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走,故我在
羅伯特·麥克法倫
凱恩戈姆山脈位于蘇格蘭東北端,可算作英國的北極圈。每到冬天,時速高達一百七十英里的暴風席卷山中海拔較高的諸郡,雪崩把山坡擦得干干凈凈。北極光籠罩于山頂之上,發(fā)出紅綠交錯的光芒。即便是在盛夏,積雪依舊覆蓋著最深的冰斗,然后緩緩凝結(jié)成冰。由于一年到頭狂風不止,高原上的松樹最高只能長到六英寸,灌木叢壓低身子擠在一塊兒,挨著石堆形成一片片矮林。蘇格蘭的兩條大河—迪河和埃文河—均發(fā)源于此:似雨水下落,經(jīng)巖石過濾,匯聚成我所見過的最清澈的水流,一路凝聚力量,直至奔騰入海。這兒的山體由大量被侵蝕的巖漿殘留物構(gòu)成,泥盆紀時期從地殼噴涌而出的巖漿冷卻成為花崗巖,爾后從周圍的片巖和片麻巖中凸顯出來,形成山脈。凱恩戈姆山脈曾經(jīng)比今天的阿爾卑斯山還高,但在歷經(jīng)上百萬年的侵蝕之后,現(xiàn)已變成低矮荒涼的鯨背狀丘陵和破碎峭壁。生于火,塑于冰,再經(jīng)風、水、雪打磨,凱恩戈姆山脈的形成靠的是娜恩·謝潑德在這本薄薄的大作中提到這個區(qū)域時所說的“原生力”(the elementals)。
安娜·謝潑德(Anna Shepherd,即娜恩·謝潑德)于一八九三年出生在阿伯丁附近,一九八一年在那里去世。漫長的一生里,娜恩花費了數(shù)百個日子,走過了幾千英里路徒步探索凱恩戈姆山脈。她的成名作主要包括三部現(xiàn)代主義小說:《采石林》(The Quarry Wood)、《晴雨匣》(The Weatherhouse)以及《格蘭扁山路》(A Pass in the Grampians)。但在我看來,直到最近才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接觸到她最為重要的散文集:《活山》,一部寫于二戰(zhàn)最后幾年的作品。
謝潑德是那種最出類拔萃的本土主義者:她對自己選擇的地方再熟悉不過了,但這份熟悉并沒有限制她的視野,反而將其拓寬。她成長于普通中產(chǎn)家庭,一生的活動范圍大都局限在阿伯丁。她先后就讀于阿伯丁女子高中和阿伯丁大學,在一九一五年大學畢業(yè)后的四十一年里,一直在如今的阿伯丁教育學院擔任英文講師(謝潑德自嘲說,她在那里的“神圣任務(wù)”就是“嘗試阻止一些從那兒畢業(yè)的學生完完全全地遵從社會認可的生活模式”)。雖說謝潑德去過很多地方,包括挪威、法國、意大利、希臘以及南非,但她生活過的地方只有位于迪賽德北部的西卡爾茨村。對她而言,距離西卡爾茨僅僅幾英里的凱恩戈姆山脈就是她的心靈腹地。一年之中,無論春夏秋冬,無論是在清晨、白晝、黃昏還是夜晚,無論是一人獨行還是得友相伴,無論結(jié)伴之人是朋友、學生還是迪賽德俱樂部的徒步愛好者,謝潑德一直走在去往或踏出山的路上。和所有真正的登山愛好者一樣,在平地待久了,她反而會犯高山病。
謝潑德從小就對生活充滿渴望,活得興致盎然,卻也不失寧靜淡泊。在給朋友的信中,她提到一張蹣跚學步時站在媽媽膝上的照片,說自己“全身亂動,揮拳踢腿使著勁兒,好像要去抓住人生一樣—我發(fā)誓,你對著照片都能看見小胳膊小腿兒亂舞”。謝潑德是柯勒律治所說的“圖書館鸕鶿”,性嗜翻書,無所不讀。一九〇七年五月七日,年僅十四歲的謝潑德開始了人生第一本“札記”,她在這些摘錄簿里抄寫文學、宗教和哲學作品中的片段,從中可以看出這位年輕女性閱讀范圍之廣。
謝潑德在一九二八到一九三三年間迎來了創(chuàng)作高峰,一連出版了三本小說,緊接著又在一九三四年出版詩集《在凱恩戈姆》(In the Cairngorms)。由于發(fā)行量小,這部詩集如今幾乎難覓其蹤。它是令謝潑德本人最感驕傲的一部作品。她腦子里有著清晰的文體層級,高居首位的就是詩歌。在與小說家尼爾·古恩的通信中(兩人在信中言語挑逗,字字珠璣),謝潑德寫道,“詩歌以最激烈的形式呈現(xiàn)了所有經(jīng)驗的核心”,使人們得以一瞥“生命那熊熊燃燒的內(nèi)核”。她感覺,只有當她被“附身”,只有當她“整個身心……突然煥發(fā)生命”,詩歌才能自筆端淌出。然而,她也曾向古恩真情吐露,擔心自己“關(guān)于星辰、高山以及光芒”的詩歌過于“冷峻”,過于“無情”。盡管如此,她依然坦承,“在被創(chuàng)作念頭完全占有時,我能想到的只有這些東西。”
六年寫就四部作品,然后,一片空白。其后的四十三年間,謝潑德再無作品問世。這種文學上的沉寂究竟是出于審慎考慮還是因為文思枯竭,如今已無從知曉。即便是在一九三一年的產(chǎn)出高峰期,謝潑德也曾因無法創(chuàng)作而幾近抑郁,深受打擊。“我已經(jīng)寫不出任何東西了,”她在那一年寫給古恩的信中難掩壓抑,“人們(又或許只是我)在一生中總有些說不出話的時候。我猜,除了任生活繼續(xù),我們什么也做不了。語言可能會回來。但也可能再也不來。假如它再也不來,我也只好接受失語的狀態(tài)。至少,不能僅僅為了制造噪音就大吵大叫?!闭Z言的確在一九三四年后又回來了,但也不過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光顧。她寫得很少,除了《活山》—一本只有大概三萬單詞的作品—以及一些偶爾投給迪賽德俱樂部雜志的文章。
有關(guān)《活山》創(chuàng)作過程的精確信息很難獲知??梢源_定的是,雖然這本書是從謝潑德一生的登山經(jīng)歷中汲取靈感,但其創(chuàng)作時間主要集中在二戰(zhàn)末期。書中,戰(zhàn)爭仿佛一記遠雷:飛機墜落在高原上,機組人員因此喪命;在施行燈火管制的夜里,她走去片區(qū)內(nèi)唯一的那臺收音機收聽作戰(zhàn)新聞;為滿足戰(zhàn)事所需,若斯墨丘斯莊園里的歐洲赤松被放倒征用。我們知道謝潑德在一九四五年夏末已經(jīng)完成了草稿,因為那時她曾給古恩發(fā)去一份書稿請他審閱并提出意見?!坝H愛的娜恩,你根本不需要我來告訴你我有多么喜歡你的書”,古恩狡黠的回復(fù)以此開端,隨后寫道:
完美之作。行文克制,有著猶如藝術(shù)家、科學家和學者一般的準確度;下筆精準,毫無學究氣,卻永遠到位。愛由此流露,以及智慧……你關(guān)注的是事實,有條不紊、語氣平靜地在此基礎(chǔ)上建構(gòu)觀點。在你的世界里,光和存在本身即是事實。
古恩直白地點明了這本書風格上的獨特之處:抒情節(jié)制,極其專注,精準到位,以觀念編織描述,令事實擺脫臃腫,變得輕靈而有趣。然而,信里緊接其后的觀點就有些傲慢了。古恩認為這本書“可能難以”出版。他認為對讀者來說,有關(guān)凱恩戈姆山脈的各種“專有名詞”毫無意義,他建議謝潑德插入圖片,再加幅地圖來輔助閱讀。他建議她避開“一團糟”的費伯出版社,轉(zhuǎn)而考慮在《蘇格蘭雜志》上發(fā)表連載。他對謝潑德—他的“洛神”—寫出這些可能吸引“山林鄉(xiāng)野愛好者”的文字表達了祝賀。
可能是當時無法確保出版,也可能是謝潑德不想在那時出版,總之四十多年里這本書的手稿都被落在抽屜里,直到阿伯丁大學出版社在一九七七年靜悄悄地將其付印。同年,布魯斯·查特文出版了《巴塔哥尼亞高原上》,帕特里克·萊斯·弗莫爾出版了《時間的禮物》,約翰·麥克菲出版了《到鄉(xiāng)下來》;一年之后,彼得·馬修森充滿禪宗思想的山野史詩《雪豹》問世。在我看來,《活山》可與這四本名聲更響的游記類經(jīng)典作品比肩。在我所知的二十世紀研究英國山水的作品里,只有約翰·亞歷克·貝克的《游隼》擁有與它相似的濃縮度,二者都是此類作品中的異類,擁有引人注目的散文詩特質(zhì),以及對眼神的迷戀(不僅限于視覺意義,還有神諭般的意蘊)。有許多原因都可以用來解釋這本書為何會吸引新一代讀者關(guān)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自然寫作”在當今社會引發(fā)的熱潮。由于謝潑德鄙視諂媚之言,我在談?wù)撨@本書時必須注意自己的語言。在一九三〇年寫給古恩的信中,謝潑德譴責了曾對她早期兩部小說發(fā)表過評論的蘇格蘭媒體,稱其“過于阿諛奉承”。“你難道不討厭自己的作品被過度追捧嗎?”她拋出這么一個問題,“這些行為讓我非常討厭那些吹捧者?!蔽液茈y想象怎么樣才算“過度贊揚”這本書,因為我實在太推崇它了,但—既然謝潑德已經(jīng)清楚地發(fā)出了警告—我還是會注意克制。
《活山》是本難以定性的書。一本頌歌似的散文詩?一次探索自然的詩意追問?一首關(guān)于處所的贊美詩?一場探討知識本質(zhì)的哲學思考?一份長老派與道家教義的混搭?雖說這些描述或多或少都符合《活山》的特征,卻無法將其概述完整。謝潑德自己把它稱作“愛的流通”(a traffic of love),“流通”在這里意味著“交換”和“交互”,而非“擁擠”或“堵塞”,甚至還帶有包含在“愛”里的性的震顫。本書語言滄桑老練,體現(xiàn)在兩個層面:它既描摹了不同種類的氣候,也是作者與“原生力”接觸幾十年的收獲。從調(diào)性來看,“靈臺清明”和“情感涌動”并存;從文類上講,它囊括了田野筆記、回憶錄、博物學和哲學沉思。一方面,它涌動著令人興奮的唯物色彩,凱恩戈姆山脈堅硬的巖石兀自挺立,這樣一個大山世界“完全什么都不做,唯是其所是而已”;另一方面,它關(guān)于心靈與山脈間互動的描寫幾乎有萬物有靈的意味。
《活山》應(yīng)當在最廣闊的意義層面上被理解為一部地方性的作品,這一點至關(guān)重要。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地方性”(parochial)這個詞已經(jīng)變味了。作為“教區(qū)”(parish)的形容詞形式,它漸漸被賦予了宗派主義、孤立性、局限性的意義,意味著一個心靈或是整個群體向內(nèi)轉(zhuǎn)向,開始令人鄙夷地自我設(shè)限。然而,這一切并非向來如此。愛爾蘭偉大的世俗詩人帕特里克·卡瓦納就對教區(qū)的重要性深信不疑。對卡瓦納來說,教區(qū)并非界限,而是一個小孔,由此可以看到整個世界?!暗胤接^念(parochialism)是普世皆同的,”他寫道,“它處理的是最基本的問題?!敝档米⒁獾氖?,卡瓦納和亞里士多德一樣,沒有把“普世”(universal)和“普遍”(general)混為一談。對亞里士多德而言,“普遍”的概念寬泛、模糊而且難以辨認,“普世”則源自對個體的密切關(guān)注,在經(jīng)歷了細致調(diào)整之后才能形成。卡瓦納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普世”與“普遍”之間的這種關(guān)聯(lián),不斷提及一個觀點:我們通過仔細觀察近在眼前的事物來獲得新知?!八袀ゴ笪拿鞯母紒碜缘胤剑彼@么寫道:
哪怕只是想完全了解一個領(lǐng)域或一片土地,也需要耗費一生的時間。在詩歌的經(jīng)驗世界里,起決定作用的并非廣度,而是深度?;h笆間的一道縫隙,狹窄河道里露出水面的一塊光滑石頭,植被茂盛的草叢中的一處風景,四塊小牧場交接處的一灣溪流—這些差不多就是一個人可以體驗的全部。
謝潑德對凱恩戈姆山脈的了解并不“廣博”,卻很“深刻”。對她而言,凱恩戈姆就像吉爾伯特·懷特的塞爾伯恩、約翰·繆爾的內(nèi)華達山脈、蒂姆·羅賓遜的阿倫群島一樣重要。它是她陸上的島嶼、專屬的天地、鐘愛的領(lǐng)地,她用腳步丈量、探索,長期以來對這片土地的關(guān)注為她帶來了全方位的了解,而非局限的知識。謝潑德曾經(jīng)問古恩,人能否發(fā)現(xiàn)一種方法“使庸常之物發(fā)散出光芒”?她自己總結(jié)道,這“應(yīng)當會賦予其普世性”?!痘钌健氛侵x潑德成功化“庸?!保╟ommon)為“普世”的一個成就。
大部分登山文學都由男性作家書寫而成,而大部分男性登山者都聚焦于山巔:在他們看來,一次山野探險的質(zhì)量如何,完全取決于是否登頂。然而正如登頂并非爬山的唯一路徑,關(guān)于圍攻與沖頂?shù)臄⑹鲆膊皇菚鴮懙奈ㄒ环绞?。謝潑德的這本書或許更適合被歸為山野文學,而非登山文學。早些時候,她承認自己年輕時常常抵不過來自“高度的味道”的“誘惑”,在接觸凱恩戈姆山脈時以自我為中心,拿大山“在我身上產(chǎn)生的影響”為標準來欣賞它,也曾“直奔山頂”。《活山》敘述了隨著時間流逝,謝潑德是如何學會漫無目的地走入山嶺,“單純想要和山待在一起,就像去拜訪一位朋友,除了與他做伴,再無其他意圖”?!拔矣值搅烁咴?,像只轉(zhuǎn)著圈兒的狗一樣圍著它走來走去,想弄清楚這是不是個好地方,”她以聊天式的口吻開始了一個章節(jié),“一切正合我意,我要在這兒待上一會兒。”對溜達的興趣取代了登頂?shù)目駸?,高原取代了山巔。她對探索能夠讓她無所不知、擁有上帝視角的峰頂失去了興趣。因此這本書開篇呈現(xiàn)出一幅清晰的圖景,永久地改變了我觀看凱恩戈姆山脈的方式。她提議把山看作一個整體,而非一系列獨立的峰頂:“高原才是這些山脈的真正頂峰;所有的山必須被視為一體,而那些山頂……也不過只是高原表面的渦流罷了?!?/p>
因此,謝潑德作為一個行走者所進行的,就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朝圣之旅。她并沒有一路猛沖,而是繞山漫步,跨越峰巒,走入山林。她在一次又一次的翻山越嶺中懷著含蓄的謙卑之心,這和其他人對登頂?shù)目駸岜澈蟮哪欠葑曾Q得意形成了對比。普通登山者期待俯視萬物,向外尋求無所不知的快感;而這位朝圣者則滿足于向遠處、向內(nèi)里尋求神秘感。
凱恩戈姆是我接觸最早的山脈,直到今天依舊是我最了解的一個。我祖父母在山脈東北端斜坡上的一個林間小屋安家,他們粗獷的牧場一直延伸到埃文河的岸邊。我很小的時候就常常在夏天和家人一起去拜訪他們。房間里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幅由英國陸地測量局制作、關(guān)于整個山脈的巨大層壓式地圖,我們用手指在上面劃出已經(jīng)走過的路,描摹下一次漫步的軌跡。我祖父是一位喜歡登山的外交家,一輩子都在世界各地爬山。正是他和他的凱恩戈姆世界在年輕的我心中埋下了對高度的熱情。在幼時的我看來,他那三英尺長的木柄冰鎬和陳舊的鐵質(zhì)攀巖冰爪就像是巫師的道具。祖父向我展示過他攀登阿爾卑斯山和喜馬拉雅山時拍攝的黑白照片;人類竟能登上這些山脈,這在我看來簡直不可思議。對那時的我來說,登山就如謝潑德所說,“是一項傳奇任務(wù),只有英雄方能達成,遠非每個人都能做到”。我和謝潑德一樣,童年時期與凱恩戈姆山脈的接觸“讓我一生都與大山緊緊相依”。從那以后,我多次徒步、滑雪跨越山峰,我的區(qū)域地圖如蜘蛛網(wǎng)一般,布滿曾經(jīng)嘗試過的路徑。我看到過幾十只藍白色的雪兔,這些體形和狗一樣大的兔子從格拉斯莫爾山后的泥沼地里跳出來;也跟隨過一群群的雪鹀越過布雷里厄赫山的高地;也曾在暴風雪肆虐時躲在北部冰斗的一個雪坑里,度過了好幾個小時。
因此,早在二〇〇三年一位老朋友推薦《活山》給我之前,我就已經(jīng)知道凱恩戈姆山脈了。他提到這本書時,就像在談?wù)撘槐静铧c被人們從經(jīng)典文庫遺漏的大作。我捧起它,隨后被它改變。我曾以為自己已經(jīng)非常了解凱恩戈姆,而謝潑德的文字讓我意識到這是多么自負的想法。她的文章重塑了我看待這些熟悉山脈的視角,教會了我如何看見它們,而不僅僅是看著它們。
《活山》充滿了敏銳的洞察力,只有“在山上待過一段時間”、頻繁走過某些地形的人才能做到?!皹迥局挥性谟晏觳拍茚尫懦鰵馕叮敝x潑德寫道,“這種香醇的味道就像陳釀白蘭地一樣濃郁,在潮濕而溫暖的日子里,教人醺醺然沉醉其中。”在讀到這些文字以前,我從未注意過樺樹的氣味;而如今但凡站在夏日雨后的樺樹林里,就不可能嗅不出一絲拿破侖干邑的香氣。在書中的其他地方,謝潑德記錄并評論了金雕“一圈又一圈”步步高飛的過程,“地衣中微小的緋紅杯菌”,“白翼松雞”的騰空飛行,一池塘的“像投擲游戲里的籌碼一樣跳躍的小青蛙”,以及一只穿越陽光下的雪地、留下“古怪而可笑的狹長陰影”的白色野兔。她擁有類似安迪·高茲沃斯的敏銳洞察力,能夠發(fā)現(xiàn)大山在偶然間展露出的大地藝術(shù):“山毛櫸的芽鞘被吹落在道路邊緣,仿佛潮水過境,為灰塵漫天的五月帶來了一絲明亮的色彩?!彼凇熬I緞般溫柔”的十月夜里露宿在高原的火成花崗巖上,半睡半醒間感覺自己變成了石頭,“深深地沉入靜止狀態(tài)”,在火成巖的影響下轉(zhuǎn)變?yōu)槿碌牡V質(zhì)版的自己。
由此看來,謝潑德可以算作目光敏銳之人。和很多目光敏銳的人一樣,她也有點神秘主義傾向,極端經(jīng)驗主義對她來說是通往內(nèi)在世界的第一步?!坝^看了很久之后,”她寫道,“我才意識到自己此前從未真正看見過它們?!彼拿枋龀33剑蛘吒鼫蚀_地說,穿越了物質(zhì)本身。在山上邊走邊看幾小時之后,她寫道:
雙眼會看到此前錯過的風景,或者發(fā)現(xiàn)欣賞舊風景的新視角;耳朵和其他感官亦然。這些時刻難以預(yù)知,但似乎是受某種規(guī)則掌控,至于其工作原理我們?nèi)运獰o幾。
謝潑德,尼爾·古恩,以及蘇格蘭探險家、散文家威廉·哈奇森·默里都深受佛道兩教影響。禪宗哲學,如同花崗巖里的云母微粒,在三位作家的散文中都有閃現(xiàn)。即便是在今天去讀他們?nèi)诤狭烁叩鼐坝^與佛教形而上思辨的作品,依舊令人感到震撼,如同在菜園里遇到了一場能劇表演,或是在冰斗間看到了一朵野菊盛開。
“一座山,”謝潑德充滿禪意地描述道,“自有其內(nèi)里?!彼^的這一“最初的想法”,是個相當反直覺的命題,因為通常我們更傾向于從山脈的外在形態(tài)—峰頂、山肩、懸崖—來思考。謝潑德總是在觀看凱恩戈姆景觀的內(nèi)里,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自己站在山丘上也會做同樣的事情。她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向表面之下的世界窺探,深入巖石裂縫的內(nèi)部,深入清澈而明亮的湖泊溪流內(nèi)部。她把手浸入冰斗小湖,赤裸走進埃文湖的淺灘,把手指伸進老鼠洞和積雪里。在《活山》里,“深入……內(nèi)部”(into)這個介詞通過再三重復(fù),獲得了動詞的力量。她走入大山試圖尋找的不是雄偉的戶外美景,而是深刻的“內(nèi)在”、隱秘的“凹陷”。各種隱而不現(xiàn)的風景令她著迷,比如阿登高地的“地下洞穴”,還有凱恩戈姆山脈里的“洞穴”與“壯觀的峽谷”。格蘭扁山區(qū)里“小溪”與“湖泊”的水流如此清澈,在她看來,“好比晴朗的天空/天光匯聚其上”。冰斗吸引她的地方在于,在它們創(chuàng)造的罩形空間里,色彩和空氣都被賦予了“形體”和“內(nèi)容”。寫到黃昏時在“陰暗森林”里瞥見的生物的眼睛,她好奇它們眼球的“水綠色”是不是“人們看到的某種奇異的虛空的綠色……來自外界光芒的反射或是內(nèi)部光線的閃爍”。
對大山內(nèi)部的癡迷可不是一番幻想;相反,它體現(xiàn)出謝潑德試圖實現(xiàn)“接近內(nèi)在”的目標。在謝潑德看來,世界的外在圖景與精神的內(nèi)在景觀之間的來往持續(xù)不斷、從未停止。她知道,長久以來地形地貌為人類提供了有力的寓言資源,是一種為自我畫像的良好途徑,也是塑造記憶、為思想定形的有力手段。這也正是她在書中研究的對象:山脈在形而上和形而下兩個層面的互動關(guān)系。謝潑德明白,正如約翰·繆爾早在四十年前所寫,“向外出走……其實也是向內(nèi)探索”。
這篇文章寫到一半,我在三月下旬離開劍橋的家,在倫敦坐上臥鋪火車,去北方的凱恩戈姆山脈旅行。在英格蘭南部,黑刺李的小白花爬滿了籬笆,郁金香和風信子散落在郊區(qū)的花壇里:春天最繁盛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剛一抵達凱恩戈姆,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嚴冬。背風坡上雪崩還在隆隆作響,埃文湖一片冰封,高原上依舊暴風雪肆虐。歷時三天,在四位朋友的陪伴下,我徒步跨越了山丘,從東南方向的格倫?;┑诌_位于西北邊的莫利赫湖。在本阿布爾德寬闊的山頂高原,我體驗到了最純粹的“雪盲”狀態(tài)。爬過高山或是去過兩極的人們對雪盲可能并不陌生:雪、云、暴風雪,交織形成了一個蒼白的世界,大小和距離變得無法辨別,既沒有陰影也沒有路標,空間顯得深不見底。甚至連地心引力在這里也變?nèi)趿耍挥挟旑^骨里的血液倒流,才能判斷出陡坡和瀑布的線條。在本阿布爾德山上那段令人驚訝的時間,我們仿佛飛行在純白的世界。
山中世界和沙漠世界一樣,充滿幻象。雪、霧、云和距離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幻覺效果,比如光線和透視的把戲、幻日、霧虹、布羅肯幽靈、雪盲,等等。這些光學特效令謝潑德為之著迷。某個冬日,她看到一個“無所依附的雪骨架”,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塊很高的峭壁上的黑色巖石;由于無法看清下方的雪堆,它就像懸浮在空中一樣。盛夏時節(jié),她透過清澈的空氣,看到幾百英里外仿佛佇立著一座山峰,一座高大的布拉西爾島?!拔野l(fā)誓,我曾看到過一個青色的輪廓,它清晰而渺小,比任何地圖已有記載的山脈都要遙遠。然而圖表和我的同伴對此表示反對,而我之后也再沒看見過它?!敝x潑德將這些幻覺一語雙關(guān)地稱為“拼寫錯誤的迷咒”(mis-spellings):某種擁有意外魔力、能夠提供意外啟示的視覺“錯誤”。她喜歡這些時刻,絲毫不持懷疑或矯正態(tài)度。因為“我們輕信的雙眼”容易被山里的世界“欺騙”,可是事實上這正是我們重新閱讀這個世界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