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爾德林
因為凡夫俗子難以認出純潔之人。
——《恩培多克勒之死》
神圣的群體
……世上將是黑暗與寒冷,靈魂將在苦難中煎熬,如果不是好心的神偶爾地派那些青年,來重新振奮人們枯萎的生活。
——《恩培多克勒之死》
新世紀十九世紀不愛它的年輕人。激昂的一代人產(chǎn)生了:在歐洲松動的土地上,他們從各個不同的方向激烈、勇敢地迎向新的自由的曙光。革命的號角喚醒了這些青年,歡樂的精神之春、新的信仰點燃了他們的靈魂。自從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卡米耶·德穆蘭以一個果敢的手勢打破了巴士底獄,自從那個像男孩般瘦弱的阿臘斯律師羅伯斯庇爾讓國王和皇帝們在他的法令的颶風前顫抖,自從科西嘉的矮個子少尉波拿巴憑一把寶劍任意修改歐洲疆界,并以一雙冒險之手攫取了世上最富麗的王冠,從前不可能的事似乎近在咫尺,世俗權(quán)力和歡樂成了勇敢者的戰(zhàn)利品。現(xiàn)在,他們的時刻、青年人的時刻到來了:就像第一場春雨后的第一片新綠,這些明朗、熱情的青年的英雄種子迅速萌芽了。他們從不同的國家崛起,眼望星空,沖過新世紀的門檻,就像沖進了他們自己的王國。他們覺得,十八世紀屬于那些老人和智者:伏爾泰和盧梭、萊布尼茨和康德、海頓和維蘭德,屬于那些慢條斯理的偉人和學者——現(xiàn)在卻應(yīng)該屬于年輕和勇敢、熱情和迫切。這股狂猛的巨浪猛烈地騰空而起,自從文藝復興以來,歐洲從沒有過比這更純粹的精神高漲、比這更美的一代人。
但這個新的世紀并不愛這些勇敢的青年,它害怕他們的充沛,在他們激情洋溢的興奮力量面前心懷疑懼。它用大鐵鐮刀無情地割掉了自己的春天的幼苗。拿破侖戰(zhàn)爭摧殘了千萬個最勇敢的人,它兇殘的民眾碾磨機碾碎了各民族最高貴、最勇敢、最可愛的人。法國、德國、意大利的土地,直到俄國的雪原和埃及的荒漠都被他們不屈的鮮血澆灌和浸透。但這種自殺癖好像不僅僅要殺死這些青年人的身體,而且還要消滅他們的精神,因此它并不局限于戰(zhàn)爭中的士兵:毀滅也對那些剛剛跨進世紀門檻的還是半大孩子的夢想家和詩人,對精神的斗士,對歡樂的歌唱者,對最神圣的人物舉起了屠刀。從未有過像在這個世紀之交一樣地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如此大規(guī)模的詩人、藝術(shù)家的大喪生。而席勒對自己將臨的命運茫然不知,還在用華麗的頌歌歡迎這個世紀。命運從未有過純潔而早慧的人物如此多災(zāi)多難的匯集,從未有過這么多神圣的鮮血浸漬神的祭壇。
他們的死多種多樣,但所有的都來得太早,所有的都在內(nèi)心最振奮的那一刻降臨。第一個人是安德烈·舍尼埃,這個年輕的阿波羅,在他身上法國復活了新的希臘精神。他被恐怖統(tǒng)治的最后一輛囚車推上了斷頭臺:僅僅一天,熱月八號到九號的那一夜。他本來是可以被救出血泊,重返古典、純凈的史詩中的,但命運不想放過他,正如它不想放過其他人,它總是像條九頭蛇一樣懷著暴怒的意志毀滅整整一代人。英國幾個世紀以來又誕生了一個詩歌天才,一個憂郁而狂熱的青年——約翰·濟慈,宇宙萬物的宣告者,年僅二十七歲時,厄運就從他發(fā)出悅耳聲音的胸中扯斷了他的最后一次呼吸。這個天才的一個兄弟躬身于他的墓前:雪萊,這個熱情的幻想家、大自然為自己最美的秘密挑選的信使,他深受觸動,為這個精神上的兄弟唱出了一個詩人為另一個詩人所唱過的最美的安魂曲——《阿多奈伊斯》哀歌。但僅僅幾年后,一場毫無意義的風暴就把他的尸體拋到了第勒尼安海灘上。拜倫爵士,他的朋友,歌德的最受人喜愛的繼承人,急急趕來,就像阿喀琉斯對帕特洛克羅斯一樣,在南方海邊為死者點燃了焚化的柴堆。雪萊的遺體在火焰中向上升入了意大利的天空——而拜倫自己卻在幾年后的一場高燒中燒毀了自己。僅僅十年,法國和英國詩歌最高雅的花朵都被毀掉了。然而這只冷酷的手對德國的年輕一代也并不留情:諾瓦利斯
,這個神秘而虔敬地進入大自然最后一個秘密的人,像黑暗小屋中滴著淚的蠟燭一樣過早地熄滅了;克萊斯特在強烈的絕望中打碎了自己的頭顱;萊蒙德追隨他,不久后死于同樣暴力的方式;格奧爾格·畢希納二十四歲被傷寒奪去生命;威廉·豪夫,這個充滿幻想的作家、尚未施展的天才,二十五歲就已經(jīng)被埋葬;舒伯特,所有這些詩人的作品的譜曲者,過早地寫出了他的終曲?;蛞约膊〉闹負襞c毒害,或以自殺和他殺,這只冷酷的手毀掉了一代年輕人。萊奧巴爾迪,這個高貴而憂傷的人,在久病不愈的晦暗生活中耗盡了生命;貝里尼,《諾爾瑪》的作者,死于充滿魅力的開始;格里鮑耶陀夫,蘇醒了的俄國最聰慧的天才,在第比利斯被一個波斯人刺死。他的運尸車在高加索被亞歷山大·普希金碰巧遇見,但普希金,這個俄國新產(chǎn)生的天才,俄國精神界的曙光,沒有多少時間為早死者哀嘆,僅僅幾年后,在一次決斗中一顆致命的子彈擊中了他。所有這些人中,沒有一個活到了四十歲,甚至只有少數(shù)幾個活到了三十。就這樣,歐洲歷史上最燦爛的一個春天一夜之間就被摧殘了,這個用不同語言同時吟唱歌頌大自然和極樂世界的神圣的青年群體被打擊得潰不成形。像梅林孤獨地住在被施了魔法的森林中一樣,睿智的老人歌德居住在魏瑪,半被遺忘,半是傳奇。只有從這張老邁的口中還偶爾發(fā)出神秘的吟唱。同時作為這個他不無驚訝地經(jīng)歷過的一代人的師祖和后繼者,他在堅固的壇子里保留住了噼啪作響的火花。
只有一個人,這個神圣團體中唯一的一個,也是最純潔的一個,還繼續(xù)停留在這個已經(jīng)非神化的世界上,他就是荷爾德林。但命運對他的處置最為罕見:他的唇還能開啟,他衰老的身體還能感受德國的土地,他的目光還能無神地掠出窗外,望向他曾深愛的涅卡河風光,他那神秘目光的眼瞼還能向著“上帝蒼穹”、向著永恒的天空張開,但他的神志已經(jīng)不再清醒,而是處于無窮無盡的混沌夢境中。就像忒瑞西阿斯,這個偷聽諸神談話的預言家,善妒的諸神并沒有殺死他,而是剝奪了他的思想。也像對待神圣的祭品伊菲革涅亞一樣,他們沒有殺死荷爾德林,而是把他籠罩在云霧中,把他帶進思想的深淵中,帶進基米里人的感情的茫茫黑暗中。他的語言和靈魂都被籠上一層面紗,在思想的混沌之中,這個“被賣進天堂之獄的人”又生活了幾十年,既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世界,只是有時突然會有詩的格律和波浪般沉悶的聲音支離破碎地從他抽動的嘴角冒出來。他最喜愛的春天來了又去,花開了又謝,而他卻不再細數(shù)它們。身旁的人世浮沉、生生死死,他也不再知道。席勒、歌德、康德和拿破侖,這些他青年時代的神明早已先他而去,呼嘯的火車橫穿他曾夢寐以求的日爾曼尼亞,城市聚集、小邦消失——所有這一切都不曾進入他夢幻般的心靈。漸漸地,他的頭發(fā)開始變白了,從前的迷人魅力籠上一層膽怯的、幽靈般的陰影。他蹣跚著穿過圖賓根的街道,孩子們嘲弄他,大學生們譏笑他,他們對這悲傷的面孔后那漸漸死去的靈魂一無所知。很久以來就已經(jīng)沒有活著的人還記得他了。有一次,在新世紀中葉,貝蒂娜(她從前像崇拜神明一樣崇拜他)聽說他竟然還活著,在一個好心的木匠家里過著“穴居生活”,不禁像見到冥府使者一樣嚇了一跳——他就這樣不為人知地度過時日,他的名字就這樣逐漸消逝,他的美妙就這樣被遺忘了。當他有一天輕輕地躺下死去,這沉寂的消忘在德語世界擊起的聲音輕微得就像一枚秋天的樹葉飄飄搖搖地落在了地上。工匠們把裹在破爛衣服里的他抬進墳?zāi)梗瑪?shù)千頁的手稿被胡亂丟棄或漫不經(jīng)心地留下來,在圖書館里終年累月地蒙上灰塵。整整一代人的時間,這個神圣群體中最后的、最純潔的詩人所留下的英雄的信息無人閱讀、無人問津。
猶如埋入塵土的希臘雕像,荷爾德林的精神畫像也埋藏在遺忘的瓦礫堆中,幾年,幾十年。但就像終有一天深情的努力從黑暗中挖出未完成的雕像,新的一代震驚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大理石般的青年形象那種無法泯滅的純潔。德國希臘精神的最后斗士的雕像令人愉快地重新豎了起來,現(xiàn)在,人們像從前一樣為他吟唱詩歌的嘴而歡呼。所有他曾宣告過的春天似乎都在他那獨一無二的形象中化作了永恒:他額頭光潔明亮,走出黑暗,就像走出一個神秘的故鄉(xiāng),重返我們的時代。
童年
諸神常從寧靜的家園里,
向陌生人短暫地派來寵兒,
只為提醒那些凡俗的心靈去欣賞高貴的圖畫。
荷爾德林故居坐落在勞芬的涅卡河畔一個有著古老的中世紀教堂的小村莊里,離席勒的故鄉(xiāng)只有幾小時路程。這個施瓦本田園世界是德國氣候最溫和的地區(qū),是德國的意大利:阿爾卑斯山脈在這里不再生硬地壓過來,但卻又近得可以看見;河流如銀色曲線蜿蜒流過葡萄種植區(qū);人民用快樂的天性削弱了阿雷曼種族的嚴肅,并樂于將其融入歌聲中。土地富饒,但并不繁華;大自然溫和,但并不慷慨。手工業(yè)幾乎自然而然地與農(nóng)業(yè)生活相融合。那里是田園詩的故鄉(xiāng),大自然輕柔地撫慰著人們,甚至連深深陷入黑暗中的詩人也以溫和的感情回憶起這片失落了的地區(qū):
祖國的天使呵!在你們面前
再堅強的目光也要柔和,
孤膽英雄也要折腰。
于是他只得停住腳步,
懇請摯友們分享所有幸福的重荷,
接受吧,善良的人,多謝你!
當他歌唱施瓦本,歌唱永恒天空中屬于他的那一片時,抑郁的激情變得多么溫柔、多么哀婉;當他觸及這片記憶時,他洶涌狂熱的情感就回復到多么平和的節(jié)奏!從他的故鄉(xiāng)逃出,被他的希臘出賣,他的理想破滅了,但在溫柔的記憶中,他卻一遍遍地描繪著童年世界的圖景,這圖景升華為不朽的輝煌頌歌:
極樂之鄉(xiāng)呵!你沒有哪座山丘不生長葡萄藤,
落入茂草叢中的都是秋天的水果雨。
映紅的群山在清流中快樂地洗著腳,
枝圈葉冠和青苔清涼著她陽光明媚的頭。
就像孩子們登上偉大祖先的肩膀,
城堡和小屋也攀上了幽暗的山巔。
整整一生他都在渴望重返故鄉(xiāng),就像渴望回到心靈的天空中一樣。童年是荷爾德林最真實、最清醒、最幸福的時光。
溫柔的大自然像籬笆一樣護佑著他,溫柔的女性撫養(yǎng)他長大成人。不幸的是沒有父親來教他道德和勇敢,來磨練他的情感力量以對付生活這個永遠的敵人。不像歌德,從小就在嚴格的管教下被迫接受責任感,造就了做事有條不紊的性格。在荷爾德林的童年,只有祖母和更加溫和的母親教他順從。很早的時候,這顆耽于幻想的心靈就逃進了每個年輕人都曾擁有過的無限空間——音樂之中。然而這種和諧寧靜的生活過早地結(jié)束了。十四歲時,這個敏感的孩子進了登肯多夫的修道院附設(shè)學校做了一名寄宿生,然后進了毛爾布隆的修道院,十八歲時進了圖賓根的教會學校,直到一七九二年才離開——差不多整整十年,這顆熱愛自由的心靈被囚禁在高墻后面的修道院房間里,囚禁在令人壓抑的人群中。這種對比是強烈的,它的影響不是令人心痛,而是破壞性的:從河邊田間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快樂游戲,從母親和祖母那種女性的溫柔呵護,到被迫穿上修道士的黑袍,修道院的日子無時無刻不在把他逼進機械刻板的生活中去。就像軍校生活對于克萊斯特一樣,對于荷爾德林來說,修道院生活的壓抑加深了情感的脆弱,它為內(nèi)心的高度緊張和過度刺激打下了伏筆,它是同真實世界的對立。在那段時期,他內(nèi)心里有些東西被永遠地傷害和踐踏了?!拔乙嬖V你,”十年后他寫道,“在我的少年生活和那一時期的心靈世界中,有一部分是我最深愛的,那是一種脆弱的溫柔……但在修道院里,正是這一部分遭遇到了粗暴的對待?!碑斔P(guān)上身后修道院那扇沉重的大門,踏進自由天地的陽光中時,他生活信仰中最高貴、最隱秘的動力已經(jīng)過早地染上了病素,已經(jīng)半是枯萎了。在他那還很明凈的年輕的額頭上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一絲迷失于這個世界的憂郁——當然還只是輕微的一絲,后來這憂郁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越來越晦暗和強烈,致使他的心靈逐漸昏暗下去,最后終于完全遮蔽了對于歡樂的感受。
因此,早在童年的晨光中,在成長的決定性歲月里,荷爾德林內(nèi)心無法治愈的分裂、外部世界與他的自身世界之間殘酷的隔離就已經(jīng)開始了。這種分裂以后再也沒有消除過:他一直感覺自己像個被逐異鄉(xiāng)的孩子,一直懷有對早年失去的幸福家鄉(xiāng)的渴望,這種渴望在他的如云似霧的詩中有時像不幸的命運一樣表現(xiàn)在想象、回憶、夢境和音樂中。這個永遠的未成年者感覺自己被不斷地從天上——他的童年時代、兒時的想象、遙遠得陌生的世界——拋到堅硬的地面上,落入一個敵意的空間;從早期生活中與現(xiàn)實的第一次碰撞開始,他受傷的心靈就逐漸萌發(fā)了對世界的敵意。荷爾德林一生都是個沒能學會生活的人,那些他從表面歡樂和冷靜覺悟、從幸福和失望中偶爾獲得的一切,都無法再改變他對現(xiàn)實固執(zhí)的抗拒態(tài)度?!鞍?,從兒時起這個世界就把我的靈魂嚇得縮回了內(nèi)心?!庇幸淮嗡@樣寫給諾伊弗爾,事實上,他此后再也沒有與這個世界建立聯(lián)系,他成了一個典型的心理學所謂的“內(nèi)向型”,是那種不相信任何外部推動力的自我封閉的性格,僅僅從內(nèi)心中最初播下的種子中發(fā)展、塑造自己的精神。還是個半大孩子時,他就一心只夢想著能回到童年時代,回到對時間的神秘想象中,回到詩神的帕那索斯山中無人居住的地區(qū)。此后,他的一半詩作都變幻著同一個主題:充滿信任、無憂無慮的童年與充滿敵意、毫無幻想的現(xiàn)實生活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對立、“世俗存在”與精神生活的矛盾。才剛剛二十歲,他就已經(jīng)寫下了一首哀悼詩《從前與現(xiàn)在》。在頌歌《致大自然》中,這一永恒的難忘旋律之美妙尤為引人注目:
當我還在你的面紗旁游戲,
還像花兒依傍你身旁,
還傾聽你每一聲心跳,
它將我溫柔顫抖的心環(huán)繞。
當我還像你一樣滿懷信仰和渴望,
站在你的圖像前,
為我的淚尋找一個場所,
為我的愛尋找一個世界;
當我的心還向著太陽,
以為陽光聽得見它的躍動,
它把星星稱做兄弟,
把春天當做神的旋律;
當小樹林里氣息浮動,
你的靈魂,你歡樂的靈魂;
在寂靜的心之波里搖蕩,
那時候金色的日子將我環(huán)抱。
但在一首黯然的小調(diào)中,這個過早開始失望的人以對生活的敵意來回答這首童年的贊歌:
死去了,那曾教育我撫慰我的世界,
死去了,年輕的世界。
胸中曾布滿藍天,
現(xiàn)在卻枯萎貧瘠如一片荒野;
??!春天為我的憂愁,
一如從前,還在唱著溫柔撫慰的歌,
但我的生命之晨已過去,
心中的春光早已凋謝。
至深的愛總須忍受分離,
我們愛著的,不過是片影子,
當青春心中金色的夢死去,
死去的還有我那和善的大自然;
這些你年少時并不明白,
所以你遠離了故土家園,
可憐的心啊,你將永難將它尋回,
即使夢中的它不夠你懷念。
在這些詩句里(這樣的詩句以變幻的形式不斷重復,貫穿他的全部作品),荷爾德林浪漫主義的生活觀已經(jīng)完全固定下來了:永遠不斷地去回顧那些“魔幻云霧”,“在那里,童年的善神保護著我,使我不致過早地看到身邊這個世界的狹隘和野蠻”。尚未成年,他已經(jīng)充滿敵意地把自己封閉在生活之外?;貧w和向上是他心靈追求的唯一方向,他從不渴望進入生活,只想超越生活。他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任何與世界的聯(lián)系,即使是在斗爭的意義上。所以他把全部力量用于默默地忍受,用于保衛(wèi)自己的純潔。像水銀排斥水和火一樣,他自身的元素拒絕任何化合與融合。因此,不可戰(zhàn)勝的孤獨感命中注定將要縈繞著他。
荷爾德林的成長實際上自他離開學校時起就停止了。在感情的強度上,他又有所發(fā)展,但在接受世界、擴充物質(zhì)和感官這些方面卻再無進步。他什么都不想學習,不想接受在他看來荒謬無意義的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事物;對純潔的超常直覺使他排斥同生活中混亂的物質(zhì)相摻雜。然而他卻因此在最高意義上成了觸犯世俗規(guī)則的人,他的富有古典精神的悲慘命運則成了一場為英雄神圣的脫俗行為而進行的贖罪。因為生活的法則就是混雜,它絕對無法容忍有人處于它永恒的循環(huán)圈外:誰拒絕進入這溫暖的洪流,誰就只能渴死在岸邊,誰不參與生活,他的一生就注定永遠都是局外人,永遠都是悲哀的孤獨。荷爾德林的追求:只為藝術(shù),不為生活,只為神,不為人效勞,是一種——我重申一遍:在最高的、超驗的意義上——像他所創(chuàng)作的恩培多克勒的追求一樣不現(xiàn)實的、過高的要求。因為只有神才具有絕對純潔、纖塵不染的資格,所以如果生活回報給蔑視他的人以最低微的能力和最匱乏的食品,如果它把這個拒不服從它的人一再推入被奴役的狹隘困境,那這也只是它必然的報復。正因為荷爾德林不想分裂,所以他的全部都被剝奪了;正因為他的精神不愿受束縛,所以他的生活就必定被奴役。荷爾德林的美正是他可悲的罪過:他對崇高世界的信仰激怒了低層的塵世,除了乘著詩歌的翅膀逃離這個塵世之外別無他法。直到這個頑冥不化者認識到了自己命運的意義——英雄的毀滅,他才開始掌握這命運。只有日出到日落、起航到觸礁之間短短的一段時間屬于他,但這片年輕的風景卻是富于英雄氣概的:永恒的滔天巨浪拍打著無畏無懼的精神礁石,極度快樂的帆迷失在風暴之中,云在空中急遽地奔涌。
圖賓根畫像
我不懂人類的語言,
我在神的懷抱中長大。
在保存下來的唯一一張荷爾德林早期畫像中,他的形象就像從籠罩的云霧之中透射出來的一抹陽光:一個瘦高的年輕人,金色的頭發(fā)從晨光般明凈的額頭如溫柔的波浪一般向后梳去。嘴唇也是明凈的,雙頰如女性一樣柔滑(很容易想象它突然間涌上紅暈的樣子),漂亮的黑色彎眉下是一雙淺色的眼睛。在這樣一張柔和的臉上永遠不可能顯出冷酷或傲慢的可怕表情,只有女孩似的羞澀和藏而不露的溫柔情感。席勒初次見到他之后,曾稱贊他“規(guī)規(guī)矩矩、彬彬有禮”。人們可以想象這個瘦高的年輕人穿著新教學校的嚴肅制服的模樣,想象他怎樣穿著有白色輪狀皺領(lǐng)的無袖黑袍若有所思地走在修道院的小路上。他看上去像個音樂家,與青年莫扎特的一張早期畫像有點兒相像,寄宿學校的室友們就最愛這樣形容他?!八√崆佟苏哪樞?、臉上柔和的表情、漂亮的身材、悉心保養(yǎng)的干凈衣服以及他整個人透出來的那種不容忽視的高貴,我一直記憶猶新?!睙o法想象這張溫柔的嘴中會吐出任何粗魯?shù)脑挘@雙夢幻般的眼睛里會閃現(xiàn)任何不純潔的貪欲,這高貴的弧形額頭后會藏有任何低俗的思想;當然,也難以想象他的神情中那種貴族式的柔弱和壓抑后面會存在任何真正的歡樂。因此,徹底的自我封閉、羞怯、壓抑,也是他的伙伴們對他的形容。他從不參加任何小團體,只是和朋友們在飯?zhí)美餆崆榈乩收b莪相、克洛卜施托克和席勒的詩歌,或在音樂中釋放他的渴望之激情。他并不高傲,但卻在自己身邊形成了一種不易察覺的距離:當他瘦高、筆挺地,同時又帶著一絲高貴和不可名狀的感覺走出他的小屋進入其他人中間時,他們覺得,好像是“阿波羅緩緩走過了大廳”。說這話的是神父的小兒子,即后來的神父,他不懂藝術(shù),但荷爾德林的整個人讓他也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了古希臘——那神秘的希臘精神的故鄉(xiāng)。
只在一個瞬間,他的臉那么明凈地從命運的迷霧中顯現(xiàn)出來,那么神圣地從神圣中突顯出來,仿佛是被精神之晨的陽光所照亮。他的中年時期沒有為我們留下任何肖像,似乎命運只想讓我們看到他的青春時代,只想讓我們認識那個永遠的年輕人那張煥發(fā)神采的臉,而不想讓我們看到一個成年男人(他也從未真正成為一個男人),最后,經(jīng)過半個世紀,最終又是一張空洞、干枯的,一個重新變成孩子的老人的臉。在此期間有的只是殘忍和黑暗,人們只能根據(jù)口頭流傳的說法去想象,那個女孩般純凈的形象怎樣漸漸失去了寧靜的光華,只屬于光彩奪目的青春的那種神圣的輕盈怎樣漸漸消散。席勒贊美過的那種顯著的“彬彬有禮”很快就僵滯成了對他的束縛,而他的羞怯則變成了對他人的反感和畏懼。穿著破舊的家庭教師裝,飯桌上坐在最末的位置上,他的地位幾乎相當于一個穿制服領(lǐng)報酬的用人,因而不得不學會了下等人卑躬屈膝的姿態(tài)。他害羞、膽怯、痛苦,只能無奈地意識到自己的精神力量,以至于很快地失去了自由自在的矯健步伐,不再有如步云端的輕快節(jié)奏,內(nèi)心的輕盈與平衡也被打破了。荷爾德林很快變得多疑和敏感,“一句話,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都可能會傷害他”,尷尬的地位讓他喪失自信,將他受傷的、無力的雄心推回封閉的內(nèi)心,猶如一道長久而痛苦的深深傷痕。他越來越學會在那些他必須為之服務(wù)的思想庸俗者的野蠻面前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漸漸地,這副侍者式的面具長進了他的血肉中。只有那種將一切隱秘的激情都突然發(fā)泄出來的瘋狂才能將這種內(nèi)心的扭曲可怕地展現(xiàn)出來。用于掩飾內(nèi)心世界的家庭教師式的卑躬屈膝演變成了自我貶抑的病態(tài)嗜好,這是一種殘忍的態(tài)度:向每個陌生人屈膝行禮,以夸張的動作無數(shù)次鞠躬致意,而且(總是怕被認出來)一連串地稱對方為“陛下!閣下!大人!”甚至他的表情也變得疲憊和無精打采,那雙曾充滿幻想地望著天空的眼睛逐漸黯淡,像冒著煙的火苗,搖曳著熄滅了。在他的眼中有時會刺眼地、可怕地閃動著魔鬼的目光,它已經(jīng)侵入他的心靈了。最后,這個高貴的人在遺忘的歲月里終于倦怠了,他頭顱低垂,沉重地彎下腰去——可怕的象征!五十年后,也就是與那張青年畫像相隔半個世紀以后,一張鉛筆素描《被賣進天堂之獄的人》第一次感性地重現(xiàn)了他的形象。我們震驚地看到,從前的荷爾德林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骨瘦如柴、脫光了牙齒的老人,他拄著拐杖摸索著前行,莊重地高舉手臂,向著空中、向著一個冷漠的世界吟誦他的詩句。只有面部表情上那種天生的平和令人難以想象他的內(nèi)心的破裂,而在思想坍塌之時,他的前額仍然保持著優(yōu)美的弧線。這光潔的額頭像一尊被置于灰白的亂發(fā)叢下,但保持住了自己永遠的純潔的雕像,毫不掩飾地迎接人們震驚的目光。為數(shù)不多的參觀者戰(zhàn)栗地望著這張斯卡爾丹內(nèi)利的幽靈般的臉,徒勞地想從中尋找和辨認那個命運的宣告者,再沒有別人比他更敬畏地去揭示神的美麗和危險了;然而他已經(jīng)“遠去了,不在了”。只有荷爾德林的影子還在這個黑暗的世界中摸索著又生活了四十年,詩人自己則被保持他的形象永遠年輕的諸神帶走了。他的美和純潔被保存下來,永不衰老,在另一個空間里——在他的詩歌那面永遠不碎的鏡子里——繼續(xù)放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