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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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學(xué)宗師:朱熹傳 作者:卜耕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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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甚濃的一天,在城西晝錦坊永興寺賞罷桂花,朱松寫下了一首《月桂花》詩:“窗前小桂叢,著花無曠月。月行晦朔周,一再開復(fù)歇。初如醉肌紅,忽作絳裙色。誰人相料理,耿耿自開落。有如貧家女,信美乏風(fēng)格。春風(fēng)木芍藥,秾艷傾一國。芳根維無恙,歲晚但枯枿?!?/p>

書生仗劍亦風(fēng)流,但長身玉立的朱松并不輕松,作為一個被朝廷遺忘的中年小官,寄居在一個同樣被人遺忘的地方。

那就是閩北的尤溪。

公元一一三〇年,那是南宋建炎四年。其時,此地名為福建路南劍州尤溪縣。唐朝那個時候,有位出言成讖的異僧叫文炬,見玉溪橋灘下有枚青石,坐臥人高,狀如官印,曾為尤溪留下偈語:“塔前青印見,家家親筆硯。水流保安前,尤溪出狀元。”誠然,四大皆空的文炬給了后人一個吉祥的向往,同樣在唐朝,已是末期,詩人韓偓卻以他的眼光發(fā)現(xiàn)籠罩尤溪的一層陰影。那時四分五裂,家國無保,韓偓棄官逃亡,嘗受戰(zhàn)亂,流寓沙縣、尤溪縣,卻對冷落僻靜的尤溪做了另一番現(xiàn)實主義的描繪:“水自潺湲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空見花?!?/p>

就在這個時期,南宋遭到南侵金人的野蠻掠奪,皇帝出逃,“京城圍久,中外莫知帝處”。這且不算,不少地方農(nóng)民起義軍又橫刀立馬,爭奪領(lǐng)地。尤溪出現(xiàn)像韓偓面對的一樣境況。朱松不計較自己是朝廷遺官,與幾個士子上午在縣學(xué)講課,慷慨激昂地宣揚抗金御敵;下午應(yīng)約又一起到永興寺為大宋誦經(jīng)祈福,然后賦詩題畫。

當(dāng)時幾人皆為尤溪名流,也同是良師益友。其中朱松題罷詩,寺里人覺得少了,掌燈時分,又纏著朱松在壁上另寫了兩首。

用過齋飯,朱松、鄭安道、莊光、盧安邦幾人都辭著要走,寺里人也不再強留了,打著燈籠相送。走過照壁時,老態(tài)龍鐘的鄭安道叫停住步,他在燈光中拿杖頭點點朱松題罷的兩首詩,說:“我說朱老弟,你這字尤見功力了,詩也好。”

幾人站一起,莊光不禁又朗誦一遍:“胸中一壑本超然,投跡塵埃只可憐。斗粟累人腰自折,不緣身在督郵前?!薄皝斫庹饕氯瘴葱保≤幦駜汕迦A。道人法力真無礙,解遣龍孫吐浪花?!?/p>

朱松:“過獎了,權(quán)宜之作,笑煞諸公了。”

鄭安道:“那倒不是,寺里無酒,要是有了,詩會寫得好上幾分。朱老弟,上次你喝多了,填的那首《蝶戀花》,依老拙之見,才是佳作?!?/p>

這時,盧安邦拉了朱松衣袖,說:“我倒未曾耳聞,喬年兄讀來聽聽?!?/p>

幾個人一攛掇,朱松見拂不過,捋須整冠,清清嗓音,朗聲誦道:“清曉方塘開一鏡,落絮飛花,肯向春風(fēng)定。點破翠奩人未醒,余寒猶倚芭蕉勁。擬托行云醫(yī)酒病,簾卷閑愁,空占紅香徑。青鳥呼君君莫聽,日邊幽夢從來正?!?/p>

眾人都道好。

鄭安道贊道:“這詞甚好,不光老夫說好,我那在外頭公干的犬子,還手書好,裱在中堂賞玩?!?/p>

聽得大家稱贊,朱松不免臉紅,忙著自謙。

這朱松,字喬年,人稱韋齋先生,祖籍徽州婺源松巖里(今江西婺源縣紫陽鎮(zhèn)),生于北宋紹圣四年(1097)。政和八年(1118)考得進(jìn)士,同太學(xué)上舍出身,登第,授迪功郎。但他這幾個好友也不同凡響,均是尤溪原籍人,歸隱之士。這鄭安道是神宗熙寧六年(1073)進(jìn)士,官至金紫光祿大夫,頗有治績;莊光建炎二年(1128)進(jìn)士,道不容,遂棄官,識明志高,杰然自拔于流俗;盧安邦宣和三年(1121)進(jìn)士,少時穎異,過目不忘,博學(xué)通古。讓朱松心中愈發(fā)不安的,鄭安道講的兒子鄭德予,是他與弟弟朱槔的共同好友。他任政和縣尉,鄭德予任知縣,還是他上司,與他情同手足。鄭安道看重朱松文章,鄭德予尊重朱松為人,亦師亦友,父子倆都成了朱松至交。朱松尤溪縣尉任滿之后,不回政和縣居所,讓給母親弟弟住,而在水南鄭氏別墅寓居,等待朝廷召命,也是鄭德予出的主意,鄭安道拍的板,朱松自己點的頭。

幾人正走著,前方聽得人喊,但并不見驚慌。幾人忙趨近一看,一大群街坊,正站在尤溪河邊看對岸,原來是對岸公山失火,先是一股火騰空躥跳,然后分部燃燒。公山本來形狀奇異,東弼如“丿”,西輔為“乀”,中阜為“厶”,這間兒在星光下像有天人,于無形蒼穹間隱蹲了,俯下身子,拿柄蘸了火的巨筆,順山勢先丿后乀,再來一厶,完成了個絕妙“公”字。

幾個文人驚得呆了,半晌,莊光才跌腳道:“哎呀,鄭公,喬年,你們溪南別墅就在山下呀。”

朱松:“這倒無礙,隔老遠(yuǎn),燒不著人。山火近人情,常常自生自滅?!?/p>

屋主人鄭安道也不當(dāng)回事:“天意難違,燒燒也罷。香山居士不是說么:‘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如得大宋太平,明年伊始,又是一年好山花。到時,老朽置酒一甕,叫人抬上山,請諸位公山踏春,做回歐陽醉翁。”

還在議論著,背后遠(yuǎn)遠(yuǎn)地又有異響,很快又有人大叫:“快看,快看,文山也著火了?!?/p>

幾個人轉(zhuǎn)過身,果真好像有約,與公山遙遙相對的文山,也風(fēng)生火起,像夜幕下支起了一個大火柱,不經(jīng)意間,逐燒成了個“文”字。

幾個人著實吃驚,心生詫異,面面相覷。各人想到金兵南侵,山河破碎,自己與身后家事多有不保,而此時出現(xiàn)祥兆,也未可知??椿鸬娜艘捕嗔?,拖老攜幼的。那時鄉(xiāng)野了無生氣,除了紅白喜事,偶爾山火,人們也當(dāng)成了天賜大戲。

唯獨朱松一臉靜穆,不以為然,大敵當(dāng)前,金人如一旦入閩,作為大宋官員的他當(dāng)立馬披袍御敵,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況且,他覺得自己算是漂泊者、外鄉(xiāng)人,老天真預(yù)示尤溪什么,好運也不會落在自己頭上。他彈彈衣冠上吹落的煙灰,打算趁早過橋去,看顧家小。鄭安道并不急著離去,拄杖獨立一邊,猶自揣思:“怪哉怪哉,毓秀之峰公山未了,太祖山文山又火起,這憑空大火竟燒成了文公兩字。亂世現(xiàn)兆祥,天會眷顧小小尤溪?天若有情天亦老,這老天也打啞謎,這又告訴尤溪人,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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