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jī)上想“死”
公元1985年12月31日,是中國民航史上具有紀(jì)念意義的一天。
因為這一天,是所有中國境內(nèi)的中國公民,必須憑縣(團(tuán))級以上單位專用介紹信,并經(jīng)所在單位負(fù)責(zé)人簽字蓋章后,才能購票乘坐中國民航班機(jī)的最后一天。經(jīng)學(xué)校教育長簽章同意,我等四個平生頭一回踩上飛機(jī)舷梯的學(xué)生,“有幸”趕上了這“最后一趟”從杭州飛往上海的MD80客機(jī)。記得票價總共是25元人民幣。
世上的事,大凡都有“頭一回”。頭一回吃飯,大概是不可能記得了;頭一回獨自走路,大概也記不得了;頭一回看電影電視,或者坐汽車火車什么的,好像不容易忘記,但內(nèi)容或時間地點,大都記不很清楚了,因為這在今天看來,實在是再平常不過,如同吃飯穿衣一般。
但有些“頭一回”,卻讓你終生難忘。比如頭一回挨老師的罵,頭一回考試不及格(假如有過的話),頭一回領(lǐng)到自己勞動所得的薪水,頭一回與女友或男友約會,頭一回被小偷掏走錢包,里面夾著七票八證甚至還有戀人羞答答贈你的相片……如此等等的“頭一回”,烙在記憶深處,或以為教訓(xùn),或以為常常撿拾起來左右玩味的美好往事,或以為老友間敘舊閑聊的談資,說到底,都不打緊。唯獨有樣?xùn)|西,萬萬不可也不可能有“頭一回”,因為有了“頭一回”,便再不會有第二回、第三回了。這樣?xùn)|西,確切地說是這個字眼,大抵頭一回坐飛機(jī)的人,沒有一個不曾想到過,卻偏偏又最是心照不宣,面面相覷之中最忌諱說出口來的一個字:死。
找到座位坐下來,與同伴說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便閉上了眼睛。雖然我知道,中國民航乃世界上安全系數(shù)最高的民航之一,但不知怎么搞的,一閉上雙眼,那個字還是前遮后擋攔不住冒將出來——
哦,死,死是什么?死對一個人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
佛經(jīng)上說,信佛之人死不叫“死”,而稱“圓寂”,或者“涅槃”“入滅”。佛教徒經(jīng)過修習(xí),能夠達(dá)到具備一切功德、熄滅一切煩惱的最高境界,即“涅槃”。佛教認(rèn)為,人們處于“生死”,原因在于有煩惱和各種思想行為,特別是有種種世俗的欲望和是非觀。“涅槃”即對“生死”諸苦及其根源“煩惱”的最徹底的斷滅。在那里,“死”不是一般的死亡,而是一種靈魂境界。
到了道教徒那里,“死”則是“羽化”“仙化”,死成了飛升成仙的代名詞。
《圣經(jīng)》上則說,上帝用泥土造出人形,然后吹氣于其鼻孔,使之成為“有靈的活人”,人的一切行為皆發(fā)自靈魂。人“死”后,靈魂繼續(xù)活著,得到基督救贖者可升入天堂永享福樂,未得救贖者則下地獄永受懲罰……
局內(nèi)人那樣篤信不疑,局外人那般不可思議。同樣關(guān)于死,關(guān)于死亡,關(guān)于血肉之軀的溘然離去……
而我卻想,死,總歸是有些可怕的,不然戰(zhàn)場上哪來那么多“開小差”的?為什么還要有督戰(zhàn)隊?明代的嘉靖皇帝,已是九五之尊,至高無上,卻要四處求神訪仙,煉丹吃藥,弄得朝政廢弛,奸佞當(dāng)?shù)?,不就夢想圖個長生不死嗎?還有那個甲午海戰(zhàn)中的濟(jì)遠(yuǎn)號管帶方伯謙,駐守平壤的葉志超,緊要關(guān)頭卻扯起白旗倉惶逃竄,不都是因為貪生怕死嗎?
當(dāng)然也有真不怕死,視死如歸的?!帮L(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荊軻;“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慨言“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因變法而流血者……有之請從嗣同始”,面對白刃神態(tài)自若、氣宇軒昂,高嘆“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譚嗣同。還有那個開足馬力要撞沉敵旗艦“吉野”的鄧世昌,那個張自忠將軍,那些陳納德將軍麾下的“飛虎隊”的勇士,那個趙尚志、江竹筠、邱少云、黃繼光……他們的不怕死,或出于舍生取義,或出于民族氣節(jié),或出于忠貞不渝的信仰,或出于彼時彼刻氛圍下的情感沖動……
然而,細(xì)細(xì)地、靜靜地再想一想,從古至今,真正不怕死的畢竟只是少數(shù),極少數(shù)。因為這里,還有一個比“怕不怕死”更重要的問題或者說前提,那就是“為何而死”,這個“死”是不是比“生”更值得?
“有的人活著,但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卻永遠(yuǎn)活著?!鼻懊娴摹八馈保匀皇潜扔?。后面的“死”,則是一種崇高的境界了。寫《史記》的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太史公說了兩頭,實際上,對世上蕓蕓眾生來講,絕大部分都是在泰山與鴻毛之間的?!疤焐也谋赜杏谩保@個“用”,不一定讓人去死,尤其那些無謂的死。魯濱孫為了活下去,不是在荒島上度過了艱難漫長的28年嗎?生命求生的偉力,實在同樣值得謳歌……
“旅客們請注意,飛機(jī)馬上就要起飛了,請大家系好安全帶……”空中小姐甜美悅耳的音符,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的那些個莫名其妙、橫七豎八倏忽間又豎七橫八的奇思怪想,隨著一陣急劇的轟鳴聲,呼啦一下散個精光。
緊接著,仿佛身后有一萬雙無形的巨手,把我越推越快,越推越快,最后一下子騰空而起。趕忙從窗口往下看,寬闊平坦的杭嘉湖平原,宛如一幅斑斕絢麗的蘇繡地圖。
一切變得越來越小,又好像越來越大……
198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