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洋車上
看到了鄉(xiāng)巴佬坐洋車,忽然想起一個童年的故事。
當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祖母常常進街。我們并不住在城外,只是離市鎮(zhèn)較偏的地方罷了!有一天,祖母又要進街,命令我:
“叫你媽媽把斗風給我拿來!”
那時因為我過于嬌慣,把舌頭故意縮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風,所以祖母學著我,把風字拖得很長。
她知道我最愛惜皮球,每次進街的時候,她問我:
“你要些什么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這樣大的。”
我趕快把手臂拱向兩面,好像張著的鷹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輕動著嘴唇,好像要罵我一些什么話,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感動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煙囪的背后。
等她回來的時候,什么皮球也沒帶給我,可是我也不追問一聲:
“我的皮球呢?”
因為每次她也不帶給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時候,我仍說是要皮球,我是說慣了,我是熟練而慣于作那種姿式。
祖母上街盡是坐馬車回來,今天卻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裝置了兩個大車輪。非常輕快,雁似的從大門口飛來,一直到房門。在前面挽著的那個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靈上,有無限的奇秘沖擊著。我以為祖母不會從那里頭走出來,我想祖母為什么要被裝進槽子里呢?我漸漸驚怕起來,我完全成個呆氣的孩子,把頭蓋頂住玻璃,想盡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槽子。
很快我領會了!見祖母從口袋里拿錢給那個人,并且祖母非常興奮,她說叫著,斗篷幾乎從她的肩上脫溜下去!
“呵!今天我坐的東洋驢子回來的,那是過于安穩(wěn)呀!還是頭一次呢,我坐過安穩(wěn)的車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見過人們所呼叫的東洋驢子,媽媽也沒有奇怪。只是我,仍舊頭皮頂撞在玻璃那兒,我眼看那個驢子從門口飄飄地不見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離開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脫在炕的中央,她嘴里叨叨地講著她街上所見的新聞??墒俏覜]有留心聽,就是給我吃什么糖果之類,我也不會留心吃,只是那樣的車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靈了!
夜晚在燈光里,我們的鄰居,劉三奶奶搖閃著走來,我知道又是找祖母來談天的。所以我穩(wěn)當當地占了一個位置在桌邊。于是我咬起嘴唇來,仿佛大人樣能了解一切話語,祖母又講關于街上所見的新聞,我用心聽,我十分費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個鄉(xiāng)下佬還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車的回頭才知道鄉(xiāng)巴佬是蹲在車子前放腳的地方,拉車的問:‘你為什么蹲在這地方?’
“他說怕拉車的過于吃力,蹲著不是比坐著強嗎?比坐在那里不是輕嗎?所以沒敢坐下……”
鄰居的三奶奶,笑得幾個殘齒完全擺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還說,她感到這個鄉(xiāng)巴佬難以形容,她的態(tài)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是引人發(fā)笑。
“后來那個鄉(xiāng)巴佬,你說怎么樣!他從車上跳下來,拉車的問他為什么跳?他說:若是蹲著嗎?那還行。坐著,我實在沒有那樣的錢。拉車的說:坐著,我不多要錢。那個鄉(xiāng)巴佬到底不信這話,從車上搬下他的零碎東西,走了。他走了!”
我聽得懂,我覺得費力,我問祖母:
“你說的,那是什么驢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話,拍了我的頭一下,當時我真是不能記住那樣繁復的名詞。過了幾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驢子回來的,我的心里漸漸羨慕那驢子,也想要坐驢子。
過了兩年,六歲了!我的聰明,也許是我的年歲吧!支持著我使我愈見討厭我那個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舊了;我不能喜歡黑臉皮球,我愛上鄰家孩子手里那個大的;買皮球,好像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堅決起來。
向祖母說,她答:“過幾天買吧,你先玩這個吧!”
又向祖父請求,他答:“這個還不是很好嗎?不是沒有出氣嗎?”
我得知他們的意思是說舊皮球還沒有破,不能買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腳下用力搗毀它,任是怎樣搗毀,皮球仍是很圓,很鼓,后來到祖父面前讓他替我踏破!祖父變了臉色,像是要打我,我跑開了!
從此,我每天表示不滿意的樣子。
終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來,自己出街去買皮球了!朝向母親曾領我到過的那家鋪子走去,離家不遠的時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夠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過了一會,不然了!太陽我也找不著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來都是一個樣,街上的行人好像每個要撞倒我似的,就連馬車也好像是旋轉著。我不曉得自己走了多遠,只是我實在疲勞。不能再尋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尋覓不到。我是從哪一條路來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記一切危險,在街心停住,我沒有哭,把頭向天,愿看見太陽。因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針看看太陽就知道或南或北嗎?我雖然看了,只見太陽在街路中央,別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無心留意街道,跌倒在陰溝板上面。
“小孩!小心點?!?/p>
身邊的馬車夫驅著車子過去,我想問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過了!我昏沉極了!忙問一個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嗎?”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丟的孩子,或許那時候我的臉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邊去,把車子拉過來,我知道他是洋車夫,他和我開玩笑一般:
“走吧!坐車回家吧!”
我坐上了車,他問我,總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家在哪里呀?”
我說:“我們離南河沿不遠,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們南邊有河?!?/p>
走了一會,我的心漸漸平穩(wěn),好像被動蕩的一盆水,漸漸靜止下來,可是不多一會,我忽然憂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沒有買成!從皮球聯想到祖母騙我給買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聯想到祖母講的關于鄉(xiāng)巴佬坐東洋車的故事。于是我想試一試,怎樣可以像個鄉(xiāng)巴佬。該怎樣蹲法呢?輕輕地從座位滑下來,當我還沒有蹲穩(wěn)當的時節(jié),拉車的回頭來:
“你要做什么呀?”
我說:“我要蹲一蹲試試,你答應我蹲嗎?”
他看我已經偎在車前放腳的那個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個鬼臉,嘴里哼著:
“倒好哩!你這樣孩子,很會淘氣!”
車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記街上有沒有人笑我。車跑到紅色的大門樓,我知道家了!我應該起來呀!應該下車呀!不,目的想給祖母一個意外的發(fā)笑,等車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像耍猴人的猴樣,一動不動。祖母笑著跑出來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們不曉得我的意義,我用尖音喊:
“看我!鄉(xiāng)巴佬蹲東洋驢子!鄉(xiāng)巴佬蹲東洋驢子呀!”
只有媽媽大聲罵著我,忽然我怕要打我,我是偷著上街。
洋車忽然放停,從上面我倒?jié)L下來,不記得被跌傷沒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車的,說他欺侮小孩,說他不讓小孩坐車讓蹲在那里。沒有給他錢,從院子把他轟出去。
所以后來,無論祖父對我怎樣疼愛,心里總是生著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車夫,我問:
“你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著。”
祖父把眼睛斜視一下:“有錢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氣的?!?/p>
現在我是二十多歲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這樣的年代中,我沒發(fā)現一個有錢的人蹲在洋車上;他有錢,他不怕車夫吃力,他自己沒拉過車,自己所嘗到的,只是被拉著舒服滋味。假若偶爾有錢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車廂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來,拉洋車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現在變成個沒有錢的孩子了!
1934年3月16日
鍍金的學說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惟一崇拜的人物,他說起話有洪亮的聲音,并且他什么時候講話總關于正理,至少那時候我覺得他的話是嚴肅的,有條理的,千真萬對的。
那年我十五歲,是秋天,無數張葉子落了,回旋在墻根了,我經過北門旁在寒風里號叫著的老榆樹,那榆樹的葉子也向我打來。可是我抖擻著跑進屋去,我是參加一個鄰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來。一邊脫換我的新衣裳,一邊同母親說,那好像同母親吵嚷一般:“媽,真的沒有見過,婆家說新娘笨,也有人當面來羞辱新娘,說她站著的姿式不對,生著的姿式不好看,林姐姐一聲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親說了幾句同情的話,就在這樣的當兒,我聽清伯父在呼喚我的名字。他的聲音是那樣低沉,平素我是愛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心在小胸膛里邊驚跳著走出外房去。我的兩手下垂,就連視線也不敢放過去。
“你在那里講究些什么話?很有趣哩!講給我聽聽。”伯父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流動笑著,我知道他沒有生氣,并且我想他很愿意聽我講究。我就高聲把那事又說了一遍,我且說且做出種種姿式來。等我說完的時候,我仍歡喜,說完了我把說話時跳打著的手足停下,靜等著伯伯夸獎我呢!可是過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寫他的文字。
對我好像沒有反應,再等一會他對于我的講話也絕對沒有回響。至于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壓迫,我想我的錯在什么地方?話講的是很流利呀!講話的速度也算是活潑呀!伯伯好像一塊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愿意快躲開他到別的房中去長嘆一口氣。
伯伯把筆放下了,聲音也跟著來了:“你不說假若是你嗎?是你又怎么樣?你比別人更糟糕,下回少說這一類話!小孩子學著夸大話,淺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別人更糟糕,你想你總要比別人高一倍嗎?再不要夸口,夸口是最可恥,最沒出息?!?/p>
我走進母親的房里時,坐在炕沿我弄著發(fā)辮,默不作聲,臉部感到很燒很燒。以后我再不夸口了!
伯父又常常講一些關于女人的服裝的意見,他說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涂粉,抹胭脂,要保持本來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來的面目,不涂粉不抹胭脂,也從沒穿過花色的衣裳。
后來我漸漸對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給我講古文,記得講到吊古戰(zhàn)場文那篇,伯父被感動得有些聲咽,我到后來竟哭了!從那時起我深深感到戰(zhàn)爭的痛苦與殘忍。大概那時我才十四歲。
又過一年,我從小學卒業(yè)就要上中學的時候,我的父親把臉沉下了!他終天把臉沉下。等我問他的時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轉兩圈,必須要過半分鐘才能給一個答話:“上什么中學?上中學在家上吧!”
父親在我眼里變成一只沒有一點熱氣的魚類,或者別的不具著情感的動物。
半年的工夫,母親同我吵嘴,父親罵我:“你懶死啦!不要臉的!”當時我過于氣憤了,實在受不住這樣一架機器壓軋了。我問他,“什么叫不要臉呢?誰不要臉!”聽了這話立刻像火山一樣爆裂起來。當時我沒能看出他頭上有火冒也沒?父親滿頭的發(fā)絲一定被我燒焦了吧!那時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來,等我爬起來時,我也沒有哭??墒歉赣H從那時起他感到父親的尊嚴是受了一大挫折,也從那時起每天想要恢復他的父權。他想做父親的更該尊嚴些,或者加倍的尊嚴著才能壓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嚴起來了;每逢他從街上回來,都是黃昏時候,父親一走到花墻的地方便從喉管做出響動,咳嗽幾聲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后來漸漸我聽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親一定會感著痰不夠用了呢!我想做父親的為什么必須尊嚴呢?或者因為做父親的肚子太清潔?!把肚子里所有的痰都全部吐出來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著了!我什么心思也沒有了!一班同學不升學的只有兩三個,升學的同學給我來信告訴我,她們打網球,學校怎樣熱鬧,也說些我所不懂的功課。我愈讀這樣的信,心愈加重點。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著頭,白色的胡子振動著說:“叫櫻花上學去吧!給她拿火車費,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壞!”
父親說:“有病在家養(yǎng)病吧,上什么學,上學!”
后來連祖父也不敢向他問了,因為后來不管親戚朋友,提到我上學的事他都是連話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悶在家中三個季節(jié),現在是正月了。家中大會賓客,外祖母啜著湯食向我說:“櫻花,你怎么不吃什么呢?”
當時我好像要流出眼淚來。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因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來,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說:“他伯伯,向櫻花爸爸說一聲,孩子病壞了,叫她上學去吧!”
伯父最愛我,我五六歲時他常常來我家,他從北邊的鄉(xiāng)村帶回來榛子。冬天他穿皮大氅,從袖口把手伸給我,那冰寒的手呀!當他拉住我的手的時候,我害怕掙脫著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給我?guī)?,我禿著頭兩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個貨車夫問:“有榛子沒有?榛子沒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著我進去,他說:“等一等給你榛子?!?/p>
我漸漸長大起來,伯父仍是愛我的,講故事給我聽。買小書給我看,等我入高級,他開始給我講古文了!有時族中的哥哥弟弟們都喚來,他講給我們聽,可是書講完他們臨去的時候,伯父總是說:“別看你們是男孩子,櫻花比你們全強,真聰明。”
他們自然不愿意聽了,一個一個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們齊聲說:“你好呵!你有多聰明!比我們這一群混蛋強得多?!?/p>
男孩子說話總是有點野,不愿意聽,便離開他們了。誰想男孩子們會這樣放肆呢?他們扯住我,要打我:“你聰明,能當個什么用?我們有氣力,要收拾你?!薄笆裁垂菲斆鳎瑏恚覀兇蠹一锟纯茨愕穆斆鞯降自谀睦?!”
伯父當著什么人也夸獎我:“好記力,心機靈快?!?/p>
現在一講到我上學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學,家里請個老先生念念書就夠了!哈爾濱的文學生們太荒唐?!?/p>
外祖母說:“孩子在家里教養(yǎng)好,到學堂也沒有什么壞處?!?/p>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挾了一片香腸放到嘴里,那時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腸呵!那一刻我是怎樣惱煩著他!我討厭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討厭他上唇生著的小黑髭,也許伯伯沒有觀察我一下!他又說:“女學生們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戀愛啦!我看不慣這些。”
從那時起伯父同父親是沒有什么區(qū)別。變成嚴涼的石塊。
當年,我升學了,那不是什么人幫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騙術。后一年暑假,我從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間,總感到一種淡漠的情緒,伯父對我似乎是客氣了,似乎是有什么從中間隔離著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買魚,可是他回來的時候,筐子是空空的。母親問:
“怎么!沒有魚嗎?”
“哼!沒有?!?/p>
母親又問:“魚貴嗎?”
“不貴?!?/p>
伯父走進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著一般,后門外樹上滿掛著綠的葉子,伯父望著那些無知的葉子幻想,最后他小聲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蒙蔽著他了!看他的臉色完全可憐起來。他的眼睛是那樣憂煩地望著桌面,母親說:“哥哥頭痛嗎?”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搖著頭,他走進屋倒在床上,很長時間,他翻轉著,扇子他不用來搖風,在他手里亂響。他的手在胸膛上拍著,氣悶著,再過一會,他完全安靜下去,扇子任意丟在地板,蒼蠅落在臉上,也不去搔它。
晚飯桌上了,伯父多喝了幾杯酒,紅著顏面向祖父說:“菜市上看見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們叫她王大姑,常聽母親說:“王大姐沒有媽,爹爹為了貧窮去為匪,只留這個可憐的孩子住在我們家里。”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會戀愛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們的屋子挨著,那時我的三個姑姑全沒出嫁。
一夜,王大姑沒有回內房去睡,伯父伴著她哩!
祖父不知這件事,他說:“怎么不叫她來家呢?”
“她不來,看樣子是很忙。”
“呵!從出了門子總沒見過,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著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嘆著:“噯!一轉眼,老了!不是姑娘時候的王大姐了!頭發(fā)白了一半?!?/p>
伯父的感嘆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著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轉著說,說時他神秘的有點微笑:“我經過菜市場,一個老太太回頭看我,我走過,她仍舊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誰呢?過會我說:‘是王大姐嗎?’她轉過身來,我問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燒飯,隨后她走了,什么話也沒說,提著空筐子走了!”
夜間,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書,因為對他,我連一點信仰也失去了,所以無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談話似的:“沒睡嗎?”
“沒有?!?/p>
隔著一道玻璃門,我見他無聊的樣子翻著書和報,枕旁一支蠟燭,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講了好些話,關于報紙上的,又關于什么年鑒上的。他看見我手里拿著一本花面的小書,他問:“什么書。”
“小說。”
我不知道他的話是從什么地方說起:“言情小說,西廂是妙絕,紅樓夢也好?!?/p>
那夜伯父奇怪地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視線斜著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講的王大姑來了,于是給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來,讓他伴著茶香來慢慢地回味著記憶中的姑娘吧!
我與伯伯的學說漸漸懸殊,因此感情也漸漸惡劣,我想什么給感情分開的呢?我需要戀愛,伯父也需要戀愛。伯父見著他年青時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樣。
那么他與我有什么不同呢?不過伯伯相信的是鍍金的學說。
餓
“列巴圈”掛在過道別人的門上,過道好像還沒有天明,可是電燈已經熄了。夜間遺留下來睡朦朦的氣息充塞在過道,茶房氣喘著,抹著地板。我不愿醒得太早,可是已經醒了,同時再不能睡去。
廁所房的電燈仍開著,和夜間一般昏黃,好像黎明還沒有到來,可是“列巴圈”已經掛上別人家的門了!有的牛奶瓶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等在別的房間外。只要一醒來,就可以隨便吃喝。但,這都只限于別人,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
扭開了燈,郎華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靜,連呼吸也不震動空氣一下。聽一聽過道連一個人也沒走動。全旅館的三層樓都在睡中,越這樣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堅決。過道尚沒有一點聲息,過道越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想越充脹我:去拿吧!正是時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輕輕扭動鑰匙,門一點響動也沒有。探頭看了看,“列巴圈”對門就掛著,東隔壁也掛著,西隔壁也掛著。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結果什么也沒有去拿,我心里發(fā)燒,耳朵也熱了一陣,立刻想到這是“偷”。兒時的記憶再現出來,偷梨吃的孩子最羞恥。過了好久,我就貼在已關好的門扇上,大概我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紙剪成的人貼在門扇。大概這樣吧:街車喚醒了我,馬蹄嗒嗒、車輪吱吱地響過去。我抱緊胸膛,把頭也掛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說:我餓呀!不是“偷”呀!
第二次也打開門,這次我決心了!偷就偷,雖然是幾個“列巴圈”,我也偷,為著我“餓”,為著他“餓”。
第二次失敗,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決心,爬上床,關了燈,推一推郎華,他沒有醒,我怕他醒。在“偷”這一刻,郎華也是我的敵人;假若我有母親,母親也是敵人。
天亮了!人們醒了。做家庭教師,無錢吃飯也要去上課,并且要練武術。他喝了一杯茶走的,過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見,都讓別人吃了。
從昨夜到中午,四肢軟一點,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
窗子在墻壁中央,天窗似的,我從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臨在我的腳下,直線的,錯綜著許多角度的樓房,大柱子一般工廠的煙囪,街道橫順交織著,禿光的街樹。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樣的曲線,高空的風吹亂我的頭發(fā),飄蕩我的衣襟。市街像一張繁繁雜雜顏色不清晰的地圖,掛在我們眼前。樓頂和樹梢都掛住一層稀薄的白霜,整個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撒了一層銀片。我的衣襟被風拍著作響,我冷了,我孤孤獨獨的好像站在無人的山頂。每家樓頂的白霜,一刻不是銀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嚴寒的東西在吸我,像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現到窗口,那不是全身,僅僅是頭和胸突在窗口。一個女人站在一家藥店門口討錢,手下牽著孩子,衣襟裹著更小的孩子。藥店沒有人出來理她,過路人也不理她,都像說她有孩子不對,窮就不該有孩子,有也應該餓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來,因為我聽見那孩子的哭聲很近。
“老爺,太太,可憐可憐……”可是看不見她在逐誰,雖然是三層樓,也聽得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顛顛斷斷地呼喘:“老爺老爺……可憐吧!”
那女人一定正像我,一定早飯還沒有吃,也許昨晚的也沒有吃。她在樓下急迫地來回的呼聲傳染了我,肚子立刻響起來,腸子不住地呼叫……
郎華仍不回來,我拿什么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曬著陽光的行人道,來往的行人,小販乞丐……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著呵欠,從窗口爬下來。
窗子一關起來,立刻生滿了霜,過一刻,玻璃片就流著眼淚了!起初是一條條的,后來就大哭了!滿臉是淚,好像在行人道上討飯的母親的臉。
我坐在小屋,像餓在籠中的雞一般,只想合起眼睛來靜著,默著,但又不是睡。
“咯,咯!”這是誰在打門!我快去開門,是三年前舊學校里的圖畫先生。
他和從前一樣很喜歡說笑話,沒有改變,只是胖了一點,眼睛又小了一點。他隨便說,說得很多。他的女兒,那個穿紅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絨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麗的。但她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爸爸,我們走吧?!毙」媚锬睦锒萌松⌒」媚镏恢烂?,哪里懂得人生?
曹先生問:“你一個人住在這里嗎?”
“是——”我當時不曉得為什么答應“是”,明明是和郎華同住,怎么要說自己住呢?
好像這幾年并沒有別開,我仍在那個學校讀書一樣。他說:
“還是一個人好,可以把整個的心身獻給藝術。你現在不喜歡畫,你喜歡文學,就把全身心獻給文學。只有忠心于藝術的心才不空虛,只有藝術才是美,才是真美情愛。這話很難說,若是為了性欲才愛,那么就不如臨時解決,隨便可以找到一個,只要是異性。愛是愛,愛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愛藝術,比較不空虛……”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這屋子一點意思也沒有,床上只鋪一張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說,眼睛指著女兒:“你看我,十三歲就結了婚。這不是嗎?曹云都十五歲啦!”
“爸爸,我們走吧!”
他和幾年前一樣,總愛說“十三歲”就結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學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歲結婚的。
“爸爸,我們走吧!”
他把一張票子丟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寫信去要的。
郎華還沒有回來,我應該立刻想到餓,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讀書的時候,哪里懂得“餓”?只曉得青春最重要,雖然現在我也并沒老,但總覺得青春是過去了!過去了!
我冥想了一個長時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陣。
追逐實際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饑寒,沒有青春?!?/p>
幾天沒有去過的小飯館,又坐在那里邊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蔽覇査?。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滿足,我也很滿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個飯館,我已經習慣,還不等他坐下,我就搶個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記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紅豆腐啦……什么醬魚啦!怎么叫醬魚呢?哪里有魚!用魚骨頭炒一點醬,借一點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簡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這些菜也超不過一角錢。因此我用很大的聲音招呼,我不怕,我一點也不怕花錢。
回來沒有睡覺之前,我們一面喝著開水,一面說:
“這回又餓不著了,又夠吃些日子。”
閉了燈,又滿足又安適地睡了一夜。
祖父死了的時候
祖父總是有點變樣子,他喜歡流起眼淚來,同時過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過去那一些他常講的故事,現在講起來,講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說:“我記不得了?!?/p>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經過這一次病,他竟說:“給你三姑寫信,叫她來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沒看過她嗎?”他叫我寫信給我已經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離家是很痛苦的。學校來了開學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變樣起來。
祖父睡著的時候,我就躺在他的旁邊哭,好像祖父已經離開我死去似的,一面哭著一面抬頭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我的心被絲線扎住或鐵絲絞住了。
我聯想到母親死的時候。母親死以后,父親怎樣打我,又娶一個新母親來。這個母親很客氣,不打我,就是罵,也是指著桌子或椅子來罵我??蜌馐窃娇蜌饬耍抢涞?,疏遠了,生人一樣。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說了這話之后,在我的頭上撞了一下,“喂!你看這是什么?”一個黃金色的橘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間不敢到茅廁去,我說:“媽媽同我到茅廁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么?”
“怕什么?怕鬼怕神?”父親也說話了,把眼睛從眼鏡上面看著我。
冬天,祖父已經睡下,赤著腳,開著紐扣跟我到外面茅廁去。
學校開學,我遲到了四天。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門,里面小弟弟嚷著:“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大門開時,我就遠遠注意著祖父住著的那間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閃現在玻璃窗里。我跳著笑著跑進屋去。但不是高興,只是心酸,祖父的臉色更慘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個人沒有時,他流著淚,他慌慌忙忙的一邊用袖口擦著眼淚,一邊抖動著嘴唇說:“爺爺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險沒跌……跌死?!?/p>
“怎么跌的?”
“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聽不見,按電鈴也沒有人來,就得爬啦。還沒到后門口,腿顫,心跳,眼前發(fā)花了一陣就倒下去。沒跌斷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處!爺爺是八十一歲呢?!?/p>
“爺爺是八十一歲?!?/p>
“沒用了,活了八十一歲還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著爺爺了,誰知沒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來那天一樣,白色的臉的輪廓閃現在玻璃窗里。
在院心我回頭看著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門口,在大門口我仍可看見,出了大門,就被門扇遮斷。
從這一次祖父就與我永遠隔絕了。雖然那次和祖父告別,并沒說出一個永別的字。我回來看祖父,這回門前吹著喇叭,幡桿挑得比房頭更高,馬車離家很遠的時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桿了,吹鼓手們的喇叭蒼涼的在悲號。馬車停在喇叭聲中,大門前的白幡、白對聯、院心的靈棚、鬧嚷嚷許多人,吹鼓手們響起嗚嗚的哀號。
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沒有靈魂地躺在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樣看呢!拿開他臉上蒙著的紙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會動了,他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我從祖父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沒有感覺了。祖父這回真死去了?。?/p>
祖父裝進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園里玫瑰花開放滿樹的時候。我扯著祖父的一張被角,抬向靈前去。吹鼓手在靈前吹著大喇叭。
我怕起來,我號叫起來。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靈柩蓋子壓上去。
吃飯的時候,我飲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飲的。飯后我跑到后園玫瑰樹下去臥倒,園中飛著蜂子和蝴蝶,綠草的清涼的氣味,這都和十年前一樣??墒鞘昵八懒藡寢?。媽媽死后我仍是在園中撲蝴蝶;這回祖父死去,我卻飲了酒。
過去的十年我是和父親打斗著生活。在這期間我覺得人是殘酷的東西。父親對我是沒有好面孔的,對于仆人也是沒有好面孔的,他對于祖父也是沒有好面孔的。因為仆人是窮人,祖父是老人,我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們這些完全沒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來我看到新娶來的母親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歡她的時候,便同她說笑,他惱怒時便罵她,母親漸漸也怕起父親來。
母親也不是窮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親來呢?我到鄰家去看看,鄰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
我飲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顫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著,整個祖父死的時候我哭著。
家族以外的人
我蹲在樹上,漸漸有點兒害怕,太陽也落下去了;樹葉的聲響也唰唰的了;墻外街道上走著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叢叢的;院里房屋的門窗變成黑洞了,并且野貓在我旁邊的墻頭上跑著叫著。
我從樹上溜下來,雖然后門是開著的,但我不敢進去,我要看看母親睡了還是沒有睡?還沒經過她的窗口,我就聽到了席子的聲音:
“小死鬼……你還敢回來!”
我折回去,就順著廂房的墻根又溜走了。
在院心空場上的草叢里邊站了一些時候,連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是折碎了一些草葉咬在嘴里。白天那些所熟識的蟲子,也都停止了鳴叫,在夜里叫的是另外一些蟲子,它們的聲音沉靜、清脆而悠長。那埋著我的蒿草,和我的頭頂一平,它們平滑,它們在我的耳邊唱著那么微細的小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聽到還是沒有聽到。
“去吧……去……跳跳攢攢的……誰喜歡你……”
有二伯回來了,那喊狗的聲音一直繼續(xù)到廂房的那面。
我聽到有二伯那拍響著的失掉了后跟的鞋子的聲音,又聽到廂房門扇的響聲。
“媽睡了沒睡呢?”我推著草葉,走出了草叢。
有二伯住著的廂房,紙窗好像閃著火光似的明亮。我推開門,就站在門口。
“還沒睡?”
我說:“沒睡?!?/p>
他在灶口燒著火,火叉的尖端插著玉米。
“你還沒有吃飯?”我問他。
“吃什……么……飯?誰給留飯!”
我說:“我也沒吃呢!”
“不吃,怎么不吃?你是家里人哪……”他的脖子比平日喝過酒之后更紅,并且那脈管和那正在燒著的小樹枝差不多。
“去吧……睡睡……覺去吧!”好像不是對我說似的。
“我也沒吃飯呢!”我看著已經開始發(fā)黃的玉米。
“不吃飯,干什么來的……”
“我媽打我……”
“打你!為什么打你?”
孩子的心上所感到的溫暖是和大人不同的,我要哭了,我看著他嘴角上流下來的笑痕。只有他才是偏著我這方面的人,他比媽媽還好。立刻我后悔起來,我覺得我的手在他身旁抓起一些柴草來,抓得很緊,并且許多時候沒有把手松開,我的眼睛不敢再看到他的臉上去,只看到他腰帶的地方和那腳邊的火堆。我想說:
“二伯……再下雨時我不說你‘下雨冒泡,王八戴草帽’啦……”
“你媽打你……我看該打……”
“怎么……”我說,“你看……她不讓我吃飯!”
“不讓你吃飯……你這孩子也太好去啦……”
“你看,我在樹上蹲著,她拿火叉子往下叉我……你看……把胳臂都給叉破皮啦……”我把手里的柴草放下,一只手卷著袖子給他看。
“叉破皮……為啥叉的呢……還有個緣由沒有呢?”
“因為拿了饅頭?!?/p>
“還說呢……有出息!我沒見過七八歲的姑娘還偷東西……還從家里偷東西往外邊送!”他把玉米從叉子上拔下來了。
火堆仍沒有滅,他的胡子在玉米上,我看得很清楚是掃來掃去的。
“就拿三個……沒多拿……”
“嗯!”把眼睛斜著看我一下,想要說什么但又沒有說。只是胡子在玉米上像小刷子似的來往著。
“我也沒吃飯呢!”我咬著指甲。
“不吃……你愿意不吃……你是家里人!”好像拋給狗吃的東西一樣,他把半段玉米打在我的腳上。
有一天,我看到母親的頭發(fā)在枕頭上已經蓬亂起來,我知道她是睡熟了,我就從木格子下面提著雞蛋筐子跑了。
那些鄰居家的孩子就等在后院的空磨房里邊。我順著墻根走了回來的時候,安全,毫沒有意外,我輕輕的招呼他們一聲,他們就從窗口把籃子提了進去,其中有一個比我們大一些的,叫他小哥哥的,他一看見雞蛋就抬一抬肩膀,伸一下舌頭。小啞巴姑娘,她還為了特殊的得意啊啊了兩聲。
“哎!小點兒聲……花姐她媽剝她的皮呀……”
把窗子關了,就在碾盤上開始燒起火來,樹枝和干草的煙圍蒸騰了起來;老鼠在碾盤底下跑來跑去;風車站在墻角的地方,那大輪子上邊蓋著蛛網,羅柜旁邊余留下來的谷類的粉末,那上面掛著許多種類蟲子的皮殼。
“咱們來分分吧……一人幾個,自家燒自家的。”
火苗旺盛起來了,伙伴們的臉孔,完全照紅了。
“燒吧!放上去吧……一人三個……”
“可是多一個給誰呢?”
“給啞巴吧!”
她接過去,啊啊的。
“小點兒聲,別吵!別把到肚的東西吵靡啦?!?/p>
“多吃一個雞蛋……下回別用手指畫著罵人啦!?。“??”
蛋皮開始發(fā)黃的時候,我們?yōu)橹@心上的滿足,幾乎要冒險叫喊了。
“唉呀!快要吃啦!”
“預備著吧,說熟就快的……”
“我的雞蛋比你們的全大……像個大鴨蛋……”
“別叫……別叫?;ń闼龐屵@半天一定睡醒啦……”
窗外有哽哽的聲音,我們知道是大白狗在扒著墻皮的泥土。但同時似乎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母親終于在叫我了!雞蛋開始爆裂的時候,母親的喊聲也在尖利的刺著紙窗了。
等她停止了喊聲,我才慢慢從窗子跳出去,我走得很慢,好像沒有睡醒的樣子,等我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無論如何再也壓制不住那種心跳。
“媽!叫我干什么?”我一定慘白了臉。
“等一會兒……”她回身去找什么東西的樣子。
我想她一定去拿什么東西來打我,我想要逃,但我又強制著忍耐了一刻。
“去把這孩子也帶去玩……”把小妹妹放在我的懷中。
我?guī)缀跻Р粍铀?,我流了汗?/p>
“去吧!還站在這干什么……”其實磨房的聲音,一點兒也傳不到母親這里來,她到鏡子前面去梳她的頭發(fā)。
我繞了一個圈子,在磨房的前面,在鎖著的門邊告訴了他們:
“沒有事……不要緊……媽什么也不知道?!?/p>
我離開那門前,走了幾步,就有一種異樣的香味撲了來,并且飄滿了院子。等我把小妹妹放在炕上,這種氣味就滿屋都是了。
“這是誰家炒雞蛋,炒得這樣香……”母親很高的鼻子在鏡子里使我有點兒害怕。
“不是炒雞蛋……明明是燒的,哈!這蛋皮味,誰家……呆老婆燒雞蛋……五里香。”
“許是吳大嬸她們家?”我說這話的時候,隔著菜園子看到磨房的窗口冒著煙。
等我跑回了磨房,火完全滅了。我站在他們當中,他們幾乎是摸著我的頭發(fā)。
“我媽說誰家燒雞蛋呢?誰家燒雞蛋呢?我就告訴她,許是吳大嬸她們家。哈!這是吳大嬸?這是一群小鬼……”
我們就開朗地笑著。站在碾盤上往下跳著,甚至多事起來,他們就在磨房里捉耗子。因為我告訴他們,我媽抱著小妹妹出去串門去了。
“什么人??!”我們知道是有二伯在敲著窗欞。
“要進來,你就爬上來!還招呼什么?”我們之中有人回答他。
起初,他什么也沒有看到,他站在窗口,擺著手。后來他說:
“看吧!”他把鼻子用力抽了兩下,“一定有點兒故事……哪來的這種氣味?”
他開始爬到窗臺上面來,他那短小健康的身子從窗臺跳進來時,好像一張磨盤滾了下來似的,土地發(fā)著響。他圍著磨盤走了兩圈。他上唇的紅色的小胡為著鼻子時時抽動的緣故,像是一條秋天里的毛蟲在他的唇上不住地滾動。
“你們燒火嗎?看這碾盤上的灰……花子……這又是你領頭!我要告訴你媽的……整天家領一群野孩子來作禍……”他要爬上窗口去了,可是他看到了那只筐子:“這是什么人提出來的呢?這不是咱家裝雞蛋的嗎?花子……你不定又偷了什么東西……你媽沒看見!”
他提著筐子走的時候,我們還嘲笑著他的草帽?!跋駛€小瓦盆……像個小水桶……”
但夜里,我是挨打了。我伏在窗臺上用舌尖舐著自己的眼淚。
“有二伯……有老虎……什么東西……壞老頭子……”我一邊哭著一邊詛咒著他。
但過不多久,我又把他忘記了,我和許多孩子們一道去抽開了他的腰帶,或是用桿子從后面掀掉了他的沒有邊沿的草帽。我們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樣。
秋末,我們寂寞了一個長久的時間。
那些空房子里充滿了冷風和黑暗;長在空場上的蒿草,干敗了而倒了下來;房后菜園上的各種秧棵完全掛滿了白霜;老榆樹在墻根邊仍舊隨風搖擺它那還沒有落完的葉子;天空是發(fā)灰色的,云彩也失去了形狀,有時帶來了雨點,有時又帶來了細雪。
我為著一種疲倦,也為著一點兒新的發(fā)現,我登著箱子和柜子,爬上了裝舊東西的屋子的棚頂。
那上面黑暗,有一種完全不可知的感覺,我摸到了一個小木箱,手捧著它,來到棚頂洞口的地方,借著洞口的光亮,看到木箱是鎖著一個發(fā)光的小鐵鎖,我把它在耳邊搖了搖,又用手掌拍一拍……那里面咚啷咚啷的響著。
我很失望,因為我打不開這箱子,我又把它送了回去。于是我又往更深和更黑的角落處去探爬。因為我不能站起來走,這黑洞洞的地方一點兒也不規(guī)則,走在上面時時有跌倒的可能。所以在爬著的當兒,手指所觸到的東西,可以隨時把它們摸一摸。當我摸到了一個小琉璃罐,我又回到了亮光的地方……我該多么高興,那里面完全是黑棗,我一點兒也沒有再遲疑,就抱著這寶物下來了,腳尖剛接觸到那箱子的蓋頂,我又和小蛇一樣把自己落下去的身子縮了回來,我又在棚頂蹲了好些時候。
我看著有二伯打開了就是我上來的時候登著的那個箱子。我看著他開了很多時候,他用牙齒咬著他手里的那塊小東西……他歪著頭,咬得咯啦啦的發(fā)響,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著它,而后又把它觸到箱子上去試一試。最后一次那箱子上的銅鎖發(fā)著彈響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扭著的是一斷鐵絲。他把帽子脫下來,把那塊盤卷的小東西就壓在帽頂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幾次:紅色的椅墊子,藍色粗布的繡花圍裙……女人的繡花鞋子……還有一團滾亂的花色的線,在箱子底上還躺著一只湛黃的銅酒壺。
后來他伸出那布滿了筋絡的兩臂,震撼著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把這箱子搬開!搬開我可怎么下去?
他抱起好幾次,又放下好幾次,我?guī)缀跻泻糇∷?/p>
等一會兒,他從身上解下腰帶來了,他彎下腰去,把腰帶橫在地上,一張一張的把椅墊子堆起來,壓到腰帶上去,而后打著結,椅墊子被束起來了。他喘著呼喘,試著去提一提。
他怎么還不快點兒出去呢?我想到了啞巴,也想到了別人,好像他們就在我的眼前吃著這東西似的使我得意。
“啊哈……這些……這些都是油烏烏的黑棗……”
我要向他們說的話都已想好了。
同時這些棗在我的眼睛里閃光,并且很滑,又好像已經在我的喉嚨里上下地跳著。
他并沒有把箱子搬開,他是開始鎖著它。他把銅酒壺立在箱子的蓋上,而后他出去了。
我把身子用力去拖長,使兩個腳掌完全牢牢實實地踏到了箱子,因為過于用力抱著那琉璃罐,胸脯感到了發(fā)疼。
有二伯又走來了,他先提起門旁的椅墊子,而后又來拿箱蓋上的銅酒壺,等他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面,他才看到墻角站著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笑得這樣過分,把牙齒完全露在外面,嘴唇像是缺少了一個邊。
“你不說嗎?”他的頭頂站著無數很大的汗珠。
“說什么……”
“不說,好孩子……”他拍著我的頭頂。
“那么,你讓我把這個琉璃罐拿出去?”
“拿吧!”
他一點兒也沒有看到我,我另外又在門旁的筐子里抓了五個饅頭跑,等母親說丟了東西的那天我也站到她的旁邊去。
我說:“那我也不知道?!?/p>
“這可怪啦……明明是鎖著……可那兒來的鑰匙呢?”母親的尖尖的下顎是向著家里的別的人說的。后來那歪脖的年輕的廚夫也說:
“哼!這是誰呢?”
我又說:“那我也不知道?!?/p>
可是我腦子上走著的,是有二伯怎樣用腰帶捆了那些椅墊子,怎樣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并且那酒壺就貼著肉的,并且有二伯好像在我的身體里邊咬著那鐵絲咯啷啷的響著似的。我的耳朵一陣陣的發(fā)燒,我把眼睛閉了一會兒??墒且槐犻_眼睛,我就向著那敞開的箱子又說:
“那我也不知道?!?/p>
后來我竟說出了:“那我可沒看見?!?/p>
等母親找來一條鐵絲,試著怎樣可以做成鑰匙,她扭了一些時候,那鐵絲并沒有扭彎。
“不對的……要用牙咬,就這樣……一咬……再一扭……再一咬……”很危險,舌頭若一滑轉的時候,就要說了出來。我看見我的手已經在作著式子。
我開始把嘴唇咬得很緊,把手臂放在背后在看著他們。
“這可怪啦……這東西,又不是小東西……怎么能從院子走得出?除非是晚上……可是晚上就是來賊也偷不出去的……”母親很尖的下顎使我害怕,她說的時候,用手推了推旁邊的那張窗子:
“是??!這東西是從前門走的,你們看……這窗子一夏就沒有打開過……你們看……這還是去年秋天糊的窗縫子?!?/p>
“別絆腳!過去……”她用手推著我。
她又把這屋子的四邊都看了看。
“不信……這東西去路也沒有幾條……我也能摸到一點兒邊……不信……看著吧……這也不行啦。春天丟了一個銅火鍋……說是放忘了地方啦……說是慢慢找,又是……也許借出去啦!哪有那么一回事……早還了輸贏賬啦……當他家里人看待……還說不拿他當家里人看待,好哇……慢慢把房梁也拆走啦……”
“啊……??!”那廚夫抓住了自己的圍裙,擦著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蠟簽似的,好像就要折斷下來。
母親和別人完全走完了時,他還站在那個地方。
晚飯的桌上,廚夫向著有二伯:
“都說你不吃羊肉,那么羊腸你吃不吃呢?”
“羊腸也是不能吃?!彼粗约旱娘埻胝f。
“我說,有二爺,這炒辣椒里邊,可就有一段羊腸,我可告訴你!”
“怎么早不說,這……這……這……”他把筷子放下來,他運動著又要紅起來的脖頸,把頭掉轉過去,轉得很慢,看起來就和用手去轉動一只瓦盆那樣遲滯。
“有二是個粗人,一輩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個字一個字平板地說下去:
“下回……”他說,“……楊安……你炒什么……不管菜湯里頭……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訴我一聲……有二不是那嘴饞的人!吃不吃不要緊……就是吃口咸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
“可是有二爺,我問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么酒壺喝呢?非用銅酒壺不可?”楊廚子的下巴舉得很高。
“什么酒壺……還不一樣……”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邊的錫酒壺格格地蹲了兩下:“這不是嗎?……錫酒壺……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壺上……哼!也不……年輕的時候,就總愛……這個……錫酒壺……把它擦得閃光湛亮……”
“我說有二爺……銅酒壺好不好呢?”
“怎么不好……一擦比什么都亮堂……”
“對了,還是銅酒壺好喔……哈……哈哈……”廚子笑了起來。他笑得在給我裝飯的時候,幾乎是搶掉了我的飯碗。
母親把下唇拉長著,她的舌頭往外邊吹一點兒風,有幾顆飯粒落在我的手上。
“哼!楊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個月就……沒有了娘……羊奶把我長大的……若不是……還活了六十多歲……”
楊安拍著膝蓋:“你真算是個有良心的人,為人沒做過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說,有二爺……”
“你們年輕人,不信這話……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來路……不好反回頭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報恩……說書講古上都說……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歲?”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盤羊腸炒辣椒甩筷子推開了一點兒。
吃完了飯,他退了出去,手里拿著那沒有邊沿的草帽。沿著磚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污的,好像兩塊朽木頭似的……他的腳后跟隨著那掛在腳尖上的鞋片在磚路上拖拖著,而那頭頂就完全像個小鍋似的冒著氣。
母親跟那廚夫在起著高笑。
“銅酒壺……啊哈……還有椅墊子呢……問問他……他知道不知道?”楊廚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塊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點兒害怕母親,她的完全露著骨節(jié)的手指,把一條很肥的雞腿,送到嘴上去,撕著,并且還露著牙齒。
又是一回母親打我,我又跑到樹上去,因為樹枝完全沒有了葉子,母親向我飛來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顆都像小鉆子似的刺痛著我的全身。
“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桿子把你絞下來?!?/p>
母親說著的時候,我覺得抱在胸前的那樹干有些顫了,因為我已經爬到了頂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
“你這小貼樹皮,你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樹下徘徊著……許多工夫沒有向我打著石子。
許多天,我沒有上樹,這感覺很新奇,我向四面望著,覺得只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點兒,街道上走著的人、車,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面,就連后街上賣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桿,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滾下來不滾下來呀……”母親說著“小死鬼”的時候,就好像叫著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怎樣的?”只要她沒有牢牢實實的抓到我,我總不十分怕她。
她一沒有留心,我就從樹干跑到墻頭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么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爺廟的旗桿上去啦……”回答著我的,不是母親,是站在墻外的一個人。
“快下來……墻頭不都是踏堆了嗎?我去叫你媽來打你?!笔怯卸?。
“我下不來啦,你看,這不是嗎?我媽在樹根下等著我……”
“等你干什么?”他從墻下的板門走了進來。
“等著打我!”
“為啥打你?”
“尿了褲子?!?/p>
“還說呢……還有臉?七八歲的姑娘……尿褲子……滾下來?墻頭踏壞啦!”他好像一只豬在叫喚著。
“把她抓下來……今天我讓她認識認識我!”
母親說著的時候,有二伯就開始卷著褲腳。
我想這是做什么呢?
“好!小花子,你看著……這還無法無天啦呢……你可等著……”
等我看見他真的爬上了那最低級的樹叉,我開始要流出眼淚來,喉管感到特別發(fā)漲。
“我要……我要說……我要說……”
母親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可是有二伯沒有再進一步,他就蹲在那很粗的樹叉上:
“下來……好孩子……不礙事的,你媽打不著你,快下來,明天吃完早飯二伯領你上公園……省得在家里她們打你……”
他抱著我,從墻頭上把我抱到樹上,又從樹上把我抱下來。
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聽著他說:
“好孩子……明天咱們上公園。”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門洞里邊,可是等到他走過我的時候,他也并不向我說一聲:“走吧!”我從身后趕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帶:
“你不說今天領我上公園嗎?”
“上什么公園……去玩去吧!去吧……”只看著前面的道路,他并不看著我。昨天說的話好像不是他。
后來我就掛在他的腰帶上,他搖著身子,他好像擺著貼在他身上的蟲子似的擺脫著我。
“那我要說,我說銅酒壺……”
他向四邊看了看,好像是嘆著氣:
“走吧?絆腳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樣看中了那商店窗子里擺著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會兒,因為一轉眼……他就走遠了。等走在公園門外的板橋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面。
“到了!到了啊……”我張開了兩只胳臂,幾乎自己要飛起來那么輕快。
沒有葉子的樹,公園里面的涼亭,都在我的前面招呼著我。一步進公園去,那跑馬戲的鑼鼓的聲音就震著我的耳朵,幾乎把耳朵震聾了的樣子,我有點兒不辨方向了。我拉著有二伯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向前走。經過白色布棚的時候,我聽到里面喊著:
“怕不怕?”
“不怕?!?/p>
“敢不敢?”
“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棚棚戲,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戲的。這一些我們都走過來了,再往那邊去,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并且地上的落葉也厚了起來。樹葉子完全蓋著我們在走著的路徑。
“二伯!我們不看跑馬戲的?”
我把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放開,我和他距離開一點兒,我看著他的臉色:
“那里頭有老虎……老虎我看過。我還沒有看過大象。人家說這伙馬戲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兩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說,那鼻子,就只一根鼻子比咱家燒火的叉子還長……”
他的臉色完全沒有變動。我從他的左邊跑到他的右邊,又從右邊跑到左邊: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說是不是……你也沒看見過?”
因為我是倒退著走,被一條露在地面上的樹根絆倒了。
“好好走!”他也并沒有拉我。
我自己起來了。
公園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這個地方來,他是渴了!但他沒有走進茶亭去,在茶亭后邊,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來的小房。
他把我領進去了,那里邊黑洞洞的,最里邊站著一個人比畫著,還打著什么竹板。有二伯一進門,就靠邊坐在長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蓋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時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干什么?他還和姑娘似的帶著一條辮子,他把腿伸開了一只,像打拳的樣子,又縮了回來,又把一只手往外推著……就這樣走了一圈,接著又“叭”打了一下竹板。唱戲不像唱戲,耍猴不像耍猴,好像賣膏藥的,可是我也看不見有人買膏藥。
后來我就不向前邊看,而向四面看,一個小孩也沒有。前面的板凳一空下來,有二伯就帶著我升到前面去,我也坐下來,但我坐不住,我總想看那大象。
“有二伯,咱們看大象去吧,不看這個。”
他說:“別鬧,別鬧,好好聽……”
“聽什么,那是什么?”
“他說的是關公斬蔡陽……”
“什么關公哇?”
“關老爺,你沒去過關老爺廟嗎?”
我想起來了,關老爺廟里,關老爺騎著紅色的馬。
“對吧!關老爺騎著紅色……”
“你聽著……”他把我的話截斷了。
我聽了一會兒還是不懂,于是我轉過身來,面向后坐著,還有一個瞎子,他的每一個眼球上蓋著一個白泡。還有一個一條腿的人,手里還拿著木杖。坐在我旁邊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來,用一條布帶掛到脖子上去。
等我聽到“叭叭叭”的響了一陣竹板之后,有二伯還流了幾顆眼淚。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來的時候再經過白布棚我就站著不動了。
“要看,吃完晌飯再來看……”有二伯離開我慢慢地走著,“回去,回去吃完晌飯再來看。”
“不嘛!飯我不吃,我不餓,看了再回去?!蔽依∷臒熀砂?/p>
“人家不讓進,要買‘票’的,你沒看見……那不是把門的人嗎?”
“那咱們不好也買‘票!’”
“哪來的錢……買‘票’兩個人要好幾十吊錢?!?/p>
“我看見啦,你有錢,剛才在那棚子里你不是還給那個人錢來嗎?”我貼到他的身上去。
“那才給幾個銅錢!多的沒有,你二伯多的沒有?!?/p>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蹺著腳尖!掀開了他的衣襟,把手探進他的衣兜里去。
“是吧!多的沒有吧!你二伯多的沒有,沒有進財的道……也就是個月七成的看個小牌,贏兩吊……可是輸的時候也不少。哼哼。”他看著拿在我手里的五六個銅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的沒有……不能有……”一邊走下了木橋,他一邊說著。
那馬戲班子的喊聲還是那么熱烈地在我們的背后反復著。
有二伯在木橋下那圍著一群孩子,抽簽子的地方也替我拋上兩個銅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鐵絲上拉下一張紙條來,紙條在水碗里面立刻變出一個通紅的“五”字。
“是個幾?”
“那不明明是個五嗎?”我用肘部擊撞著他。
“我哪認得呀!你二伯一個字也不識,一天書也沒念過?!?/p>
回來的路上,我就不斷地吃著這五個糖球。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東西,好像是第二年的夏天,因為那馬蛇菜的花開得過于鮮紅,院心空場上的蒿草長得比我的年齡還快,它超過我了,那草場上的蜂子、蜻蜓,還更來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蟲,也來了一些特殊的草種,它們還會開著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場中,它們還特別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樣動蕩在草場上。
吃完了午飯,我是什么也不做,專等著小朋友們來,可是他們一個也不來。于是我就跑到糧食房子去,因為母親在清早端了一個方盤走進去過。我想那方盤中……哼……一定是有點兒什么東西?
母親把方盤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柜上,也不放在糧食倉子上,她把它用繩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著那奇怪的方盤的時候,我聽到板倉里好像有耗子,也或者墻里面有耗子……總之,我是聽到了一點兒響動……過了一會兒,竟有了喘氣的聲音,我想不會是黃鼠狼子?我有點兒害怕,就故意用手拍著板倉,拍了兩下,聽聽就什么也沒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么東西在喘氣……咝咝的……好像肺管里面起著泡沫。
這次我有點兒暴躁:
“去!什么東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紅色的脖子從板倉伸出來一段……當時,我疑心我也許是在看著木偶戲!但那頂窗透進來的太陽證明給我,被那金紅色液體的東西染著的正是有二伯尖長的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單衫下面不能夠再壓制得住,好像小波浪似的在雨點里面任意的跳著。
他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作,只是站著、站著……他完全和一只受驚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們捉著甲蟲,捕著蜻蜒,我們做這種事情永不會厭倦。野草,野花,野的蟲子,它們完全經營在我們的手里,從早晨到黃昏。
假若是個晴好的夜,我就單獨留在草叢里邊,那里有閃光的甲蟲,有蟲子低微的吟鳴,有蒿草搖著的夜影。
有時我竟壓倒了蒿草,躺在上面,我愛那天空,我愛那星子……聽人說過的海洋,我想也就和這天空差不多了。
晚飯的時候,我抱著一些裝滿了蟲子的盒子,從草叢回來,經過糧食房子的旁邊,使我驚奇的是有二伯還站在那里,破了的窗洞口露著他發(fā)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院子里沒有人嗎?”好像是生病的人喑啞的喉嚨。
“有!我媽在臺階上抽煙?!?/p>
“去吧!”
他完全沒有笑容,他蒼白,那頭發(fā)好像墻頭上跑著的野貓的毛皮。
飯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著一匹小花狗。它戲耍著的時候,那卷尾巴和那銅鈴完全引人可愛。
母親投了一塊肉給它。歪脖的廚子從湯鍋里取出一塊很大的骨頭來……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頭發(fā)了狂,那銅鈴暴躁起來……
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著碗邊,廚夫拉起圍裙來擦著眼睛,母親卻把湯碗倒翻在桌子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來,快……流下來啦……”她用手按著嘴,可是總有些飯粒噴出來。
廚夫收拾桌子的時候,就點起煤油燈來,我面向著菜園坐在門檻上,從門道流出來的黃色的燈光當中,砌著我圓圓的頭部和肩膀,我時時舉動著手,揩著額頭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學著我揩了一下。透過我單衫的晚風,像是青藍色的河水似的清涼……后街,糧米店的胡琴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幽遠的回音,東邊也在叫著,西邊也在叫著……日里黃色的花變成白色的了;紅色的花,變成黑色的了。
火一樣紅的馬蛇菜的花也變成黑色的了。同時,那盤結著墻根的野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看不見了。
有二伯也許就踏著那些小花走去的,因為他太接近了墻根,我看著他……看著他……他走出了菜園的板門。
他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從后面跟了上去。因為我覺得奇怪。他偷這東西做什么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門,他已經過了橋,奔向著東邊的高岡。高岡上的去路,寬宏而明亮。兩邊排著的門樓在月亮下面,我把它們當成廟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圓圓的小袋子我還看得見的時候,遠處在他的前方,就起著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見他偷東西,也許是第四次……但這也就是最后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從菜園的邊上橫穿了過去,一些龍頭花被他撞掉下來。這次好像他一點兒也不害怕,那白洋鐵的澡盆咣郎咣郎地埋沒著他的頭部在呻叫。
并且好像大塊的白銀似的,那閃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墻根上去,我?guī)缀跏前l(fā)呆地站著。
我想:母親抓到了他,是不是會打他呢?同時我又起了一種佩服他的心情:“我將來也敢和他這樣偷東西嗎?”
但我又想:我是不偷這東西的,偷這東西干什么呢?這樣大,放到哪里母親也會捉到的。
但有二伯卻頂著它像是故事里銀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后,我就沒有看到他再偷過。但我又看到了別樣的事情,那更危險,而且又常常發(fā)生,比方我在蒿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鼓冬……板墻上有一塊大石頭似的拋了過來,蜻蜓無疑的是飛了。比方夜里我就不敢再沿著那道板墻去捉蟋蟀,因為不知什么時候有二伯會從墻頂落下來。
丟了澡盆之后,母親把三道門都下了鎖。
所以小朋友們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總是跳墻、跳墻……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墻……說的好,有誰給開門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楊廚子開吧……”
“楊……廚子……哼……你們是家里人……支使得動他……你二伯……”
“你不會喊!叫他……叫他聽不著,你就不會打門……”我的兩只手,向兩邊擺著。
“哼……打門……”他的眼睛用力往低處看去。
“打門再聽不著,你不會用腳踢……”
“踢……鎖上啦……踢他干什么!”
“那你就非跳墻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輕輕跳,跳得那樣嚇人?”
“怎么輕輕的?”
“像我跳墻的時候,誰也聽不著,落下來的時候,是蹲著……兩只膀子張開……”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給他看。
“小的時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頭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六十歲,那兒還比得了?”
他嘴角上流下來一點點的笑來。右手拿抓著煙荷包,左手摸著站在旁邊的大白狗的耳朵……狗的舌頭舐著他。
可是我總也不相信,怎么骨頭還會硬與不硬?骨頭不就是骨頭嗎?豬骨頭我也咬不動,羊骨頭我也咬不動,怎么我的骨頭就和有二伯的骨頭不一樣?
所以,以后我拾到了骨頭,就常常彼此把它們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幾歲的,或是小一歲的,我都要和他們試試,怎樣試呢?撞一撞拳頭的骨節(jié),倒是軟多少硬多少?但總也覺不出來。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來撞的是啞巴——管事的女兒。起先她不肯,我就告訴她:
“你比我小一歲,來試試,人小骨頭是軟的,看看你軟不軟?”
當時,她的骨節(jié)就紅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軟??墒牵纯醋约旱囊布t了。
有一次,有二伯從板墻上掉下來。他摔破了鼻子。
“哼!沒加小心……一只腿下來……一只腿掛在墻上……哼!鬧個大頭朝下……”
他好像在嘲笑著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來,在流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著很直的背脊走向廂房去,血條一面走著一面更多地畫著他的前襟。已經染了血的手是垂著,而不去按住鼻子。
廚夫歪著脖子站在院心,他說:
“有二爺,你這血真新鮮……我看你多摔兩個也不要緊……”
“哼,小伙子,誰也從年輕過過!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啦……”他的嘴還在血條里面笑著。
過一會兒,有二伯裸著胸脯和肩頭,站在廂房門口,鼻子孔塞著兩塊小東西,他喊著:
“老楊……楊安……有單褂子借給穿穿……明天這件干啦!就把你的脫下來……我那件掉啦膀子。夾的送去做,還沒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著那件洗過的衣裳。
“你說什么?”楊安幾乎是喊著,“你送去做的夾衣裳還沒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爺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沒有工夫去拿……有二爺真是二爺,將來要用個跟班的啦……”
我爬著梯子,上了廂房的房頂,聽著街上似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頂上的風很大,我打著顫子下來了。有二伯還赤著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濕的衣裳在繩子上啪啪地被風吹著。
點燈的時候,我進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單獨地坐在飯桌的屋子里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楊廚子給他盛著湯。
“我自個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楊安爭奪著湯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壺旁邊的小碟子里還有兩片肉。
有二伯穿著楊安的小黑馬褂,腰帶幾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從來不穿這樣小的衣裳,我看他不像個有二伯,像誰呢?也說不出來?他嘴在嚼著東西,鼻子上的小塞還會動著。
本來只有父親晚上回來的時候,才單獨地坐在洋燈下吃飯。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著看了一會兒。
楊安像個彎腰的瘦甲蟲,他跑到客室的門口去……
“快看看……”他歪著脖子,“都說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脹破了……三大碗羊湯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聲地笑著,作著手勢,放下了門簾。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湯……而是牛肉湯……可是當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楊安就說:
“羊肉湯……”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夾著盤子里的炒茄子,楊安又告訴他:
“羊肝炒茄子?!?/p>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櫥去拿出了一碟醬咸菜,他還沒有拿到桌子上,楊安又說:
“羊……”他說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著他。
“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邊說干凈也不干凈……”
“怎么不干凈?”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p>
“我說楊安,你可不能這樣……”有二伯離著桌子很遠,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過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地跑著,撞在另一個盤子上才停住。
“你楊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沒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樣,是個外棵秧!年輕人好好學……怪模怪樣的……將來還要有個后成……”
“呃呀呀!后成!就算絕后一輩子吧……不吃羊腸……麻花鋪子炸面魚,假腥氣……不吃羊腸,可吃羊肉……別裝扮著啦……”楊安的脖子因為生氣直了一點兒。
“兔羔子……你他媽……陽氣什么?”有二伯站起來向前走去。
“有二爺,不要動那樣大的氣……氣大傷身不養(yǎng)家……我說,咱爺倆都是跑腿子……說個笑話……開個心……”廚子嗷嗷地笑著,“哪里有羊腸呢……說著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
好像站在公園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別的我不生氣……鬧笑話,也不怕鬧……可是我就忌諱這手……這不是好鬧笑話的……前年我不知道吃過一回……后來知道啦,病了半個多月……后來這脖上生了一塊瘡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頭放不下,就好像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為的這個……”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還是抽煙。
別人一個一個地開始離開了桌子……
從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著小塞,后來又說腰痛,后來又說腿痛。他走過院心不像從前那么挺直,有時身子向一邊歪著,有時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帶……大白狗跟著他前后地跳著的時候,他躲閃著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縮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掃擺著。
但他開始詛罵更小的東西,比方一塊磚頭打在他的腳上,他就坐下來,用手按住那磚頭,好像他疑心那磚頭會自己走到他腳上來的一樣。若當鳥雀們飛著時,有什么臟污的東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對著那已經飛過去的小東西講著話:
“這東西……啊哈!會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個瞎眼睛。掉,就往那個穿綢穿緞的身上掉!往我這掉也是白……窮跑腿子……”
他擦凈了袖子,又向他頭頂上那塊天空看了一會兒,才重新走路。
板墻下的蟋蟀沒有了,有二伯也好像不再跳板墻了。早晨廚子挑水的時候,他就跟著水桶通過板門去,而后向著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著的碾盤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鑰匙放小朋友們進來時,他總是在碾盤上招呼著: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像鴨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著……眼看著孩子們往這而來,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進了板門,又坐在門邊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腳穿著襪子,另一只的腳趾捆了一段麻繩,他把麻繩抖開,在小布片下面,那腫脹的腳趾上還腐了一小塊。好像茄子似的腳趾,他又把它包扎起來。
“今年的運氣十分不好……小毛病緊著添……”他取下咬在嘴上的麻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