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婷
舒婷,1952年生,原名龔佩瑜,廈門人。福建省作協(xié)副主席,廈門市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huì)全國委員會(huì)委員。20世紀(jì)80年代“朦朧詩派”的代表詩人之一。著有詩集《雙桅船》《會(huì)唱歌的鳶尾花》,散文集《心煙》等。有德國、法國、丹麥等國家翻譯出版其詩集。
回答
我相信我們?cè)诹硪粋€(gè)世界見過面。
是一對(duì)同在屋檐下躲避風(fēng)暴的小鳥?是兩朵在車轍中幸存的蒲公英?我記起我是古老的大地,簪著黎明的珠花;你是年輕的天空俯身就我,垂下意義無限的眼睛。
一戴上假面,我們不敢相認(rèn)。
我相信我們還有其他未泄露的姓名。
你是夢(mèng),我是睡眠;你是巍峨的冰峰,我是蒼莽的草原;你是躺在受辱的土地上的不屈的弗拉基米爾路,我是路旁履著綠苔的一汪清泉。
在我們以顏色劃分的時(shí)候,我們彼此不信任。
我相信我們都通曉一種語言。
花鐘喑啞的鈴聲,隕星沒寫完的詩,日光和水波交換的眼色,以及錄音帶所無法竊聽的——霞光嫣紅的遠(yuǎn)方給予你我的暗示。
如果一定要說話,我無言以答。
選自《心煙》,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無題
一
一只小鳥,落在窗前的柴扉上。它乜斜著眼睛,偏過腦袋,時(shí)時(shí)撲拉雙翅,向我唱了又唱。
是告訴我颶風(fēng)過后覆巢的憂傷,告訴我道路逐漸干燥,而且已走過一位捉蜻蜓的小姑娘,還是告訴我遙遠(yuǎn)的霧水、遙遠(yuǎn)的村莊?
我聽不懂另一個(gè)國度的語言。
于是,我拿出我的小本子,握緊拳頭,漲紅了臉,朗讀起我的詩行:燈籠花,礁石上的月光,映在寶藍(lán)色天幕上那尖頂與圓頂?shù)臉欠俊?/p>
我尋覓那小鳥,我已不知去向。
我這才明白:在那最好的時(shí)刻,我們只該默默相望。
二
還是那只鳥。
它不是已經(jīng)飛走了嗎?
可是,晨間在林蔭道上,它顫悠悠的啼聲灑下,如含著露水的清亮的陽光;傍晚它在我頭上做花樣飛行,像熱戀中的少女經(jīng)過心上人面前那么輕盈、自信。
夜里,不知在什么地方(也許就躲在玉蘭樹上),它芬芳的歌聲像無數(shù)小蒲公英,輕輕降落在我的夢(mèng)中。
我醒來時(shí)想:我們把它叫作飛鳥的東西,更像一種無所不在的歡樂。
三
我擺好紙和筆,做出詩人的模樣。
我的心是捕鳥機(jī),就安放在柴扉上。
早晨像無猜疑的孩子蹦蹦跳跳過去了;日午喘著氣,不情愿地挨過了;傍晚時(shí)分,我哭了。因?yàn)槟遣耢樯?,除了枯萎的白玫瑰,什么也沒有。
突然,在我心靈深處,響起了那熟悉的歌聲(人人的心,都可能成為一只神奇的八音鳥嗎?),我們把它叫作歡樂的東西,也像飛鳥一樣有自己的性格。
選自《榕樹文學(xué)叢刊·散文詩專輯》1982年4月版
讀《秋天的情緒》
因?yàn)槭乔榫w,所以應(yīng)是無跡可尋。
或許是緬懷一種逝去。在秋天里像葉子一樣飄落的人和事?也可能是由于那飄落的人和事而感到秋意森然,又何必翻閱舊歷,是否已到秋分?
死亡固然輝煌,活著較之愈顯兇險(xiǎn)暗淡。但生命必有它無可推諉的承擔(dān),之重?之輕?皆義無反顧,《搜孤救孤》故事里那人說:“活下去難,引頸就義容易。兄弟,讓我做這容易的,留下難的給你吧?!痹谶@里,生和死才真像一把火。后人從最后一顆火星中讀他們的微笑:死得慷慨無憾,活得悲壯愴然。
死亡的足音旁邊,一陣震顫過后我們也常常感到解脫之后驟然的輕松,以及終極的美麗。如果真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是否有快樂的聲音傳給你,我不知道。我料想,無論這里那里,快樂都是相對(duì)而言。
美麗也是。
我不懼怕死亡,但我不贊成試驗(yàn)。葉子飄落,就讓它飄落吧,樹脫去舊衣,它的根還緊緊抓住生之源,它的枝干依舊不屈不撓,即使在冬雪中。
日落方向嫣紅如夢(mèng),我們終將向它馳去。在這之前,讓我們先完成那最難的生之旅吧。
選自《太行山》1989年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