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識，他很矜持，

在大學(xué)的校園里，

即使路上遇見她也只當(dāng)作陌生人。

他表面如死水，靜默如處子，

說話像蚊子；他的內(nèi)心是火山，

只要給他一支筆，他就能使一張紙有靈魂。

001 你在我心中十分可愛

宋：

謝謝你給我這么一件好工作！很想拒絕你的，但不愿拒絕你，你太好了。圖書館里借了四本《史通》，兩本《中國歷史研究法》，本想抄一些話頭，可是回來之后，一起把它們看完了，算勉強(qiáng)得到一點(diǎn)煙士披里純（系英文inspiration的音譯，意思是“靈感”），寫好了這一篇狗屁文章。

為什么你說我又要生氣，這也算懂得我嗎？你懂得我我不是頂高興？

被人說作浪漫，尤其是被那些偽君子之流，他們說這兩字總有一點(diǎn)不甚好的意味，并不算是有趣的事，但實(shí)際上你與我都只能說是浪漫的人。我們的性格并不完全一致，但盡有互相共鳴的地方。我們的認(rèn)識雖是偶然，我們的交契卻并非偶然。憑良心說，我不能不承認(rèn)你在我心目中十分可愛，雖我對于你并不是盲目的贊美。我們需要的是對于彼此弱點(diǎn)的諒解，只有能互相諒解的人，弱點(diǎn)才能變成并不可憎，甚至于反是可愛也說不定。

除非我們在自己心理的矛盾下掙扎著找不到出路，外觀的環(huán)境未必能給我們的靈魂以任何的桎梏。

說厭惡陳舊是人們普通的思想也未必盡然，這世間多的是沉湎骸骨的人，尤其在我們這老大古國里。我常想，要是中國并沒有幾千年古文化作基礎(chǔ)，她當(dāng)可以有希望一些。舊的文化，無論怎樣有價值，為著免得阻礙新的生長起見，都有一起摧毀的必要。

一萬個虔心的祝福！

朱 十四夜

002 想不到你竟會抓住我的心

清如：

一向我從不以離別為一件重大的事，而今卻覺得十分異樣。說些什么話吧，卻也說不出來。

想不到你竟會抓住我的心，你純良的人！然而我也未嘗沒有逃避的可能。但我不忍心飛去，當(dāng)一天你還記著我的時候。

不忙就回去吧？明天給你到西湖里再坐一次劃子，去不去告我?；厝サ脑?，一定通知我什么鐘點(diǎn)，好送你行。你去了之后，不，沒有什么。

朱 廿二晨

003 我一定要吃糖，為著寂寞

清如：

昨夜我做了一夜夢，做得疲乏極了。大概是第二個夢里，我跟你一同到某一處地方吃飯，還有別的人。那地方人多得很，你卻不和我在一起，自管自一個人到里邊吃去了。本來是吃飯之后，一同上火車，在某一個地方分手的。我等菜許久沒來，進(jìn)來看你，你卻已吃好，說不等我要先走了，我真是傷心得很，你那樣不好，神氣得要命。

不過我想還是我不好，不應(yīng)該做那樣的夢，看你的詩寫得多美，我真歡喜極了，幾乎想抱住你不放，如果你在這里。

我想我真是不幸，白天不能困覺，人像在白霧里給什么東西推著動，一切是茫然的感覺。我一定要吃糖，為著寂寞的緣故。

這里一切都是丑的，風(fēng)、雨、太陽，都丑，人也丑，我也丑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樣可羨。

這里的孩子們學(xué)會了各色罵人的言語，十分不美，父母也不管。近來哥哥常罵妹妹潑婆。妹妹昨天說，你是大潑婆，我是小潑婆。一天到晚哭，鬧架兒。

拉不長了，祝你十分好！六十三期的?？峡匆娔愕拿秩?。

朱 初三

004 你如不許我看，我便非看不可

好人：

錄呈一“粲”，不是錄呈一“桀”。

新詠數(shù)章，很像胡適之白話文學(xué)史中的王梵志體。不是好詩，但也過得去?！疤o”字寫作蕩或蘯，你老愛這樣寫。

“你的那篇文章”，如果你不對我說，我一定絕對不想看它，你既然對我說了，我便想看它；你如不許我看，我便非看不可。

上次來信中“因?yàn)槲也幌矚g聽消極的話，允許我以后不把頹喪的話說給我好不好？”這句句子應(yīng)當(dāng)進(jìn)文章病院。

一個月以前的明天的此時，我們冒著雨在馬路上。幸福的日子是如此稀少！

寄給你全宇宙的愛和自太古至永劫的思念。

Lucifen（魔鬼、撒旦）四日

005 我靈魂不曾有一天離開過你

好：

謝謝你給我一個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須是一個遼遠(yuǎn)的期望，不給你到達(dá)最后的終點(diǎn)，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這目標(biāo)，永遠(yuǎn)是渴望，不實(shí)現(xiàn)也不摧毀，每天發(fā)現(xiàn)新的歡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滿足。頂好是一切希望完全化為事實(shí)，在生命終了前的一秒鐘中。

我仍是幸福的，我永遠(yuǎn)是幸福的。世間的苦不算甚么，你看我靈魂不曾有一天離開過你。

祝福你！

朱 十五下午

006 你是我心里頂溺愛的人

宋：

才板著臉孔帶著沖動寫給你一封信，讀了輕松的來書，又使我的心弛放了下來。叫他們拿給你看的那信已經(jīng)看到？有些可笑吧，還是生氣？實(shí)在是，近來心里很受到些氣悶，比如說有人以為我不應(yīng)該愛你之類；而兩個多月來離群索居的生活，使我脫離了一向沉迷著的感傷的情緒的氛圍，有著靜味一切的機(jī)會，也確使我漸對過去的夢發(fā)生厭棄，而有努力做人的意思。

我真希望你是個男孩子，就這一年匆匆的相聚，彼此也真太拘束得苦。其實(shí)別說你是那么干凈那么真純，就是一些人的冷眼，也會把我更有力地拉近了你的。我沒有和平常人那樣只鬧一回戀情的把戲，過后便撒手了的意思。我只希望把你當(dāng)作自己弟弟一樣親愛。論年歲我不比你大甚么，憂患比你經(jīng)過多，人生的經(jīng)驗(yàn)則不見比你豐富甚么，但就自己所有的學(xué)問，幾年來冷靜的觀察與思索，以及早入世諸點(diǎn)上，也許確能做一個對你有一點(diǎn)益處的朋友，不只是一個溫柔的好男子而已。

對于你，我希望你能鍛煉自己，成為一個堅強(qiáng)的人，不要甘心做一個女人（你不會甘心于平凡，這是我相信的），總得從重重的桎梏里把自己的心靈解放出來，時時有毀滅破舊的一切的勇氣（如其有一天你覺得我對于你已太無用處，盡可以一腳踢開我，我不會怨你半分），耐得了苦，受得住人家的譏笑與輕蔑，不要有什么小姐式的感傷，只時時向未來睜開你的慧眼，也不用擔(dān)心什么恐懼什么，只努力使自己身體感情各方面都堅強(qiáng)起來，我將永遠(yuǎn)是你的可以信托的好朋友，信得過我嗎？

也許真會有那么海闊天空的一天，我們大家都夢想著的一天！我們不都是自由的渴慕者嗎？

現(xiàn)在的你，確實(shí)是太使我歡喜的，你是我心里頂溺愛的人。但如其有那么一天我看見你，臉孔那么黑黑的，頭發(fā)那么短短的，臂膀不像現(xiàn)在那么瘦小得不盈一握，而是堅實(shí)而有力的，走起路來，胸膛挺挺的，眼睛明明的發(fā)光，說話也沉著了，一個純粹自由國土里的國民（你相信我不會愛一個“古典美人”？雖然我從前曾把林黛玉作為我的理想過），那時我真要抱著你快活得流淚了。也許那時我到底是一個弱者，那時我一定不敢見你，但我會躲在路旁看著你，而心里想，從前我曾愛過這個人……這安慰也盡可以帶著我到墳?zāi)估锶ザ残牧?。這樣的夢想，也許是太美麗了，但你能接受我的意思嗎？

為了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熱望，世界不會于我太寂寞。

來信與詩，都使我快活。每回你信來，往往懷著感激的心情，不只是歡喜而已。詩以較高的標(biāo)準(zhǔn)批評起來，當(dāng)然不算頂好，以你的舊詩的學(xué)力而言，是很可以滿意的了。第一首嫣嫣兩字平仄略不順，不大要緊，第二句固是好句子，但蹈襲我的句子太甚，把猶襲二字改為空撲吧。三四句平順無疵。總觀四句，略欠呼應(yīng)，天上人間句略嫩，聽之。此詩改為：

霞落遙山黯淡煙，殘香空撲采蓮船，

晚涼新月人歸去，天上人間未許圓。

（兩人字重復(fù)，因此讀上去覺不順口。倘把人歸去的人改為郎字，卻是一首輕倩的民歌。也許你會嫌太佻，但末句本不莊，故前面的人字不能改君字。）新月映帶未許圓，使天上兩字不落空。

第二首全體妥。糜字用得新，也許你用時是無意的？

第三首第二句微波漪漣重復(fù)，漪字平仄不對；第四句萬般往事俗，改為年年心事即佳。全首改為：

無端明月又重圓，波面流晶漾細(xì)漣。

如此溪山渾若夢，年年心事逐輕煙。

三首詩情調(diào)輕靈得很，雖然還少新意，不愧是我的高足，我該自傲不是？

前次絕句二十首之后，又做了十一首，沒有給你看。前幾首較好：

春水橋頭細(xì)柳魂，綠蕪園內(nèi)鷓鴣痕，

蜀葵花落黃蜂靜，燕子樓深白日昏。

倚劍朗吟毿字欄，晚禽紅樹女蘿殘，

何當(dāng)躍馬橫戈去，易水蕭蕭蘆荻寒。

半臂暈紅側(cè)笑嫣，綠漪時掀采蓮船，

蓮魂儂魂花儂色，蛙唱滿湖蓮葉圓。

遲雪沖寒鶴羽毿，偶爾解渴落茅庵，

紅梅白梅相對冷，小尼洗硯蹲寒潭。

略有宋詩調(diào)子，第三、四兩首都故作拗句。又第九首：

秋花銷瘦春花肥，一樣風(fēng)煙雨露霏，

蕭郎吟斷數(shù)根須，懊惱花前白袷衣。

第十一首：

燕子輕狂蝴蝶憨，滿園花舞一天藍(lán)，

仙人年幼翅如玉，笑澈銀鈴酡臉酣。

則是我詩里特有的童話似的情調(diào)。

天涼氣靜，愿安心讀書，好好保重。

朱朱 廿三夜

秋興雜詩七首，本沒有給人看的意思，但張荃既有信給我，也不妨抄下來并給伊一讀，我沒有另外給伊寫信的心向（方言，意思為“心思”）。

007 只想倚在你的肩上聽你講話

寶貝：

現(xiàn)在是九點(diǎn)半，我想你大概已經(jīng)睡了，我也想要睡了。心里怪無聊的，天冷下雨，沒有東西吃，懶得做事，只想倚在你肩上聽你講話。如果不是因?yàn)檫@世界有些古怪，我巴不得永遠(yuǎn)和你廝守在一起。

你說我們前生是不是冤家？我向來從不把聚散看成一回事，在你之前，除你之外，我也并非沒有好朋友，不知道為什么和你一認(rèn)識之后，便像被一根繩緊緊牽系住一樣，怪不自由的，心也不能像從前一樣輕了，但同時卻又真覺得比從前幸福得多。

不寫了，祝你快樂！

十九夜

008 我的快樂即是愛你

宋：

心里說不出的惱，難過，真不想你竟這樣不了解我。我不知道什么叫作配不配，人間貧富有階級，地位身分有階級，才智賢愚有階級，難道心靈也有階級嗎？我不是漫然把好感給人的人，在校里同學(xué)的一年，雖然是那樣喜歡你，也從不曾想到要愛你像自己生命一般，于今是這樣覺得了。我并不要你也愛我，一切都出于自愿，用不到你不安，你當(dāng)作我是在愛一個幻像也好。就是說愛，你也不用害怕，我是不會把愛情和友誼分得明白的，我說愛，也不過是純粹的深切的友情，毫沒有其他的意思。別離對于我是痛苦，但也不乏相當(dāng)?shù)陌参?，然而我并不希望永久廝守在一起。我是個平凡的人，不像你那么“狂野”，但我厭棄的是平凡的夢。我只愿意憑著這一點(diǎn)靈感的相通，時時帶給彼此以慰藉，“像流星的光輝，照耀我疲憊的夢寐，永遠(yuǎn)存一個安慰，縱然在離別的時候?！碑?dāng)然能夠時時見見面敘敘契闊，是最快活的，但即此也并非十分的必要。如果我有夢，那便是這樣的夢，如果我有戀愛觀，那便是我的戀愛觀；如果問我對于友誼的見解，也只是如此。如果我是真心地喜愛你（不懂得配與不配，你配不配被我愛或我配不配愛你），我沒有不該待你太好的理由，更懂不得為什么該忘記你。我的快樂即是愛你，我的安慰即是思念你，你愿不愿待我好則非我所愿計及。

愿你好。

朱 廿四

009 望你的信如望命一樣

清如：

今天起來看見太陽光，心里有一點(diǎn)高興。山中的雨是會給人詩一樣的寂寞的，都市的雨只是給人抑塞而已，連相思都變成絕望的痛苦了。

望你的信如望命一樣，雖然知道你的信不會到得這樣快。一兩年之前，我還不曾十分感到離別的難堪，友們別了之后，寫信來希望一會，總是因懶得走動而拒絕了，以為見不見有什么關(guān)系，朋友何必一定要在一起，那時我該是幸福的。

上星期日是母親忌辰，卻忘記了，今天查起來才知道已經(jīng)過去。也是昨天一樣的天氣，十一年前的那天，人生的悲哀掩上了我，以至于今日。

祝福。

朱 十九

010 買書

宋兒，

有點(diǎn)像是要傷風(fēng)了的樣子，想睡下去，稍為寫些。

因?yàn)樾睦锸謿鈵灒瑳Q定買書去，莫泊桑已看得不剩幾篇了，作為接濟(jì)，買了一本Flaubert（福樓拜，法國著名小說家）杰作集，其中包括他的三個名著，《波瓦立夫人》、《圣安東尼的誘惑》和《薩朗?！?，和兩三個短篇（或者說是中篇）。有點(diǎn)失望，因?yàn)槠渲袥]有他的名著《感情教育》，篇幅也比較薄，只有六百多頁，同樣的價錢較莫泊桑少了四百頁。不過其中有《波瓦立夫人》出版后因有傷風(fēng)化被控法庭上的辯論和判決全文洋洋數(shù)十頁，卻是很可貴的史料，那個法官宣告被告無罪的賢明的判決在文學(xué)史上是很受贊美的。

法國的作品總是描寫性欲的地方特別多，莫泊桑的作品里大部分也盡是軋姘頭的故事（寫得極美麗詩意的也有，寫得極丑惡獸性的也有），大概中文已譯出來的多是他的雅馴的一部分，太純潔的人還是不要讀他的全集好。法國的寫實(shí)派諸大家中，Balzac（巴爾扎克，法國著名小說家）和Zola（左拉，法國著名小說家）自然也是非常偉大的名字，但以文字的技術(shù)而論，則未免散漫而多涉枝節(jié)，不如Flaubert和Maupassant（莫泊桑，法國著名小說家）的精練。但以我個人的趣味而論，較之莫泊桑的短篇，我總覺得更愛柴霍甫（今譯為契訶夫）的短篇，這并不是說前者的評價應(yīng)當(dāng)在后者之下，而是因?yàn)橐话愣摚蚁矏鄱韲奈膶W(xué)甚于法國的文學(xué)。

出去沒有帶傘，回來密密的細(xì)雨打在臉上，很快意，簡單放慢了腳步，緩步起來。

身邊還有四塊多錢，足夠過年！明天或者不出去。等過了新年拿到薪水，決定上杭州來一次（即下星期），你如不待我好則不來。實(shí)在照這樣子，活下去很不可能。

愿你吉祥如意。

朱兒

011 我愿意聽話，永遠(yuǎn)待你好

好宋：

真的我不怪你，全不是你錯，無可如何才怪你，但實(shí)在是不愿怪你的，遇到這等懊惱的事，暫時生一下子氣，你會允許我的吧？我不曾罵你，是不是？你不要難受才好。我愿意聽話，永遠(yuǎn)待你好。

說，愿不愿意看見我，一個禮拜后？抱著一個不曾彌補(bǔ)的缺憾，畢竟是太難堪的事，讓我再做一遍西湖的夢吧，靈峰的梅花該開了哩。你一定來閘口車站接我，肯不肯？我?guī)筛窳δ愠浴＿@回手頭大充實(shí)，有五十多塊錢，另外還借出十八塊錢，雖然年節(jié)開發(fā)，買物事（上海方言，意思即東西）回家，得用去一些。

其實(shí)從北站到我處一段路，也并不怎樣難走，遠(yuǎn)雖是遠(yuǎn)，只須坐七路提籃橋電車到底，就沒有多少路，如懶得問，黃包車十來個銅子也拉到了。寓所就在office（辦公室）轉(zhuǎn)角，原該早告訴你的。

今后再不說誑話欺騙自己了，愿意煉成一個堅強(qiáng)的鋼鐵樣的信心，永遠(yuǎn)傾向著你，當(dāng)我疲倦了一切無謂的游戲之后。我不愿說那是戀愛，那自然是比戀愛更純粹的信念。我愿意懂得“永恒”兩字的意義，把悲壯的意味放入平凡的生活里，而做一個虔誠的人。因?yàn)槲沂菂捔艘鬃兊氖朗?，也厭了易變的自己的心情?/p>

你并不偉大，但在我心里你是偉大的。

給你深深的友愛，我常想你是比一切弟弟更可愛的弟弟。

朱 九日傍晚

012 想著你，依戀著你，便是幸福

清如：

今天心里有點(diǎn)飄飄然。原因是一，昨天頭痛一天，今天好了；二，天很暖；三，今天星期，還要工作，雖不開心，然而機(jī)器不響，心很靜，比在家或走在馬路上好一些；四，已定規(guī)來杭州看你。

后天回家去，十六從嘉興搭快車一點(diǎn)廿分到閘口，你能來接我最快活。十七星期六，十八星期，你得陪我玩，不，領(lǐng)我玩。多少高興，想著終于能看見你，頂好的好人！當(dāng)我上次得到你的信，一眼看見不許哭三字，眼淚就禁不住滾下來了，我多愛你！

心里的意識，怎樣也訴說不完，也訴說不出，因此而想起音樂是最進(jìn)化的語言：一切“散文的”語言文字是第一級，詩是第二級，音樂是最高級，完全依憑感覺，脫離意象而獨(dú)立了。凡越朦朧則越真切。我夢想一個音樂的天國，里面的人全忘了講話與寫字。這是野話。我知道你頂明白我，但還巴不得把心的每一個角落給你看才痛快。我為莫可奈何而心痛，欲抱著你哭。

愿上帝祝福你的靈魂永遠(yuǎn)是一朵不謝的美麗的花！我能想著你，夢著你，神魂依戀著你，我是幸福的。

朱 十一下午

013 我發(fā)誓以后不再頑皮

好人：

你的文法不大高明，例如“對于你的謠言，確使我十分討厭”這句話，應(yīng)該說作“你的謠言確使我十分討厭”，或“對于你的謠言，我確十分討厭”。

這樣吹毛求疵的目的是要使你生氣，因?yàn)槲耶?dāng)然不愿你生我氣，但與其蒙你漠不關(guān)心我，倒還是生氣的好了。我不想責(zé)備我自己，因?yàn)槲矣X得我已夠可憐，但我發(fā)誓以后不再naughty（頑皮），（雖然我想我不用告訴你我是怎樣“熱烈期待”著這次的放假，為的有機(jī)會好來看看你；年初一的夜里，我是怎樣高興得整夜不睡，天氣惡劣怎樣反而使我歡喜，因?yàn)槲铱梢韵蚰阕C明我的一片誠心；次日清晨我怎樣不顧一切勸阻而催促他們弄飯，飯碗一丟就揚(yáng)長而去；我是怎樣失望發(fā)現(xiàn)第一班車要在十一點(diǎn)鐘才有，我不能決定還是走好還是不走好，我本想當(dāng)天來回，這樣恐怕不成功了，姑且回了家再說；回到家中，兩只腳又是怎樣痛得走不動，為著穿了緊的皮鞋；乘興而去，敗興而來，當(dāng)然勇氣要受了挫折……這些話也許都會被你算作討厭的謠言），也不再把你的名字寫得這樣難看；但任何國際條約必須基于雙方平等的基礎(chǔ)上，我希望你也不要叫我朱先生或十分謝謝我。

你的命令我不能不尊從，因?yàn)槟闾匾獍选耙弊指臑椤皽?zhǔn)”字，不要你來信只是表示我不愿意你來信，但尚未有禁止之意；不準(zhǔn)便由愿望改為命令了。但是我希望等番茄種子寄出去之后（當(dāng)然那必須附一封信，否則你不知道是誰寄來的），我還可以（有）寫信問你有沒有收到的權(quán)利是不是？

我傷心得很。

厭物 廿三

014 我愛你像愛一首詩一樣

澄：

帶著一半絕望的心，回來吃飯，謝謝天，我拾回了我的歡喜。別說冬天容易過，渴望著信來的時候，每一分鐘是一個世紀(jì)，每一點(diǎn)鐘是一個無窮。然而想著你是幸福的在家里，竚念的心，也總算有了安慰。

你不會責(zé)備我說過的那些無聊話？

我實(shí)在喜歡你那一身的詩勁兒，我愛你像愛一首詩一樣。

問你寒假里有沒有計劃的人，我不知是誰，大概是一位蠢貨，一定。理想的人生，應(yīng)當(dāng)充滿著神來之筆，那才酣暢有勁。計劃，即使實(shí)現(xiàn)了也沒趣。祝福你。

告訴我?guī)讜r開學(xué)，我將數(shù)著日子消遣兒，我一定一天撕兩張日歷。

朱 廿三下午

015 如果我不認(rèn)識你，一定更不幸

清如：

好了嗎？怎樣的懸念著懸念著。

我脾氣確實(shí)近來也壞了，常常得罪人，因?yàn)椤皯蚵ㄉ虾７窖?，怠慢，不尊重）”他們，昨天被彭同任教?xùn)了一頓，我是不好，他們卻可笑。

常常氣悶得很，覺得什么人都討厭，連自己的影子也討厭，很愿意一個朋友也不要。不過想到你時，總是好像有點(diǎn)例外。如果我不認(rèn)識你，我一定更不幸。

愿你健康，愿你快樂，一切的平安給與你！杜鵑花幾時紅起來，山中該熱鬧了呢。我沒有希望，沒有真能令我快樂的事物，雖也不愿頹唐。只有一個冀念，能夠在可能的最近再看見你，我將永遠(yuǎn)留一個深心的微笑給你，那是一切意望之花，長久的竚候里等待著開放的。

雖然是怎樣無意味的信呵！

朱 廿二上午

016 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昨夜我看見鄭天然（朱生豪的同學(xué)加好友）向我苦笑。你被誰吹大了，皮膚像醬油一樣，樣子很不美，我說，你現(xiàn)在身體很好了，說這句話，心里甚為感動，想把你抱起來高高的丟到天上去。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這兩天我很快活，而且驕傲。

你這人，有點(diǎn)太不可怕。尤其是，一點(diǎn)也不莫名其妙。

朱

017 我是屬于你，永遠(yuǎn)而且完全地

小姊姊：

你好？我……沒有什么，很倦，又不甘心睡，也不愿寫信。

家里有沒有信？我希望你母親早已好了。

又一星期過去，日子過得越快，我越高興。我發(fā)誓永不自殺，除非有一天我厭倦了你。

每天每天你讓別人看見你，我卻看不見你，這是全然沒有理由的，我真想要你喂奶給我吃。

有人說我胖了，我完全不相信，你相信不相信？你現(xiàn)在生得是不是還像我們上次會面時一樣？也許你實(shí)在很丑也說不定，但我總覺得你比一切的美都美，我完全找不出你有任何可反對的地方，我甘心為你發(fā)癡。

如果你不歡喜我說這樣話，我仍然可以否認(rèn)這些話是我說的，因?yàn)槲抑辉敢庹f你所喜歡聽的話。

我是屬于你的，永遠(yuǎn)而且完全地。愿你快樂。

專說騙人的誑話者 十一夜

如果我想要做一個夢，世界是一片大的草原，山在遠(yuǎn)處，青天在頂上，溪流在足下，鳥聲在樹上，如睡眠的靜謐，沒有一個人，只有你我，在一起跳著飛著躲著捉迷藏，你允不允許？因?yàn)槟悴辉试S我做的夢，我不敢做的。我不是詩人，否則一定要做一些可愛的夢，為著你的緣故。我不能寫一首世間最美的抒情詩給你，這將是我終生抱憾的事。我多么愿意自己是個詩人，只是為了你的緣故。

018 你要不要打我手心

澄兒：

我應(yīng)該聽你話靜靜一些兒的，可是這顆心沒辦法好想，又寫信了，你要不要打我手心？

我今天煩躁了整個兒的一天，晚上淋著雨到陳堯圣（朱生豪同學(xué)）家吃夜飯，也沒有什么感想，不過發(fā)現(xiàn)趙梓芳夫婦倆也同住著，有些意外，而且離我這里那么近。回了轉(zhuǎn)來，怎么也不能睡，雖沒有話對你說，仍然執(zhí)起筆來了。

上午曾寫了幾封信給我那些寶貝朋友們，但一封也不寄出，

有什么意思呢？……我不高興寫了。你為什么愛朱朱（朱生豪經(jīng)常使用的筆名）呢？（呵欠）

我想做詩，寫雨，寫夜的相思，寫你，寫不出。

019 我并不真怪你

好友：

我并不真怪你，不過是怪著你玩玩而已。你這人怪好玩兒的，老是把自己比作冷灰——怪不得我老是抹一鼻子灰。也幸虧是冷的，否則我準(zhǔn)已給你燒焦了。我不大喜歡這一類比喻。例如有人說“心如止水”，只要投下一塊石子去，止水就會動起來了；有人說“心如枯木”，唯一的辦法便是用愛情把它燃燒起來，你知道枯木是更容易燃燒的。至如你所說的冷灰，只要在它中間放一塊炙熱的碳，自然也會變熱起來。但最好的辦法還是給它一個不理睬，因?yàn)槭聦?shí)上你是待我很好的，冷灰熱灰又有什么相干呢？

你要是說你不待我好，即使我明知是真也一定不肯相信。但你說你待我很好，我何樂而不相信呢？但我很希望聽你說一萬遍，如果你不嫌嘴唇酸的話。

你一定不要害怕未來的命運(yùn)，有勇氣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凝視一切；沒勇氣閉上眼睛，信任著不可知的勢力拉著你走，幸福也罷，不幸也罷，橫豎結(jié)局總是個The end。等我們走完了生命的途程，然后透過一口氣相視而笑。好像經(jīng)過了一番考試，盡管成績怎樣蹩腳，總算卸卻了重負(fù)，唉呵！

我拍拍你的肩頭。

Villain

020 你如不愛我，我一定要哭

小親親：

昨夜寫了一封信，因天冷不跑出去寄，今天因?yàn)橛X得那信寫得……呃，這個……那個……呢？有點(diǎn)……呃，所以，……所以扣留不發(fā)。

天好像是很冷是不是？你有沒有吱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