集 作者:張榮華 編校


康有為與大隈重信

大隈重信(1838—1922),日本佐賀藩士出身。1888至1891年先后任佐藤內(nèi)閣、松方內(nèi)閣外相,1898年組織日本最早之政黨內(nèi)閣,數(shù)月后解散。1914年組織第二次內(nèi)閣,次年1月向袁世凱提出“二十一條”,同年10月內(nèi)閣辭職。有《大隈伯昔日談》、《大隈伯時局談》及《大隈重信關(guān)系文書》等。

康有為致大隈重信(1900年1月底)

天禍敝國,呂、武篡廢。昔幸承哀憐,矢野公使正言于我朝,力請覲見,權(quán)奸聳懼。惟牝雞少畏,寡君得茍延性命,以至今日。此大國之賜也,明公之惠也。亡人拜于下風(fēng),惟有感激。然既已幽廢,牝雞權(quán)奸,勢不兩立,萬無中止。生金頒于姑熟,筑杵搗于雷門,自古幽廢之主,安有能免此者乎?比聞榮祿練兵京師,又有電調(diào)諸將入京之說。頃月故人自西來書云:頃定廢弒而立新主,慮大江兩藩不從,先遣人問兩江總督劉坤一,劉不從,故有譴謫之事;繼遣人問兩湖總督張之洞,而張從之。已而又有書云:定正月立新主,繼穆宗皇帝后。固知必然,尚疑未信決。今連日閱貴國之報,皆有召皇族入宮立后之事,則與來書若合符節(jié),是誠確信。若如此,置我圣上于何地?惟有弒耳。嗚呼痛哉!天地反常,日月變易,遂至于此,嗚呼痛哉!計所立之新主,名為皇族,實則不過如呂氏所抱之少帝耳。即誠為皇族,亦不過如漢鄧后之立沖、質(zhì)、飭諸孺子,假以為垂簾耳。即使能立長君,而宗室之英,亦未聞有圣明才武如我皇上者,亦適以增守舊亡國之具耳。

夫使我皇上之鼎湖龍去,哀痛萬方,且以呂易贏,用牛繼馬,此仆等亡臣之私痛,而大清宗祀之卒斬,于東亞大局,地球大勢無預(yù),則恪守公法,勿預(yù)家事,猶可置之也。夫以中國數(shù)百年之政頹俗弊,而欲救起之,而舉維新之業(yè),撥棄數(shù)千年之政俗,破除千萬人之舊論,此非有英明圣武之姿,而又有十年講求中外通變之學(xué),必不能行也。無是資學(xué),而望其能變法維新,自強而救支那,是猶望牡馬生駒,雄雞生子也,必不可得矣。無是胎,無是種,則不能化生;無是資學(xué),則不能變法。若令孺子委裘,牝雞司晨,而望其變法自立,以存中國而保東亞,必?zé)o之理也。且彼深結(jié)強俄,自輸其國而不顧,甘為波蘭,了此暮年而偷生久矣,惟有日割地輸權(quán)以召內(nèi)訌?fù)饬讯选9蚀艘慌e也,非徒我朝之亡也,實中國四千年之禮樂、文章、政教與之俱亡也。

夫喪君亡國,則仆等之哀痛,已為非常之變焉;若夫并四千年神圣之政教、禮樂、文章而胥亡之,則如回教之破君士但丁,凡歐洲各國無不痛心疾首者矣。若夫東海對居,風(fēng)教相同,種族為一,則敝邑之與貴國,名雖兩國,實為孿生之子。唇齒之切,兄弟一家,存則俱存,將來且為合邦;亡則俱亡,將來同夷于黑人。至夫俄馬雜牧于支那,歐人卷裂于黃夏,僅余區(qū)區(qū)三島,四千萬之眾,何以御之哉?靜言思之,橫睨東海,此則鋪天之痛,誠有不忍言者矣,此真吾兩國之私而不能大白者也。

天降我皇上之圣明,可以救支那而親東國,以保亞洲之大局。若舍此不圖,聽其廢弒,亦已焉哉。明公雄才大略,手定維新,深謀遠(yuǎn)慮,經(jīng)營東亞,擎天一柱,身系兩國之安危,豈徒敝邦四萬萬之民,翳四千年東方圣神之政教、禮樂之統(tǒng)實系之??鬃郁斎艘?,而再三有微管之嘆。今于大國,有齊、魯之親,即于明公有夷吾之望。哀我寡君,哀此中國,惟明公深明之。雖不在位,沐浴請討,不能不望明公。此吾兩邦之特形,不能以西歐公法論也。即不爾,亦望令矢野君力爭于我朝,正色危言以相挾?;蚩蓱貦?quán)奸之膽,動牝晨之心,俾寡君少延旦夕,以待他救。惟明公哀憐之。

(錄自《萬木草堂遺稿外編》下冊)

康有為復(fù)大隈重信(1917年7月)

大隈侯爵閣下:

違離久矣。違承不遺,過辱惠書,并承贈鷺足洋杖、磁竹洋杖、古磁茶瓶、刻漆煙盒四事。一紙之慰問殷勤,仰見恤難念舊;二杖之左提右挈,教以扶危定傾;茶瓶以潤其渴,重以古磁;煙盒以導(dǎo)其思,文以刻漆。隆情厚意,感甚拜登!伏聞過愛鄙人,遠(yuǎn)承嘉譽,鄙人無似,何以克當(dāng)?東海之浪滔滔,富士之峰渺渺,每念綠野之鈴茵,更思平泉之草木。天壽平格,白云在霄,側(cè)身東望,我勞如何。乃電報飛傳,驚聞明公寢疾,時方居幽,難通電候。徘徊愛念,亟盼康復(fù),即日問貴公使林權(quán)助君欲托電訊,乃聞電報無恙,喜慰無量!伏望珍攝玉體,以福東亞。謹(jǐn)泐書言謝,敬祝平安。

仆昔以國事出亡,曩在東京,辱國士之知,厚垂大庇。忽忽廿年,無以為報,每念慚感。而吾國遘難,內(nèi)亂頻仍,朝市遷移,生民涂炭,六年五亂,國勢顛危。鄙人歸國以來,念之痛心!遠(yuǎn)望墨西哥共和革命之喪亂如彼,近觀貴國行君主立憲之強盛如此,因推覽中南美民主國之歲歲爭亂如彼,歐洲英、意、荷、瑞、丹、那之虛君共和而盛樂如此。又近觀俄國革命,內(nèi)亂如麻,豈徒疇昔盛強必不可復(fù)得,行將分裂,否亦勢同散沙、國非其國矣。仆自戊戌主持效貴國之君主立憲,暨于辛亥,主持效英之虛君共和。然貴國邇在比鄰,同文交通,又久寓貴國宇下,日讀貴國之書,故側(cè)望貴國之治至深,而思法貴國之心至切也。故向以民主之政,必不可行于中國,其亂狀之慘,不幸如仆之前言矣;即今國人鑒于久亂,亦多知悔禍矣。故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聯(lián)翩招邀,翹翹車乘,而仆不少就之,誠以仆將行救國之志,而非求權(quán)利故也。

仆以非君主立憲不可為治,而欲立君主,既無才望絕特之人可以服眾,假有才望,益增專制之害,將大背立憲之意矣。夫立憲之君主,所以愈于共和之民主者,蓋總統(tǒng)之選,必有才望,故以之行美總統(tǒng)制,則必恢復(fù)專制而行帝制,以之行法責(zé)任內(nèi)閣制,則必至與總統(tǒng)爭權(quán)而釀大亂。若墨西哥九十年而五十六易總統(tǒng),近者六年五易總統(tǒng),至今尚五將爭立,死民如河沙,國會空虛。而近之吾國總統(tǒng)總理爭權(quán),釀此經(jīng)年之大亂,其成效也。

夫君主之立,以門第不以才望,以世襲不以選舉;故尊如天神,不負(fù)責(zé)任,自不與政府爭權(quán),然后可以為憲法之治。貴國與歐洲諸小立憲國,其成效也。吾國今欲取門第世襲,而不取才望選舉,則非復(fù)辟,其將安之?且夫民國虐亂已極,人思前朝,若其故家世族,遺老舊臣,感念舊君,思立故主,人之情也。故年來復(fù)辟之論,遍滿人心,東報亦多載之。仆既受先帝之知,為救中國之故,因夫人心之順,故決行復(fù)辟之舉。以袁世凱之篡盜專政,故先倒之,然后可以收北軍而用之復(fù)辟也。張上將勛義勇冠時,乃心皇室。昔在癸丑三月,曾與之密聯(lián)諸鎮(zhèn),欲復(fù)本朝,不幸事泄,中道而廢,此柏原君所夙知也。合三千之兵,敢行奪門之事,蓋以諸督同謀復(fù)辟,信誓旦旦,誤信太過,至茲敗績。仆于復(fù)辟實深主之,因茲獲罪,再破名捕。不圖去國廿年,還朝十日,遂再演戊戌之慘。嗚呼天乎!竊自慨嘆,不圖明公不棄而重收恤之也。

夫政治之變故,至深遠(yuǎn);而吾國民之知識,至幼稚。故與之言排滿革命、民主共和,則簡單而易知;與之言君主立憲、虛君共和,則極深而難識。吾國民不深知歐美之政體,泥于名而昧其實,幾若一稱共和,即不得再有君主也者,則如英何?幾若一有君主,則為復(fù)于專制也者,則如意、比、荷、瑞、丹、那、布、希、羅何?幾若一稱共和,即無憲法、無國會、無民意,雖專制亦樂之也者;幾若一號共和,則日聽少數(shù)武人專制而絕無民權(quán),亦甘之也者,其如爹亞士、袁世凱何?一若既行民主共和,即不能改主君主,若類退化也者,即如英克林威爾后復(fù)立占士第二何?一若即立君主,不欲戴滿人,則若英人一迎威廉第三于荷,再迎佐治第一于德國之漢那話何?推其愚昧之由,蓋辛亥革命之前,舉國不知有共和之事;及辛亥革命之后,舉國不容人議共和之非,故至此愚蔽也。仆誠不忍,著《共和平議》一書大發(fā)明之。竊冀國民必有大明政體之一日,則國體變,然后國治可期。

隔海相望,猶于對宇,私心颙颙,將與公攜手而謀東亞之安焉。懷抱憤悶,適因公明教,敢吐其愚,惟公教誨而指揮之。敬拜下風(fēng),謹(jǐn)祝頤壽百福??涤袨閱?。

(錄自《不忍》雜志第九、十冊合刊)

康有為致大隈重信(1921年夏)

久違大誨,常切身思。春間小女偕婿東游,獲謁耆英,過承優(yōu)待,既賜明訓(xùn),又并錫多珍,辱書存問,感激不任。天下滔滔,夫何可言?惟幸君侯綠野優(yōu)游,天錫難老,康強逢吉。

(手稿,藏臺灣“中研院”近代史所)

  1. 原函未署日期,由所言己亥建儲之事推之,知作于1900年1月底。
  1. 《不忍》雜志刊出此信時題為《復(fù)大隈侯爵書》。
  1. 1992年《祭大隈文》有“去春吾女同復(fù)問安于江戶”語,則此書應(yīng)作于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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