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透明的生命

這世上的“目送”之愛 作者:萬方,劉慶邦,彭程等


透明的生命

萬方

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了,1996年12月的那個冬夜,電話鈴聲響得那么突兀,把我驚醒。四下里一團漆黑,我拿起話筒,聽到小白的聲音,他一直在醫(yī)院里照顧我爸爸,他說:曹老情況不大好,醫(yī)生讓你到醫(yī)院來。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多問,把電話放下。那時我看見床頭的小鐘指著四點十分。我走出家門,蒼黃的路燈下大街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我走到街中心,等到一輛出租車,汽車在黎明前的城市飛馳,冥冥中我的心有所期待,期待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切恢復(fù)到正常。然而在這巨大虛空的黑夜后面,我感到了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我的爸爸走了。

他走得很安靜。當(dāng)時的情況是護士半夜查房,給他量了血壓,他還在睡著。十多分鐘后護士長又進來看看,發(fā)現(xiàn)他的呼吸不對,極慢極淺了。做了病理檢查之后,也沒能查出明確的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致死的原因。想來他很有福氣,沒有經(jīng)受垂死的病痛折磨和死亡的恐懼。在寂靜的深夜,他衰弱的身體里產(chǎn)生了難以覺察的奇異的波動,也許有個聲音告訴他“我們要走了”。他來不及多想,甚至沒有聽清楚,他想問問對方,可是又沒有力氣。在最后的時刻,是他對一切事物的好奇心引導(dǎo)他跟著那聲音去了,他沒有見過死神,他想見一見。

大約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我陪爸爸去了一趟天津。那一次的旅行使我很貼近地感受到他的童年,了解到他這個人是從哪兒來的,為什么他所以是他。我們來到意租界,他認出了舊時的街道,興奮極了,連連說:“不錯,絕對不會錯的,這一家姓蕭,那一家姓陳,我真是像在做夢??!”他家的“小白樓”是座兩層的小樓,門前搭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里面住了好幾家人,但都上班去了,只有兩個老人在。我爸爸只顧往里面沖,甚至顧不得和主人打招呼,這在他是很少有的。

他回憶起許多往事,教他書的大方先生,也教過袁世凱的兒子,好玩古錢,有好幾個姨太太。他記得客人在樓下的小客廳等著他父親下來,他父親擺著架子,等客人行三拜九叩禮,然后父親就和客人對著抽鴉片煙。“那時候真是烏煙瘴氣喲!”他說,“哥哥在樓下抽,父親母親在樓上大客廳里抽。每天我放學(xué)回家,他們抽了一夜的大煙還在睡覺,家里像墳?zāi)挂粯??!彼€記得胡同口逃難的農(nóng)民,一頭挑著鍋,一頭挑著孩子,晚上叫得很慘。聽他的話使我感悟到,出生在舊中國的文人,他們大多從小就感到壓抑,繼而覺悟到有一股與他們格格不入的勢力的存在,從此他們的生存就處于個人與一種勢力對峙的狀態(tài)。這成為他們無法逃脫的命運,他們也不想逃脫,他們從來無緣體味“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閑情逸致,這才是他們的情結(jié)。我無法說出這種勢力的名稱。在我之前,在不同的時代,它以不同的面目存在了上千年,使個體的生命消失,變成一種適合于它的形式。無數(shù)中國人的生活被改變,而那些不甘于被改變、有獨立意識的人,就要有所作為。我爸爸寫劇本就是他的作為。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才華更是上天給的。我爸爸有幸被賦予了才華,他的成名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像幾乎所有當(dāng)代的中國文人一樣,在二十幾歲就迸射出創(chuàng)造的光輝。我體會他真正的才華,在于他全身心地活在自己獨特的感覺之中,登上了自己的那塊石頭。他迎接命運,他憤憤不平,他痛苦,他要反抗,一股股激流從他身邊洶涌而過,他的心被激蕩,也許他也想化為激流,或者說把自己投身進一股強大的力量里,可在他的心靈中有一個小人兒,具有把握他的更大的力量。就由于有他的把握,他寫出《雷雨》。

那時他在南開中學(xué)念書,他和我說過,他有一個同學(xué)叫楊善全,和他關(guān)系不錯,他和楊善全說,我有一個故事想寫出來。同學(xué)就說,那你講講吧。他說:“我講了,講得亂七八糟,他也沒聽出所以然,只說,很復(fù)雜呀,你寫吧?!蔽疫€聽到他和來采訪的人說,“你們要我講繁漪是從哪兒來的,有什么原型?有,肯定是有,好多好多。但要我說出張家老太太,李家少奶奶,王家小姐,有什么用?講了也是白講,你們也不認識?!独子辍愤@個名字,如果硬要我講,雷,是轟轟隆隆的巨大聲音,驚醒他們;雨,是天上而來的洪水,把大地洗刷干凈?!?/p>

我和爸爸一起去過他的母校清華大學(xué),在圖書館,他指給我看當(dāng)年寫《雷雨》時常坐的位子,說:“當(dāng)年圖書館的一個工作人員,他待我太好了,提供我許多書籍,原諒我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他還允許我閉館之后還待在這里寫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難忘??!不知廢了多少稿紙,都塞在床鋪下邊,寫累了,就跑到外面,躺在草地上看悠悠白云,湛藍的天。當(dāng)時我就是想寫出來,從來沒有想到過發(fā)表,也沒有想過演出?!?/p>

后來,抗戰(zhàn)時期在重慶,我爸爸寫出了《北京人》。當(dāng)時有人對《北京人》在那個時期出來有所非議,似乎認為不合時宜。我不這樣看,恰恰相反,我認為他站在自己的高度,看到那個高度所看到的世界和人。我時常想,要具有對人生多么深切的感悟力,體味埋得多么深的痛苦,才能寫出《北京人》來,而我爸爸那時還是個青年。我一直覺得《北京人》里每個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比他們加在一起還要豐富生動。

由此我想到自己的幸運,一個有才華有靈魂的人活在我身邊,我得以看著他生命的進程,從某種意義上說,如同看著眾多的中國文化人,甚至是中國的知識界。當(dāng)然我不能把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等同于另外一個,但他們的命運確有共同之處。長時間以來,我爸爸和許多的人,他們都被告知他們的思想是需要改造的,這種對靈魂的改造像是腦頁切除術(shù),有時是極端的粗暴行動,還有就像輸液,把一種恐懼的藥液輸入身體里,讓他感到自身的渺小卑微,這是非常嚴酷的。曾經(jīng)我寫過一個話劇《誰在敲門》,就是出于我所處的獨特的位置與切身的感受。我試圖寫一個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人,創(chuàng)造出了不起的作品,后來創(chuàng)造力消失了,但奇怪的是一頂閃光的帽子始終戴在他頭上。在“文化大革命”中,這頂帽子被揪下來,連同他的腦袋一起扔進了屎坑。“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帽子和頭再次被安放在他的身體上。這是一種極端反常然而曾經(jīng)確實存在的現(xiàn)實,戴著耀眼的“桂冠”,而隨時可能連腦袋一起被摘除。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爸爸被打倒,被揪斗。我家住的中央戲劇學(xué)院宿舍的大門上寫著“打倒反動權(quán)威、反革命文人曹禺”的大標語。有一段時間,我爸爸被關(guān)在劇院里不能回家,讓他們這些“黑幫”

分子到馬路上掃大街,小孩子用石頭砸他們。我爸爸回憶說:“那時候我羨慕街道上隨意路過的人,一字不識的人,沒有一點文化的人,他們真幸福,他們?nèi)匀荒苓^著人的生活,沒有被辱罵,被抄家,被奪去一切做人應(yīng)有的自由和權(quán)利?!?/p>

后來我記得放他回家了,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人民大學(xué)那時就在我家隔壁,每天從早到晚造反派都在高音喇叭里大叫大喊。我爸爸在一篇回憶錄中寫道:“酷熱的夏天,方瑞和小歡子(就是我媽媽和我妹妹),她們沉沉地睡在另一間小屋里。白發(fā)的岳母癱在木板床上,一夜一夜地咳嗽。半夜,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一陣陣粗野的聲音,那鬼哭狼嚎使我的胸口隱隱作痛。我覺得不久這群發(fā)瘋的黑狼將包圍我,抓著我,用黑爪子抓傷我的臉、我的背,我感覺自己已縮成一團……這大約是夢,我驚醒了。我勉強安慰自己,用一顆安眠藥只睡了兩三小時?!痹僦笏粍≡旱母锩罕姟敖夥拧?,在郊區(qū)的農(nóng)場勞動。

每個禮拜六,黃昏時分,我從窗子里看見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大門口,推著自行車跨過門檻,然后又騙腿兒騎上車,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記得他的模樣,脖子上系著一塊白毛巾,頭上戴一頂藍布帽子,臉上的神情有點惶惶然,又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我爸爸還在北京首都劇場看過傳達室,被來中國訪問的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說中國的莎士比亞在看傳達室,結(jié)果就把他弄到胡同深處的北京人藝宿舍去看傳達室了。他被造反派表揚,因為他在食堂里每頓都只吃四分錢的菜。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我外婆吃白薯,把皮剝掉,他覺得是浪費,自己把白薯皮吃下去。

我了解我爸爸,他不是一個斗士,也不是思想家,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很容易懷疑自己否定自己的人,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他的生命是一種半感官半理智的形態(tài),始終被美好和自由的情感所吸引鼓動。但他的情感和思想又都是充滿矛盾的,而且都加倍地放大了?!拔幕蟾锩?,美好的東西被徹底打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絕望和恐懼把他壓垮。而這種可怕的影響再也沒有離開他的生活。

我爸爸給我講過他得知粉碎“四人幫”消息的情形。那時我媽媽已經(jīng)在1974年去世,他和我妹妹住在一起,他天天吃很多安眠藥,和廢人一樣。他說:“小歡子從外面回家來,走到我床前,兩眼發(fā)光,對我說,爸!咱們得救啦!我不信,不敢信。怕,怕不是真的,還怕很多。

我跑到大街上,那會兒已經(jīng)是夜里了,我走呀走呀,看到多少家的窗口里亮著燈光,整座樓都是亮的,我忽然感到難以支持,靠在一棵樹上。

我覺得自己的心臟的承受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老天爺??!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不可能明白,那種深重的絕望把人箍得有多么緊!我想我是從大地獄里逃出來啦!”

粉碎“四人幫”后,我爸爸的社會活動漸漸多起來,頭銜也越來越多,他的時間幾乎被各種各樣的活動填滿。每次活動回來,他一陣風(fēng)似的從門外進來,腳步匆匆,進屋后把衣服一脫就倒在沙發(fā)上。他總是十分疲倦,人好像被抽空了似的,有一股說不出的沮喪。他心里很清楚這是怎么回事。有一次他和我說,我是用社會活動麻醉自己,我想寫,寫不出,痛苦,就用社會工作來充塞時間。他感嘆道:這么下去怎么得了?!

我爸爸有嚴重的神經(jīng)官能癥,多少年來睡眠必須靠安眠藥維持,吃過安眠藥之后,往往是他精神上最放松的時刻,他的種種潛在的意識就會變成話語。他講述他的生活經(jīng)歷,他所見過的事,反復(fù)地說他要寫,要寫真實的人。他說:“我痛苦,我太不快樂了,我老覺得我現(xiàn)在被包圍著,我要說心里話,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說的話?!薄拔已?,在這個世界上白白過了一輩子,但我有一個最大的所得,我悟??!人哪,是個丑惡的東西,可是也不,人又那么地吸引你……”他什么都講,毫無顧慮,他總是為自己一生中所犯的各種錯誤,失當(dāng)?shù)男袨榉磸?fù)思慮、后悔。有時候他拉著我的手:“小方子,你逼我吧,不逼不行??!我要寫東西,非寫不可!”他的嘴用力抿緊,目光閃亮,“我要做一個新人,忘掉過去的荒誕和疑慮,我要沉默,我要往生活的深處鉆,放棄這個‘嘴’的生活,用腳踩出我的生活,用手寫真實的人生?!彼脑捪裎恼乱粯?,思路暢通之極。

有一天夜晚我已經(jīng)要睡了,聽到他大聲叫我:小方子!小方子!我跑過去推開他的屋門,看見他躺在床上,大睜著眼睛。他知道我來了,可是并不看我,直視著屋頂,說:“我不成了,又來那個勁了,吃了安眠藥也不成,你要不來我就跳下去了。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從窗子里跳下去?!彼f得迷迷糊糊,他的身體也軟綿綿的。我是說他根本不可能跳下去,他已經(jīng)快要進入睡眠狀態(tài)了。但我相信,他的靈魂剛才是站在窗臺上的,感受著外面巨大的黑夜和冰冷的空氣。他喘著粗氣,說:

“我痛苦,我要寫一個大東西才死,不然我不甘!”我說:“那你就寫呀!”大約是我的話來得太快,說得太輕巧,他大出一口氣,翻過身去。一會兒,我聽見他喉嚨里發(fā)出鼾聲,就站起身走到門口,忽然又聽見他的聲音:“我就是慚愧呀,你不知道我有多慚愧!真的,我真想一死了事。我越讀托爾斯泰越難受……”他的枕邊放著托爾斯泰的評傳,是他崇拜的作家,“托爾斯泰,”他說,“他一輩子要弄清為什么,他幾十年痛苦,他想像農(nóng)民一樣生活,一天走三四個小時,然后寫作,大吃,能吃極了,八十二歲還要吃一大碗生菜,他每天又快樂又痛苦,真是一個偉大的人!”第二天早上他對我說:“跳樓,只是那么一想,你不要說出去啊?!?/p>

有的上午他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看著看著睡著了。電話鈴一響把他鬧醒,電話總是要他開會、題字、看戲、評獎之類的事兒。他一接電話就清醒了,人也精神了,什么事都應(yīng)承下來。有一段時間他幾乎天天有活動,有時一天有四個日程,日歷本兒上記得滿滿的。然而千真萬確,我看到一種痛苦持續(xù)不斷地困擾著他。這痛苦不像“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恐懼那樣咄咄逼人,人人不可幸免。這痛苦是只屬于他自己的。我曾經(jīng)反復(fù)琢磨這份痛苦的含義,我猜想:痛苦大約像是一把鑰匙,唯有這把鑰匙能打開他的心靈之門。他知道這一點,他感到放心,甚至感到某種欣慰。然而他并不去打開那扇門,他只是經(jīng)常地撫摸著這把鑰匙,感受鑰匙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分量。真正的他則永遠被鎖在門的里面。

在我爸爸去世后,我整理了他給我和我妹妹寫的信,一大部分的信是他1981年到1983年間從上海寫給我們的。那時他準備把解放前寫了兩幕的未完成的劇本《橋》寫出來,他的信幾乎都在說寫作。他寫道:

“這幾年,我要追回已逝的時間,再寫點東西,不然我情愿不活下去。

爸爸僅靠年輕時寫了一點東西維持精神上的生活,實在不行?!彼謱懀骸鞍职肿罱盼虻剑瑳]有一定的工作方向,隨遇而安,浪費青春和中年時光,這是最可憐的,想起來甚至覺得慘痛。只有在暮年猛追一陣,補上已逝的時間。但創(chuàng)作真是極艱苦的勞作,時常費日日夜夜的時間寫的那一點東西,一遇到走不通想不通的關(guān),又得返工重寫。一部稿子不知要改多少遍,現(xiàn)在爸爸連一個草稿,不,一個真正的大綱都沒有搞成。當(dāng)然真有一個結(jié)實的大綱與思想,寫下去只是費時間,倒不會氣餒?!?/p>

那一陣子,他找人談話,搜尋材料。他說:“我現(xiàn)在為了自己最后的創(chuàng)作下了大決心,堅決搞下去,只有乘這股熱氣、這點靈氣寫下去。

我多年沒有這種感覺,沒有這種創(chuàng)作的欲望了,難得能寫,想寫,這對我來說是一刻千金的時候?!痹谶@段話之后他加了括號,括號里寫著,“我也許搞不出來,但這個戲的大綱必須趁這段時間弄出來,因此北京人藝三十周年、全國文聯(lián)開會都不能參加。這個創(chuàng)作不能放下,我知道一放下就完了,而完了,我最后的機會也就完了,我的生命也就等于不存在了。”1981年11月29日的信里,他寫道:“最近我十分認識一切事情要辦好,無論是求學(xué)與寫作,都需要愉快的心情。不要以為心情本來就壞,怎么就會好起來?我的經(jīng)驗是愉快的心情可以由自己爭取得到的。大約必須鉆進工作或?qū)W問中去,萬不可怕苦。要苦干,干就會從中得到興味,對學(xué)問的愛好,對工作的感情。愛因斯坦說:熱愛是最好的老師。他說自己一生的成就便從這句話得益最多。我要加一句:著迷是最好的朋友?!?983年初,他在信中寫:“我正在寫作,每日夜二時或三時四時起來不等。干上四小時,頭昏眼花,只好擱筆,但總算有點進展。寫作之難,大約不亞于你在醫(yī)學(xué)院攻讀醫(yī)學(xué)。(這封信是寫給我在醫(yī)科大學(xué)上學(xué)的妹妹的)時常干了一個月的工夫,寫好的東西,現(xiàn)在一看,不成樣子,又把它完全劃去。去年春日、暑期的計劃與大綱,今日看來絕不能用,太淺,太俗,也太無意義,只好全部作為廢紙。然而這一個多月的努力像是站得?。∵@一點看來站得住的東西,確實由于我這一兩年下的功夫得來的。雖然這一兩年的稿子終成了廢稿,但沒有這些廢稿中的思想感情,經(jīng)過一再篩濾,揚棄,是不可能造成現(xiàn)在這點比較站得住的東西。我覺得以往用的工夫與精力并不是白用的?!?983年4月5日的信:“人生只此一次,若不戰(zhàn)勝私念,決心想為人做點有益的事,則日后心感痛苦。無論學(xué)醫(yī)治學(xué)、寫作都是一個道理。不悟出自己活著的使命則一事無成,勢必痛悔為何早不覺悟。爸爸近來異常奮發(fā),又萬分苦惱,就因早未覺悟,早未明白,在私念中浪費大半生命?!?月的又一封信里,他說:“目前我確有些氣餒,但我終不認輸,只能向前干,向前干?!?985年2月25日的信:“最近讀了《貝多芬傳》,這位偉大的人激勵我。我不得不寫作,即便寫成一堆廢紙,我也是得寫,不然便不是活人。工作第一,知識第一,知識中有無限幸福。到了一定年齡便知這是真理?!钡搅?985年晚些時候,我在他的信里看到這樣的話,“心事并不頹唐,還想有所作為,只是年老體衰,何日大去是不可測的?!?/p>

在我爸爸去世之后的這些年,我的腦子里不時會浮現(xiàn)出過去的一些美好時光。那時我家住在鐵獅子胡同三號,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樹,春天花影滿地。我爸的書房是一排小北房里的一間,書房的窗子上掛著白布窗簾。夏天,書房的窗子大敞四開,書桌上放著一大盆冰塊,我爸爸光著膀子俯身在桌前寫作,大汗淋漓,但毫不覺察。有時候我看到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臉色陰沉沉的,我還記得他有劇烈撓頭的動作,就像腦袋里憋著千頭萬緒,只有拼命地痛快淋漓地撓頭才能把它們梳理清楚。我爸爸寫作不是那類“快手”,他要翻來覆去地琢磨,常常把寫出的句子讀出聲來,直到自己十分欣賞為止。他的朗讀與眾不同,打動我,使我不忘,因為他根本不知覺聲音的存在,他讀得有味,完全是情感的韻律。

多年來,他的手邊一直有好幾個本子,有活頁本,有很小的筆記本,也有學(xué)生用的橫格本,本子里內(nèi)容紛繁,有他的斷想,有日記,有一篇篇的人物對話和他自己寫的詩,和他想寫的戲的提綱。他去世以后我曾經(jīng)仔細地翻看過他寫下的東西,在字里行間,強烈地感到他對各種人懷著極大的興趣和熱情,他腦子里那部創(chuàng)造的機器一直在運轉(zhuǎn)不停,人生的問題一個個像滾珠似的,在他的腦子里發(fā)出噠噠噠的清脆的聲響;在他心靈的大廳中,他既是講述人又是聽眾,思想的自由的回聲在他的身體里振蕩,想到此我的心里十分感動。

在我爸爸1982年6月10日給我的信里,他寫道:“一個作家必須有真正的思想。一個人沒有思想便不稱其為人,更何況一個作家。其實向往著光明的思想才能使人寫出好東西來,你以為如何?希望你能真正在創(chuàng)作中得到平靜快樂的心情。”在他1982年7月13日給我的信里,他說:“天才是‘牛勁’,是夜以繼日的苦干精神。你要觀察,體會身邊的一切事物、人物,寫出他們,完全無誤,寫出他們的神態(tài)、風(fēng)趣和生動的語言。不斷看見,覺察出來,那些崇高的靈魂在文字間怎樣閃光的,你必須有一個高尚的靈魂!卑污的靈魂是寫不出真正的人會稱贊的東西的?!痹谒卦L母校南開中學(xué)時,曾給中學(xué)生們講話,說:“我一生都有這樣的感覺,人這個東西是非常復(fù)雜的,人又是非常寶貴的。人啊,還是極應(yīng)當(dāng)把他搞清楚的。無論做學(xué)問,做什么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也看不明白,這終究是一個很大的遺憾?!?/p>

曾經(jīng)有一天,我不記得我的情緒為什么有些不好,我爸爸看出來了,就對我說:“小方子,別那么不快活?!蔽艺f:“沒什么不快活呀!”

他想了想,說:“是沒什么快活事兒。我給你讀兩句詩,你就懂了?!彼襾砗胍环◣煹臅狡渲幸豁?,念給我聽:“水月不真,惟有虛影,人亦如是,終莫之領(lǐng)?!彼忉尩溃骸熬褪遣荒芏@個道理?!疄橹?qū)驅(qū)’,驅(qū)驅(qū)就是忙呀,忙了一輩子?!炒苏鎯簟?,真凈,這么干凈的一個世界,你違背了,‘若能悟之,超然獨醒?!彼畔聲?,靜了一會兒,“這是另外一個世界,和馬克思的世界不一樣,和資本主義世界也不一樣。你覺得如何?”他久久地望著我,穿過我,望著他自己的內(nèi)心。

在他的一個本子上,我看到他寫下這樣一句話:“靈魂的石頭就是為人摸,為時間磨而埋下去的。”我爸爸,他是一個極豐富極復(fù)雜的人,他一生不追求享樂,他很真誠。他有很多的缺陷和弱點,但是他沒有罪孽。如今,他透明的生命在一個無比自由的地方翱翔。

原載《散文》200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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