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湮沒的輝煌 作者:夏堅勇


公元1368年,寂寞了差不多四百年的應天府又風光起來。自從南唐后主李煜在這里倉皇辭廟以后,這座城市便一直不曾被帝王看重過,他們來到這里大多只是暫時駐蹕,歇歇腳,對著六朝遺物發(fā)幾句感慨,然后又匆匆忙忙地啟駕離去。在他們看來,這兒的宮城里充滿了兵氣和血光,歷來在這里停留的王朝沒有一個不是短命的。南宋初年,那么多的大臣要皇上在這里建行都,“撫三軍而圖恢復”,但鬼精靈的趙構最終還是跑到臨安去了。如今,一個束著紅頭巾的草頭王卻看中了這里,他要在這里長住下去,定都稱帝。這個其貌不揚,臉盤像磨刀石似的黑大漢就是明太祖朱元璋。

他是從淮北皇覺寺的禪堂里走來的,帶著滿身征塵。當然,和差不多所有馬上得天下的開國帝王一樣,也帶著一股王霸之氣,這一點,只要隨便看看他寫的那些打油詩就可以知道了:

百花發(fā)時我不發(fā),

我若發(fā)時都嚇殺。

粗豪到了蠻不講理的程度,也不能說沒有一點氣韻。再看:

殺盡江南百萬兵,

腰間寶劍血猶腥。

幾乎是瞪著眼睛吼出來的,活脫脫一個山大王的形象?,F在,你看他站在鐘山之巔,朝著山前的那片曠野作了個決定性的手勢,作為帝祚根基的皇城就這樣圈定了。

毋庸置疑,在當今皇上的這個手勢背后,支撐著一種洋洋灑灑的自信。自漢唐以來,歷朝都城皆奉行“皇城居中”的格局,這既符合帝王居天地之中的封建倫理信條,又有利于現實的防衛(wèi)。而現在,他手指的那個地方緊挨朝陽門內,偏于舊城一隅,一旦敵方兵臨京師,坐在乾清宮的大殿里也能聽到城外的馬蹄聲。這些年來,朱元璋打的仗不算少,有好幾次幾乎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因此,對皇城的防衛(wèi)問題,他不能沒有深遠的戰(zhàn)略考慮。不錯,皇城偏于一隅,于防衛(wèi)是一大禁忌,但古往今來,有幾個王朝是靠皇城的堅固而長治久安的呢?大凡讓人家打到了京師腳下,這個王朝的氣數也就差不多了,即使據皇城而固守,又能茍延多少時日?在金陵作為京師的歷史上,這座城市從來就像紙糊一般的脆弱,艷情漫漫,血海滔滔,一旦強敵迫境,大都一鼓而下。只有南梁侯景之亂時,梁武帝固守臺城,撐了一百多天,但最后還是沒有守住,梁武帝倒始終沒有退出宮城—他餓死在里面。到陳亡以后,隋文帝楊堅害怕南人再起,一把火燒了六朝宮闕。其實他也太多心了,一座宮城能頂鳥用?

在中國的歷代宮城中,明故宮的擺布具有相當的特殊性,防衛(wèi)高于一切的主導思想被淡化,“皇城居中”的傳統(tǒng)格局遭到摒棄—雖然朱元璋的子孫后來遷都時,又把宮城嚴嚴實實地藏到了京師的中心。但至少在洪武初年,當朱元璋站在鐘山上規(guī)劃宮城時,他顯然對刀兵之爭看得不那么重要。他有這樣的氣魄。

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呢?

我們先來聽聽宮城上的“畫角吹難”。

據明人朱卬《三余贅筆》、董谷《碧里雜存》等史料記載,明宮城建成后,每天五鼓時分,朱元璋便派人在譙樓上一邊吹著畫角,一邊敞喉高歌。畫角是一種古老的樂器,其聲激昂曠遠。歌詞凡九句,起首三句為“創(chuàng)業(yè)難,守成又難,難也難”,史家稱為“畫角吹難”。可以想見,站在譙樓上的當是一位老者,聲調嘶啞而蒼涼,帶著一種穿透力極強的滄桑感。那旋律也許不很復雜,但反復強調的“難難難”卻不屈不撓地浸漫得很遠。寒星冷月,萬籟俱寂,“畫角吹難”顫悠悠的尾音在熹微的曙色中抑抑揚揚,有如歷史老人深沉的浩嘆。

這聲音傳入簾櫳深重的后宮,君王驚醒了,他把溫柔和纏綿留給昨夜,抖擻精神又坐到龍案旁。當他用握慣了馬韁和刀劍的手批閱奏章時,這位開國雄主又似乎不那么自信了,你聽那九句歌詞,前三句就有四個“難”字,這皇帝也不好當呢,特別是開國皇帝更不好當,馬上得天下而又不能馬上治之,他不敢有絲毫懈怠。全國大大小小的政務,他必要親自處理,不僅大權不能旁落,連小權也要獨攬,那宵旰操勞的身影,該是何等疲憊?請看他自己記敘的一件瑣事:

刑部主事茹太素以五事上言,朕命中書郎王敏立而誦之,至字六千三百七十,未睹五事實跡。于是撲之。次日深夜中,朕臥榻上,令人誦其言,直至一萬六千五百字后,方有五事實跡,其五事之字止是五百有零。朕聽至斯,知五事之中,四事可行,當日早朝,敕中書都府御史臺著跡以行。吁,難哉!

也真是難為皇上了,一篇萬言書,讀了六千三百七十字以后,還沒有聽到具體意見,說的全是空話,于是龍顏大怒,把上書人打了一頓。但萬言書還得看下去,累了,躺在床上聽人讀。到了一萬六千五百字以后,才涉及本題,建議五件事,其中有四件是可取的,即刻命令主管部門施行。本來用五百字就可以說清楚的事,卻啰啰嗦嗦地說了一萬七千字,惹得朱元璋一怒之下打了人,后來又承認打錯了,并表揚被打的人是忠臣。在當時的條件下,一切政務處理、臣僚建議,都得用書面文件的形式上奏下諭,當皇帝的一天要看多少文件?“吁,難哉!”這嘆息中透出一種與攻城掠地的雄健完全不同的疲憊;一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謹慎;一種憂危積心日勤不怠的自覺。這嘆息出自一位有作為的帝王之口,便相當流暢地演繹為每天清晨譙樓上的“畫角吹難”。歌吹嗚咽婉轉,沸沸揚揚,越過王公貴族的朱紅府第和苔蘚濕漉的尋常巷陌,于是舟船解纜了,車輪驅動了,炊煙升騰了,市聲人語在霧露凝滯中嫩嫩地擴散開來……

但“畫角吹難”畢竟只是一種相當形式主義的宣傳,譙樓上浪漫色彩的歌吹也不可能傳遍王朝的每寸疆土。實際上,朱元璋更注重鐵的手腕,他狠狠地把玉帶撳到肚皮底下—據說這是他殺人的信號—于是午朝門外人頭滾滾,彌漫著一片血腥氣。

歷史上有哪一個王朝不殺人呢?特別是一個新王朝開始運轉的時候,總是需要足夠的人血作為潤滑劑的。戰(zhàn)場廝殺、自相殘殺、謀殺、冤殺、自殺、誤殺、鬼鬼祟祟背后捅刀子殺、明火執(zhí)杖堂而皇之地殺、為了借幾顆人頭作交易而閉著眼睛殺……殺殺殺,直殺得血雨飄零,浸潤了厚厚一本史書。但翻開這本史書,明故宮恐怕算得上是殺人最多的宮城,這一點,連朱元璋的大兒子皇太子朱標也看不下去了,多次勸父親刀下留人。朱元璋聽煩了,把一根棘杖扔在地上,叫兒子拿起來,見兒子面有難色,朱元璋當下有分教:“你怕有刺不敢拿,我把這些刺給你砍掉,再交給你,豈不是好?”

朱元璋扔在地上的那勞什子,無疑象征著朱家王朝的權杖,而他眼中的“刺”則不外乎三種人:勛臣貴族、貪官污吏和知識分子。他認為正是這三種人對朱家王朝構成了現實和潛在的威脅,因此要大殺特殺。僅在所謂的明初“三大案”中,倒在血泊中的死鬼便有十數萬,流放者更加不計其數。平心而論,這中間確有該殺的,但殺得這樣濫,這樣殘酷,這樣不分青紅皂白,這樣株連滅族瓜蔓抄,卻不能不歸結于一種心理變態(tài)。這一殺,開國元勛和軍界勇武幾乎無一幸免,稍微有點名氣的文人也差不多殺光了。青年才子解縉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當時朝野噤聲,每個人的頭上都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要了自己的腦袋,他居然敢于上萬言書,對殺人太濫提出批評,所謂“天下皆謂陛下任喜怒為生殺”,這話說得夠重的了。但朱元璋看了,反而連夸:“才子,才子!”在文字獄的羅網和大屠殺的恐怖氣氛中,解縉何以能這樣如魚游春水呢?當然,他有才氣,在文壇上有影響,這是本錢。但比他才氣大影響大的人(如“吳中四杰”的高啟、楊基、張羽、徐賁),不是照樣做了刀下之鬼嗎?這實在是很值得玩味的。據說,一次朱元璋在金水河邊釣魚,半天也沒釣到一條,令解縉賦詩解悶。解縉應聲吟成七絕一首,其中后兩句為:“凡魚不敢朝天子,萬歲君王只釣龍。”這種馬屁詩實在蹩腳透頂,特別是出自于才華橫溢的解縉之口,實在令人赧然,但朱元璋聽了很高興,這就夠了。中國的文人—特別是明清以來的文人—就是這般可悲,你得先學會保護自己。一般來說,解縉是個相當狂放亦相當富于正義感的人,絕非吹牛拍馬、趨炎附勢者流,他那種只圖博取君王一笑的幫閑馬屁之作,大抵不會收進自己的文集,也不會示之于圈子內的文友,這點廉恥感和藝術良心他還是有的?!睹魇贰分姓f他“才氣放逸,工詩文”,其根據也肯定不會是這種馬屁詩。但問題是,沒有這種馬屁詩,他能上萬言書批評時弊嗎?他能搞自己那些成名成家的“純文學”嗎?他能活到若干年后主持編纂中國文化史上破天荒的煌煌巨制《永樂大典》嗎?這是中國文壇上的一種悖論:文學的前提是偽文學,而正義感的伸張則要以拍馬屁作為代價。中國的文人就在這種悖論的夾縫中構建自己的文化人格。這樣的時代,文人可以坐在書齋里勘誤鉤沉做學問,也可以根據民間傳說和話本編雜劇、寫小說(例如羅貫中和施耐庵那樣),卻絕對出不了真正的詩人。真正的詩人,絕對需要心靈的解放和個性的恣肆張揚,因為詩說到底是一種生命的符號,詩情的勃動,有如早春初綻的花瓣,每一點微小的翕動都極其敏感而嬌憨,“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蹦强隙ú幌堋R虼?,詩往往最直接地體現了一個時代的氣象。李白仗劍浩歌,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而即使像蘇東坡那樣的浪漫派大師,從他雄奇豪邁的行吟中也不難發(fā)現宋王朝衰微的陰霾。可以斷言,一個讓文化人謹小慎微,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仰視政治家眼色的時代,是斷然出不了大詩人的,它只能出小說家、戲劇家和學者。而詩人解縉恰恰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

另一個叫袁凱的詩人采取的方法和解縉不大相同。這個少年得志、以一首《白燕》詩走上詩壇、從而被人們稱為“袁白燕”的怪才,為了逃避朱元璋的迫害,只得假裝瘋癲,自己用鐵鏈鎖了脖子,整天蓬頭垢面,滿嘴瘋話。但朱元璋還是不相信,派使者去召他做官,卻見袁凱趴在籬笆下大嚼狗屎。使者據以回報,才不曾追究。其實這一回朱元璋受騙了,原來袁凱料定皇帝要派人來偵察,預先用炒面拌糖稀,捏成段段撒在籬笆下,好歹救了一命。但作為詩人的袁凱卻永遠地消失了,消失在封建專制的羅網下。一個脖子上套著鎖鏈,滿口瘋話的詩人,縱有曠世才華,也絕對寫不出詩來了。與之相比,當年的陶淵明倒是幸運得多,他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家門前的竹籬下還有一方屬于自己的天地。你看,“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鄙婵臻g有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蔽幕臻g也有了,他的田園詩也因之寫得相當精致,還有什么不愜意的呢?而到了袁凱這個時候,竹籬下早已失卻了清新閑適的意趣,零落蕪穢,一派陰森肅殺之氣。那根血跡斑斑的鐵鎖鏈,不光是套在袁某人的脖子上,而是套在一個時代,套在整整一代中國文人的脖子上。

一個詩人,就這樣瘋瘋癲癲地走在大明的京城里,腳下是六朝碑板(朱元璋曾下令用六朝碑板鋪街,以致“城內自夫子廟以外絕無宋元之碑刻”),這是一種多么驚心動魄的奢侈!真草隸篆,琳瑯滿地,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踩著一截歷史、一闋綺麗風華。遠處的宮城在煙雨凄迷中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影子,景陽鐘響起來了,是不是又要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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