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眾鳥歸來

醒來的森林 作者:[美] 約翰·巴勒斯 著;繆弋 譯


眾鳥歸來

就我們北部的氣候來說,春天可謂是從三月中旬延續(xù)到六月中旬。無論如何,一直到夏至,和煦的春潮也遲遲不肯退去。這時,嫩芽和細核開始生長成林,小草也不及從前那般水靈鮮嫩。

正是這一時期,眾鳥歸來。諸如歌雀與藍鴝這類耐寒且尚未被完全馴化的品種,通常會在三月歸來;而那些種類稀有、色澤漂亮的林鳥,則要到六月才會出現(xiàn)。

但是,四季里每一段的好時光都對某種鳥類格外垂青,就如同特別給予某種鮮花優(yōu)待一樣。蒲公英告訴我,什么時候去尋找燕子,而紫羅蘭告訴我,什么時候去等待棕林鶇。待到延齡草開花之時,我就知道,春天已經(jīng)開始了。這種花不僅表明知更鳥的蘇醒——因為他早在幾周前就已醒來,更預示了宇宙的蘇醒和自然的復原。

然而,鳥兒的來來往往帶著一些驚奇與神秘。清晨,我們來到林中,完全聽不見棕林鶇和綠鵑的歌聲。但我們再次踏上那里時,每一片叢林、每一棵樹中都回蕩著鳴囀??墒窃倩仡^,卻又萬籟俱寂了。誰看見鳥兒飛來?誰又看到它們遠去呢?

例如,這只生性活潑的小冬鷦鷯,在籬上跳來跳去,時而鉆到垃圾堆下面,時而又躍到幾碼之外。他是如何扇動著那弧形的雙翅,飛過萬水千山,總是如期到達這里?去年八月,在阿迪朗達克山脈的深山野林中,我看見了他,他顯得一如往常地急切而好奇。幾周后,在波托馬克河畔,我又與這一只頑強的、嘰嘰喳喳的小家伙相遇。他是一路輕松地飛越片片樹叢與森林來到這里?還是抖動著那個結(jié)實的小身軀,憑借著勇氣與毅力,戰(zhàn)勝了長夜與嚴寒,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到這兒?

那邊的藍鴝,腹部帶著大地原始的色彩,身披著天空的藍色——他是否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三月從天而降,溫柔又多情地告訴我們:若是我們樂意,春天已然降臨?

誠然,在眾鳥歸來時,沒有什么能夠比得上初遇這只小藍鳥時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令人好奇且富有啟示的竊竊私語了。起初,這鳥兒對我來說似乎只是天空中的一種奇妙之音:在陽春三月的某個清晨,你可以聽到他的鳴叫與歌聲,但卻無法確定他來自何方。他的飄然而至,就像萬里無云的空中落下的一滴雨珠。你只是這樣仰望著、聆聽著,卻不帶任何目的。

天氣變幻莫測,突如其來的降雪會帶來一段乍寒,那么,我要再等一周才能再聽到那種鳥鳴,說不定我還會看到那鳥兒棲息在籬樁上,張開翅膀,對著他的配偶歡樂地歌唱。如今,他的叫聲越來越頻繁,鳥兒也越來越多了。他們輕快地從這兒飛到那兒,啼鳴與歌喉也更為愉悅與自信。他們肆無忌憚地鳴叫著飛翔,最后落到谷倉和馬廄。這時,他們開始以活潑的姿態(tài)在空中盤旋,探頭探腦地瞭望著鴿舍和馬廄的窗戶,審視著節(jié)孔與腐心的樹木,全心全意尋找棲身之所。這些藍鴝與知更鳥和鷦鷯作戰(zhàn),與燕子爭吵,似乎在反復議論是否要強行進入后者的泥巴屋。但是隨著四季的推移,他們又流落到了偏遠之地。他們放棄了最初的計劃,平心靜氣地回到了地勢偏遠、殘株遍地的原野,最終在那里的老家安居下來。

藍鴝回來不久,知更鳥就飛來了。有時是在三月,但在北部的大部分州,四月才是知更鳥之月。知更鳥成群結(jié)隊地從原野與叢林飛掠而過。在草原、牧場和山腰上,他們的啁啾聲都能聽得很清楚。如果你在林間行走,可以聽到干燥的樹葉在他們震顫的翅膀的摩挲下簌簌作響,快樂的歌聲在空中回蕩。由于太過激動興奮,他們奔跑、跳躍、鳴叫,在空中相互追逐、俯沖而下,不斷地來回穿梭于樹林中。

在紐約州的許多地方,就跟在新英格蘭地區(qū)一樣,知更鳥仍保留著產(chǎn)糖的習慣。然而,那是種可以邊做邊玩的有趣行當,于是知更鳥就成了人們的伙伴,常常伴隨在人們的身邊。天氣晴好時,在空曠的大地上,你到處都能看到他的身影,聽到他的鳴囀。日暮時分,在高高的楓樹頂上,他面帶著縱情的神態(tài),朝向天空,吟唱起自己純樸的歌曲。此時,冬日的寒意還沒有完全消退,知更鳥就這樣棲息于強壯、寧靜的樹中,在陰冷而潮濕的大地之上放聲高歌??梢哉f,在整整一年里,沒有比他更合適、歌聲更甜美的歌手了。這歌聲,與景色和時節(jié)十分相符。多么溫潤而純真的歌喉啊!我們又是多么急于去傾聽!他的第一聲啼鳴打破了冬季的沉悶,將漫長的冬日變成了遙遠的記憶。

在這兒的鳥類中,知更鳥屬于最為土生土長的一類。雖然是鳥類家族的一員,但他似乎比那些來自異鄉(xiāng)、出身高貴的稀有候鳥,比如擬圃鸝或玫瑰胸大嘴雀,與我們更為親近和睦。知更鳥身體強健,喜愛喧鬧,生性活潑,易于相處。他有著當?shù)氐纳盍曅?,還有強勁的翅膀、過人的膽略。他是鶇類的先驅(qū),不愧是那些優(yōu)秀藝術(shù)家的使者,他讓我們做好了準備,迎接鶇類的到來。

我真希望知更鳥在筑巢方面不要那么庸俗。雖然他身懷勞動者的技巧,擁有藝術(shù)家的品味,可是他那粗糙的筑巢材料和不精細的泥瓦活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觀察著對面蜂鳥的小巢,我強烈地感覺到,知更鳥確實在這方面甚有欠缺。而蜂鳥這種珍禽最適當?shù)淖∷?,正是這堪稱杰作的小巢。

巢穴的主體是一種白色的、如毛氈似的物質(zhì),類似于某種植物的絨毛或是某類蟲體上的毛狀物,十分柔軟,與長著細小青苔的樹枝看起來很協(xié)調(diào)。小巢是用極細的絲線編織在一起的。鑒于知更鳥漂亮的外表和音樂才能,我們更有理由推測他理應(yīng)有一個高雅的住所與之相配。至少我覺得,他應(yīng)該有一個像極樂鳥那樣美觀而整潔的小巢。極樂鳥那種刺耳的尖叫與知更鳥婉轉(zhuǎn)的鳴叫相比,就如同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相比擬圃鸝與橙腹擬黃鸝的歌喉,我更喜歡知更鳥的歌聲。然而,他們各自的小巢卻如同鄉(xiāng)下的草舍與羅馬的別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鳥的懸巢很有詩意。一座空中城堡的旁邊,有一處懸在一棵大樹細枝上的寓所不停地隨風搖曳。為什么長著翅膀的知更鳥卻擔心掉下來?為什么他要把巢只建在頑童爬得到的地方?畢竟,我們要把它歸于知更鳥民主的稟性:他絕不是貴族,而是人民的一員。因此,我們更應(yīng)當期待他筑巢技藝中的穩(wěn)定性,而不是高雅。

另一種四月歸來的鳥獸菲比霸鹟──蠅霸鹟的先驅(qū),她的露面有時比知更鳥稍早,有時稍晚。我心中珍藏著對她的記憶。以前,我總是能在復活節(jié)前后某個明媚的清晨,在內(nèi)地的農(nóng)耕區(qū)發(fā)現(xiàn)她。她搔首弄姿地停在谷倉或草棚上,宣告她的到來。至今為止,你或許只聽到過藍鴝那哀怨思鄉(xiāng)的吟唱,或者歌雀婉轉(zhuǎn)的啼鳴。然而,菲比霸鹟那清脆歡快、充滿自信的歌喉同樣深受眾人的歡迎,因為這表明,真實的她又回到了我們的身邊。在歌唱的間隙,她振翅高飛,在空中畫出一個圓形或橢圓形,似乎是在尋蟲覓食,但實際上,我猜測,她是想以炫耀性的動作來或多或少彌補一下她樂曲表演上的不足。按照常理來說,樸實無華的服飾更能將歌喉的力量顯示出來,那么,在音樂才能上,菲比霸鹟應(yīng)當是無人能及的,因為,她那灰白色的外衣毫無疑問是樸實無華的最高形式,況且,她的形態(tài)也很難被稱作一只鳥的“完美身材”。然而,她的如期歸來,她那彬彬有禮、和藹可親的態(tài)度,將彌補所有其歌喉及外表上的不足。幾周以后,就不太能見到菲比霸鹟了,只是偶爾可以看到她從某座橋下或斜崖下滿覆的巢中展翅飛起。

還有一種鳥也是四月歸來的,就是金翼啄木鳥,同時也被稱為“高洞鳥”,“彎嘴小啄木鳥”和“啞噗鳥”,這種鳥我自小就認識,他比我在春秋兩季相識的紅腹知更鳥到得更晚一些,因此,他的歌聲對我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這種鳥的到來常常伴隨著一聲悠長而洪亮的鳴叫,在某個干樹枝或籬樁上繚繞不去——真是旋律優(yōu)美的春之聲。我想,所羅門王在描繪春之美景時的結(jié)束語正是如此:“斑鳩的聲音在大地回響”,鑒于農(nóng)業(yè)區(qū)的春景有著同樣的特色,那么,我認為也應(yīng)當用類似的方式結(jié)束:“金翼啄木鳥的鳴囀在林中回響”。

那種啼鳴聲渾厚洪亮,仿佛他并不期待應(yīng)答,而單純只是出于對歌唱的喜愛,這是金翼啄木鳥向世界發(fā)出的和平友好宣言。經(jīng)過進一步的仔細觀察,我發(fā)現(xiàn),并非那些著名的鳴禽,大多數(shù)鳥在春天都會發(fā)出某種啼鳴之聲,它暗示著一種歌聲,同時又完美地解答了美與藝術(shù)。正如“在閃光的鴿子邊,鳶尾花會更為鮮艷”,那只小家伙的幻想曲因此感染了他那漂亮的表兄,于是,那煥然一新的精神將“沉寂的歌手”深深地觸動了,他們不再沉默,輕輕地吟唱出了美妙傳說的前奏。親耳聆聽一下吧:灰冠山雀清脆甜美的哨子,五十雀略帶鼻音的笛鳴,藍鴝歡快多情的顫音,草地鷚洪亮悠長的鳴聲,鵪鶉的口哨、松雞的鼓點、燕子的嘰嘰喳喳與喋喋不休等等,甚至連母雞都能叫出親切而滿足的歌曲,而且,我相信貓頭鷹有著一種讓黑夜充滿了音樂的愿望。在春天,所有的鳥起初就是或者終將成為歌手,甚至在公雞的啼叫中我都能找到上述結(jié)論的確鑿證據(jù),盡管楓樹開花不及木蘭開花那么顯眼,但是它確實開花了。

小麻雀隨處可見,但很少有作家會稱贊他的歌聲。然而,只要觀賞過他棲息在路邊、竭力重復地吟唱那支美妙歌曲的人,誰又能否認他是一個被忽視的歌手呢?有人聽過雪鹀唱歌嗎?他發(fā)出的顫音是如此悅耳動聽,我曾在二月聽到過他如癡如醉地歌唱。

這種音樂氣質(zhì),就連褐頭牛鸝也有,而且他不甘落后地急于表現(xiàn)出來。妻妾成群的他,停在最高的樹枝上,因為他是主張一夫多妻者,平時身邊總是跟隨著兩三個身披青衣、相貌端麗的小婦人——清晨,他常常會真切吐出他的音符。這些音符潺潺地從他口中流出,如泣如訴,帶著某種微妙奇特的響聲,落入人們的耳畔,猶如從玻璃瓶中倒水時發(fā)出的某種悅耳的旋律。

對于春天的誘惑,普通啄木鳥也并非無動于衷,如同皺領(lǐng)松雞一樣,他以一種原始的方式來詮釋他對音樂的鑒賞力。在某個三月寧靜晴朗的早晨,冬天的寒意與緊張感彌漫在天地之間,我穿過林地,突然,從干枯的殘枝中,傳來一聲悠長而帶有回響的敲擊聲,打破了沉寂——那是只啄木鳥在敲打春天的晨曲。在沉默而僵硬的景物中,我們歡喜地靜心聆聽。在這個時節(jié),我總能聽到他的聲音,所以,我認為我真的沒有必要再用作家之筆多做贅述,因為我相信,他的音樂演技是那樣的純正。

因此,不出所料,那只“金翼啄木鳥”將眾望所歸地加入春天的大合唱,他在四月的鳴叫,堪稱是他的絕妙之作,也是他音樂才能的最佳表現(xiàn)形式。

我記得,有一棵狀似哨兵的老楓樹,屹立于大片的糖楓林中。它用那已經(jīng)腐蝕的樹心,經(jīng)年累月地呵護著金翼啄木鳥。在正式開始筑巢的前一兩周,幾乎每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都可以見到這類鳥三五成群地在老楓樹腐朽的殘枝上歡躍求愛。有時,你聽到一句輕柔的低語,或一陣竊竊私語——然后當他們停在裸露的枝干上時,是一聲聲響亮悠長的鳴叫——即刻,傳來某種狂野的嬉笑聲,各種喊叫聲、歡呼聲與尖叫聲夾雜其中,好像有什么事情激起了他們的快樂與歡笑。這種交際性的狂歡與喧囂,是金翼啄木鳥配對的儀式,或者只是他每年一度重返夏季住宅的“喬遷之喜”?關(guān)于這個問題,就留給讀者去判斷吧。

金翼啄木鳥跟他的同類不同,他偏愛原野與鄰邊,而不是林中的隱蔽之處。因此,與其同族的習性相反,他的食源大多來自大地,以覓食螞蟻蟋蟀為生。他不太滿足于做一只啄木鳥。于是,他便想進入知更鳥與雀類的圈子,放棄樹林而選擇草地,迫不及待地用谷物與莓果充饑。這種生活歷程的最終結(jié)果,或許會成為值得達爾文重視的問題。他對大地的喜愛及行走的技能是否會導致他的腿變長?他以谷物與莓果為生是否會使他的色澤黯淡、聲音低?。克c知更鳥的聯(lián)姻是否會使他也擁有美妙的歌喉?

的確,還有什么能比近兩三個世紀以來鳥類的歷史更有趣呢?毋庸置疑,人的到來對鳥類產(chǎn)生了十分明顯且有利的影響,因為鳥類正在人類社會中迅速繁殖。據(jù)說,大多數(shù)加州的鳥在那兒安家之前是不會鳴叫的,因此,我不太清楚土著印第安人聽到的棕林鶇與我們聽到的是否相同,在北部還沒有草地、南部還沒有稻田之前,刺歌雀去哪兒嬉戲玩鬧呢?那時的他是否如現(xiàn)在這般身體柔軟、充滿歡樂、衣冠楚楚?還有,像燕子、百靈和金翅雀這種似乎生來就嫌惡森林、喜愛原野的鳥類,我實在很難想象他們能在荒無人煙的廣漠荒野中生存。

言歸正傳。歌雀,那種惹人喜愛的鳥總是在四月到來,那還是春天最早的時候,他那純樸的曲調(diào),讓每一個人都為之歡喜。

五月是屬于燕子與黃鸝的季節(jié),很多其他貴賓也會到來。事實上,到五月最后一周為止,所有的鳥兒幾乎都到齊了,其中燕子與黃鸝最為出挑,黃鸝那顏色鮮艷的羽翼真像是來自于熱帶,我看到他們穿梭于開花的樹叢中,而且一整個上午都能聽到他們那無休無止的啁啾和歌聲,燕子落在谷倉上竊竊私語,或在屋檐下嘰嘰喳喳地筑巢,在剛抽出嫩芽的林中,皺領(lǐng)松雞敲響了鼓點,而草地上則傳來草地鷚那柔情悠揚的曲調(diào),日暮時分,沼澤與池塘里到處都能聽見蛙鳴。五月是過渡的月份,它是四月與六月的橋梁,又是鮮花的園圃。

到了六月我們已經(jīng)大飽眼福、心滿意足、無所期盼了。尤其是隨著季節(jié)的成熟,各種鳥兒的歌喉與羽翼也趨于完美。知更鳥、歌雀、還有所有的鶇全都到齊了,一流的藝術(shù)大師都聚集于此,我只需隨意找一塊巖石坐下,手捧粉紅色的杜鵑花,仔細聆聽而已。依我看,杜鵑在六月才會到來,而通常金翅雀、極樂鳥和猩紅麗唐納雀也是在六月姍姍來遲。在草地上,刺歌雀可謂盡顯輝煌;在高原上,原野春雀吟風弄月,唱著如清風拂面般的黃昏頌,林中響起了各類鶇的樂章。

在林中,杜鵑是最孤獨的鳥,同時也出奇地安靜溫順,似乎沒有什么喜怒哀樂,仿佛在他的心頭,沉甸甸地積壓著某種遙遠的往事。其曲調(diào)與鳴叫稍稍顯得有點失落,對于農(nóng)夫預示著雨的來臨。在一片甜美歡快的歌聲中,我對這種超凡脫俗、深沉亙古的鳴叫很是鐘愛。在幾百米之外傾聽,林子深處傳來的這種聲音帶有某種特殊的清純氣質(zhì)。華茲華斯詠贊歐洲杜鵑的詩句,也同樣適合于我們的物種:

歡暢的新客啊!

我已經(jīng)聽到你叫了

聽了真叫人快樂

杜鵑?。?/p>

該把你叫作飛鳥

我靜靜僵臥在青草里

聽見你呼喚的聲音

這聲響從山岡飛向另一處山岡

回旋在遠遠近近

春之驕子!歡迎你,歡迎!

至今

我仍舊覺得你

不是鳥,而是無形的精靈

是音波,是一團神秘

在我們這一帶,鳥類只有黑嘴杜鵑的品種,再往南一點才有黃嘴杜鵑的品種,他們的鳴叫聲幾乎相同,前者的聲音有時像火雞,但后者的叫聲或許是這樣的:咕、咕咕、咕咕。

通常,黃嘴杜鵑會停在一棵樹上,將所有的樹枝搜索一遍,直至他捉完所有的蟲子。他棲在嫩枝上,腦袋東張西望地審視著周圍的樹葉,一旦發(fā)現(xiàn)了食物,便立即展翅撲向它。

六月,黑嘴杜鵑在果園和花園中飛舞徘徊,用尺蠖類的害蟲來款待自己。此時的他是最溫順的,允許你走進離他幾碼之內(nèi)的地方,甚至當我走近他,距離他只有幾英尺時,也沒有引起他的猜忌與恐慌,他十分單純,或者說,神色莊嚴,超然物外。

杜鵑的羽翼是褐色的,非常富有光澤,且以精純和強硬著稱,他的美麗與我所熟識的其他淺色的羽翼相比,是無可匹敵的。

雖然在形體與色彩方面有所差異,黑嘴杜鵑所具有的某種特色令人聯(lián)想到了旅鴿。這種杜鵑的眼睛帶著紅眼圈,他的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出與旅鴿的相似之處。當然,就飛行時的優(yōu)雅風度及速度來說,他顯然是遜色多了,如同紅鶇,他的尾翼似乎長得極不協(xié)調(diào)。他悄聲無息地在樹中飛行,與知更鳥或鴿子飛過時嘩啦啦的喧嚷形成鮮明的對照。

你聽過原野春雀唱歌嗎?如果你住在牧區(qū),那你一定不會錯過他的歌聲。我想,將他稱為草雀的威爾遜,顯然是沒有領(lǐng)略過原野春雀的歌喉。這種鳥的尾翼上長著兩條橫向的白色羽莖,當你穿越原野時,他總是在你前面幾碼處潛行。僅憑上述兩點,就足以辨認出他了。假如你要尋找他,不應(yīng)該去草地或果園,而應(yīng)該去地勢略高、微風習習的牧地。當日落西山,其他鳥兒的歌聲都平息之后,他的歌聲就顯現(xiàn)出來了,因此他被恰如其分地冠之以“黃昏雀”的名字。

日暮時分,趕牛的農(nóng)夫總能聽到他那動聽的歌曲,他的歌聲與歌雀不同。那種聲音不及歌雀的清脆,也不及歌雀的那樣多變,那是一支更為低沉、原始、動人而哀怨的歌曲,將歌雀曲調(diào)的精華與林雀那甜美而略帶顫抖的歌聲相融合,那就是樸素無華的牧地詩人——黃昏雀的夜曲。

黃昏下,走向那平坦遼闊、牛羊成群的高地,尋找一塊溫暖干凈的巖石坐下,靜心聆聽這首歌曲。那樂聲從牛羊吃草的矮草叢中飄出來,在四周回蕩,遠近可聞,先是三兩聲悠長而清脆的音符,然后以漸弱的顫音結(jié)尾,每一首歌都是這樣構(gòu)成的。

通常,你只能聽到一兩個音節(jié),因為那些微弱的部分已經(jīng)隨風被隱去了。如此樸實而天然的美妙之曲!在大自然中,它是最獨特的一種音色,青草、巖石、農(nóng)田、安靜的牛群,還有夕陽映襯下的山坡,所有的一切都淋漓盡致地在這首歌里展現(xiàn)了出來,至少,這是鳥類可以成就的事業(yè)。

黃昏雀的雌鳥在露天筑巢,也不用太多的藤枝或草叢來遮掩或形成一個巢址,你有可能會不小心踩到它,牲畜也可能會將它踏平,但我猜測,比起這些不幸的事情,鳥兒會更擔心另一種危險的發(fā)生。如雀類所熟知的那樣,臭鼬與狐貍有著一種蠻橫無理的好奇心。這些狡猾的無賴會將可以為鼠類或鳥類遮風擋雨的河岸、樹籬、叢生的草或薊搜個遍。皺領(lǐng)松雞無疑也對這種推理十分熟悉,因為她像黃昏雀一樣,在毫無遮掩的露天筑巢,從不東躲西藏。她從枝繁葉茂、盤根錯節(jié)的森林中來到視野開闊、可見天日的林中,在這兒,她可以防止敵人的入侵,并且輕松自如地飛向四周。

另一種我喜愛的、鮮為人知的雀類是通常被鳥類學家稱為田雀鹀的原野春雀,他的大小和形態(tài)與麻雀相似,但沒有那么顯著的斑紋,呈現(xiàn)出暗紅的色澤。他喜愛地處偏僻而又石南叢生的原野,他在那里的歌聲堪稱是最動聽的,有時候,尤其是在初春,聲音會格外響亮。我記得,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四月,我坐在依然光禿禿的樹林中,突然,一只原野春雀飛到距離我?guī)状a遠的地方,唱著起起伏伏的樂曲,持續(xù)了近一個小時。那是一支完美的林中之歌,由于它是從空曠而沉寂的時空中傳來的,于是聲音顯得更清晰了,他的歌聲像是在唱:佛——歐、佛——歐,佛——歐、佛尤、佛尤、佛尤、飛咿、飛咿、飛咿,他以悠揚的高音開始,然后急促地轉(zhuǎn)向結(jié)尾,尾音輕柔且低沉。

白眼綠鵑或稱白眼翔食雀,依然是鮮為人知的鳥類。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種鳥的歌聲并不十分悅耳輕柔,相反,它有點像靛彩鹀或黃鸝的鳴囀那樣刺耳生硬,但就其充滿生機的高超演技及滔滔不絕的模仿能力而言,他是我們北部的鳥類中不可超越的存在。

通常,他的歌聲鏗鏘有力,但并不像上面說的那樣悅耳:嘁咔——拉——嘁咔,他似乎在訴說著什么,同時將自己隱藏在低矮茂密的灌木叢中,躲避你機警的尋找,仿佛在與你捉迷藏。

但是,七八月時,如果你與林中的鳥兒處得不錯,就會聽到一種罕見的藝術(shù)演奏。你最初的印象或許是在那簇杜鵑花里,又或許是那叢濕地越橘樹中,那兒隱藏著三四位不同的歌手,每位都想成為合唱的領(lǐng)唱者。

這種同時來自森林與原野的聲音,就像是由多位歌手演唱的合唱曲,十分清亮而緊湊,我確信,這時你聽到的是純正嘲鶇那縈繞不去、經(jīng)久不息的歌聲。假如他模仿得不是那么惟妙惟肖,至少像極了知更鳥、鷦鷯、灰貓嘲鶇、金翼啄木鳥、金翅鳥及歌雀的聲音,甚至對“噼噗、噼噗”的那種啼鳴聲模仿得十分相像,我認為連歌雀都會信以為真。

而且,整個演奏非常緊湊,似乎將上曲與下曲天衣無縫地連接了起來。演奏聲深沉渾厚,在我聽來,這是十分獨特的,同時,演奏者又得留心不能暴露自己。然而,曲子中卻含有某種有意識的情調(diào),讓我感到我的到來與關(guān)注得到了理解與欣賞,那曲調(diào)顯然充滿了自豪與喜悅,偶爾又帶著嬉笑與戲謔。我相信,只是在極少數(shù)情況下,即當他確信聽眾是他所喜愛的人的時候,他才會以這種方式演奏。避開參天大樹或林海深處,去濕地里蚊蚋生長的茂密的矮灌木叢中,你就能夠找到他。

另一種非凡的歌手,就是冬鷦鷯。提到他,很難不用“最”這樣的字眼。他不似白眼翔食雀那樣對自己的力量和效果有如此強烈的意識和野心,然而,當聽到他時,你絕對比聽到白眼翔食雀的時候更驚喜。鷦鷯常喜引吭高歌,且因其歌聲的流暢而聞名于世。除此之外,你還能發(fā)現(xiàn)一種罕見的韻律使你神魂顛倒,它渾厚、悅耳且節(jié)奏感強。

讓我難忘的是六月某一個晴天,我漫步于一片遠古低矮的常青樹林中,它那類似于大教堂的通道彌漫著永遠清新的氣息。突然,一陣急促而激情澎湃的曲子打破了沉默,那曲子帶有某種森林之神的深沉的憂傷,讓我在驚奇之余,還能凝神傾聽,這位小小的吟游詩人十分膽怯,我到林中去尋找了兩次才確信,我所聽到的正是他的歌喉。

在某一個地域內(nèi),植物的分布與鳥類的大致相同,有明確的標志給植物學家指定一方山水,他會告訴你到哪兒去尋找鳳仙花、耬斗菜或藍鈴花,同理,鳥類學家也會指引你到哪兒去尋找小綠鶯、原野春雀或紅服雀。

在鄰鄉(xiāng)的同一緯度,同樣是內(nèi)陸地域,但由于地貌不同,樹林的種類也不同,你便能觀察到不同的鳥類,在山毛櫸和糖楓生長的土地上棲居的鳥類,與在橡樹、栗樹及月桂茂盛的土地上的不同,在那兒,我找不到熟悉的鳴禽。

從老紅沙石的某個地區(qū),到我所行走的老火巖石地區(qū),相距不超過五十英里。在林中,我卻找不到韋氏鶇、隱居鶇、栗脅林鶯、藍背鶯、綠背鶯、紋胸林鶯,以及許多別的鳥類,取而代之的,則是棕林鶇、紅眼雀、橙尾鴝鶯、黃喉林鶯、黃胸翔食雀、白眼翔食雀、鵪鶉及哀鴿。

我所在的高地上,鳥類的分布十分明顯。在村子的南邊,我肯定能找到一種鳥,而在北邊,我能找到另一種,甚至在同一處,在長滿杜鵑花及澤地黑莓的地方,我總是能找到黑枕威森鶯。我會在茂密的香灌木、金縷梅及榿木林遇到食蟲鶯,也會在七月里一片長有石南與羊齒、點綴著一兩棵栗樹或橡樹的偏僻空地里聽到原野春雀的歌聲,回來的路上,有一個布滿殘株敗葉的淺淺的池塘,在那個地方,我一定能發(fā)現(xiàn)灶鶯。

在我所居住的地域中,似乎只有一處能吸引所有的鳥類。在這兒,你能觀察到幾乎所有美國的鳥類。這片土地多是巖石,很久以前就被開墾了,但現(xiàn)在又恢復了荒野的原貌,尋回了自然的自由,它呈現(xiàn)出半開墾、半荒野的特征,深受鳥類與頑童們的喜愛。它的一邊是村子,另一邊則是公路,那兒有許多馬路的交叉口,交錯分布著通向四面八方的小道與旁道,士兵、勞工和逃學的孩子整天都行色匆匆地走在這些道路上。

由于這片土地躲過了斧頭與長柄鐮的砍伐,竟與遠處的山林相融合,長出了一排排雪松、月桂與黑莓。這片地主要分布著雪松與栗樹,在許多地方,還覆蓋著石南與荊棘的灌木叢。然而,其主要特征在于,它的中心地帶生長著茂密的山茱萸、水山毛櫸、沼澤木岑、榿木、香灌木、金縷梅,并且布滿了牛尾草與霜葡萄。

那條蜿蜒的小溪從遠方的沼澤地緩緩流到這兒,又穿過盤根錯節(jié)的林區(qū)。如果小溪無法解釋這片地的由來,那么就更能說明它特征眾多、物種繁盛。那些沒有被石南、雪松或栗樹所吸引的鳥兒,想必會有理由來訪問這片由混雜的林木所組成的中央地帶。這片廢棄的荒野聚集了多數(shù)常見的鳥類,但是,我還在這兒遇見過許多稀有品種,譬如大冠翔食雀、孤鶯、藍翅澤鶯、食蟲鶯及狐雀等。此地所有的鳥類都不是肉食動物的餌食,而且這里蠅蟲繁多,這就構(gòu)成了鳥類接近此地的雙重原因。在這里,鳥類無需擔心鷹的襲擊,愛好和平的歌唱家也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于是,這兒就變成了深受鳥類喜愛的游樂場。

然而,在所有這些知更鳥、翔食雀與各類鶯中,棕林鶇理應(yīng)獲得最高的榮耀,除了知更鳥與灰貓嘲鶇之外,棕林鶇是最多的,他會在每一塊巖石與每一處灌木叢中向你致意。五月,他初次露面的時候還面帶羞澀,但在六月底之前,他已經(jīng)變得馴服而易親近了,他會時而停在你頭頂上的枝頭,時而在前方的幾處巖石上歌唱,甚至,在近處十一二英尺處,一對棕林鶇在那兒的一所涼亭的回廊上筑巢并且養(yǎng)育后代。

然而,當客人們陸續(xù)來臨,回廊上聚集著熱鬧的人群時,我就發(fā)現(xiàn)雌鳥的神態(tài)中微微露出了類似恐懼與警覺,她落在離你幾英尺的地方,寧靜而安詳,久久地棲在那里,一動不動,這個可愛的小動物似乎下定了決心,如果可能的話,盡量不引人注目。

假如我們以曲調(diào)的音質(zhì)為標準,那么在眾多鳴禽之中,棕林鶇、隱居鶇、韋氏鶇當名列前茅。

毫無疑問,嘲鶇的音域十分寬廣,演唱技能也變幻多樣,并且每一次演唱都能給人帶來驚喜,但是,他只是善于模仿而已,達到不了隱居鶇那種完美與崇高的境界。當我聽到嘲鶇的歌聲時,有一個詞最能表達出我當時的心情——佩服,當然,我最初的情感是驚奇萬分而又難以置信。如此多樣復雜的曲調(diào)竟然出自同一個歌喉,真是奇跡?。∵@種感覺,就像我們親眼目睹了運動員或體操選手高超的技藝那樣驚奇。這種表演,盡管曲調(diào)依然是模仿而來的,但是仍舊含有原唱的那種清新與悅耳。然而,對于鶇類的歌喉,我們所感受到的情感,屬于一種更高的層次,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美與和諧的更深層次的認知。

在所有的鳴鶇中,棕林鶇當之無愧于獲得最高的贊譽。鑒于他的欣賞者眾多,那么,其親屬及對手隱居鶇受到冷遇也就不足為奇了。兩位偉大的鳥類學家威爾遜與奧杜邦對棕林鶇贊賞有加,但對隱居鶇的歌喉卻鮮有評價,甚至無話可說。奧杜邦說,有時其歌聲還算是悅耳,但顯然,他從沒有聽過隱居鶇的歌聲,而納托爾比起他來則更具辨別力了,他給了隱居鶇一個公正的評價。

隱居鶇這種鳥類十分稀有,他生性膽小,離群索居,只有在鳴囀時期,在美國中部及東部深遠偏僻的林海,往往是在潮濕的沼澤地中,才能找到他,因此,阿迪朗達克地區(qū)的人將他稱為“沼澤地天使”,同時,也由于他是這樣的一個隱士,人們才會如此忽視他。

他的歌喉與棕林鶇的很相像,所以,就算是敏銳的觀察者也會被迷惑,不過如果同時聽他們一起唱,差別還是相當明顯的:隱居鶇之歌的音調(diào)更高、更為渾厚與神圣,其聲調(diào)就像在偏僻孤寂的地方吹起的一支銀笛;而棕林鶇之歌則更為優(yōu)美與悠揚,其音調(diào)近似于某種稀有的管弦樂器。你會感覺到,假如棕林鶇竭盡全力,或許他能夠顯示出更廣的音域與更高的才能,但是總體來說,他還是或多或少缺乏隱居鶇那種如贊美詩般的純正寧靜的音質(zhì)。

所以,那些只聽過棕林鶇歌唱的人,完全可以將他視為歌王。而事實上,他確實是一位皇室音樂家,并且,他在整個大西洋海岸分布甚廣,或許比任何其他鳥類對我們的林中之曲所做的貢獻都要大。你可能會表示異議,說他花在調(diào)音上的時間太多,可是,他的音域和才能正是他那漫不經(jīng)心與捉摸不定的試唱所顯露出來的。

除了金絲雀之外,他是我所熟悉的唯一能夠表現(xiàn)出音樂天賦,隨意自如地運用各種音階的鳴禽。不久前的一個星期六,我漫步于一片林子與果園的毗鄰外,確實聽到了他那無人能敵的歌聲,與我同行的伙伴,盡管他對此類事情不太敏感,但還是察覺到了這美妙的鳴囀,于是,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傾聽這位罕見的表演者。如果說,在質(zhì)量方面他的歌聲不怎么出挑的話,那么在數(shù)量方面就非比尋常了。他所吟唱的悠長序曲不斷地顫動、升級,急速地如潮水般涌來,令人應(yīng)接不暇、心醉神迷,就連最遲鈍的聽者也會沉浸其中——他的確是無可匹敵的一流的藝術(shù)大師,從那以后,我又兩次聽到過同一歌手的演唱。

在家族中,棕林鶇是最漂亮的物種:在姿態(tài)方面,他舉止優(yōu)雅,沒有競爭對手,飛翔時,他舉手投足間透露出高雅,那種自如與沉著簡直不可效仿;而在言行方面,他又是一位詩人,他的一舉一動,在人們的眼中都堪稱是藝術(shù)的享受,他那最尋常不過的舉止,比如捉一只甲蟲,或從地上撿起一條小蟲,都像吐出一條妙語格言那樣令人心醉。

是否在很久以前,棕林鶇就是一位王子?是否在他變形時,王者的優(yōu)雅舉止仍舊依附于他?多么勻稱的體態(tài)!多么單純而又濃重的色彩!明亮的紅褐色的背,清澄的白色的胸,清晰的心形斑點!或許人們會厭惡知更鳥,討厭他嘰嘰喳喳地太愛表現(xiàn)自己,討厭他在樹中來去匆匆、怒氣沖天地叫喊,還討厭他粗野多疑地撲騰著翅膀。

褐彎嘴朝鶇像個罪犯,他總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地,整日藏在榿木森深處?;邑埑谤叢粌H是個放蕩輕浮的女子,還是個好刨根究底的長舌婦。紅眼雀則像個日本人,冷漠地觀察著你的一舉一動。棕林鶇則對我沒有疑意,而是像個貴族般與我保持著距離,如果我非常安靜并且沒有那么大的好奇心的話,他會優(yōu)雅地跳到我面前,仿佛要向我致意或與我交友。曾經(jīng),我從他的巢下走過,距離他的配偶和一窩雛鳥僅幾英尺之遙,當時他停在附近的樹枝上,以犀利的目光看著我,但并沒有張開嘴巴,可是,當我將手伸向他那毫無防御力的家庭時,他那怒氣沖沖的樣子甚是好看。

他是多么的高傲??!十月下旬,當他的配偶與伙伴早已飛往南方之后,我連續(xù)幾天都在附近林中的茂密處觀察他。他神態(tài)莊嚴,輕快地、悄無聲息地飛來飛去,仿佛因違犯了社交禮節(jié)而在贖罪。通過多次小心翼翼地間接接觸,我注意到,他的尾部還羽翼未豐。這位林中王子無法想像以此種狀態(tài)返回王宮,于是,他在落葉紛飛、斜風冷雨的秋季,耐心地等待良機。

韋氏鶇那柔和甜美的笛聲回蕩在森林合唱之中,就像黃昏雀的歌聲響徹在原野合唱之中。與所有的鶇類一樣,它有著夜鶯在黃昏時歌唱的習性,在六月一個溫暖的傍晚,如果你走向森林,在距他們約二百多米處時,便會聽到他們此起彼伏的柔和的、帶有回聲的樂曲。

那是至今為止你所聽到過的最純樸的樂曲,宛如一條曲線,它帶給人們的歡樂,完全來自于自身所具有的和諧與美,而并非來自任何新奇與怪誕的溢美之詞。于是,韋氏鶇那便與諸如刺歌雀之類的嬉戲歡鬧的鳴禽形成了鮮明對比,而且,那類鳴禽顯而易見的知足與歡樂,還有他們那清脆完美的歌聲,都會令我們深感滿足。

很難說灰貓嘲鶇給我?guī)淼?,究竟是愉悅還是煩惱,或許她有點過于平民化,她在大合唱中有點過于搶風頭。假如你在聽其他鳥唱歌,她一定會立即放聲高歌、拖長尾音,壓倒他們的聲音;如果你靜靜坐下,觀察你所喜愛的一只鳥,或者仔細琢磨一只新來的鳥,那么,她會好奇地從各個不同角度來觀察審視你,并且會以嘲弄你為樂,然而,我還是不會漏掉她,我不過是將她輕描淡寫,讓她顯得不那么引人注目而已。

在林中,她是一個不怎么出色的模仿者。她的曲子中總是夾雜著淘氣、略帶嘲諷的低音,仿佛她是有意來搗亂的,縱然她熱切地渴望唱歌,卻總是反復不定,在林中,她似乎是最不真誠的音樂家了。她學音樂,好像只是為了趕時髦,或者是為了不被知更鳥和鶇類所超越,換言之,她唱歌似乎出自某種外在的動機,而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樂。她是一個不錯的打油詩人,但卻不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她的表演活潑、急促、豐富多彩、別具一格,但旋律中缺乏某種高貴與寧靜,如同梭羅的松鼠,但她總會有自己的觀眾。

然而,在她的歌中有某種精雕細琢的成分,就像一位有教養(yǎng)的貴夫人生動的講話,本能地顯示出了母性,她所向往的中心,只是干枯的細枝與草團所組成的簡易小巢而已。

不久以前,我漫步于林間,一小片茂密的沼澤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的周圍遍布荊棘與薔薇,長著四季常青的牛尾草,里面?zhèn)鞒霰瘋?、大難臨頭的呼喊聲,這表明,那身著素衣的音樂家正面臨著滅頂之災的威脅。我生怕荊棘扎在衣物上,便脫掉衣帽走了進去。

站在一片陸地上,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觀看的場面,十分怪誕而又令人厭惡:距離我三四碼之外,有一個鳥窩,鳥窩下面,有一條身上長著長花紋的黑色大蛇,在它那膨脹的口中,一只發(fā)育成熟的鳥正在慢慢地消失,由于它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我偷偷地觀看了整個過程,它不慌不忙地用富有彈性的嘴吞下了那只鳥。它把頭放平,脖子一邊蠕動、一邊吞咽,隨著它那閃閃發(fā)光的身子起伏了兩三下,就把那只鳥吃完了,然后,它小心翼翼地抬起身體,蛇信子噴射著光,屈身爬向鳥窩,隨著起伏微妙的動作,慢慢朝鳥窩的內(nèi)部探去。我想,對于毫無防備的一窩鳥來說,沒有什么會比在他們小窩上方突然出現(xiàn)這個龐然大物更令他們毛骨悚然、心驚膽戰(zhàn)的了。它沒有找到想找的目標,便從鳥窩滑行到下面的樹枝上,開始向別的方向開展搜索工作。它默不作聲地在樹枝中滑行,一心一意要捉小鳥的父母。在樹中,那個沒有腿也沒有翅膀的家伙竟然如魚得水,行動像鳥和松鼠那樣自如敏捷,它上躥下跳、從彎曲的樹枝上爬出,在樹叢中飛快地橫越四面八方,真是令人驚訝。這使我們聯(lián)想起,那個關(guān)于人類誘惑者的偉大神話,還有“我們所有災難的起因”,于是,我們開始疑惑,眼前這個頭號大敵是否又在人類面前玩弄它的惡作劇,它是否被叫作蛇或魔鬼都無關(guān)緊要,然而,我只是贊嘆它那驚人的美——那黑油油的皺褶、那輕松自如的滑行、那高高昂起的頭、閃光熠熠的眼、噴射火焰的口,還有那令人無從察覺的飛速移動。

與此同時,小鳥的父母不停地發(fā)出悲痛欲絕的啼鳴,憤怒地向那條蛇撲騰著雙翅,甚至還用嘴和爪撕扯蛇尾。受到如此的攻擊,蛇突然將身體重疊起,順勢轉(zhuǎn)過頭來。起初,鳥似乎被這個戰(zhàn)略擊垮了,但事實上并非如此,在那條蛇的大嘴還沒來得及靠近它垂涎已久的獵物時,鳥已經(jīng)掙脫出來,驚魂未定地抽泣著退回到更高的樹枝上。它那以瞪視而征服獵物的馳名絕招似乎沒有多大的用處,當然,一個略為脆弱、不太好戰(zhàn)的鳥或許會被那致命的魔力所征服。眼下,當它從所依附的細長榿木樹干上游移下來時,我的胳膊不小心動了一下。于是,它發(fā)現(xiàn)了我,它盯著我看了片刻,那是一種只有蛇和魔鬼才會展現(xiàn)的那種略帶懼意、一動不動的凝視。然后,它迅速轉(zhuǎn)身——那是種不獻技就渾身發(fā)癢的動作,在樹枝中滑行,顯然它認出了我。片刻之后,它漫不經(jīng)心地棲身在枝繁葉茂的一個榿木樹頂上,試圖盡可能地使它那閃著光的柔軟軀體給人以彎曲樹枝的假象。這時,古老的復仇之念陡然而生,我自衛(wèi)性地朝它扔出了一塊石頭,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它,使它痛苦地縮成一團,在地上打滾。當我了結(jié)了它、林中又重歸平靜時,一只險遭厄運、羽毛未豐的小鳥從藏身之處出來,跳上一截腐朽的樹枝,嘰嘰喳喳地叫著,顯然是在為勝利歡呼。

七月中旬,林中已經(jīng)十分平靜了,季節(jié)的盛衰也已趨于平衡。盡管假日的活力未減,但隨著莊稼在炎炎夏日下逐漸成熟,悅耳的曲調(diào)也漸漸停息。幼鳥出巢,需要成年鳥的照料,鳥兒脫毛的季節(jié)即將來臨,蟋蟀也開始在你的窗下反復不停地吟唱他單調(diào)的曲子。在下一個季節(jié)之前,你將再也聽不到棕林鶇無可匹敵的口才了。

然而,刺歌雀因操勞過度而顯得焦躁不安。當你靠近他的小巢時,他會在責罵聲中突然迸發(fā)出一陣歌聲,他既想照料兒女,又要顧及其音樂聲望,這就使得他變得左右為難。某些雀類依然在歌唱,偶然越過炎熱的原野,從樹林里的一株高樹中,會傳來猩紅麗唐納雀圓潤而洪亮的歌聲,這種具有熱帶色彩的鳥喜愛酷熱的天氣,甚至在三伏天,我都聽到過他的歌聲。

燕子與翔食雀所難以忘懷的夏日是那些飲宴狂歡。那時,會有大量的蠅蟲供他們享用,而且機遇眾多。黯淡的灰白色綠霸鹟停在一節(jié)樹枝上,他是一個絕不會讓其獵物安心的真實獵手,他一直在空中飛翔,游蕩的蒼蠅,半瞎的蛾子,千萬小心別進入他的疆界,瞧瞧他那副架勢:“頭好奇地左搖右晃,眼珠狂亂地骨碌碌轉(zhuǎn),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地掃視著”。

他的目光如同顯微鏡般細微與精準,他可以在一瞬間捉住獵物,回到原處,其間沒有爭斗,也沒有追逐,事情很快就了結(jié)了。正如你會觀察到,那只小雀的技能就比較遜色了,那是只麻雀,以食各類種子和幼蟲為生,但他也會產(chǎn)生更高的愿望,企圖效仿綠霸鹟,像翔食雀那樣從事他的工作,笨手笨腳地追趕甲蟲或“粉蛾”?,F(xiàn)下他正在草叢中搜尋,我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臋C會來了。一只乳白色的小草蛾竭盡所能,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麻雀也緊隨其后追了過去。盡管我認為,對草蛾來說,情況相當嚴峻,但這場較量仍然是一出鬧劇。當他們追逐出了幾米遠時,麻雀突然往草地上一撲,然后又飛了起來。當麻雀的搜尋又接近時,草蛾也緩過神來,麻雀惱羞成怒,嘰嘰喳喳地叫著,誓不罷休,他輕松地緊追著逃跑中的草蛾,隨時準備停下來一口咬住他,但卻一直沒成功。不久,他便厭倦了這種在失望與希望之間徘徊不定的游戲,回歸到他那更符合邏輯的生存方式之中。

鴿鷹與麻雀或金翅雀之間的追逐,同麻雀與草蛾這種打打鬧鬧的爭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是驚人的速度與機敏的較量,每塊肌肉與神經(jīng)都繃得很緊,鳥發(fā)出了驚恐的叫喊,東躲西藏,拼命地逃避。而鷹卻冷靜沉著、飛馳急轉(zhuǎn)、緊追不舍,他盡量把握住時機,使自己的動作和鳥的動作保持同步。你不由得會爬上柵欄或沖向外邊,去圍觀這一爭端。鳥唯一的自救方式是采納草蛾的戰(zhàn)術(shù),即刻尋求樹叢、灌木叢及樹籬的掩護,在那兒,他體積相對較小,可以如魚得水地穿梭移動,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更情愿猛撲一下,將獵物抓住。你會看到一只鷹在果園中徘徊,幾只多翅雀在他的周圍盤旋,鷹以極為失望的語調(diào)哀鳴著:“噼——啼,噼——啼(Pi—ty,Pi—ty)”,可是他仿佛并不在意身邊的鳥,因為他知道,如同鳥也知道一樣,在密集的樹枝里,他們就像在銅墻鐵壁里一樣安全。

秋季是鷹展翅高飛的季節(jié),他喜歡這種煙霧繚繞、溫暖、漫漫長日中的那份寧靜。他是一種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鳥,似乎總是那么悠然自得,他的動作是多么優(yōu)美與威嚴??!如此這般地平衡自如,鎮(zhèn)定自若,他時而螺旋式盤旋上升,時而又在空中大膽地做著特技表演。

他緩慢自在地飛翔著,甚至連翅膀都不怎么扇動,他以螺旋式上升,越來越遠,直到成為夏日天空中的一個小黑點。然后,他靈機一動,縮起雙翅,如同一道彎弓,從空中俯沖直下,像是要將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墒牵趯⒁涞氐囊粍x那,他又突然展翅高飛,彈向空中,自由自在地飛往別處。它是這個季節(jié)中最壯觀的表演,人們會屏息靜觀,直至他再飛起的那一刻。

如果想做一種緩和、不太驚險的降落,他便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地上遠處的一個點,然后在那兒轉(zhuǎn)彎。鷹的動作依然果敢大膽,速度之快如流星劃過一般,你可以看到,他那條從天而降的路跟線一樣筆直。如果靠得很近,你可以聽到其雙翅嘩嘩作響,看到其影子在原野中飛速移動,而且只一瞬間,他便安靜地落在沼澤地、草地的矮樹或腐朽的樹墩上,回味著剛剛吞下的青蛙與老鼠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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