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維:簡樸的技巧

詩的引誘 作者:[美國] 宇文所安 著,賈晉華 等譯


王維:簡樸的技巧

賈晉華 譯

卿之伯氏,天下文宗。位歷先朝,名高希代??剐兄苎?,長揖楚辭。調(diào)六氣于終編,正五音于逸韻。泉飛藻思,云散襟情。

代宗《答王縉〈進王維集表〉詔》,七六三年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王維《酬張少府》

高度文明的社會有一個重要的、近于普遍的特征:那些已經(jīng)獲得財富和權(quán)力的人,卻向往拋棄曾經(jīng)熱衷追求的一切。在八世紀,人們開始認真地在高官和隱士或狂士之間建立格外密切的聯(lián)系,這一聯(lián)系一直以各種形式在其后幾世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延續(xù)著。

作為一種獨立的現(xiàn)象來看,仕宦誘惑與個人生活的沖突,是文學傳統(tǒng)中一個已經(jīng)長久建立的主題。但是只有到了盛唐,棄官的企羨才成為上流社會文人生活的普遍主題。在東漢,張衡可以寫出《歸田賦》,但皇帝所賞識的卻是他的《二京賦》。在唐初,太宗所喜愛的仍是上官儀,而不是王績。但是到了八世紀中葉,我們發(fā)現(xiàn)代宗過度地贊賞王維的詩,其中較大部分與厭棄朝廷和官場生活相關(guān)。王維自己的生活和作品表現(xiàn)了同樣的社會地位與個人價值之間的矛盾。

王維一生的確切日期引起了許多學術(shù)爭論。他生于六九九年或七〇一年,卒于七五九年或七六一年。幾種主要的傳記資料相互矛盾,不過六九九年至七六一年的日期似乎最有根據(jù)。王維的父親和祖父雖然只任過中級以下的官,但他們是強盛的太原王氏的成員,因此很難說清他們在朝廷的官位是否反映了他們在地方上的勢力,或他們在全國范圍內(nèi)的社會聲望。王維的母親來自博陵崔氏,這是另一個聲望卓著的舊家族。這樣,從社會聲望方面看,王維的家庭背景是盛唐重要詩人中最顯赫的,他在諸王府中受到熱烈歡迎就不足為奇了。

王維在十幾歲時赴京城,表面上是去參加府試,但更可能是去獲取某位皇子的扶持。很久以來,這已經(jīng)是名門出身的年輕人尋求進身的一條公認道路,而青年王維并不可能知道,諸王的權(quán)力和靠詩歌進身的舊模式即將無可挽回地被改變。在十年中換了四個統(tǒng)治者之后,沒有人能夠預見到玄宗將牢固地控制皇室,并統(tǒng)治了四十多年。

王維的文集包含了一些少年作品,根據(jù)原文中可能是王縉或王維本身所作的注腳,這些作品可以系年。收入少作在唐人文集中是異常的特點;在王維的集子中,這些作品可能用來證實記載作者文學早熟的傳記慣例,或代表使王維年輕時在京城獲得聲名的作品。這些少作在王維生活的后期可能經(jīng)過修改,但有幾首確實洋溢著青春氣息,另一些則代表了流行于八世紀初的七言歌行風格。有數(shù)首少作列于王維最著名的作品之中。王維十七歲時在長安寫了一首這樣的詩,其時間背景是重陽節(jié),在這個節(jié)日里,按習俗要登高并思念遠在他方的親友。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首句的語詞重復,以及異鄉(xiāng)、加倍及缺席的巧妙構(gòu)思,顯示了詩人對宮廷詩人修辭技巧的熟練掌握(王勃《臨江二首》,杜審言《春日京中有懷》)。然而,少年王維已經(jīng)在修辭技巧中注入某些更深刻的東西,這就是心理的真誠和想象的能力,這些明確地屬于盛唐。

王維在七一七年通過府試,成為京兆府解送的貢士,這是一種有聲譽的身份,在進士試中有相當肯定的成功把握。其后他在七二一年登進士第。在這一期間,王維得到了幾位皇子的扶持,最突出的是李范?,F(xiàn)存有關(guān)王維和李范關(guān)系的幾則軼事在真實性方面都很可疑,但從中可知,除了詩名外,王維還以音樂家身份而著稱。當然,他還是一位畫家;雖然我們幾乎不了解他在此時期之后的音樂興趣,但他作為畫家的聲名卻日益擴大和持久保留。王維詩歌或繪畫的批評家,很少有人不引用這一對句:

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

雖然王維承認了此生的真正職業(yè),大多數(shù)研究其詩歌的人仍然從其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畫家的眼光。

可能是在李范的王府,王維遇見了崔顥,并成為終身的朋友,他們被并稱為那一時代最著名的兩位詩人。他們和岐王府的較年長詩人一道,采用舊的宮廷風格頌美皇子的游覽,比皇帝的詩人所能描繪的還要雅致優(yōu)美得多。

敕借岐王九成宮避暑應教

帝子遠辭丹鳳闕,天書遙借翠微宮。

隔窗云霧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鏡中。

林下水聲喧語笑,巖間樹色隱房櫳。

仙家未必能勝此,何事吹笙向碧空。

第四句可能寫的是湖中或池中的倒影(沈佺期《興慶池侍宴應制》第四句“秦地山川似鏡中”),但也可能暗示了窗戶的取景空間。結(jié)尾比較仙人的居處,這是舊宮廷詩體的實際要求:既然在地面的宮殿可以找到勝過仙家的快樂,為何還要像王子喬那樣求仙?

考中進士之后,或許是由于他的音樂才能,王維得到一個太樂署的小官職。其后不久,王維就卷入政治麻煩,其真正起因還未完全清楚:他的罪名是允許樂師表演本應禁忌的舞蹈,但這大概僅是解職的借口。王維的麻煩可能源于他與諸王的過往,因為那時玄宗已經(jīng)決定控制諸王對皇位的不斷威脅。

無論真正的緣由何在,王維被貶任濟州的一個低職,濟州在現(xiàn)代的山東。在東行的旅途中,王維轉(zhuǎn)向了貶逐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寫出了第一批可系年的嚴謹簡樸的典范詩,后來正是這一風格為他贏得聲譽。這些詩的語言相對不講修飾,沿襲了杜審言、沈佺期、宋之問及張說貶逐詩的風格。但王維的貶逐詩遠遠超出了語言的簡樸:這些詩的深度和復雜性顯露了大詩人的手筆。

許多因素促成了這些詩的成就,其中之一是對感覺過程的認真關(guān)注:事物如何被看到,實際世界如何控制事物被看到的過程,以及感覺的形式如何具有內(nèi)在的意義。下面所引作于濟州之行的詩中,詩人幾乎完全不出現(xiàn):他的作用是移動和觀看。但景物的演替及其隱含的視點形成了人的旅途感受的基本模型。

渡河到清河作

泛舟大河里,積水窮天涯。

天波忽開拆,郡邑千萬家。

行復見城市,宛然有桑麻。

回瞻舊鄉(xiāng)國,淼漫連云霞。

空間的兩點界定了旅程:出發(fā)點和目的地。無論哪一點吸引了旅行者的眼光,都揭示出一種心理狀態(tài),故只須描繪出視覺的方向,就能表現(xiàn)這種狀態(tài)。同樣,當詩人的眼光從目的地轉(zhuǎn)回家鄉(xiāng),這一行動就說明了一種突然的心理變化。

然而,視覺不是自由的:詩人的所見取決于地形的不同特征,這些特征在河景中呈現(xiàn)出戲劇性的、變化多端的形式。河景或隱或現(xiàn),自然而然地在人的頭腦中引發(fā)興趣和期望:它掌握了視覺的不足和消失,這是欲望的必要刺激。河景引發(fā)了對隱藏于前方遠岸的事物的預期興致,然后展露了這些事物,使興致消失。詩人的好奇心得到了充分的滿足,于是他回過頭來,遇見了第二種戲劇性展露,但這回他看到的不是某地,而是某地的消失。這首詩是富于視覺形象的,但沒有一個讀者會說它是描寫詩;關(guān)注的中心并不在所見,而在觀看著的詩人的內(nèi)心活動。但是,這首詩還超出了應景抒情詩的內(nèi)心關(guān)注,體現(xiàn)出更為一般性的興趣:對感覺的相對性及感覺和人的反應之間關(guān)系的關(guān)注。

王維詩的簡樸語言阻撓了一般讀者對修飾技巧的興趣,迫使他們尋找隱含于所呈現(xiàn)的結(jié)構(gòu)中的更深刻意義。王維力求某種真實性——不是從類型慣例中獲得的普遍反應的真實性,而是直接感覺的真實性。通過在詩中描寫所見而不是詩人的觀察活動,詩人使得讀者的眼睛重復詩人的眼睛的體驗,從而直接分享其內(nèi)在反應。客觀的結(jié)尾成為避免直接陳述感情的手法,促使讀者體驗詩人的感受:當他回頭瞻望家鄉(xiāng),看到的僅是浩渺河水時所產(chǎn)生的情緒。

在后來的詩篇中,王維甚至更熱衷于避開已經(jīng)完美掌握了的修飾技巧;他的風格達到一種嚴謹?shù)暮啒?,并成為其詩歌個性的標志。詩人再次展望了渺漫的水面:

南垞

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

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

如同收于《輞川集》的其他絕句,《南垞》的生命力產(chǎn)生自樸質(zhì)的表面,以及基于結(jié)構(gòu)天賦的含蓄陳述,后者在前詩已經(jīng)出現(xiàn)。王維還嘗試從較早的詩歌中抽取不顯眼的陳套:這里的后兩句就準確無誤地模仿了幾首著名的初唐詩(盧照鄰《長安古意》第十五句,王績《野望》第七句),暗示了孤獨和逃名,并同樣包含了肯定和否定的雙重意義。比起《渡河到清河作》那易于理解的情緒,此詩末句謎一般的含義顯示了更為成熟的詩歌技法,但王維對感覺相對性的興致保持不變。距離把詩人和他可能認識的人(那些農(nóng)舍在他的別業(yè)內(nèi))隔開,從而使他得以隱姓埋名,這種逃名可能具有孤獨的否定含義或隱逸的肯定含義。

大約在八世紀二十年代中葉,王維從濟州貶所返回。至七三四年,張九齡拜相,提拔王維在朝廷中任一個要職。而他返京后至七三四年前的經(jīng)歷不明。一些學者認為,王維就是在此期間購置了以前屬于宋之問的輞川別業(yè)。無論他是在此時得到這一別業(yè),還是在八世紀四十年代后期,他非常喜愛它,在《輞川集》中歌頌了它的美?!遁y川集》是一小組絕句,由王維及其朋友裴迪共同寫成。收入送別、宴會及詠物組詩的一卷或更多卷的小集子十分普遍,但《輞川集》的形式卻是新穎的。[1]兩位詩人依次處理了一組擬定詩題,這些詩題以別業(yè)的各個景點為描寫對象,合起來則構(gòu)成對全景的有計劃游覽。到了八世紀后半葉,這一集子獲得巨大的成功,成為許多后出絕句組詩所遵循的模式,其中包括中唐詩人韓愈所作的一組詩(《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在審美感覺和思想情趣上,王維和韓愈的分歧幾乎超出了所有唐代詩人;韓愈對《輞川集》模式異乎尋常折服,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它那巨大的影響力。

在七三四年,王維向新相張九齡求職。張九齡的圈子里擠滿了出身于王、裴、崔、韋等京城大族的成員。王維的密友和支持者大多出自這些家族,故他在這一群體里十分自如。在此期間,出于陪伴朝廷權(quán)貴游覽的需要,王維再次將才賦用于宮廷詩和正規(guī)宴會詩。但他既不是宮廷侍從詩人,也不是朝廷文學機構(gòu)的成員,而只是擔任右拾遺的行政職務。

張九齡于七三七年失權(quán)被貶荊州時,王維懷著真摯的憂傷心情,寫了數(shù)首詩,向其扶持者表示慰藉。作為張九齡群體的成員,王維有理由關(guān)心自己的處境:張九齡下臺幾個月后,他受命離京出使西北邊塞,并留在那里任地方監(jiān)察官。幾首邊塞主題的應景詩,可能還有幾首邊塞樂府詩,作于這一時期。王維的一些邊塞詩,如《從軍行》,屬于同一類詩中的最佳作品,但它們沿襲了矯飾的南朝邊塞樂府傳統(tǒng)。將這些詩與同時代高適等人的邊塞歌行相對照,王維所受文學訓練的守舊性十分明顯。那些歌行開始采用一種較富于活力的風格,這種風格十年后在岑參的作品中達到頂點。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就像許多著名的唐詩,這首詩以單獨的一聯(lián)——第三聯(lián)——流傳千古。此聯(lián)中平衡的幾何圖形代表了王維描寫藝術(shù)的一個特征。但是,圍繞著這一著名對句的卻是一首高度守舊的詩。最后一句很相似地模仿了梁代詩人吳均一首邊塞樂府《戰(zhàn)城南》的結(jié)尾。盡管王維無可置疑地具有獨創(chuàng)性,但比起任何一位盛唐重要詩人,他的作品更深地植根于初唐。

王維在西北只待了短暫的時間。他到幕府不久,節(jié)度使崔希逸即去世,在七三八年或七三九年,詩人返回長安。一年后他再次奉命出京,此次是到南方掌管考試。他的另一位朋友和扶持人裴耀卿任命他回朝廷任職,但可能由于他和張九齡的關(guān)系,他所得到的職位低于他的年紀和出身所應得到的。從七四二年至七五五年京城陷于叛軍之前,王維連任了幾個類似官職,或許不過是掛個名。在八世紀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初,詩人的大部分時間可能消磨在別業(yè)里,因許多朋友的友誼怡然自得,作詩贈送他們,在詩中述及其大門總是對來訪者關(guān)閉。

玄宗從長安倉促出逃后,王維與許多留下的官員一樣,為安祿山軍隊所俘,并被迫接受官職。據(jù)說,王維試圖避免與反叛者共事,不顧一切地服藥假充殘疾。兩京收復后,他以叛國罪為唐軍所監(jiān)禁。此時王維之弟王縉恰好任刑部侍郎,設法為他開脫罪責。他被叛軍拘禁時寫給裴迪的一首詩《菩提寺私成口號》成了減罪的證據(jù),這首詩拐彎抹角地表達了詩人對唐皇室的忠誠。除了這篇簡短的憂傷表達(此詩系事后偽造的可能性很大),王維對安祿山叛亂保持了明顯的詩歌沉默。叛亂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他是在安祿山的監(jiān)獄里度過的,這一事實可以充分說明,他為何從未像杜甫那樣,寫詩激烈抨擊叛軍的占據(jù)。而他在釋放之后的沉默,最好的解釋可能是他通常所遵循的詩歌題材慣例:個人感懷和社會交往在他最后的詩篇中占上風,故叛亂及其破壞從未進入他的腦海。

肅宗恢復了王維在朝廷的優(yōu)厚地位。他擔任了一系列高官,直至去世——可能是在七六一年。在最后的歲月里,王維據(jù)說日益成為虔誠的佛教居士,過著一種節(jié)制簡樸的生活。他最后的優(yōu)秀詩篇體現(xiàn)了一種獨有的特性:連他最擅長的描寫藝術(shù)也放棄了,只保留了一種渾然一體的風格,沒有任何人工技巧的痕跡。

終南別業(yè)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對于時間的關(guān)注明顯地出現(xiàn)在王維的晚期詩中。真率行為的各種形態(tài),與有計劃或有確定目標、時間的行為相對立。王維對于空間結(jié)構(gòu)的興趣,如我們在《渡河到清河作》中所見到的,通過意愿和隱含的動機,變成了對于時間結(jié)構(gòu)的類似興趣。自相矛盾的“率意行動之目標”,出現(xiàn)于一種同樣自相矛盾的追求非藝術(shù)的藝術(shù)之中。

王維關(guān)注時間的另一方面,是他對生活變化的關(guān)注,這通常是拋棄名利、增加自由的過程的一部分。與大多數(shù)詩人相比,王維更多地把自己和別人的生活看成是一個變化的過程。從早年開始,他已經(jīng)預料晚年將日益增加理智和宗教信仰,并拋棄世俗的束縛;而詩人果然實現(xiàn)了對自己的預言。前引詩的開頭表明了詩人早年意旨的變化,這種變化反復出現(xiàn)于王維的詩篇中: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

少年識事淺,強學干名利。

……

清冬見遠山,積雪凝蒼翠。

浩然出東林,發(fā)我遺世意。

晚知清凈理,日與人群疏。

少年不足言,識道年已長。

早在貶謫濟州時,王維已經(jīng)在別人的生活中看見了相似的過程(《濟上四賢詠·崔錄事》《濟上四賢詠成文學》)。青春流逝、頭發(fā)變白的悲嘆,極少出現(xiàn)于王維的詩中。對于他來說,老年是一個預想的境界,他在個人詩中為逐漸接近它的每一階段而歡慶。

很難弄清楚開元、天寶的讀者認為哪些詩人是當時最偉大的詩人?!奥劽敶钡仍u論及序文中常用的字眼,被慷慨地用于稱頌許多毫無爭議的次要詩人;即使此類頌揚性的評價不僅是出于禮貌,仍然涉及較為混亂的未知情況,諸如“何時”“何種讀者”。開元和天寶顯然沒有當代作家的確定標準,但有幾位人物是巍然挺出的,其中最著名的是王維和王昌齡。特別是在王維生活的最后十年及其去世后的二十年間,他被認為是“當代最偉大詩人”的呼聲極高。皇室后來對王維的贊賞,確是引起較年輕的同時代人崇拜的一個因素,但王維還是詩壇社交的中心人物;他廣泛熟識同時代詩人,并產(chǎn)生巨大影響。八世紀后期的京城詩人沿用或誤用他所完善的風格,直至這一風格變得乏味不堪。逐漸地,在八世紀的最后幾十年,對于其他開元、天寶詩人的興趣,諸如王昌齡和李白,開始動搖王維的優(yōu)勢。到中唐的大作家重新評價盛唐傳統(tǒng)時,李白和杜甫被抬高至他們從未有過的杰出地位。王維被排列于李杜之下,雖然他偶爾被批評,他的地位曾被懷疑,他的聲譽仍保持了相對穩(wěn)定,不像其他盛唐詩人的名望那樣經(jīng)歷了起伏波動。

王維之弟王縉編集他的作品,于七六三年進獻皇帝,彼時王縉任宰相。王縉聲稱這個集子只代表了王維全部作品的小部分,其較大部分喪失于叛亂中。詩人卒后未久,就有權(quán)威的集子收入御書院,這于文本的相對穩(wěn)定是重要的。文本的問題雖然存在,但比起孟浩然等其他一些詩人的集子,問題算是最少的。有幾處竄改已被證實,但總的看來,王維的集子是可靠的。

從唐代以來,王維的形象一直是感懷詩人、個性詩人及山水詩人。這一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證實,因為王維也以相似的詞語描繪自己。但同時他又是最善于社交、最雅致的唐代詩人之一。他的詩和他的個性都十分豐富多彩。他能夠放棄滲透于隱逸詩中的鮮明詩歌特性,寫出自宋之問和沈佺期以來最有天賦的、最雅致的宮廷詩。當他進行創(chuàng)新時,他既能以前輩的傳統(tǒng)為基礎,也能有意地采用新的起點。貶謫濟州時,他寫出了基于初唐貶逐詩的優(yōu)秀作品,但他還大膽地改變了楚辭的成分,寫出一種沿襲貶逐傳統(tǒng)的新詩歌。他善于在描寫的表面之下隱含內(nèi)在的情意歷程,也能夠在描繪鄰近濟州的一次巫祠表演中隱含貶逐主題。其模式為楚辭的《九歌》,那些詩在唐代的公認解釋是:屈原在貶逐中觀看了民間巫祠表演,就加以修改,寫出這組詩。當王維寫下這樣一首詩時,詩中已含有一種無聲的文學史背景,不言而喻地扮演了非罪遭貶的屈原角色。這兩首歌行并不是含蓄的諷刺詩或比興的怨懣詩,而只是從過去的著名詩歌中引發(fā)貶謫之意。

魚山神女祠歌二首之二:送神曲

紛進拜兮堂前,目眷眷兮瓊筵。

來不語兮意不傳,作暮雨兮愁空山。

悲急管,思繁弦,靈之駕兮儼欲旋。

倏云收兮雨歇,山青青兮水潺湲。

在這里,楚辭體的應用既模仿了原詩的特定語詞,也追隨了宋之問將這一詩體用于個人詩的腳步。但王維還將與這一詩體相聯(lián)系的抒情方式復雜化,使它奇特地表現(xiàn)出與詩篇的平靜表面相矛盾的情意。

贈徐中書望終南山歌

晚下兮紫微,悵塵事兮多違。

駐馬兮雙樹,望青山兮不歸。

王維的多數(shù)詩篇中存在著一種抑制法則:思鄉(xiāng)的普遍感情,貶逐悲傷的文學史背景,以及詩體的模式聯(lián)系,這些都向讀者表明,在詩篇的平靜表面下隱含著某種更深刻的意義或更強烈的感情。上引歌行及其他表面看似簡樸的詩篇,都由于這種抑制而增加了活力。

除了楚辭體,王維還試用了六言詩(《田園樂七首》),在這種窘迫的詩體上獲得了或許是所有中國詩人中最大的成功。此外,王維至少有一次沿襲了陶潛對四言詩的獨特運用,以表現(xiàn)古樸莊嚴的風格(《酬諸公見過》)。

除了詩體實踐外,王維還擁有寬廣的主題和風格范圍,超過了此前的任何唐代詩人,或許還超過了此前的任何中國詩人。他能夠創(chuàng)造性地處理邊塞主題和宮體詩的半艷情主題(《扶南曲歌詞五首》)。在游寺詩傳統(tǒng)上,王維有時沿襲了初唐前輩,有時則在幾首詩中采用了佛教的抽象術(shù)語(《胡居士臥病遺米因贈》《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二首》《過盧四員外宅看飯僧共題七韻》),顯示出比任何直接前輩更為深厚的佛教修養(yǎng)。他能夠?qū)懹哪闹C謔詩,其中包括一首半白話作品,這首詩可能是方言詩的嘗試(《酬黎居士淅川作》)??傊?,王維作為一位盛唐詩人,不僅形成了真正的詩歌個性,而且全面掌握了傳統(tǒng)詩歌,并富有創(chuàng)新的力量。

王維對于詩體發(fā)展的最重要貢獻可能是絕句技巧。在某種程度上,所有的文學樣式都在結(jié)尾下功夫;律詩是特殊的例外,因為讀者的注意力大都被引向中間對句的審美。但是在所有詩體中,絕句總是最依賴于成功結(jié)尾的。王維能夠運用初唐絕句那敏銳的、警句式的結(jié)尾,并偏愛盛唐流行的意象結(jié)尾(《班婕妤三首》其一)。但他還發(fā)展了另一種結(jié)尾方式,使得絕句離開警句更遠:他的絕句經(jīng)常結(jié)束于謎一般的含蓄陳述——一種表述,一個問題,或一種意象,都是如此簡單,或似乎很不完全,以至于讀者被迫從中尋找對絕句結(jié)尾的重要期待。

這種新結(jié)尾方式的成功,完全依靠于詩體期待,王維熟練地控制了這些期待,引逗讀者去尋找簡樸面具下面的深意。對于表面的不信任,外表和真實的分離,以及意義的隱藏,這些都不是前兩個半世紀詩歌的突出特征:宮廷詩是一種表面化的詩歌,它所說出來的確是它所要表達的。宮廷詩的隱喻只采用易懂的代用語,如以天庭指宮廷,以仙人指朝臣。

情感反應領(lǐng)域的抑制法則,在認識領(lǐng)域變成了隱藏的法則。真理的隱藏深深植根于哲學傳統(tǒng);與西方不同,在中國傳統(tǒng)上真理通常不是隱含于深奧復雜的面具之后,而是隱含于明白樸素的面具之后。襲用這一哲學傳統(tǒng)將徹底改變詩歌的閱讀方式:所說出來的不再一定是所要表達的,表面的情致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情致。特別是在《輞川集》中,詩中的形象十分完整,但意思卻很不完全,從而引逗讀者去尋繹某種隱藏的真意。

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甚至在較明白的絕句中,也經(jīng)常可以從王維那平直陳述的完整意思中感覺到一種奇特的不確定性。

臨高臺送黎拾遺

相送臨高臺,川原杳何極。

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

讀者知道人和鳥的移動構(gòu)成了比較的基礎,但行人到底是和鳥一樣,出發(fā)到他們所屬之處去,還是與歸鳥不同,不斷奔走于人生的持久勞役之中,詩中并沒有任何暗示。作詩之時,場合的背景可能提供了線索,但這首詩在后世的流行表明,那種不確定的聯(lián)系更引人注目。詩中向讀者示意了“比擬”,隨后又阻斷了讀者對比擬的理解。

王維的官場詩并不總限于典雅,也不總寫于奉和。在一首贊同皇帝封西岳的詩《華岳》中,王維采用了與其宮廷詩和隱逸詩完全不同的風格。他先以宏壯的詞語贊美華山,然后轉(zhuǎn)向帝王榮耀的主題,用的是莊嚴肅穆的筆調(diào),這一筆調(diào)與王維的平常風格不同,更接近于杜甫和韓愈的特征。雖然王維對個人體驗的偏愛是其詩歌的豐富源泉,但他仍然有著強烈的社會價值觀,正是這兩者之間的真實沖突,使得他的棄世態(tài)度具有了真正的力量。

沖突對于詩歌結(jié)構(gòu)的慣例和規(guī)矩,如反應的一致性,產(chǎn)生了自然的壓力。即使在盛唐,詩歌描述過程中出現(xiàn)心志轉(zhuǎn)變,也是少見的。在王維詩中,這一轉(zhuǎn)變表現(xiàn)為社會價值和個人價值之間的沖突,以及家族義務和退隱愿望之間的沖突。

偶然作六首之三

日夕見太行,沉吟未能去。

問君何以然,世網(wǎng)嬰我故。

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

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

幾回欲奮飛,踟躕復相顧。

孫登長嘯臺,松竹有遺處。

相去詎幾許,故人在中路。

愛染日已薄,禪寂日已固。

忽乎吾將行,寧俟歲云暮。

社會義務和個人自由傾向之間的價值沖突是那一時代文士興趣的一部分,在王維這里則是關(guān)注的中心。但在王維詩中,這一沖突又是更大的拋棄模式的一部分。它不僅是穩(wěn)定的沖突狀態(tài),而且具有一種主要的價值,通常是社會的價值,其占上風的運動是否定。這種否定的中心運動在文學、思想與詩人自我形象等方面都有所表現(xiàn)。

否定的文學表現(xiàn)是拋棄與官場社交生活及宮廷相關(guān)的那幾類詩歌。在許多盛唐詩人的作品中,同樣的沖動采取的是對立運動的形式,將狂誕不羈作為對詩歌規(guī)矩和限制的有意違抗。李白和相當多的次要詩人,以疏野不羈的姿態(tài)選擇了這種對立之路。而在王維這里,其運動形式是否定而不是對立。[2]王維最有代表性的隱士詩風格簡樸,洗盡鉛華,只用基本語詞: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與李白一類詩人相比,王維在宮廷詩技巧和修辭方面的修養(yǎng)是深厚的。他無法以自然的感嘆和激情反對宮廷詩的虛假感嘆和激情,而是以對虛假感情的真正否定——無感情來反對這種危險。如果有真實感情要表達,就必須把感情隱藏起來,但只能是寓于言外,而不是公開表達中的矯揉造作、吞吞吐吐。

宮廷詩人訓練有素的嚴謹和文體控制,明顯地出現(xiàn)在王維最出色的個人詩中,特別是在他的描寫藝術(shù)中。但王維用這種控制來對抗它所出自的傳統(tǒng)及技巧。

歸嵩山作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

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

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guān)。

回歸是王維及其同時代人詩歌中最引人注目的主題之一,所回歸的是基本的和自然的事物。盛唐詩人以各式各樣的“回歸”顯示了他們正在離開的地方:充滿危險、失意、屈辱的京城社會的虛偽世界,以及京城的詩歌。可是,他們的“回歸”目標以及對“自然”的定義,卻往往大相徑庭。

在王維詩中,回歸的目標通常是一種寂靜無為的形態(tài):他選擇的是將自己與現(xiàn)實世界分隔,而不是以放任行為顯示對世俗禮法的蔑棄。王維的自由觀念是“從……自由”,而不是“對……自由”。如同前詩,回歸寂靜往往在詩篇的結(jié)尾點明,通常采取一種象征拋棄人類社會、結(jié)束社交活動的姿勢——關(guān)門:

東皋春草色,惆悵掩柴扉。

靜者亦何事,荊扉乘晝關(guān)。

在王維詩中,關(guān)門僅是多種拋棄的最終姿勢之一。它還可以是不愿回家,從而抵制時間的社會結(jié)構(gòu)(《終南別業(yè)》《泛前陂》);有時它又是苦行和自我否定的明確的佛教方式: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欲知除老病,惟有學無生。

《登辨覺寺》是一首佛教寓言詩,詩中闡述了靈魂從實際世界的幻覺進入涅槃的自我泯滅的過程。寺院的美麗風景僅是為了將迷妄的心靈引上正確道路:它是佛教寓言中的“化城”,是外表充滿聲色誘惑的空幻事物,能夠?qū)捑攵从X悟的靈魂引向覺悟。

竹徑從初地,蓮峰出化城。

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

軟草承趺坐,長松響梵聲。

空居法云外,觀世得無生。

訪寺詩的直觀現(xiàn)實風景,被添加在寓言的風景之上,這一結(jié)構(gòu)是為了將被動的心靈引向超脫。詩人為虛幻的自然和建筑之美所吸引,登上山峰,獲得了一個打亂習見景觀的有利視點。青草使冥思的詩人在身體上感受到柔軟,而心靈和詩歌的眼光被引向誦經(jīng)的聲音,并隨之向上飄蕩,穿過松林和云層,穿過法云(佛法)的最后階段,達到了超脫。寺院和風景之美的存在僅是為了戰(zhàn)勝美的幻象,這一觀念暗示我們,嚴格的詩歌技巧的存在,也是為了戰(zhàn)勝技巧。

作為走向寂靜、孤獨及空無的進程,詩歌也是一種倒退和回歸的行動。但詩歌不須退至中國宇宙論的原始狀態(tài)。它可以只回歸到某種較早的詩歌(《渭川田家》),或某種原始活動,如農(nóng)耕(《贈裴十迪》)。這類詩中最有趣的一首既轉(zhuǎn)回農(nóng)耕的原始活動,也轉(zhuǎn)回原始的詩歌——《詩經(jīng)》中的《周頌》。這首詩模仿的是《詩經(jīng)》第二百九十首,其開頭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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